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从包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我们中林镇大约有七千人。我打工的同事沙纪也出生在乡下,据说她老家那个镇子的规模和我们中林镇差不多。上班中途的休息时间,她总爱给我们讲乡下的一些趣闻逸事,与吃惊和感动相比,我的反应往往都是点头附和,因为我们的生活环境相近,她说的事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比如,邻居中有非常喜欢打听别人家情况的大婶啦,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大叔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啦……
我也讲了一些我小时候在家乡发生的事情,比如每次妈妈让我去杂货店“丸一”帮忙买东西,杂货店老板娘都会送我糖果之类的。然后沙纪也频频点头,说她小时候也有类似的经历。看来,不管哪里的乡下,生活都差不多。找到了有着相似生活经历的人,我倍感高兴,不过,只有一点,我不能理解沙纪的说法。
“我们那里白天从来都不锁家门,邻居们可以随意出入。他们收获蔬菜的时候,也会顺便送给我们一些,我们采摘的水果也会跟大家分享。一般都是路过谁家就送给谁家,而且从来都是推门而入,放在门口就走,根本不用通知主人。”
家里不锁门?这怎么可能?!这句话已经涌到了我的喉咙,最后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自从我记事起,妈妈就告诉我们,出大门的时候,一定要记得锁门,哪怕只是去邻居家送个东西马上就回来。她告诉我们,小偷总是会抓住我们一瞬间的疏忽。因此,虽然妈妈是家庭主妇,天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但我和万佑子姐姐上小学之前就各自有了一把家门的钥匙。
妈妈给我们的两把钥匙分别配了卡通人物的钥匙环,还系上绳子,平时就挂在门口鞋柜旁边的衣帽钩上,以便我们出门的时候把钥匙带上。
不仅仅是外出时要锁门,妈妈还告诉我们,回家之后也要从里面把大门反锁一下。
万佑子姐姐就曾经不解地询问过妈妈,为什么家里有人还要锁门呢?妈妈的回答是,即使家里有人,有些胆大妄为的小偷也敢闯进来。而且,那样岂不是更加恐怖?万一小偷带着刀子闯进来呢?我清楚地记得,听妈妈讲到这儿,我被吓得浑身打了个冷战。
而且,我们家里还有钻石戒指和蓝宝石戒指的嘛。
但是,小时候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基本上都不会自己拿钥匙开门,因为不是妈妈在家就是万佑子姐姐在家。所以,那个时候我回家的时候都是按下门铃等人来开门。其实我的理由很单纯,就是不想一个人开门进家,而是希望有人出来迎接我。
那天从神社的后山回来,我像往常一样按响了自家的门铃。那天的情况有点不同,往日,即使我带了钥匙,一般也会按门铃,但那天我确实没带钥匙。妈妈平时经常对我们姐妹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应该把钥匙放在衣服里面。天气冷的时候穿好几层衣服,可以把钥匙放在外衣的里面、内衣的外面,那样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可是当时正值暑假,只穿一件T恤衫,如果把钥匙放在T恤衫里面直接挨着皮肤,我感觉非常难受。所以夏天的时候,我经常是一出家门就把钥匙从脖子上取下来,塞进口袋里。结果,有好几次回家后都忘了把钥匙拿出来,妈妈给我洗衣服的时候在口袋里发现了钥匙,后果可想而知,为此我挨了好几顿臭骂。
那天因为是和万佑子姐姐一起出去玩,所以我就没带钥匙,我知道姐姐肯定会带的。
我按响门铃之后,过了一会儿,门铃上的对讲机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在炸鱼,现在走不开。”
当时我就感觉到有些异样。但如果一直在大门口站着好无聊啊,于是我又按响了门铃。
“妈妈,我没带钥匙,请帮我开门。”我通过门铃对讲机对妈妈说道。
只听对讲机里传来妈妈抱怨的声音:“真拿你们没办法。”又过了一两分钟,大门终于打开了。
“你们两个人都没带钥匙?”
