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假设,我最先想要揭示的前提是‘事物的价值是会变动的’,永恒不变的‘定价’在经济学上并不存在,货币的价值也不是绝对的。两亿圆听起来好像很多,但如果日本的国力再增强一百倍,则会相对使得原本在外汇市场上价值两亿圆的物品,只要用两百万圆就能换到。”
“是、是吗……原来如此。”
同意归同意,但话题突然变得专业起来,我其实听不太懂。也就是说,假设换算成美元的话,在汇率为一美金兑一百圆的时代,两亿圆相当于两百万美元,但是当一美元等于一日圆时,两百万圆也相当于两百万美金,所以相对来说,两亿圆和两百万圆是等值的吗?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所、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当你对于那幅画有了不同评价的那天,汇率产生了巨大的变动吗?”
“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我极为慎重地提问,话题却又被她岔开了——我还以为终于要进入严肃的正题,但看来只是暖场用的玩笑话。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若是真有汇率变动,我所说的两亿圆和两百万的确是同样意思——但如果汇率有那么大的变动,身为日本国民,不可能不知道吧。”
“嗯,是呀……说得也是。”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研究这个可能性,可以去查那一天的汇率……有需要吗?”
今日子小姐贴心建议。
我只是想附和她说的话而已……不,其实我倒是也认真思考起会不会真的因为这种全球化的理由造成的……可能只是我没有幽默感而已……
“不用了。所以呢?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不要这么急嘛。一旦我想要开始说明,不管是什么样的谜团,不管再怎么不可思议,都可以用一句话讲完。但那才不是最快,而是滑头。因为不好好按部就班解释的话,很容易留下祸根哪……还是对你来说,这个委托只要能知道答案就了?”
“呃……这个嘛。”
“照你所说,这应该是你在考虑迎接下一份工作之前,避无可避的一个过程——若是如此,这过程或许多少流于形式,会让你觉得有些不耐烦,但请你就当是欣赏侦探的表演吧。”
倒也是。她说的没错。
我打电话给今日子小姐,并非仅是因为想知道谜团或谜题的解答……倘若只为了满足单纯的好奇心或纯粹的求知欲,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
但我还是——
“……”
“可以了吗?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喽。回到‘事物价值是相对’的话题,这点也不只局限于金钱的价值吧?就拿我的白发来说,走在路上肯定很引人注目……即使现在我也能感受到众人的视线。可是假如聚集了上百个和我一样满头白发的女性,这种稀少性就会烟消云散吧?因为聚集而烟消云散,说来也挺吊诡的……相反地,倘若在那一百人里混进一个黑发的人,受到瞩目的反而会是那个人吧?”
“多数派与少数派……类似这个意思吗?”
似乎离主题还很远,但既然她说要按部就班来,我也不好左耳进、右耳出。如果不能投入感情,当一回事地专注倾听,只会重蹈覆辙。
并非现在满意就好了——人要放眼未来。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只当一个听众,必须用我的脑子思考。我想,这才是今日子小姐的用意。
“也就是……因为周遭情况改变,价值……还有存在意义都变得不同。需要与供给、市场原理……虽然那是与我无缘的世界,但确实有人买画是用来投资的。”
“啊哈哈。要是投资的话,看到两亿圆的画变成两百万,一定会大受打击吧!”
