——就这么到现在。
对工房庄住户进行的探查访问随着日落吿终,我们又再次回到地下室。历经将近四个小时几乎马不停蹄地奔走,我实在是累坏了,也顾不得礼不礼貌,就在工作室的地坂上瘫成个大字形。
从那娇小身形难以想像其强壮的今日子小姐,这番折腾下来也难掩疲劳神色,但她当然不像我这么不顾形象,甚至没急着休息,一抵达地下室,便先在设置于工作室墙边的流理台洗头发。
大概是觉得既然已经拜访完所有的住户,没有必要继续保持变装造型,所以就想洗掉吧……像她这么重视效率的人,或许也不在乎就这样顶着咖啡色头发,但是平心而论,头发涂满颜料的感觉一定很不舒服。而且也很明显并没染均匀……再说利用休息的空档洗个头,应该也能转换心情吧。
之所以直接用流理台的冷水冲洗,我想也是基于“没时间再洗一次澡”的判断……是呀,虽然还没看到警察来,但从开始调查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以上。
据今日子小姐的估计,我们最多只有半天的时间——如今那个“最多”也即将来到尾声了。
再者,警方还没赶到工房庄也不完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这也意味着和久井老翁被送进的医院还没报警……说不定和久井老翁的紧急手术根本还没结束。
万一和久井老翁有个三长两短,今日子小姐的调查活动就真不知该何去何从……说得坦白些,对于身为职业侦探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和久井老翁一旦去世,便等于委托人死亡,她连一毛钱的报酬都收不到……调查已经进行得不算顺利了,如今状况更是愈来愈糟。
“……不用换衣服吗?”
想想自己也不好一直休息,我撑起上半身,问今日子小姐。
“不用,就算想换,穿来的衣服也已经在做这件裤子的时候,被我拆来当材料用了。”
今日子小姐结束在流理台的冲洗,同时这么回答我。原来如此。该怎么说呢?吓这多次我也麻痹了,但她还真是敢做这种难以收拾……或说是破釜沉舟之事。
话虽如此,临时拼凑出来的衣服也很适合今日子小姐,所以应该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压力……不过,这种话从一直把“喀什米尔围巾”误以为是“沙西米牌围巾”的我口中讲出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就是了。
“呼……让你久等了。”
今日子小姐顺利恢复了原本的发色,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走过来。
虽然她说白发无关她的自我象征,也不是注册商标,但我不禁觉得,还是白发最适合今日子小姐——掟上今日子了。
“千万别这么说……反倒是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就算了,还净是扯你的后腿,真对不起……”
这不是过谦,是我打从心底深感反省,站起身来——虽然站起来也没事做,但是既然今日子小姐没有坐下,我也不能一直躺在地上休息。
“扯后腿?哦,如果你是指我说谎被剥井小弟识破的事,大可不用放在心上。就结果而言,反倒得以从那孩子口中问出很多讯息,比什么都问不出来好得多了。”
“这样吗……”
她能这么大方释怀,我当然很高兴,但也觉得她是在安慰我,感到有些歉疚。而且明明是我把今日子小姐带来这栋工房庄的,所以还是希望自己能以更像样的方式协助她,不像这样……
只是,垂头丧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放着不管,心情可能会一直往沮丧的深渊里沉溺,我硬是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开口问今日子小姐。
“已经查访过所有住户了,但似乎没什么显著的进展……还是你已经明白什么了吗?像是在查访过程中,发现有谁特别可疑之类的……”
“很遗憾,目前还无法确定犯人是谁。就连是谁的画作将裱在那幅最后的画框里,我也毫无头绪,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将毛巾放在一旁。
“总而言之,整合所有人的回答,虽然无法特定谁不是烟雾弹,但已经可以归纳出受和久井先生之托作画的住户有哪些。”
“真、真的吗?”
基本上,今日子小姐和住户们的对话我也都有听到,但光是要记住所有人在话中透露的资讯,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若还要在脑海中进行比对,简直比登天还难。就连剥井小弟好心吿诉我们的名字,我也几乎全忘光了。
“……就是说,同时也可以归纳出哪些住户是像剥井小弟那样,就连当烟雾弹的资格都没有吗?”
“是的。只要用消去法就知道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当然大有问题啊……”
我已经忘了细节,但在剥井小弟说过的话里,有一句话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的……就算那是受到今日子小姐的挑衅,在回答的时候带了点意气用事的赌气。
他承认——自己想杀了和久井老翁。
“哎呀!亲切先生真是的,你该不会把剥井小弟说的话当真了吧?讨厌啦!那种话听听就算了,毕竟是小孩子的气话嘛。”
我超想反驳她“是谁那样挑衅一个小孩子的”……但还是忍了下来。也罢,既然今日子小姐并未因为那句话怀疑剥井小弟,这样就好了。
虽然我们只见过三次面,既不是朋友,也没啥交情,但一想到若是年纪还那么小的孩子动手伤人,心里仍会觉得很不舒坦。不过他既是工房庄的住户,就暂时都还摆脱不了嫌疑……
“可是,会让剥井小弟心生‘我想杀了他’的前提,是建立在和久井先生委托工房庄住户画的作品全部最后都会被裱框——也就是获得参与资格的人数相当多的情况之上。”
“是呀,确实如此。然而就现阶段而言,那个可能性也绝不低。”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抓了抓头,拨弄着自己的白发——这原本是用来表示困惑的肢体语言,但她似乎只是在确认头发干了没有。
像这种可以一心多用,同时思考两件事以上的人,很难从行为举止去窥探他们的内心世界。也或许今日子小姐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探究她的内心,才故意不集中精神只想一件事或只做一件事,而以一心多用为基本。
不过看起来这次真的只是在意头发干了没……
“绝不……低吗?”