随着大门的打开,妈妈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她正在用围裙擦手。她看到门外的我,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急忙问道:
“欸?万佑子呢?”那个事件从此拉开了序幕。
“她先回来了啊。”
可是,如果万佑子姐姐先回到家的话,妈妈不可能不知道啊。我的视线迅速在玄关附近转了一圈,发现地上并没有姐姐的鞋子,而鞋柜旁边的墙上也只孤零零地挂着我的那把大门钥匙。
我告诉妈妈,姐姐应该比我早一个小时就到家了,听到这话,妈妈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但是,妈妈还是决定先在家里面找一找。我跟着妈妈先跑上二楼,嘴里一边呼喊姐姐的名字一边打开了儿童房的门,可是万佑子姐姐并不在房间里。
妈妈把衣柜也找了个遍,榻榻米上的被子也都翻开了。万佑子姐姐多愁善感,有几次读故事的时候感动得落下了泪,然后就躲进衣柜,结果就在里面睡着了。可是这次她并没有在衣柜里。妈妈敲了敲二楼卫生间的门,里面没人应答,妈妈打开门一看,卫生间里也没有人。妈妈又来到她和爸爸的房间,她先环视了一遍房间,见没有人,就一下子把床上的被子掀开,结果床上也没人。
客人的房间、各个房间的衣柜、壁橱、楼梯下的小储物间……每打开一扇门,我都会听到一阵叮当、扑通、咕咚之类的声响,说明妈妈现在非常紧张不安。而始终跟在妈妈身后的我,也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又返回了一楼,到了卫生间门口,这次妈妈连门也不敲了,直接推门冲了进去。她连浴缸、壁橱,甚至洗脸台下面都仔细找过了,根本没有万佑子姐姐的影子。我们又杀到了厨房,因为刚才妈妈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晚餐,所以万佑子姐姐根本不可能在厨房里。但妈妈还是将每个橱柜的门都打开,检查了里面的每一个角落。
可能妈妈心中正在祈祷,希望万佑子姐姐就在这座房子里。
房子里面确认没有之后,院子、车库、汽车里也都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可依然不见万佑子姐姐的踪影。
“万佑子!万佑子!”可能是听见了妈妈不停的呼唤,斜对门的邻居池上太太关心地从她家大门探出头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小时之前万佑子就应该回来的,可到现在也没看见她的踪影。”
池上太太“啊”地回应了一声,然后就回去了。几秒钟之后,她穿着运动鞋走出了大门,说要帮我们一起寻找万佑子。当我的脚指头踩上沥青路面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和妈妈都没穿鞋,赤脚就跑出来了。于是我们俩慌忙回家去穿鞋。刚才这个过程中,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呆呆地看着两个大人忙活着。盛夏的傍晚六点多,天空依然还很亮。我心中暗想,如果不见的人是我或者其他邻居家的小孩,妈妈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慌乱吧。
池上太太说她在我们家附近和“Spring Flower City”小区搜寻万佑子。
妈妈低头向池上太太鞠了一躬,说:“那就拜托您了!”然后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
“结衣子!”我认为妈妈的头脑早已被万佑子姐姐占满了,我根本不会进入她的视线之内,所以她突然叫我,把我着实吓了一跳。
我只感觉心脏一下子缩成了一团,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了一个字:“啊!”
“你们下午去哪儿玩了?”
“神社……”
听妈妈的语气,好像是在责备我,因为我才让姐姐不见的。我真想哭出来,可最后还是忍住了,然后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回答了妈妈的问题。
从“Spring Flower City”小区的大门口到县道只有几百米的一条路,没有其他路可走,所以不管去哪儿,都得走这条路。
妈妈一边走一边用紧张的视线东张西望,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万佑子!万佑子!”我紧跟在妈妈的后面,也试着喊了一声:“万佑子!”但只喊了一次,因为我发现此时我的喉咙里所能发出的声音比平时说话的声音还小。路上的行人不时向我们投来讶异的目光,妈妈根本不理会他们的眼神,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见到路人就问一句:“请问您有没有看见我们家女儿万佑子?”结果得到的回复不是摇头就是“没看见”。于是妈妈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喊姐姐的名字。
“万佑子!你要是跟我们玩捉迷藏的话,赶快出来吧!”
走到县道上,我们朝右转。我们与国道和镇中心背道而驰。途中在住宅区和田地之间有好几个小岔路口,妈妈并不理会这些岔路,直直地沿着县道往前走。走着走着我们就来到了通向小学的岔路口,在那里遇到了六年级的娜娜和其他两个同学。她们三个刚在学校的体育馆练完芭蕾舞,妈妈问她们有没有看见万佑子,结果她们三个人一同摇头说没看见。
不愧是以御茶水女子大学为升学目标的娜娜同学,她立刻和两个同伴说:“要不要一起帮忙寻找万佑子?”那两个同学表示同意。然而,妈妈谨慎地拒绝了这三个孩子的好意。妈妈对她们说:“你们赶快回家吧,别让家人担心。”娜娜说:“好吧,但回家的路上我们也会留意,看见万佑子我们就让她赶快回家。”说完,她们三人就朝县立公营住宅区走去。
我跟着妈妈继续沿着县道前行。走了还不到十分钟,道路两边就已经全是田地了,妈妈依然声嘶力竭地喊着万佑子的名字,但同时双眼还紧盯着路边的水沟。就这样,我们急匆匆地朝神社方向走去。
走到县道和通往神社的小路的岔路口时,杂货店“丸一”的卷帘门已经放下来了。后来“丸一”换了老板又重新装修之后,每天的打烊时间是晚上八点,但当时的打烊时间是六点半。虽然白天的时候“丸一”门前也算不上热闹,但关了门之后,给人的感觉就更加冷清萧条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毫无人气的地方,我的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
我感觉万佑子姐姐不是迷了路,也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昏倒在路上,而可能是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带走了。莫非是山妖?
