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西比坐在厨房的门口,雷多正在刮胡萝卜。粘西比甚至不看来访者一眼。她好像是瞎了;她只是不想看眼前的世界。
“是的,是那些民主派,或者温和民主派,可是我不知道这些词想表达什么意思,我可怜的菲利普。今天的人使用这些词为的是一个东西可以解释所有意思以及它的对立面……有一个年轻的诗人,一个自认为是诗人的侏儒,他叫墨勒图斯,他有一天清晨在总督府的回廊前向苏格拉底发难,你知道的,法官的首领,人们都叫他总督国王。简单说来,他指责苏格拉底讲授那些不灭的东西,比如不要相信神灵……25年前阿里斯托芬曾经宣读过同样的蠢事……
“你记起来了吧,苏格拉底说我们不能用人的头脑理解众神,也不应该把我们的情感借给他们。曾经有一个吕孔,他是富有的皮革商安尼图斯的儿子,自诩为演讲家,因为他在公众面前演讲。吕孔向墨勒图斯提出控告,法院认真接受了他的控告并且选择陪审员(苏格拉底于公元前399年被执行死刑)。法院抽取了501人,那些人从没有听说过我丈夫,他们只知道他的名声。然后有一天,有人来到家里通知说,苏格拉底必须到庭而且他不能离开城邦。”
她擦擦眼睛,抿了抿嘴。
“事实是,有太多曾经是民主派政敌的人过去是他的朋友和信徒。其中有使人无法忍受的克里底亚,这位三十僭主的首领被人在比雷埃夫斯剖腹,他罪有应得。有柏拉图,又是一个贵族,是克里底亚和查米德斯的堂兄……有色诺芬,你知道,带着一群雇佣兵投奔了斯巴达。还有查米德斯,也是三十僭主,暗杀者,无赖的一分子,幸亏你那时不在……你无法想象那一段时期的恐怖!查米德斯也被暗杀了。特别是还有亚西比德制造的灾难。亚西比德!我想整个雅典城再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流氓了!你知道,他曾经卷入谋杀你父亲的阴谋当中,我不清楚具体是哪种方式。可是我不该让你又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苏格拉底仍然爱他。
“他开始迷恋上亚西比德,这也是为什么当你成年之后,我可怜的菲利普,我建议你去肖勒戈斯并且结婚的原因:远离那些把时间都消耗在无聊的情迷中的人……苏格拉底去了法庭,他们建议他聘请律师,他回答说:‘我将会为我自己辩护。’你会说他懂得如何辩护的!他不假思索地向他们宣称:‘我就是我,你们别想在我这样的年龄改变我!’那时他70岁。他质问告密者墨勒图斯,这个告密者当庭又重复了他的无神论指控,苏格拉底令他恼羞成怒。
“怎么可以指控他既不相信天上的神,同时又信仰城邦规定的神灵呢?他向陪审员们宣布可以任何罪行起诉他。他们无法在他过去的行为中找到一点犯罪的迹象,起诉仅仅建立在他所说过的话上面。然而没有任何一部法律禁止发表他所发表的言论……”
“他说了些什么呢?”菲利普问。
“准确地说,他们不能说清他的罪行!”粘西比强调说,“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这个城邦,我的小菲利普!一个疯狂的、嫉妒的、男人爱吹牛的、记恨的城邦!他们总是把‘城邦’挂在嘴边,而他们考虑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
她举起手臂,在大腿上重重地拍打两下。雷多停下手中的活,恳求她不要这样。
“他们指责他的行为不符合城邦的习俗!”粘西比马上继续说,“什么习俗?也许他不符合那些该诅咒的习俗!所有的阴谋家,像亚西比德和克里底亚、告密者、野心家、伪君子!总之,他们十分恼火,因为他们认为起诉不重要,而且他们受制于拙劣诗人墨勒图斯和皮革商人安尼图斯,就像过去指控伯利克里偷窃时的情况类似!他们本可以愉快地结束的。他也只需交付一小笔罚款,然后一切就可以恢复到正常秩序。”
“可是什么事情发生了?”菲利普问道。