“假设和久井先生只是要制作一个画框,订购的材料显然太多了,这是事实……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虽然今日子小姐这么说,但我想外行人大概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我也看了同样的文件,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能够看出什么来,都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博学多闻而使然。
“既然是最后的工作,身为裱框师,想必还是会希望制作出最完美的作品吧。但再怎么说,毕竟是属于艺术、文化的领域,讲一句‘最完美’,实际呈现方式也是千差万别。以绘画为例,最完美的风景画和最完美的抽象画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吧?”
“这个嘛,呃,的确……”
更进一步说,即使都是风景画,仍会因为画法不同而有更细致的分类,而且用来判断是否为“最完美”的标准,也是因人而异……“最完美的作品”的定义,可说是多到数不清的。
“为了制作各种领域中最完美的画框,要求工房庄的住户们描绘各式各样的作品——事实上,被和久井先生点到名的每个住户笔下的作品,从主题到尺寸都不一样呢!”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
姑且不论是烟雾弹还是真的都会派上用场——和久井老翁委托住户们制作的作品内容确实琳琅满目,绝不是学校美术课时会出的那种画一课题。
有不少住户在今日子小姐的花言巧语下,偷偷拿了画到一半的作品给我们看。在我眼中,每幅画的差异都很大。我不会因为在美术馆待过几天,就自以为懂得欣赏艺术作品……但如果看起来都差不多,我也觉得是要另当别论,可是每幅画显然都差很多,我想应该是真的不一样吧。
如此一来,今日子小姐的假设终于带了一点现实的况味了吗?
“如果这才是和久井先生的企图,那么嫌犯就只剩下几个人了。”
“欸?几个人……?几个人是什么意思?”
“假设所有受托作画的住户画的图都会被裱框,那么嫌犯就只剩下像剥井小弟那样,连烟雾弹都当不成的住户,而这种人时其实没几个呢!”
今日子小姐做出这宛如演绎法推导的结论,或许,事实也是如此吧。即使把剥井小弟的话当作童言同语不去照单全收,但是若换成大人遇到这样的状况,一定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和愤怒。
当然,要产生这种屈辱和愤怒,必须先察觉到和久井老翁秘密进行的计划……但该怎么说,那些没有被选中的人有办法知道些吗……
“老实说,今日子小姐,你认为那些人会是犯人吗?”
我鼓起勇气问她,但是话说出口才发现,这或许只是个很不负责任的问题。把自己不愿思考的难题,丢给今日子小姐去想。
“不管我是否这么认为,这个可能性原本就相当大。”
然而,今日子小姐似乎对回答这个问题丝毫不觉负担。
“顺便再补充一件事——这几个人当中,住在十八楼以上的住户,就只有住在三十楼的剥井小弟而已。”
“!”
“当然,这完全不能代表什么,因为我们并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一小滴血迹是什么。”
今日子小姐抢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说。多亏她的预先设防,让我内心受到的冲击少了一半,但就算只剩下一半,还是很大的冲击。
“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先认定那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行凶,所以认为那滴血迹与这件事无关。”
“……不。”
我开口说——我可不是为了让今日子小姐安慰才待在这里的。
“我并不否定在小时候,大家可能都曾经有过那种无法以‘装腔作势’来解释的杀意。”
“对吧?”今日子小姐翻案如翻书。“当一个人还无法控制野性的杀意时,通常也还没有执行的能力;等到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已经能控制突如其来的杀意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如果假定剥井小弟是犯人,那么和久井先生能够保住一命,也就会是一种必然不是吗?”
“必然……”
就算是一时冲动捅了和久井老翁一刀,一想起对方是自己称为老师的巨匠,也会马上回过神来……她是这个意思吗?但要这么说,所有住户不都符合这点吗。虽然大家都把话说得很难听,但身为画家,应该都还是打从心里尊敬着传说中的裱框师和久井老翁。
“不不不,虽说这也是部分原因,而我也不是要咬定剥井小弟很可疑,但也还有其他理由使得我无法因为他是小孩,就排除他的嫌疑。”
“其他理由……是什么呢?”
“简单一句话,他的观察力太敏锐了。”
今日子小姐拈起一缕自己的头发说道。
“如果只看穿我的头发是用颜料染成咖啡色,还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观察力……但是光靠我们的来访,加上刚好与救护车擦身而过,便能够推理出和久井先生出事了,这就有点太超过了吧?”
“……嗯,是啊。”
那你不是更超过吗……我虽然这么想,但就连很超过的今日子小姐都这么说,或许剥井小弟的直觉之敏锐,真的不能用理论来解释。
倘若那不是足以与侦探比肩的推理能力,而是他早就知道发生在地下室的事才假装识破……今日子小姐想说的是这个吗?