心里的想法我无法说出口,只能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一边紧跟在妈妈身后。离开县道,在通往神社的小路上,我们没有碰到一个人、一辆车。妈妈忽然回头望向我,在她开口问我之前,我就把下午我们在神社后山干的事情如实地报告了。我说我和姐姐搭建了一个小房子。然后领着妈妈就朝后山走去。
如果万佑子姐姐真的在我们搭建的那个小房子里就好了。我在头脑中勉强自己幻想着,当时姐姐一个人出了神社之后,结果还对小房子依依不舍,等我们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又回来了,后来玩累了,也许就躺在房子里面睡着了……想着想着,我已经带着妈妈靠近了我们搭的小房子。
纸壳板墙壁、塑料布屋顶,还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们的杰作?”妈妈有些鄙夷地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以防被松树根绊倒,妈妈一边向小房子靠近还一边喊:
“万佑子!万佑子!”
可是小房子里并没有任何回应。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温度比白天降低了一些,但还是很闷热,静静地站着鼻尖也会出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那个小房子散发着逼人的凉气。那里没有人的体温、没有人的气息,感觉就像一个冰窖。
妈妈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步跨到纸壳板墙壁旁边,朝小房子里面望去。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转向我问: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房子里并没有万佑子姐姐,可为什么我感觉妈妈似乎反而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了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妈妈在向小房子里窥探之前头脑中想象的后果肯定要比姐姐不见了更加恐怖。我告诉妈妈当时我们玩耍的细节,我和姐姐坐在小房子里吃了冰淇淋,然后躺在席子上休息,这时来了三个我的同年级同学。妈妈决定下山回去,在路上我又告诉妈妈那三个同级生的名字,以及上山之前他们去游了泳的事情。
“我们在小房子里商量好了玩什么游戏,然后万佑子姐姐说她有点累了,想先回去……”
说到这儿我就停住了,之所以没有再往下说,是害怕妈妈骂我,为什么不和姐姐一起回去。但实际上,妈妈只说了一个“你”字,然后还猛摇头,好像要收回刚说出的这个字。
“你姐姐往哪边走了?”
这句话中的“你”和之前那个“你”应该不是一个意思。之前她可能想说:“你怎么没和姐姐一起下山?”可是,责备我的话妈妈并没有说出口。后来也没有因为姐姐失踪的事情责备过我。
可是,当时我并没有领会妈妈问这个问题的含义。
“那边!”我指着通向杂货店“丸一”的方向,也就是我和妈妈来时走的路。说着,我的脑海中鲜明地浮现出了万佑子姐姐一个人下山,穿过石头牌坊的背影。妈妈朝我指的方向快步走去,穿过了石头牌坊。可是,穿过石头牌坊后,妈妈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她并不想这么快就沿着来路回去。她扭过头来,看向了与前进方向相反的地方。一条小路经过神社后变得更细,一直向上延伸到大龙山深处,最后变成一道细细的曲线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沿着那条路一直走的话会通到哪里?”