可不是大受打击就能收场。
不过,虽然今日子小姐在之后对那幅画视而不见,但要是有那么剧烈的价格变动,本身就会成为一个话题,如果我是来参观的人,或许反而会想见识一下。与其说是爱凑热闹,毋宁说人类的劣根性,就是会想看看那幅受难的画……难怪我会马上受到天谴。
“别这么说,那是很正常的反应,无须如此自责……因为价格大跌而受到瞩目,反而借此让价格再度三级跳,这种起死回生大反弹的例子,在市场上也屡见不鲜。”
今日子小姐温柔地帮我打圆场……真是感激不尽,但现在可不是陶醉其中的时候。
“只不过,亲切先生。其实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吧。实际上,美术馆的参观人数也没有从哪一天起突然暴增对吧?逆推回来,也就是并不存在沸沸扬扬的新闻,足以让那幅画的市场价格产生变化。”
“是的……是没有。”
刚才提及汇率涨跌的例子固然是太过夸张,但说来那天和今日子小姐说话时,也曾提到过那幅画的“背景”。
倘若当时真发生了会让画的价值暴跌的事,风波可能会大到让美术馆都得休馆吧——我们那时应该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
把这点也考虑进去的话,似乎就可舍弃“画作价格是因为外在条件改变而变得不同”的假设了。严密地说,当然也可能是被没有公诸于世、只有某些内部人士才知道的内幕所影响。只是,我不认为那天的今日子小姐会知道这种内幕。
她是因为记不住内幕才受重用的忘却侦探——所以,今日子小姐那天鉴定出“两百万圆”的价格并非基于相对的判断,而是绝对的判断。
只看了画本身,就做出这样的判断。
“也不尽然喔!亲切先生。”
“咦?”
“因为——请容我再强调一次,单就画本身要做出绝对判断是很困难的。即使想用清如明镜的心、不带偏见的眼去看,但‘客观审视’也不是想要就办得到的,就连不会受到昨天以前的记忆牵绊的我也不例外。”
所谓的观察,就连对专业的侦探也不容易呢——今日子小姐说。
“更何况还牵涉到专业鉴定,这可不是从单一角度就能下判断。”
“这样吗……可是今日子小姐实际上不就手起刀落地做出鉴定了?不管是两亿圆的时候,还是两百万的时候。”
“看样子,亲切先生把我估的价钱当成基准了呢……这似乎会让你产生偏见,请忘了这件事。就你所见,画本身并没有变化对吧?”
被忘却侦探要求“请忘了这件事”还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但这又是要作什么呢?
“那么,接下来就从相对的角度来思考我估的价钱正不正确吧!既然画作背景和画作本身都没有改变,这样价钱真的会有所不同吗?会不会只是我搞错了呢?”
“可是这么一来,大前提不就不成立了吗……”
难不成根本就没有什么谜团,整件事只是个可笑的怪谈。
“这也是一种思想实验。你就当是暖身吧,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
“暖身吗……”
如果这是为了接受事情真相而作的事前准备,的确不该得过且过——只不过我实在无法放下“怀疑眼前的人很失礼”这种常识。但是仔细想想,为了让大前提成立,还是应该要先好好检视这一点。
话说回来,倘若今日子小姐不是忘却侦探,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对于“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来说,之前不管是哪天的自己都跟别人没两样,所作所为也与她无关,只是个第三者。
“我只是单纯地认为……今日子小姐没必要骗我。”
“人就算没必要也会撒谎骗人喔!”
“可是,有人会对只是刚好在美术馆萍水相逢的保全人员,撒那种没意义的谎吗?”
“也不是没和因为心仪的男性前来扔搭讪,想开个小玩笑的可能性吧?想引起对方的好奇心,才故意说出两亿圆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原、原来如此。”
她说“心仪的男性”也说得太自然,害我心里一阵小鹿乱撞,但这正是“巧言捉弄”的最佳范例吧。或许是为了回敬我那句“因为你的背影太有魅力了,我忍不住向你搭讪”的说词。
“或者是正在专心欣赏艺术的时候被人搭讪,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故意扯到钱的话题上……之类的,想扯个理由,不管什么都能扯就是了。”
“可、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理由要在这天说那幅画值两亿圆,隔几天又说只值两百万啊?”
“如果反正都是骗人的,那就只是单纯的说多说少而已。因为你一开始听到的是两亿圆,所以才会觉得少,但两百万其实也是一大笔钱喔!”
这倒也是。虽然我的存款余额因为收到比预期还高额的离职金而大增,但要不是遇上这次意外,也不容易存下那么多的钱。而一般人为了赚到这笔钱,可得不眠不休地工作好几个月才行。
“没错。要是能得到两百万,我什么都愿意做喔!”