要是这样,剥井小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会知道和久井老翁遇刺的,当时应该只有今日子小姐和我,以及遇刺的当事人和犯人而已……
“而要说他突然开始画起图来很可疑,那也是挺可疑的——会不会是面对上门探查的我们,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才借此安抚自己的情绪呢?”
“……”
我以为剥井小弟是想掩饰听到和久井老翁遇刺的震惊,才开始画图——但是换个角度,的确也能这么解释。
虽然今日子小姐这么解释是有点小人之心,但确实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剥井小弟当作个君子……无言以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可是——我心想。
假如当时使得他不禁怒吼的杀意是真的,不也表示直到那时候——直到受到今日子小姐的挑衅之前,他都还没想到“所有画作全部都是和久井老翁要用的”这个可能性吗?
“也有可能是因为戳到他心中的痛吧?或许是因为触碰到动机的核心部分,才又燃起杀意……”
“又……燃起杀意?”
“因为我救了和久井先生——说不定剥井小弟内心的愤怒,强大到还想再杀他一次才能解恨。亲切先生,你要不要试着思考看看,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会产生什么样的矛盾呢?”
“呃……好,我想想。”
根据经验,我知道当今日子小姐像这样要我思考的时候,往往就是她在想别件事的时候。而且如果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或说是感到有点别扭,所以这种思想实验似乎还是值得一试。
模拟剥井小弟就是犯人的情况……没错,这时不用设定动机也无妨。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总之就先假设他捅了他口中的“老师”一刀。
看到和久井老翁倒在地上……也许是冷静下来,也许还惊慌失措,剥井小弟随即逃出地下室。
爬楼梯……逃往自己的房间。
没错,他应该是爬楼梯上楼的——他之所以变得涉嫌重大,就是因为滴落在十七楼和十八楼之间的血迹,如果他是搭电梯上楼,就说不通了。
可是,他住在三十楼。
不用说,三十楼是非常高的。
要爬楼梯到三十楼,几乎是在为难自己——就像我这种成年男子都觉得是件苦差事了,更不要说是才十岁上下的男童。
那为什么还不搭电梯,要爬楼梯呢?自然是因为不能用——电梯正在维修中——下楼时或许还可以搭电梯,但是上楼时就没办法了。
他身上应该沾到了和久井老翁的血,或许也尽量小心了,但还是滴落一滴血在楼梯上……那滴血迹小到只有今日子小姐才会注意到,所以就连本人也没发现吧?要是注意到了,应该会擦掉才对……
然后回房里换下沾到血的衣服、洗了个澡……吗?因为当时才刚开始查访住户没多久,我不确定今日子小姐怀疑剥井小弟到什么地步,但既然是从“观察力太敏锐”这点对他产生怀疑,难不成她不动声色自动自发地整理剥井小弟的房间,其实是为了寻找物证吗?虽说应该没人会把染血的衬衫或擦血的毛巾随便乱放吧……感觉今日子小姐的所有行动都有其用意,实在让我很佩服。
乍看之下好像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但实际上每一个动作都有其战略目的……真是服了她。但是经过这么一番模拟推演,我仍找不出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会造成任何矛盾之处……那么,那股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只是出自于“不希望自己认识的人是犯人”这种自私的心情吗?
……也或许是一种惜才的心情。
可惜他在美术馆露一手给我看的那番才情。
只用一枝铅笔就能画出那样精采作品的孩子,居然会成为重大刑案的犯人……或许就是因为与我有同样的心情,和久井老翁才不用血书写下死前留言,而选择了包庇剥井小弟。
外人恐怕难以理解和久井老翁这种包庇犯人的行为,但他原本就是因为欣赏剥井小弟的才华才会资助他——更何况犯人是个年纪尚幼,还有大好未来的孩子,会这么做其实也不难理解。
“再说得实际一点,以剥井小弟的年纪,即使杀人,也还不需要负上刑责。毕竟被害人会写下死前留言的用意,无非是希望杀害自己的犯人被捕、接受法律的制裁,既然对方是法律无法制裁的人,写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才没写……也可以这样想吧!”
今日子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合理,但就是因为非常合理,使得我的心情才更黯淡。深深感受到这个人虽然总是笑咪咪地散发出一股温柔的气质,骨子里却是个如假包换的侦探。
相较之下,我未免也太感情用事了。
我多么希望和久井老翁之所以不吿发加害人,是因为爱惜剥井小弟的才华,而不是因为刑法什么的……但是,假如老人要工房庄住户画的图没有一张是烟雾弹,全部都是要拿来裱框的,那剥井小弟在他心里的顺位铁定排得很后面。也就是说,他对剥井小弟的评价并不高。但如果是此举引发剥井小弟对他的杀意,同理可证,和久井老翁不也没有理由包庇剥井小弟吗?
不,等一下?