“那是县道修好之前使用的老路,路面没有铺沥青,路窄弯儿又多。但沿着那条小路可以翻过大龙山到达福原市。”
福原市在我们县里(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译者注)是人口第二多的城市。以前我以为这条小路一直通到大龙山的深处就没路了,而且,传闻大龙山里还住着山妖,所以我的头脑中从没产生过沿着那条小路往山里走的想法。万万没想到,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条小路竟然还连接着其他城市。而且,从铁道路线图上看,福原市并不是和我们直接相邻,是我们隔壁的隔壁的城市。
虽然我也很担心不见踪影的万佑子姐姐,但心里却一直认为她应该就在我们的活动范围之内,她不会走出这个范围的。作为一名小学生,我们都知道绝对不可以一个人走到学校的校区范围之外,老师和家长平时经常这样叮嘱我们。虽然有的学生胆子大,曾经超越了这个范围,但最远也就去过三公里之外那家位于国道边上的“HORIZON”超市。再怎么大胆,孩子们也不敢自己走出中林镇。
我跟着妈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但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背后的那条小路。
但我却没有勇气回头望一望那条路,只能跟着妈妈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我们发现杂货店“丸一”离我们就只有几十米远了,而杂货店前的公共汽车站刚好停着一辆公交车。从车上下来几个身穿高中校服的女学生。我认识她们的校服,那是三丰车站附近一所挺有名的女子高中的校服。那也是娜娜姐姐向往已久的高中。
哎呀!这里有公交车!如果万佑子被人带上公交车,也可能乘上新干线被带到外县去。
恐怕在去神社的路上,妈妈就已经产生这种疑虑了吧,所以她才会那么紧张。也许在确认了神社附近没有姐姐的踪影之后,她早就想去别的地方再搜寻了;也许她正打算给爸爸和外公外婆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也许妈妈已经准备报警了,请警方来协助搜索……
十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我们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有手机。当年的手机功能极其有限,除了打电话之外,只有相同牌子的手机之间才能发文字短信,而且字数是有限制的。我们一家人共进晚餐的时候,爸爸也曾说要给妈妈买个手机,但妈妈说周围的家庭主妇都没有用手机,后来也就没买。
我想,现在妈妈肯定也想赶快回家看看家里的座机电话。没准已经有好几通录音电话了呢。也许是医院打来的,说万佑子姐姐忽然病倒被人送到了医院。也许,也许还有更可怕的消息……
我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掏出电话一看,是万佑子姐姐发来的短信。
“你的贫血好点没?我和朋友一起去外面吃晚饭,回家可能会比较晚。你回家后要是还没吃饭的话,可以吃冰箱里的菜,原本是给爸爸准备的,但我做得比较多,足够你们两个人吃。另外冰箱里还有冰淇淋。”
“谢谢!”
我简单地回了两个字——谢谢!而且也没加任何表情符号。然后就随手把手机放在了餐桌上。其实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的门,看见里面整齐地放着五盒不同种类的冰淇淋。其中三盒是最近才上市的新品种,另外两盒分别是草莓味和葡萄味。那葡萄味的冰淇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
我自己已经有段时间没买过冰淇淋吃了,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了那盒葡萄味的。我没找到吃冰淇淋的专用木勺,只好从餐具柜里拿出了一柄甜品匙。与此同时,我心里暗想,唉!好遗憾!冰淇淋只有用木勺吃才最有味道。可是,我马上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想法和孩提时代完全没什么变化。于是脸上不自觉地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坐到餐桌前,我揭开了冰淇淋盒的盖子,然后用勺子在冰淇淋表面横向舀了一勺。这一勺既舀起了冰淇淋也舀起了糖浆。这是万佑子姐姐典型的吃法。我小时候可不是这么吃的,我一般会先用勺子沿着盒子壁纵向插下去,然后只舀冰淇淋吃,先不吃糖浆。等把没沾糖浆的部分都吃完后,再把冰淇淋和糖浆搅和在一起吃。现在想一想,还真是一种奇怪的吃法。过了二十岁,我想我自己也不会再像那个样子吃冰淇淋了。
如今,冰淇淋的盒子变小了一圈,里面的糖浆也洒得很匀称,没沾到糖浆的部分几乎找不到。这也是我放弃儿时独特吃法的原因之一。这些年来,冰淇淋也改变了很多,唯一没变的是草莓味的是粉红色,葡萄味的是紫色。
当年搜寻万佑子姐姐的第一个线索就是我们吃过的冰淇淋盒子。
从神社往家里赶的母亲,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年幼的我几乎已经跑了起来,才能勉强跟上妈妈的脚步。
一路小跑让我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从山路回到县道的路口,我们再一次经过了杂货店“丸一”,可它的卷帘门早已落下。我的视线不禁停留在杂货店旁边的一个自动售货机上。可是,这样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勇气开口让妈妈给我买一瓶饮料。
在妈妈注意到我的眼神之前,我赶快把充满渴望的目光从自动售货机上移开了。不过,我突然大喊了一声:
“妈妈!”
听到我着急的喊声,妈妈停住了脚步,连忙回过头来问:
“怎么啦?”
妈妈问话中充满了不耐烦的语气,于是我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动售货机旁边的垃圾桶。那是一个没有盖子的大垃圾桶,里面的垃圾已经堆得很高。这并不是一个分类垃圾桶,里面混杂着可燃烧垃圾和不可燃烧垃圾。在这堆垃圾的最上面,我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冰淇淋盒子!”