“什、什么都愿意做吗?”
这价值观也太可怕。
不过,如果是玩笑话,这也的确是能让人这么说的金额……相反地,假如自己背了两百万的债务,光用想的就快要上吊自杀了。
“啊哈哈。是呀。万一我不是忘却侦探,而是个高明的骗子,这就很有可能了。先说这幅画值两亿圆,第二次再说只要两百万,借此煽动亲切先生的购买欲——现在买很划算喔!这样。”
这么说来,两百万倒是恰到好处的订价……金额虽高,但只要善用分期付款,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不是付不出来。
“如果要贯彻怀疑一切的态度,我认为针对这个可能性追根究柢也不坏……要追根究柢一下吗?”
“啊,呃,不用了……”
看着那满面的淘气笑容,让我差点觉得如果对象是今日子小姐,就这么被她欺骗也无所谓。但是撇开她的笑容不说,这是诈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吧——毕竟我上班的地点是美术馆,不是画廊。纵使勾起我的购买欲,就算再怎么划算,美术馆也不可能把画卖给我吧。
相较之下,两亿圆和两百万都算“感觉是一笔大钱”的金额,要说是今日子小姐依当天的心情随口扯谎的可能性还高一点。不过,这样就必须再找理由来解释为何她原本一直在那幅画前伫立良久,后来又视而不见……
“很有道理呢。鉴定为两亿圆的那天,可能是进美术馆以前看到年薪两亿圆的棒球选手的报导;而鉴定为两百万的那天,则是在新闻节目里看到房租要两百万的豪宅也说不定。或许只是受周遭影响,每次对于‘巨款’的价值观才会都不同,并以其为基准估价——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你这么说……”
我虽然不能接受,但也觉得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只要假设今日子小姐有理由说谎,这个谜团就轻易迎刃而解了。就当心仪男性那部分是个过火的玩笑话,但若说是当她享受逛美术馆之乐时,受到保全人员干扰,为了快点赶走这不识相的家伙,所以信口开河……纵然我不希望事实是如此,但是这倒也不无可能。
不过,就算这样,也只解决了我内心疑问的前半部——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解谜还有后半段。
若将两者放到天平上,后半段才是重点。就算今日子小姐的两次鉴定都只是胡说八道,也完全无法解释和久井老翁的疯狂举动。
当然,今日子小姐的鉴定与和久井老翁的破坏行为可能完全无关……可是要毫无根据就如此认定,又觉得两者都聚焦在同一幅画上也太巧合了。
说无关,大概只有本人太奇葩的剥井小弟才能说跟这件事无关吧……
“那么,暂时把作品值多少的事情放一边,先来讨论之后发生的事,也就是害亲切先生丢掉工作的直接原因吧?当我想像如果自己也跟亲切先生站在同样的立场,就不由得一阵心痛,不过此刻就先让我们站在和久井先生的立场来想想吧!”
“和久井先生的立场……是吗?噢……”
话是这么说,但该说提不起劲吗?光是要找出那个性格刚烈的暴躁老人跟自己的共通点就已经够困难了,老实说,我实在无法想像他的心情。
毕竟这并不是单纯在看故事书——但就算今日子小姐是推理小说里描写的名侦探,她也还是必须去推敲那些登场人物虚无缥渺的内心世界。
尽管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也试着设身处地。究竟是什么样的动机,才会让人想要用手杖敲破美术馆里展示的画作?那个老人究竟想做什么?
“没错,所以请试着思考这件事。这也是种思想实验……亲切先生,有什么事会让你想要破坏挂在美术馆里的作品呢?”