不用想得这么复杂。
对了,我差点忘了,剥井小弟刚才不是说过吗——就像遇见我的那天一样,剥井小弟今天上午也去美术馆画画。
虽然今日子小姐对这项证词不置可否,还说不在场证明什么的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但是如果能确定犯案时间,不在场证明就有其意义了。
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从铁证如山的血迹可以反推他爬了楼梯。而之所以会爬楼梯,则是因为不能使用正在维修的电梯。
今日子小姐已经向那两名工人确认过了——电梯从上午九点开始,到我们在电梯间遇到他们的下午一点左右,都因为在维修而不能使用。
没错,即使无法确定和久井老翁被调色刀刺伤的时间,但电梯不能用的时间是很明确的。如果剥井小弟说他一早就去美术馆的说词为真,他的不在场证明就成立了。
至于这个不在场证明的真伪,倒是轻易即可查证。设置在大楼入口天花板的监视器,应该有拍到他出去和回来的影像。而且与工房庄的内部不同,美术馆为了防治宵小,应该都设置了监视摄影机——只要拍到那身影,他的不在场证明就牢不可破了。不,就算因为角度不对没拍到,他也不是去美术馆欣赏画作,有个与众不同的小孩在美术馆里那样画图,应该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保全人员可能会比照我当初的作法上前盘问——当然,这并不是我和今日子小姐现在就可以当场查证的不在场证明,但剥井小弟的态度虽然狂妄,却绝对不是笨蛋,不太可能会扯这种马上就会穿帮的谎。
我找到矛盾了。
也不是说我想这么久才终于厘清的矛盾,就必定是刚才假设剥井小弟为犯人时直觉的那股不对劲——等等,别急。今日子小姐或许有别的想法。
我慎重地请教侦探的判断。
“嗯,基本上就是你想的那样。”今日子小姐也表示赞同。“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只是小孩子的气话。”
与其说是赞同,感觉这件事在她心里早就已经结案。说来,在我们搭电梯上顶楼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看似若有所思,几乎都没有在听我说话。
难不成当时今日子小姐知道电梯不能动的原因之后,马上就在比对这个事实会对命案造成什么影响吗?之所以不搭电梯而选择从顶楼走楼梯下来,不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效率,也是因为假设犯案时电梯还在维修,犯人必须爬楼梯的话,可能会在逃生梯上留下线索……吗?
如果是这样,也难怪她下楼时看也没看电梯一眼。对今日子小姐而言,会发现那滴血迹绝非偶然,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刻意在寻找蛛丝马迹——她总是跑在我的一两步之前。
……就这样,我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好松一口气的,原本就是我擅自对剥井小弟抱持莫须有的怀疑……不过能够因此减少一个嫌犯,虽然步伐不大,但还算是前进一步了。
“今日子小姐,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住户,人数可能还不少吧?”
细节我不记得了,但是今日子小姐在查访住户之际,也问了他们的生活习惯。我当时完全不明白聊那些闲话有什么意义,如今想来,那应该是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吧?她嘴上说剥井小弟推理小说看太多了,其实她自己也没放过这方面的任何蛛丝马迹。
遗憾的是,似乎没得到太丰硕的成果。
“毕竟事情发生在上午,这里的人都不用上班,所以好像大多都睡到中午才起床。像剥井小弟那么认真的住户,反而是少数。”
“这样啊……唉,其实直接问和久井先生应该是最快的吧……”
说着,我不自觉地显露疲态。
“还希望手术能一切顺利……”
“听你这么说,好像推理已经卡关了?”
今日子小姐半开玩笑地说道。
“和久井先生就交给医生吧!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
做我们能做的——全力以赴。
“再说,就算平安抢救回来,他也不会吿诉我们犯人是谁,因为和久井先生打算包庇刺杀自己的犯人。”
“啊……说得也是……”
倘若今日子小姐对于现场没有留下血书的解释正确,和久井先生就算是真的捡回一条命,也会继续保持沉默吧。搞不好还会推说是工作上的意外,自己不小心刺伤了自己。
“是呀,搞不好真的会这么说。但是这种说词说服不了任何人。因为只要看到伤口,就知道是不是自己刺的。”
“……尽管如此,犯人还是会提心吊胆地不是吗?担心和久井先生恢复意识,可能会把自己供出来。”
“这就要看犯人是如何认知现状了。看他是以为和久井先生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以为事情已经穿帮了?还是尚未有人发现?救护车抵达时,虽然大楼里没有半个人出来关心,不过他们是否有将把鸣笛声和事情联想在一块?还是只把鸣笛声视为生活噪音,左耳进、右耳出了呢?可以探讨的可能性非常多。”
“但是,目前工房庄的住户里,明确知道地下室发生事情的人,应该就只有剥井小弟一个人吧?”