妈妈领着我穿过马路,来到那个垃圾桶跟前,她想确认一下那个令我吃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一个葡萄味的冰淇淋盒子和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盒子重叠在一起,杯子中间还有两柄木勺。
我指着那两个冰淇淋盒子向妈妈解释道,那两盒冰淇淋是我用妈妈给的零花钱买的,我和万佑子姐姐在神社后山搭建的小房子里吃了冰淇淋。姐姐下山的时候,把冰淇淋盒子和其他一些垃圾带走了。
“你确定这两个盒子是你们吃剩下的吗?”
妈妈这样一问,我又望向垃圾桶中,仔细地打量着那两个空盒子。两柄长木勺好像立在盒子中央一样。这是因为盒子中不仅有冰淇淋的盖子,还塞了一团塑料袋。那个袋子就是我在“丸一”买冰淇淋的时候,老板娘给我的购物袋。搭建小房子的时候,万佑子姐姐说可以把这塑料袋撕开当绳子用,于是就把塑料袋解体了。塑料袋剩下的部分姐姐就团成一个团装进了裙子的口袋中。这个细节我是看到了的。
于是我朝妈妈用力地点了点头,其中带有“绝对没错”的意思。
在自动售货机旁边,就是杂货店“丸一”的两层小楼,一楼是杂货店,二楼就是老板一家的居所。妈妈从自动售货机旁边的楼梯登上了二楼。二楼的大门旁挂着一张门牌,上面写着“丸谷一雄”。妈妈按响门铃后,“丸一”的老板娘打开了大门。当老板娘看到我妈妈的时候,一脸茫然,心中一定在想:“这是谁呀?”可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就看到了妈妈身后的我,然后一下子明白了,立刻向我们展开了笑颜,嘴里还说:“你们好啊!”
“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老板娘以为我们亟须买什么东西,所以才来叫门。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请问您见到我家的万佑子了吗?”
“万佑子,傍晚的时候来过。”
“来您的店里?大概是几点的时候?”
被妈妈这样连珠炮似的追问,老板娘似乎也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她把双臂抱在胸前,皱起眉头认真地回忆起来,然后把她看见万佑子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妈妈。
“我印象中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万佑子从店门口往里面张望,看见我之后说谢谢我送给她们姐俩的糖果,然后朝我挥了挥手说要回去了。”
老板娘把双臂从胸前移开,模仿万佑子姐姐的样子双手在脸的两侧挥了挥。这确实是万佑子姐姐的习惯动作,平时,我们离开外婆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挥手和外婆道别的。
“糖果?”
妈妈对于糖果的事一无所知,所以她反问老板娘糖果是怎么回事。这时我连忙扯了扯妈妈的衣服,告诉她我在买冰淇淋的时候,老板娘赠送了糖果。
“这事你怎么……”
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不早告诉我?”但妈妈并没有说出口,也许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当着老板娘的面不适合说那样的话。随后,妈妈又转向老板娘,询问万佑子姐姐离开“丸一”后朝哪个方向走了。可是老板娘说,她当时正忙着给客人算账,听到万佑子告别时,只是嘴里答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看万佑子离开的方向。说这番话的时候,老板娘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没有注意到万佑子的动向。
“您还记得当时店里有哪些客人吗?”
可能是受到我妈妈的紧张情绪的传染,老板娘也不安起来,她皱着眉头回想着当时店里的情形。她的目光透过开着的大门投向了远空。也许是那被落日染红的天空提醒了她,天就快黑了,于是她认真地对我妈妈说:
“等我回想起当时店里的客人,我会一一打电话询问他们。我也会和我家老头子一起在这附近搜寻。天快黑了,还是回你们家附近再找找吧,没准万佑子已经回家了呢。”
妈妈低头向老板娘道了谢,又说了一句:“那就拜托您了!”然后带着我走下了楼梯。路过垃圾桶的时候,妈妈把那两个冰淇淋盒捡了起来,然后沿着县道朝我们家的方向走去。
万佑子姐姐离开神社之后,还路过了杂货店“丸一”,把垃圾丢在了自动售货机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又往杂货店里看了看,向老板娘道了谢。但她离开“丸一”之后又往哪个方向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才得到相关的线索。
沿着县道前进的过程中,在通向小学的岔路口附近,我们遇到了同住“Spring Flower City”的山野大叔和山野大婶。山野大叔是我们那个社区的治安主任,有个大事小情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社区里每天做广播体操都是他提着大喇叭出来播放音乐。我们都很熟悉他,所以从很远的地方我就认出了他。
“找到万佑子了吗?”