真是个荒唐的问题。
虽说我已经被炒鱿鱼了,但保全才不会想作这种事……如果硬要我想个动机的话,嗯……倒是有个毫无根据的突发奇想。
“那个老人其实是那幅画的作者……因为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不能忍受那幅画展示在世人面前,所以才会一时冲动地敲破它……之类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如果硬要我举出一个根据——事情闹得那么大,却只开除了一名展区保全就能了事,显示犯人和被害人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就像不满意做出来的陶器,就把成品往地上狠狠一砸的陶艺家那样——假设那个老人是有名的画家,认识馆长也就合情合理了。
只是,用不着拿金钱来鉴定衡量价值,原本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绘画这种艺术文化价值的画家,会把画作破坏成那样吗……这固然令我满心疑惑,但或许也正因为是看得出价值的画家,才有破坏画作的资格——要这么说也还算合理吧。
不过,无论说法再怎么合理,即便是创作出那幅画的本人,也没资格破坏展示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
“说得也是。或许可以求证一下和久井先生是不是画家……而且就算不是他的作品,像是可能想要给不肖徒弟一个教训,又或者展示画作是他视为眼中钉的竞争对手所画,因为嫉妒而做出疯狂行径。”
因为嫉妒竞争对手而做出疯狂行径,再怎么说也太幼稚了吧……然而,单以可能性来说的话,倒也不是全无可能。姑且不论一般人是怎样,但和久井老翁的确不像是个会因为年纪大就磨平棱角变圆滑的人物。
“可是亲切先生,从你拾起那位可爱的天才少年的牙慧,说那幅画是‘地球的风景画’之后老人就稍微冷静下来的反应来看,如果说他是因为看那幅画不顺眼才加以破坏,似乎又有点怪怪的。”
“嗯……是有点怪怪的。”
如果他不满意那幅画,无论我怎么评价、无论我认为那幅画在画什么,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吧。相反地,要是我对那幅画还表示认同,反而可能更是火上加油。
虽然实际上只是现学现卖,但原本以为我的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老人,就这样认定我没他想像中的瞎,因此停止继续抓狂的话……
“何况就算这个假设成立,和久井先生就是作者的话,亲切先生应该会知道吧……毕竟贴在画作旁边的牌子上就写着作者的名字,而你应该已经看过那牌子无数次了吧。”
有道理。如果写在牌子上的名字是“和久井”,我不可能没注意到……虽说我根本不记得作者的名字,但如果是相同名字,我一定会察觉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完全抹煞这个可能性。所以假设和久井先生就是画家,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会让他想破坏那幅画呢……这么想的话,破坏的时机还真的蛮奇怪呢!”
“时机……很奇怪吗?”
“是呀。为什么他要选在那一天去破坏那幅画呢?听你的叙述,那幅画已经展示很久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在刚揭幕展示之时——而是要挑那一天去搞破坏呢?”
“……”
说来,这个假设的确有个很大的破绽。无论理由为何,倘若是不满那幅画被展示,的确该在刚揭幕展示时就立刻来破坏才是。如果是作者本人,原本就不会答应展出不想展示的作品吧……当然,这社会的结构盘根错节,纵使不满意成果也得拿出去见人的状况,不管从事哪个行业都会遇到吧。
但是那幅画从我担任那家美术馆的保全以前就一直展示在那里,所以若这假设为真,的确是有种“为何事到如今才来多此一举”的感觉。
“如果是因为来日无多,或许会想弥补一些心中的缺憾,但是和久井先生似乎还很硬朗对吧?”