“严格说来,是‘在我们所知范围内’明确知道地下室发生事情的人,就只有剥井小弟一个人。”
与其说是严格,今日子小姐说得严谨。
“当然,刺伤和久井先生的犯人也知道有事发生,但绝不会主动提及吧。要是能更进一步地对所有人问话,或许就能抓住他的尾巴,可是这么一来,我们也必须揭露事实,只怕会难以收拾。”
“嗯……”
我不禁闷哼一声。
光是要模拟分析一个剥井小弟的行动,我就已经晕头转向了,如果还要再揣测犯人现在的心情,脑袋可能会烧起来。不管是验证法还是反证法,要同时处理千头万绪的资讯,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这种需要同时把所有的可能性一网打尽的逻辑解谜游戏,真是让我头痛欲裂——甚至产生想就这么撒手不管的冲动。
“逻辑解谜游戏……啊,‘Logic puzzle’吗?说起来在欧美,本格推理小说也被称做‘Puzzler’呢……”
今日子小姐说道。接着像是被我说的话触发似地,突然开始行动。她抽出立在工作室角落的薄木板——大概是在外面作画时用的画板吧,上头满是年代久远的颜料污渍,使得画板本身便宛如一幅抽象画。
就像大理石花纹……但即使不是剥井小弟,应该也会觉得这“很脏”。该不会是因为我提到逻辑解谜,她打算把大张的纸铺在这块画板上,用图表来汇整现状吧?的确,光用头脑思考想不通的事,只要将数据写在纸上,或许就能看出一点端倪来……但是,结果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今日子小姐身为忘却侦探,绝不会把心中所想写下来,而且,对于脑中一切井然有序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原本就没有必要再特地写出来汇整厘清吧……那,今日子小姐捡起那块画板是想做什么呢?在我开口问她以前,今日子小姐就已经采取行动了。
在地下室入口旁边,有一台大得夸张的线锯机。只见今日子小姐走近机器,迅速插上插头,启动线锯,开始切割起画板来!
线锯机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灵活地移动着画板,转眼间就把画板切割成一片一片的零件。她的动作实在危险到我都快要看不下去,但要是现在出声阻止她的话,反而更危险——我连靠近都不敢,只能静静地看着今日子小姐作业。
“线锯翻译成英文时是‘Jigsaw’……所以这不是逻辑解谜‘Logic puzzle’,而是线锯拆谜‘Jigsaw puzzle’——‘拼图’的话,嗯?”
今日子小姐捧着切割成二十块左右的画板,回到房间的正中央来……似乎不该说是“块”,而应该说是“片”吧?
今日子小姐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开口问我。
“你知道要怎么拼图吗?”
“呃,从边缘……先拼出一个框框吗?”
“没错,先拼出边框来。因为靠边的拼图必有一边呈一直线,很容易分辨。先找出有直角的拼图放在四角,再循序拼接,这是拼图的第一步。”
今日子小姐说着,把画板的碎片分成“边框”和“非边框”两叠。
“第二步是依照颜色分类拼图。虽然也有例外,但相邻的拼图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颜色。接着第三步是观察拼图的形状,找出各种组合——最后再尝试拼合。而拼图最有趣的地方,则在于拼到愈后面愈不用费心。”
因为拼图的数量会愈来愈少呢——今日子小姐说,一边依照刚才说的步骤完成了拼图。因为是自己做的拼图,原本就没那么多片,能够轻易拼好或许也是当然,但是纵然如此,也实在是神速。
“懂了吗?就算是看起来很复杂的拼图,只要这样按部就班地操作,总是能拼好的。请不要因为一时卡关,就使性子把整幅拼图都打散。”
看样子,我又被今日子小姐安慰了。光是被安慰就已经很丢脸了,还因为我的不中用,害今日子小姐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感觉更加丢脸。
“……可是,如果这样还是拼不起来,又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拼图片数不多,的确可以一一尝试各种组合,但如果是更困难的拼图呢?”
“困难的拼图主要有三种。一种是单纯片数很多——像是一千片、两千片、甚至是一万片的那种。另一种是无法用颜色分类的拼图——你看过吗?那种整幅都是白色的拼图。听说是训练太空人时用的拼图。”
“嗯,原来如此……那最后一种呢?”
“少了几片的拼图。”
这种拼图当然怎么拼也拼不起来——今日子小姐说着,从地上拿起一片刚刚完成的即兴拼图。
“一旦片数不够,拼图就永远也不可能完成——最吊诡的一点是,通常是在拼图完成大半以后,才会发现片数不够。要是少的是最后一片,感觉真的是非常挫败。”
我尝过这种挫败感。
而且片数愈多的拼图,愈容易发生这种事,真是可悲。
何况此刻的我,就宛如在挑战一幅不晓得完成时长什么样、片数更是完全不够的拼图……光是现在手上这几片,就已经让我不知该如何处理。
“但是,也不用这么悲观喔!亲切先生,我们并不需要完成这幅拼图,即使片数不够,只要拼到足以想像完成时长什么样就够了。”
这种量力而为的决断的确很有见识。
因为没有调查权,今日子小姐的举动始终受到限制,但是反过来说,正因为没有调查权,也就没有必要非得掌握确切证据或厘清事件全貌不可。就算只有八成可靠的推理,也可以用来与嫌犯谈判——要求他自首。
“但如果只是想知道全貌,从外框开始拼起的正攻法,或许反而是绕远路……因为光是把框拼好,里头空空如也的话,很难想像完成时的模样。那边不如从正中央开始拼,可能还快一点。”
我说着自己也觉得做不到的事,学今日子小姐捡起放在地上的拼图,只留下边缘一圈外框。
“啊哈哈。要从正中央开始拼很困难吧!连我也觉得很困难。即使要绕远路,还是只能从外框开始拼——不过要是在拼外框的时候就发现片数不够,真的会让人情绪低落呢!”