山野大叔关心地询问我妈妈。妈妈嘴里说“没有”,可脸上却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山野大叔也知道万佑子失踪的事情。于是山野大婶对妈妈解释说,之前池上太太向他们说明了万佑子失踪的情况,拜托社区里有空的人都出来帮忙寻找。山野夫妇负责在孩子们上学的路上寻找,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看见万佑子的身影。而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小学生他们也都问过了,孩子们都说没看见万佑子。
妈妈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带着焦急、惶恐的表情向山野夫妇鞠躬行了个礼。本来我也应该向大叔大婶道谢的,但是,听说周围的大人都已经出动寻找姐姐了,说明事态确实非常严重,一下子就把我吓到了,即使开口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是默默地向大叔大婶点了点头。
山野夫妇也催促妈妈先回家看看,所以妈妈带着我继续往家的方向赶。离开“丸一”之后,我就一直被妈妈远远甩在后面。此时的我,根本没有余力去寻找姐姐,为了跟上妈妈我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因为我必须得和妈妈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内,我喊一声必须保证妈妈能听得见。因为我总感觉背后有人要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带走。可是,即使我拼命跑,最多也只能和妈妈保持在我大喊一声她刚刚能听见的范围内,如果她再走快一点,我喊她,她也听不见了。
回到住宅区后,我在头脑的某个角落里依然想象着万佑子姐姐被山妖抓走的情形。
从进入住宅区到走到家的这段路上,我们遇到了好几位附近的邻居,他们都关切地问妈妈,万佑子找到了吗?这可能就是乡下人热情、团结的一面吧。但现在回想起来,左邻右舍都能出来帮忙找人,多半还是池上太太和山野大叔在这个地方威望很高的缘故吧。
我妈妈有的时候比较矜持,或者说不太合群,我们社区或者镇上举行的公益活动、义务劳动等,除了规定所有人员都必须参加的场合之外,妈妈很少参加这类集体活动。每当遇到挖芋头大会、打年糕大会、镇上为孩子们组织的游园活动时,我都跟妈妈说我也想参加。但妈妈却说,游园会都是为那些爸爸妈妈都上班,平时没有时间陪孩子的家庭准备的,像你们姐俩这种天天有妈妈陪伴的孩子,不用去参加那种活动。于是,不允许我和姐姐去游园会玩。
可能妈妈误解了镇上为孩子们组织的游园活动,她以为父母必须参加,而她自己不愿意去,所以也不同意我们去。
妈妈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那些关心我们的人,一边向他们鞠躬致谢,同时还马不停蹄地往家的方向走。这时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路灯都没有亮,但依然能辨清擦肩而过的人是谁。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们看到大门前有人影晃动。
“啊,你们回来啦!”
原来是池上太太,她一边朝我们母女挥手一边急切地问:“万佑子呢?”妈妈摇了摇头,池上太太也失望地耸了耸肩膀。
“这附近我都找遍了,没见到万佑子的影子。接下来我打算开车去‘HORIZON’超市那边看看。”
“嗯,我也去!”
妈妈说话的同时就要跟池上太太一起走。可池上太太却小声说了一个字:“不。”然后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妈妈的肩膀上,问:
“跟你老公联系了没有?”
妈妈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意思是光顾寻找万佑子了,还没来得及和爸爸联系。
“我认为你应该把能想到的人都联系一遍,然后,还要报警……”
听到“报警”这个词儿,我不禁吞了口口水。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了爸爸时常看的侦探电视剧中的刑警形象,可是,那样的人平时在哪里呢?我们学校的对面倒是有一个很小的派出所,可那里面好像并没有电视剧中那样厉害的刑警啊。我仰起脸来望着妈妈,心里在问:是要到那个小派出所里找警察吗?
妈妈则一脸严肃地对着池上太太点了点头。接着,她对池上太太说:
“不好意思,您能把结衣子一起带去‘HORIZON’超市吗?”
在池上太太同意之前,妈妈又低下头来对我说:
“你把你姐姐今天的穿着打扮、她平时喜欢逛的超市区域,跟池上阿姨好好地讲一讲。”
我认真地对妈妈点了点头。
和池上太太道别之后,妈妈就回家了,我则坐进了池上太太汽车的副驾驶位。池上太太开着汽车驶出了住宅区,沿着县道朝“丸一”和神社的相反方向疾驰而去。太阳还像往常一样,在高低起伏的大山的边缘恋恋地不愿离去,就像夏夜花火绽放之后还留有的那点余晖。所以,沿着县道开了不久,池上太太就打开了汽车的头灯。
“你应该没听说过‘Of Course乐队’吧?”