看她笑意盈然所以容易忽略,今日子小姐可是轻描淡写地口出一句蛮难笑的话——来日无多。
打从第一次和她交谈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谈话,又让我更加明白,这个人只是用平静安稳的笑容营造温和气氛,但她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很现实,完全不会感情用事。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揣度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不禁有些好奇,这种人为何要当侦探呢?她也有像我这样“想要守护什么”的动机吗……算了,现在可不是鉴定今日子小姐的时候。
“那么,再暂时保留‘和久井先生是否为画家’这个假设,先来探讨他为何要在那个时机前来破坏那幅画吧——可以吗?亲切先生。”
“就先这样吧……”
那天并非什么特别的日子——就只是普通的平日,美术馆也没举行什么特别的大型活动。
“回到最初的疑问,应该还是因为展示的画作有什么不同吧?换言之,一开始,他对那幅画在那里展示一事并无不满,但随着时间过去,由于画作产生了变化,使得他再也无法压抑破坏的冲动……”
合情合理。
可是,若采用这个说是理所当然也不为过的假设,又会和刚才“其实并未发生从两亿圆跌价到两百万的变化(因为是今日子小姐的谎言)”的假设有所冲突。
结果还是推得“画作产生了变化”——不仅如此,说是“画作产生了让价格从两亿圆暴跌到两百万的变化”应该会更符合推论,至少更说得通。
“也可能是展示时出了问题。事实上,抽象画不就经常出这种纰漏吗?像是美术馆没做功课,把画挂颠倒而激怒作者之类的。”
“嗯……可是就我所知,那幅画并没有换过方向。万一有这样的变化,我一定会注意到的。”
“呵呵呵。我们又回到原点了呢!这就是所谓的原地打转吧。”
今日子小姐似乎有些乐在其中……也对,毕竟她已经知道答案,或许是看我这样团团转,觉得很有趣吧。她这心态着实有些恶劣,但我早就亲身验证过,今日子小姐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心人。
“就像……今日子小姐也说过的那样。”
“我说过吗?”
“说过。”
鸡同鸭讲。
“你说过管理维持也需要相对应的成本。绘画与数位档案不同,难免会随着时间劣化。这也是绘画的优点,但在保存和管理上就得煞费苦心……之类的,而那家美术馆……”
“哪家美术馆?”
“咦?都聊到这里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比如说那家美术馆在展示作品的管理上出了问题,呃,像是颜料龟裂或剥落之类……或是来参观的人在上头涂鸦,害那幅画失去价值,身为作者的和久井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怒不可遏地闯入美术馆……这么一来,时间顺序不就完全兜上了吗?”
“可是,请容我再重复一次,就你所见,画作不是没什么不同吗?”
“是没有……”
但那只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一介外行人的意见。我并没有注意到展示的画作上是否有细微的伤痕——我的眼睛还没有锐利到能看出只有专家才会知道的细微差异。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绘画的专家。当然,观察是侦探的工作,但是就算我能留意到从两亿圆跌价到两百万的变化,也无法察觉出必须用放大镜或X光分析才能知道的细微变化。”
“嗯……”
“更何况,你一直在那幅画的展区监视着,不是吗?就算没能察觉到画的变化,总会知道有没有人在那幅画上涂鸦吧?”
这倒是。
实际上,我就没放过拿铅笔站在那幅画前的剥井小弟——直到和久井老翁把画砸烂以前,都没有人对那幅画出手。
如果要我以保全人员的角度做证,我也会说那幅画的管理状态并没有特别糟……就算那幅画的管理做得不够好,展示在同一个展区里的其他作品也处于同样的条件,但我可没听说其他画也被砸了。脾气那么暴躁的老人再多几个谁受得了……但也或许真的有出事,只是同样被馆方压下来而已……
“的确,天晓得呢。不过,若是真的有好几幅展示作品遭到破坏,这家美术馆也该关门大吉了吧!”
“就是说啊……这可不是开除展区里的一名保全人员,就能够圆满收场的丑闻。”
话说回来,美术馆之所以把事情压下来私下处理,应该不是为了粉饰美术馆的丑闻,而是为了包庇动手破坏的和久井老翁。身为现场的负责人,虽然不想说自己只是不幸被无端牵连,但这次的事,确实是和久井老翁他个人引起的。
“总觉得提出愈多假设,假设之间愈是自相矛盾……到底是该想得简单一点?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出来思考呢?”
“不用这么麻烦,主要的假设都已经到齐了——这样就足够了。辛苦你了,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随口慰劳伤透脑筋的我。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她在挖苦我,但好像不是那样。也就是说,我是真的已经按部就班完成了今日子小姐所谓‘为了推理的准备’——忘却侦探身为侦探的仪式,似乎至此吿一个段落。但感觉上,只像是又重新体认这不可思议事件的不可思议之处。
别说是没有任何成就感,经历这种反覆拖拉的重重思考,反而更让我觉得谜上加谜。
“也、也就是说……刚才提出的假设之中有真相吗?‘到齐’指的是所有选项都已经齐全了吗?”