“就是说啊。只是要从这种状态去想像拼图完成时长什么样,不就像是要只看和久井先生制作的画框,就得去猜是用来裱什么画一样吗?”
说来拼图跟画作一样,完成之后也是要裱框的,所以我联想到和久井老翁……但我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并未深思。
不过,虽然我未及深思,但今日子小姐也是一样的吧。突然用线锯做起拼图来,肯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被我不经意提到的“逻辑解谜”、“puzzle”触发想像,又看到放在工作室一隅的画板,接着与地下室那台充满了存在感的线锯机做联想,才会想要制作拼图……如此而已。
不去担心做白工,能做的事就都去做——这应该也只是她实践行动纲领的一环吧。
“嘿!”
冷不防,今日子小姐突然扑上来抱住我。那强而有力的拥抱,抱得我全身的骨架都快散了。我大吃一惊,吓得拿在手里的拼图都掉落在地。
“今、今日子小姐!?你怎么了!?”
“干得好!亲切先生。”
我还以为她讲完这句话就会放开我,没想到今日子小姐竟握住我的手,然后毫无顾忌地使劲上下摇。
“托你的福,我终于想通了。”
“想……想通了?想通什么了?”
目前为止,今日子小姐已经有过太多不合牌理出牌的举动,我还以为不管她再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所以当她开始用手边现有的工具做起拼图时,我还能隐藏内心的动摇,尽可能若无其事地看她表演——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抱住我,真的让我一阵脸红心跳。
“难不成,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不,我完全不知道犯人是谁。”
今日子小姐非常干脆地否认——搞什么嘛。
“不过,我知道和久井先生为何不让剥井小弟参与他最后的工作了。”
“……?”
“其实我很纳闷。当我趁打扫剥井小弟房间时也四处查看了一下,发现剥井小弟的绘画功力就连外行人也能看出十分厉害,别说是叫他画烟雾弹,说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的才华在工房庄里,绝对不是要用倒数来算的。”
又是一边打扫房间一边评估剥井小弟的才华……真是如同往常般水准安定的一心多用能力。我也有同感,挨家挨户查访时,我们也看了不少住户的作品,剥井小弟的功力绝不比他们差。但也或许因为我们外行人容易被表面的技巧吸引,才会这么认为也说不定。
“换句话说……虽然还不知犯人是谁,但你已经解开和久井先生最后大作的谜团了吗?令你那样在意的大分量画框材料订单……果然并非不小心订错吗?”
“是的,而且也不是为了想要隐瞒实际材料的故布疑阵。虽然多少有扰乱的企图,但终究不是重点。还有,认为所有人的画都会被裱上框的假设也错了。”
“真的吗?”
这样的话,剥井小弟就更没有嫌疑了——因为他被今日子小姐的挑衅而激起的愤怒,只是以错误的假设做为前提才产生的反应。
不过这么一来,又回到谁才是幸运儿的原点了……而且,那么订购大量材料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我已经想通了吗——都是托亲切先生的福。”
“托、托我的福?”
“因为我完全没想过可以‘只从外框来想像’这件事。没错……只有画框,绘画是无法成立的,但是逆向推算是有可能的。光看画框也可以推理出里头会裱入什么样的画作。吔!”
今日子小姐的情绪十分亢奋,还趁势要与我击掌,所以我也顺了她的意——两人的手掌合奏出美妙声响——但是,真的能推理出来吗?光是看到画框,就能猜出是什么样的画?与其说是推理,根本是超能力吧……虽然好像是我给了她灵感,这么说似乎并不妥,但我实在不认为办得到这种事。
“会吗?可是在逛书店的时候,不是会看到小说的封面,就决定要不要买吗?唱片封套也是同样的道理,也有人是看封套买唱片呢!”
“嗯,也是,是有这样的人。”
“不是大量生产的画框,而是由裱框师亲手制作的画框——专为内容量身订做的外框,必然会显露出作品的模样吧?”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开始觉得蛮有可能——问题是,现在那幅画框根本不存在。
和久井老翁到底打算制作什么样的画框呢?我们仅能从他订购的材料来推测,然后再去想像什么样的作品会适合那个框。只要能成功地想像出来,挑出相近的作品,就能从受到和久井老翁委托的住户之中锁定目标——
找到的将被和久井老翁钦点的她或是他。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我总觉得不切实际。如果是手艺与和久井老翁不相上下的裱框师也就罢了,今日子小姐说到底也只是个侦探,对艺术的品味应该跳脱不出欣赏的范围……
“是呀,的确如此。的确无法断言,必须确认过才会知道。”
今日子小姐看了看手表。
说来,虽然今日子小姐截至目前的调查活动都一直被时间追着跑,但这时才第一次看她这样注视着表——就像在计时似的。
“嗯,差不多该完成了吧!我是什么来着的那个。”
“我是什么来着……的哪个?”
“那个啊,剥井小弟帮我画的画呀!我不是当了他的模特儿吗?”
