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在对于“忘却”这个最为人强调的特征一无所知的情况之下,我就这么找上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不过听完她的说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对话总是鸡同鸭讲了——今日子小姐不但不记得我,不但不记得去过美术馆的事,连昨天以前的事,也全部忘光了。
难怪只接受当天的预约……因为就算接下隔天以后的工作,等到那天来临,她也记不得约好的事。
这不是健忘、记性不好这种日常小事程度的遗忘,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是我也想不出今日子小姐有什么理由要扯这种谎。如果不是真的,根本没有必要刻意将“无法胜任要花上一天以上的工作”这种缺点印在名片上——对于以持续调查为前提的侦探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弱点不是吗?
“别这么说,并不尽然都是坏事喔!相反地,多亏有这种特性,大家都很重用我呢。身为侦探,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要业务保密,所以从保护隐私的观点来看,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可信了。”
“是喔……原来如此。”
这倒是,如果就连调查者本人都忘了,情报就绝不会外泄了……别说是调查内容,就连接受过委托的事、委托人是谁,到了第二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全忘记。
反过来说,纵使今日子小姐得知了不该知道的国家机密,也不会陷入危险——反正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会忘得干干净净,所以对方也没必要冒险杀她灭口。
无论天大的机密都能随意介入,而且绝不泄密的侦探——今日子小姐会受到重用,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找上她,但是听她说起话来,感觉不管是作风还是态度,都跟一般人印象中的侦探大相迳庭,与那沉静温和的气质恰恰相反。今日子小姐似乎是个很极端的侦探,谈到国家机密之类的话题,使我不禁有些退缩,拿我个人的工作去留来委托她妥当吗?只不过有数面之缘,就那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麻烦人家,会不会很失礼啊?
“啊,你不用这么客气。”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心情,今日子小姐伸手在面前挥了挥。
“不管过去我处理、解决过什么样的案子,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你都是第一个委托人,这也是第一件工作。能不能搞定另当别论,但我是不会挑工作的。我会忘却记忆,却也因此不会忘记初衷。”
除非你觉得我不可靠,否则请不要取消委托——她深深行了一礼。
经历过切身之痛,我比谁都清楚失去既有的工作有多么痛苦,而且“不会忘记初衷”的这句话也令我为之动容……仔细回想,我就是因为忘了初衷,才无法阻止那个老人的暴举不是吗?
好不容易找到梦寐以求的工作,曾几何时却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还以为自己原本就应该站在那里。正因为如此,才无法应付突发状况。
永远都把今天当成第一天——同时也是最后一天去面对的态度,才是最应该奉为圭皋的工作心态不是吗?
“不用那么抬举我啦,这样我会很伤脑筋的。因为从无法累积经验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个没有学习能力的人……但或许我比任何人都适合处理例行工作吧。像是对于同一幅作品,每次都能感动莫名之类的。”
“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她每次来美术馆的时候,都能花上一个小时,不厌其烦地欣赏那幅画,是因为忘了上次已经看过了。之所以屡次前往美术馆,也不是因为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以前去过的“履历”已经消失了。
如果一切都是“初次经历”,难怪感动永远不会褪色……永远都能以新鲜的感觉欣赏艺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任谁都曾经有过看完一部好看的电影,会希望感动可以从脑海中消失殆尽,再从头、从零开始品味一遍的欲望吧。今日子小姐只是可以实际地——不管她愿不愿意——办到这一点而已。
我第二次向她搭讪的时候,以及今天这第三次的对话,今日子小姐面对我态度之所以都像初次见面,绝不是因为我给人的印象太薄弱,而是她的记忆已经重置了。而当时她一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两亿圆的态度,其实也只是真的忘了。
不过,若是经验无法累积才会一直重复,那么她曾经声称值两亿圆的画,过了几天又改口说只剩两百万这事就更加说不通。
今日子小姐一度鉴定为“两亿圆”的画,另一天——另一个“今天”再要她鉴价的话,应该还是会值“两亿圆”才对。
不对……也不见得?
就算今日子小姐的内心世界不会随着韶光改变,但环境及状况、对象也每天都有不同——光是天气,也没有哪一天的天空是一模一样的。看到那天的天空,有时会想去美术馆,有时也会想“那今天就待在家里看书”吧。
正因为她连自己一度鉴定为“两亿圆”的判断都忘了,才能以不带成见的眼光看出“当天的价格”——“时价”不是吗?