池上太太说着,调小了车载收音机的音量。其实我在电视广告中听过“Of Course乐队”的歌曲,但不是很熟悉,于是并没有回答。后来我在“金色丝带”咖啡厅打工的时候,偶尔也会从收音机中听到“Of Course乐队”的歌曲。无意中听到他们的歌曲,而我又不是特别忙的时候,我就会回想起当年和池上太太一起寻找万佑子姐姐的情形。实际上,在发生那次紧急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和池上太太在一起的时间,是我最为放松的一段时间。
“你姐姐没准就在‘HORIZON’超市里。我儿子像万佑子那么大的时候,也曾经走丢过……”
池上太太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她儿子的故事。
“有一天我要上夜班,傍晚的时候,在孩子他爸下班回家之前我必须得把晚饭准备好,还要把洗澡水烧好,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注意儿子。可当我忙完准备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忽然发现儿子不见了。他之前还在客厅看电视的,可是这会儿就不见了,我在家里、院里都找了,哪里都没找到,把我急坏了。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老公下班回来了,他说儿子可能去‘HORIZON’超市了。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老公和儿子商量要悄悄给我买个蛋糕,所以老公给了儿子一些钱,让他背着我去超市买蛋糕。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当儿子不见时我吓得够呛。老公带着我去超市找儿子,结果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儿子,他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哭。见到我们他哭得更厉害了,说把钱弄丢了……万佑子是不是也和你爸爸有什么秘密约定,一个人偷偷去超市买东西了啊?”
如果真是那样当然最好了,可是最近我们家没有谁要过生日啊,于是我对池上阿姨的说法保持沉默。
“也许是她突然发现文具没有了,出来买文具了。铅笔、尺子之类的。”
我想这个倒是有可能。但我估计万佑子并不是出来买文具,而是她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了改造小房子的好方法,然后就去买需要的材料了。
冰箱里有几个大饭盒和几个小饭盒,大饭盒里分别装的是土豆炖肉和肉末炒粉丝,小饭盒里分别装的是凉拌菠菜和西红柿拌白糖。几个饭盒在冰箱里摆放得整整齐齐。
虽然现在是大学的暑假,但姐姐要参加网球社团,天天训练,还要在商业街的一家蛋糕店打工,就这样她竟然还有余力当家庭教师挣钱。所以暑假里的大多数时间她也不在家,为了让爸爸一回家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姐姐一般都会在出门之前把饭菜准备好放在冰箱里。
如果我和姐姐换个位置的话,结果会怎样呢?如果姐姐考到别的县去上大学,而我在县内上大学,那么……如果我不住在家里,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的话,估计每天都会吃意大利面条,因为我只会煮面条,再淋上一点超市买的现成意面酱汁,就OK了。但如果我住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话,就不能每天煮面条给他们吃了。估计让爸爸吃两天面条他还不会发牢骚,但如果第三天还吃面条的话,他肯定会说:“去给我煎个鸡蛋!”而我也只能拿出鸡蛋和平底锅硬着头皮去做,也许本来想做有点难度的煎蛋卷,结果做成的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煎荷包蛋。
因为妈妈是个家庭主妇,也许她还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不仅做饭菜不让我和姐姐插手,所有家务都不让我们干。因为她会嫌弃我们做得不好,还得自己重新做一遍,那样对她来说更累。我不想把自己不会做家务的原因推卸到妈妈身上,但我不擅长做菜确实和妈妈不让我做有关。我第一次打生鸡蛋还是在小学六年级学校的日常生活实践课上,可是我打出来的鸡蛋还掺杂着鸡蛋壳,而且打到碗里基本上已经不用搅了,因为蛋黄都碎了。
虽然万佑子姐姐和我一样也很少进厨房,但是,上了初中之后她就偶尔利用周末时间烤曲奇或蛋糕。而且,她第一次做这种点心就非常成功。这让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单单是仰慕了,还有一种自卑,万佑子姐姐简直是我仰视的对象。我和姐姐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念头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可是,姐姐盛到我盘子里的曲奇是最多的,分给我的蛋糕也是最大的一块。
那个时候,爸爸经常会把工作带回家,一回家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工作。而妈妈当时成立了一个志愿者组织,专门为独居老人做盒饭、送盒饭。我们放学回家后,妈妈一般都在对着电脑调整送饭时间表。而且,万佑子姐姐上了初中后,爸爸就用书架把我和姐姐的房间隔成了两个单间,我和姐姐各住一边。在家的时候我一般都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玩游戏。特别是池上太太送我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卡,是我的最爱。看着积木一层层消去,心里非常痛快。我们家的日常生活状态就是各玩各的,很少有交集。但是,托姐姐做糕点的福,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了餐桌前,以姐姐在学校的逸闻趣事为中心,我们会开心地聊个不停。这样的时光虽然不长,却让我们一家人有了难得的交集。