“真相不在其中,如同我们先前讨论过的,全部都不能当真,也没有重新检讨的必要。就像所有侦探都应崇拜的那位名侦探中的名侦探曾说过的那句‘将所有理论上不合理的可能性排除之后,剩下来的答案无论再怎么不合理,都是真实’——当然也有例外,但这次先不管那些例外。”
“是、是吗……”
我也听过那句格言。我直到刚才一直以为今日子小姐是在听完我说明来龙去脉之后,间不容发地当场得到答案……但这样说来,她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完成如此复杂的思考吗……
看样子,最快的侦探不只是解决事情的速度很快,就连思考速度也是最快的。在刚才的“仪式”之中,她应该是刻意放慢步调来配合我吧。
“可是……即使截至目前的讨论是用来进行消去法,但我也想不出接下来还会剩下什么。”
“与其说是消去法,这个情况应该说是反证法吧!两者都是推理小说里基本的技巧——那么,就让我简单说明一下。”
今日子小姐说完,突然起身移动至桌子一旁,站在平时服务生点餐的位置再后退约一步的地方。
然后她把双脚打开到与肩同宽,将双手举到头上……这什么姿势啊?虽然我还没被分派到那种地方值勤过,但要说的话,很像是在进入戒备森严的设施之际,接受随身行李检查时会被要求摆出的姿势——不管怎么说,都不是日常生活中会摆出的姿势。
“怎、怎么了?这是什……什么雕像的姿势吗?”
我执勤的美术馆是以展示绘画作品为主,雕像大概只有入口处有……而且也没摆出这么奇怪的姿势。
虽然不是尖峰时段,但是我们也没有为了要密谈而包下整间咖啡厅,所以店里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突然摆出奇怪姿势的今日子小姐身上——然而她却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这个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身为保全人员,虽说站岗时散发适度存在感也是工作一环,但是受到瞩目还是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只是如果有“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做为前提,说不定我的羞耻心就会麻痹吧。
“不是雕像。我只是想如果看全身会比较容易理解。”
“全身吗?嗯,的确全身上下都看得很清楚……”
今日子小姐把手高举到头上,所以除了背部以外,全都一览无遗——确实如同展示在美术馆的雕像,今日子小姐(看来很滑稽)的姿势,从头顶到脚尖全都映入眼帘。
她的服装很正式,也不算特别暴露,但是不晓得为什么,那个站姿看起来很性感。也是,如果只是单纯站着,应该不会受到这么多的瞩目……
“但看清楚又怎样呢?呃,今日子小姐,能的话请先坐下来吧……”
“你没发现吗?”
“……?”
完全不管我的好心提醒,今日子小姐一脸若无其事地回问我。大概是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她又问得更具体些。
“你没发现吗?在美术馆见到的我,和现在正和你说话的我,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吗?”
“哪里不同……”
记忆会每天重置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产生不同不是吗?当然,还是会有头发留长、指甲变长这种细微的差异……但是,那些都称不上是很大的不同吧。
“看不出来吗?请你仔细地看喔!”
“仔……仔细看吗?还是看不出来啊!但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吗?呃……啊!”
不快些回答,今日子小姐就会持续扮演店里的笑柄。在这种状况下,心里愈急,愈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可是一旦想到,答案就再简单也不过了。不只简单,那也是我看到今日子小姐走进咖啡厅时,第一件想到的事。“服装……吗?”
“没错。你答对了。”
我终于赶在店员就快来阻止她的时候提出这个答案,这个毫无意外性的回答似乎即为解答,只见今日子小姐干脆地放下双手,坐回椅子上。
我松了一口气。
话说,如果答案是服装,根本不用特地站起来,直接坐在椅子上问我,说不定我还能更快想到答案……纵使不论“到了明天就会忘记”的特性,今日子小姐也太没有戒心了。
真是太危险了,光是看着都替她捏一把冷汗。
言归正传,服装——不仅限今天,今日子小姐穿衣打扮的确很有品味,在那家美术馆里的时候也是,从未看她穿着同样的衣裳前来。我还曾经想过她家的衣柜到底有多大啊……但这又如何?