如此一来,必定是那幅画有什么不同,就连等于每天都一直看着那幅画的我也察觉不出异常细微的不同……
“就算真有不同,但就如刚才提到的,那幅画已经破坏得面目全非……想确认也没办法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回头想想,倘若那一天、那一刻就委托今日子小姐解谜,事情就不会……”
“别这么说,纯粹只是那一天、那一刻的我心胸太狭窄了。这不是亲切先生需要反省的事,反倒是那天的我该检讨。要怪就怪那天的我故弄悬虚、不肯把话说清楚。”
她一直说“那天的我”、“那天的我”,但是就我看来,那些全都是同一个今日子小姐……不愧是能用失忆切割过去的她,还真是敢说……
“更何况,还不算太迟喔!我不是说过了吗?看样子能帮上你的忙,真教我松了一口气。”
“欸?”
啊,对了。她的确说过——这件事在她的专业领域之中。
既然如此,想必今日子小姐认为这件事能在一天内解决——真的可能吗?虽说是“今天”,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实在没剩下多少时间,即便现在马上去美术馆,也赶不上闭馆时间。既无法进入现场调查,也无法向相关人员问话……
“不,根本不用离开这里,因为我已经解开谜团了。”
“什么?”
“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你还真敢上门来委托我呀!还是那个故弄玄虚的我跑业务跑出成果了呢?呵呵,看来也不能太小看那一天的我呢!事实上,也有人称我为最快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云淡风清地说……最、最快?
这倒也是,如果已经解开谜团,还真是再也没人比她速度还快了吧!等于我才出题给她,她立刻用心算解出了答案。或许是基于忘却侦探的特性,不能做笔记或纪录才用心算吧……不,这一点都不重要。
“那、那么……今日子小姐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说不上答案。眼下只是推理。接下来才要求证,但大概不会错吧!”
“好……好厉害啊!”
以赞美而言,这句话实在太没创意。面对只能讲出这种平庸感想的我,今日子小姐谦逊地耸耸肩。
“哪里哪里。多亏亲切先生提供详尽的情报,连细节都栩栩如生,光从你说的话就能想像出现场状况。只是这样这么一来,可能会让人以为我这个负责解谜的人偷懒。像安乐椅侦探的手法其实不合乎我的主义,我比较想当个勤跑现场,把鞋底都给磨平的侦探……不过这次我已经去过好几次案发现场的美术馆,所以就当作是特例吧!”
听到她说是因为我讲得够详细才能解开谜团,即使掺杂了一些场面话,仍然令我心头为之一热。和久井老翁虽然挖苦我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艺术外行人,但至少身为保全人员的我,眼睛并没有真的长在屁股上。
不过,既然我本人参不透谜底,还是撕不掉眼睛长在屁股上的标签……
“可、可是,这样的话,今日子小姐……”
“怎么啦?”
“那天你不肯免费告诉我的推理,今天是要免费告诉我吗?”
如果是那样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正打算接着这么说时……
“怎么可能!?”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大吃一惊,咄咄逼人地把手往桌上一撑!结果反倒是我被她的气势汹汹给吓坏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天不肯免费吿诉你的推理,怎么可能到了今天就免费吿诉你呢?”
“是、是喔……”
“该给我的钱一毛都不能少,一切照规定来。”
我没有要抓住对方的话柄,借此杀价的意思,是她主动责难起过去的自己,让我以为有这个可能性。但是看样子,她似乎不打算反省那个“心胸狭窄的自己”——仿佛就要这么心胸狭窄地过一辈子。
从她鉴定那幅画的时候,我就心里有数了,但是今日子小姐对金钱的看法似乎比我所想像的更加斤斤计较……看来也不会因为她轻易又迅速地推理出结果就降价。
我当然没有意见。
仔细想想,如果报酬和工作的速度成反比,反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没涨价就不错了……这时,点的浓缩咖啡和冰红茶也送来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喝义式浓缩的黑咖啡……想必很苦,但今日子小姐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反而像是在喝拿铁,姿态十分优雅。
与不知人间疾苦的我不同,尝遍世间酸甜苦辣的侦探就是不一样吗……不,就算能分辨酸甜苦辣,今日子小姐也会忘了那个味道。
“接下来就要开始解谜了,你准备好了吗?”
“准、准备……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倒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
忘却侦探的回答让绷紧神经的我跌破眼镜。
“顶多是心理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