“对喔!是有这么回事。”
“再怎么用心完稿,应该也已经画好了吧。我上去拿一下,顺便再问他两、三个问题。”
“喔……好的,那我们走吧。”
那句随口说说的话到底让今日子小姐灵光一闪想到什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再继续待在这里,事情的确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如果今日子小姐闪现的灵光确实正中真相,至少可以终结眼前的胶着状态。然后就是锁定负责画那幅画的住户……
另外,明知现在不是好奇心发作的时候,但我也很想知道剥井小弟是怎么画今日子小姐的。
正当我满心以为自己理所当然要和她一起去找剥井小弟,今日子小姐却伸出手来——显然不是为了和我击掌——制止了我。
“不用了,这段时间我还有别的事要拜托亲切先生。”
……咦?
“时间紧迫,所以我们分头进行吧!我想请你帮我一本一本地检查放在那个书架上的书。”
今日子小姐指着摆在工作室的角落,做为书架使用的两层柜。柜子上陈列着大开本的书,应该是与美术有关的资料。
“大略翻一下就好了,请你检查有没有哪一本书里夹了可疑的东西。”
“可疑的东西是指……?”
“这我还说不准。请你发挥你的感性,检查时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想法。等我从剥井小弟那里回来之后也会帮忙,但是请你尽可能动作快一点。”
请你发挥你的感性——感觉好像是要测验我的品味,让我有点紧张,什么都能自己搞定的今日子小姐都要托付给别人做的事,我真的能做好吗……只是如果我连找出夹在书里的东西都做不好,还有脸做人吗?
我反而担心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单独见面会不会出状况……事实上,刚才就有好几次气氛都处于一触即发。不晓得天才与天才的交手会引起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但是今日子小姐说得也有道理,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你多久才会回来?”
我问今日子小姐——想以她的回答设个基准,万一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之间真的发生什么不愉快,可以马上赶过去。
“机会难得,这次我想爬楼梯到三十楼,所以可能会多花一点时间……不过,三十分钟以内一定会回来。”
爬楼梯到三十楼?这算是什么机会难得……不过我在下一瞬间就想通了,今日子小姐是想模拟犯人的行动。
假设在楼梯上发现的血迹与凶案有关,犯人是爬楼梯回到自己房间的话,她可能是想回溯犯人的行动,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吧。
在这个与和久井老翁最后大作之谜逐渐解开的重要关头,还牢牢地记得要调查凶案的事,今日子小姐到底是个多有活力的行动派啊……
“那就待会见,麻烦你喽。”
在尚未达成结论以前,今日子小姐又已经展开行动。转眼之间,她就出了地下室,我还来不及吿诉她,顶着那一头白发去找剥井小弟的话,可能会吓到小朋友……她不仅动作很快,脚程似乎也很快。
算了,也没时间再染一次头发,反正剥井小弟早就识破她的身分,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满头白发的今日子小姐与只用黑色来画图的剥井小弟——看起来宛如对照组的两个人,但其实还是有些相像吧。
两个天才碰头会出事——或许是我想太多了。比起这个,我应该先处理今日子小姐交代给我的工作才对。
我照她的吩咐走向两层柜,先把里头的书全部抽出来。
不过是几本书,留下指纹也没关系吧……说来,我记得今日子小姐白天在案发现场蒐证的时候,好像也彻底检查过这个柜子,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是当时没注意到的吗?
虽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发现今日子小姐没注意到的“什么东西”,但也只能试试了。我把抽出来的书堆成一座小山,由上往下依序翻页。
虽然我满怀信心地开始挑战,只是用不了多久,就把所有书都看完……不,我没看内容,所以就只是翻完而已,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可是完全没有达成托付的成就感……因为没有一本书里夹着让我觉得“不太对劲”的“什么东西”。
虽然今日子小姐叫我“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但我并不认为她要找的只是区区的书签或小册,所以为求滴水不漏,我还拆开封套,检查里头有没有夹什么东西,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失望极了——原本想力求表现,多少减轻一点今日子小姐的负担,结果还是得等今日子小姐回来再检查一遍。现在我能做的,大概只有为了让她届时方便调查,先把书按照尺寸排好吧……
此时,我的手停在一本杂志上。
倒也没什么特别在意的地方……只是我刚才随手翻阅那本杂志的时候,目光曾不经意地停留在某个特辑上。
那是一系列有关工房庄的报导,还登了和久井老翁和几个住户的访谈——感觉像是常买的杂志里刚好有这篇报导,而不是刻意买来收藏的。这栋工房庄似乎是业界内赫赫有名的设施,只是我孤陋寡闻不知道。
看在我这种外行人眼里,工房庄或许怪异地不得了,但是在不以其为异的世界里,则是理所当然地不得了——懂的人就是会懂。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看到工房庄的故事这样登在杂志上,先前挥之不去的五里雾仿佛全都烟消云散了。当然,只凭这样的杂志特辑,绝对是无法看透工房庄本质的。
只是,虽然我也没有认真细读,但做为新获取的资讯,看到报导中介绍和久井老翁兴建工房庄的理念之类的,令我很感兴趣。
算是对画坛的报恩、回馈——老人是这样跟我说的,就算这是他最大的目的,在此之外似乎也还有私人的理由。