“又如何呀……那,我问你。亲切先生,你如何能判断穿着不同衣服的我是同一个人呢?”
“什么?”
“我全身上下可供指认的地方,几乎有九成都跟你上次见到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呢!但你还是可以认出我是同一个人,你究竟是以什么为根据作判断的呢?”
可供指认的地方几乎有九成都不一样……这么说的确也没错。虽然像今日子小姐这样,每次都以不同打扮现身的人也很极端。
“毕竟你又没有遮住脸,从体形……还有如果是今日子小姐的话,还可以从头发颜色来判断。”
“脸、体形、头发颜色——也就是从我本身,而不是那些能拆卸下来的配件来判断。就算换衣服,我还是我。”
“是的。”
我没打算讲些什么富含人生哲学的大道理,不过大概是这样没错。要是换套衣服就能变成别人的话,那人生可就轻松了。
“可是亲切先生,你在我们刚见面时有这么说吧?‘因为没穿制服,所以认不出来’……制服难道就例外吗?”
“啊……嗯,因为保全人员就是靠制服让别人能一眼辨识啊!或该说保全制服就像是个记号,让任何人只要穿上它就会看起来像保全……但不止是保全,制服这种服装的效果不就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如此。穿在身上的衣服有时候会规范一个人——不管穿什么,我就是我,但也可能会因为今天要工作,所以就穿得很正式,要是放假可能就会大着胆子穿上短裤也未可知。”
“短……短裤吗?”
好难想像。
可是,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她不是要给我解决问题的提示吗?检视今日子小姐的穿着确实是很有趣,但好像不适合在工作场合讨论这个……
“还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说,就算我没有变化,但随着我的穿着打扮不同,也能呈现出各式各样的我呢——这就是所谓‘改变造型换心情’吧?相反地,如果永远都做同样的打扮,虽然让人觉得一成不变,却能保持不变的价值。这点不只是人类,绘画也是同样的道理。”
“同样的……道理?”
我懂她的意思了。
不过这个假设不是已经讨论过,也被否定掉了吗?
即使画作本身没有变化,价值也会因为作者死掉或作者其实另有其人等诸如此类的时空背景不同,而产生相对的变动——从这里再延伸出去,就连“同一个时代有哪些画家?”“彼此之间如何切磋琢磨?”“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描绘出那幅画?”这些背景故事,都会影响市场价格。
只是,倘若真的发生了那么具有戏剧性的改变,我就在美术馆里工作,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刚才我们应该已经达成这个共识了才是。
“即便如此,今日子小姐还是要说是背景不同吗?”
“不是背景。不在其后,而是在上下左右……吧?”
“……?”
今日子小姐东拉西扯,终于让我的脑筋打结了。上下?左右?她是指展示在同一展区里的其他作品吗?因此产生相对的价格变动吗?不,左右也就算了,哪来展示在上下的画啊……而且在我负责的展区里,也没听说过更换作品的事。
“今日子小姐,请你别再卖关子了,就吿诉我答案吧。求求你。”
虽然很丢脸,但我也只能举双手投降。
“为什么那幅画的价钱会从两亿圆变成两百万呢——明明就是同一幅画,金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
“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不同了呀。”
“我是说——”
“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不同了呀。”
今日子小姐像是要岔开话题般,跳针似地重复同一句话,让我快压抑不住自己对她的质疑。而她依旧对我重复说着同一句话——只是仔细听来,似乎有点小小不同。
因为额不同——额?
她完全没有要岔开话题的意思。
而是丝毫不拐弯抹角、非常直截了当地解开谜团——这就是答案吗?
“说得再正确一点——‘金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框’不同了。从上下左右将那幅画框起来的额框,被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