“法官们问他认为哪一种刑罚最公正。他所有的朋友对他说:‘说100德拉克马,不要担心,我们会付款的!’我也曾对他这样说过!所有人都这样说,陪审员本想以此结束询问。但是他心中充满了憎恶,我理解他。他把他们激怒了。他告诉他们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余生应该在议会中度过。这如同一记事先有预谋的耳光,他们因此将他关押起来。那些话使他们勃然大怒。大多数陪审员,281人,投票判他死刑。”
雷多已经刮干净了胡萝卜;她把胡萝卜扔进脚下的平底锅里,接着她抓起两个洋葱,开始剥皮。
“他的朋友给他施加压力,他最终还是交付了罚款。但已经太晚了。侮辱他们的人必须要除掉。第二次投票绝大多数人同意死刑。现在,我问自己他们想要的是否真正是死亡……一直都是这样,态度至关重要。他们想要表明他们是不可侵犯的。他的朋友建议他逃跑。他回答说:‘逃到哪里呢?除了参加战争我从没有离开过雅典。我不知道在雅典以外的地方该如何生存。我不是一个像普罗泰戈拉那样头脑灵活的人。不,我不会离开,谢谢。’于是他就被投入大牢。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监狱……人们出出进进;他的朋友告诉他,他们可以策划他的出逃,即使法庭也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只有昂提斯得纳没有建议他这样做:他似乎了解一些苏格拉底的事情,即使是我也不清楚的事情。最后,苏格拉底对他说:‘昂提斯得纳,你走吧,离开雅典。他们也会对你进行迫害的。’我记得昂提斯得纳回答说:‘你啊,你要我选择顶端?’苏格拉底笑着说,‘是。’笑声响彻监狱,又对他说,‘你,你已经理解我了!’然后他们相拥在一起,像亲兄弟一般!他对他怀有一样的情感。我想他对雅典的感情也是一样的……”她的双眼湿润了,声音有些颤抖。
“监狱看守眼含热泪地把一瓶毒芹汁递给他……我们全都在场,我、索夫洛尼斯克、伊昂……
“他就像喝下一杯酒一样一饮而尽。半个小时之后,他去了!”
她抽噎起来。雷多紧紧地抱住她。菲利普只知道说话。她用手背擦干眼中的泪水。“事情就是这样,菲利普。永远不要忘记这个故事。”
“我不会忘记的。可是,粘西比,你对我说的事情像是自杀。”他轻声说。
雷多又一次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忧郁的目光注视着来访者。
粘西比点点头。
“对,是像自杀。的确是自杀……几年前亚西比德曾经伤透了他的心。苏格拉底,说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一颗孩子的心灵。他有头脑,是天才,但他拥有一颗孩子一般的心灵。所以我才爱他。在阿埃戈斯帕特茅战败,三十僭主的恐怖专制,鲜血白白抛洒,这些事情断送了他的生命……他感觉被亚西比德抛弃,然后又被雅典抛弃。是的,我想这是自杀。”
她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神情十分沮丧。
“我从没有想象到他竟然那么爱亚西比德。我应该亲手杀死他的!可是我同样无法想象他对雅典竟是如此依恋!”
菲利普沉默了一会儿。雷多平静地凝视着她。
“你在看什么?”他问她。
“雷多,她的丈夫,厄梅尼斯,我的孩子们,几个朋友供我衣食。你认为我想要什么?”
他点点头,俯身和她拥抱。她紧紧地抱住他。他把一个钱包放在了这个曾是他的继母的女人的腿上。然后他就离开了。雷多陪伴着他。
他刚走到门口,粘西比叫住他。他转过身,往回走。
“菲利普,我总是向你提出很好的建议,是不是?”
他点点头。
“我还要再给你一个建议:永远不要卷入到雅典或者其他任何城邦的事务中去。发财致富吧。我给儿子们的建议也是这样的。”
他仔细地端详她片刻,微微一笑。
“我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他说,“我正是这样做的。现在我是银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