该说是年轻时吃过苦吗……报导中提到和久井老翁过去似乎也曾经立志要当个画家,但是因故放弃了这条路,成了裱框师。之后做为一名裱框师也是功成名就,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不希望其他年轻人也经历同样的挫折——不希望他们因为“环境不好”的理由放弃了梦想。
基于这个心意,和久井老翁兴建了工房庄。
……不过,毕竟是访谈,不晓得真实性有多少,但是这比单纯说一句报恩更容易理解。像是只资助绘画的理由、弥漫在整个工房庄里某种禁欲的氛围,都是源自于和久井老翁过去受到的挫折。
把梦想托付给年轻人——这样写语意可能不甚准确,也表现不出“其实并不完全是好事”的另一面——结果,我更加搞不清楚到底该怎么解读和久井老翁的人格才好了。
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这种二分法,或许只是在贴标签……不,不是标签,或说是——外框。
只不过是用来衬托人本身的画框。
就像即使采取同样的行动,由“好人”来做和由“坏人”来做,在意义上就截然不同……
说来。
今日子小姐怎么还没回来——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问题时,三十分钟早就过去了。
无意中浪费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使我心急如焚,但去找剥井小弟的今日子小姐迟迟未归却更让我担心。虽说是爬楼梯上去,可是拿张图再问几个问题,算算也该回来了。明明说好三十分钟内一定会回来,不会是起了冲突吧?毕竟今日子小姐是个温和稳重的人,而剥井小弟则不太有耐心……
我很快就下定决心要去三十楼接她。虽然是完全称不上“最快”的慢了好几拍,但或许此刻就是轮到我效法今日子小姐走一趟的时机。
不过,有点效法过头了。冷静一想,如果要去接她,搭电梯就好了,但我似乎被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话影响,虽然也并非刻意,还是选了爬楼梯上三十楼。这或许是潜意识里为了赌一口气——今日子小姐都能爬楼梯上三十楼了,如果我搭电梯的话,不就输了吗?另外,想想今日子小姐虽说要爬楼梯上楼,却也没说半个字要走楼梯下楼(何况已经走楼梯下过一次了),万一在我往上爬的时候,今日子小姐刚好搭电梯下楼,两人不就错过了……考虑到彼此错过的可能性,应该要留张纸条在地下室,但如果又特地为此再回地下室的话……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不如就直接爬上楼吧。
我心中莫名燃起对于今日子小姐的竞争心。就算我的能力远不及她,但如果能在上楼时找到点有力线索也好……我一边做着我的春秋大梦,三步并成两步地往上爬,只可惜天底下没那么多好事,一路走来都没什么发现。罢了,或许我就是缺乏一心多用的本事,一面急着爬楼梯,一面寻找线索,实在太困难了。既然如此,不如我就化身成越野赛跑的跑者,一股作气地冲到三十楼吧?这大概是唯一一件今日子小姐办不到,而我办得到的事了——正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
大概也是爬到十楼的时候。
从正上方——传来巨大的声响。
“!?”
我立刻抬头看,映入眼帘的只有通往十一楼的楼梯内侧,完全看不到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虽说是逃生梯,但挑高挑得奇形怪状,所以只知道声音来自正上方,却无法判断是从哪一层楼传来的。
而且那声音不只响一次,是在短时间内“咚!咚!咚!”地连续响了好几次,听起来感觉像是“有东西从楼梯上掉下来”的声音,也像是在搬运大件行李时,不小心手滑砸落地的声音。
是呀,认为是正在走楼梯搬运画布或模特儿石膏像的住户不小心手滑,应该比较正常吧……那么,我也应该改变方针。
在查访住户时,我已经和工房庄的大多数住户照过面。直接和他们谈话的是今日子小姐,所以他们对我可能没什么印象,但是若看到在今日子小姐背后散发出压迫感的那个“市公所派来的调查员”至今还在大楼逃生梯晃来晃去,应该会觉得很可疑吧。如果是今日子小姐,或许会一脸没事人的小事化无事,我可是会把心虚写在脸上的那种人,还是避免与人照面方为上策。
不过……我想到一件事。
虽然我直觉地认为那听起来像是“有东西从楼梯上掉下来”,所以也可能是“有人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声响。不是手滑,而是脚滑——
“唔……”
从这里无法判断是手滑还是脚滑,但如果是后者,可能会需要帮忙。
的确声音很大,但似乎也不用想太多。就算真的有人脚底打滑,也不见得一定会受伤,而且毕竟我还有任务在身,没有必要特地过去凑热闹。
然而在脑中的理性下定论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先采取行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放任野性驱动冲上楼。
因为我已经想到最糟的可能性——真是的,我完全被今日子小姐感化了,才会妄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明知不会因为今天开始模仿她,今天就能突然达到她的水准。
但是在我冲上楼的时候,如此冷静客观的心情也烟消云散——是呀,只不过就是上楼而已,不会有任何损失。如果只要如此举手之劳,就得以排除最糟的可能性,不是很划算吗?倘若什么事都没有,不就可以放心了吗?反正又不是勉强自己做办不到的事,只是作自己能做的事而已。尽力做能力所及的事——而已。
约莫在加速冲刺将近十层楼之后,展开在我面前的,却是比最糟糕还糟的情况——不,或应该说是比糟还更糟糕吗?
总之,这是完全超出我想像的——糟糕情况。
“今……今日子小姐!?”
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就倒在工房庄十七楼和十八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