饭盒中的每一道菜都应该很美味吧。
如果再换一种情况,我和姐姐都考到外县去上大学的话……我们家又不是住在深山老林里,爸爸可以根据情况自己做点饭菜,不想做也可以出去吃。去“丸一”买点菜回来加工一下就行了。虽然姐姐在短信中说我也可以吃冰箱里的饭菜,但毕竟那是为爸爸准备的晚餐,所以我不太想动它们。
我还是出去买点什么吃吧。我看了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刚好和那天晚上的时间差不多。
于是我骑上自行车奔向“HORIZON”超市。这是我高中时代上、下学骑的自行车,如今已经在车库的角落里静静地躺了挺长一段时间。现在每蹬一下脚踏板,车子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真的有点丢人。
从我们家到“HORIZON”超市骑自行车需要十五分钟,开车也得将近十分钟。
当时,我觉得去“HORIZON”超市的路要比现在长不少,第一,可能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个子矮、走得慢,所以觉得路长;第二,也可能因为池上太太要沿路搜寻万佑子姐姐的身影,所以故意开得很慢。
“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是地面停车场,没有地下停车场,也没有停车楼。但是我们中林镇居民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汽车,来超市购物大多都开车来。所以,为了给镇上的居民准备出足够的停车位,这个超市停车场的面积是超市建筑物面积的两倍之大。超市的建筑物也只有一层,是沿着国道横向铺开的。超市入口左右各一个,从右侧的入口进入,首先看到的是食材、食品卖场;从左侧入口进入,则离服装卖场最近。我把自行车停在了右侧入口前的自行车停车场。
虽然妈妈很喜欢“HORIZON”超市,但从来不会在那里买衣服,她自己的衣服、爸爸和我们姐妹的衣服,从没见她从“HORIZON”超市买过。就连内衣、袜子等日常消耗品,妈妈也会跑去商业街的大商场买。所以,每次我跟妈妈来“HORIZON”超市买东西,都是从右侧入口进入的。可是,其他人来超市也都只买食品吗?池上太太也把汽车停在了右侧入口附近的停车场中,然后牵着我的手从右侧入口进入了超市。
在生鲜食品柜,池上太太拉着我快速通过,可是走到甜品柜前她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因为与生鲜食品相比,一个孩子肯定会更喜欢甜品。我在焦急地寻找万佑子姐姐的同时,也在留意超市里是否有我认识的孩子。可非常奇怪的是,那天虽然还不到八点,但我在超市里却没看见一个小学生。
可是现在,超市里却能看见不少孩子,把两只手的手指头都用上也数不过来。特别吸引我注意的是三个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子。看上去他们不是一家的兄弟,应该是同年级的同学。他们好像是在寻找附有赠品的蛋糕。看样子,他们并不是跟大人一起来的。这个时候已经不早,外面的天色都已经黑下来了,难道他们的父母不担心吗?
食品卖场最靠边的柜台是熟食专柜。有些熟食已经贴上了七折的标签。我选了一盒炸鸡放进了购物篮,那一盒中一共装了六块炸鸡。“HORIZON”超市的营业时间是上午八点至晚上十点。每天晚上九点过后,一些不好保存的食品就会贴上半价的标签。现在还没有看到半价的食品,所以肯定还没到九点钟。我又拿了一盒春卷,然后就离开食品柜台,朝日用品柜台走去。我必须得买支牙刷。
在摆满洗发水、沐浴液的浴室用品柜台旁边,是文具柜台。
那一天,如果万佑子姐姐真在超市中的话,那么我想,与甜品柜台相比,她在文具柜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于是我带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在文具柜台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遍,可并没有看见姐姐的身影。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套油性记号笔上。这套记号笔共有八支,也就有八种颜色。我想,如果用这些彩色记号笔在我们搭的小房子上画画,那该多么有趣啊。万佑子姐姐会不会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的头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姐姐伸手去拿这套油性记号笔的情景……
“万佑子和结衣子的秘密城堡”。
我们要在小房子上写这么几个字,而且会用不同的颜色写这些字,让它们看起来五光十色。
记号笔的旁边是折纸套装。看到折纸,我才想起来,家里剩下的折纸就只有茶色和淡橙色两种了。也许万佑子姐姐想到家里的折纸所剩不多,就来超市买折纸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就这样,我把超市中的每一样文具都在头脑中和姐姐联系了起来,现在想一想,当时的我可能在无意识之中一直坚信姐姐只是一个人出来和大家失去了联系,而绝不是被人拐走了。
当我们把服装柜台检查完也没有发现万佑子姐姐时,池上太太就带着我径直朝超市的左侧走去。原来池上太太带我来到了服务台。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超市的服务台在这个地方,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HORIZON”超市的服务台还是一个展示台,里面展示着超市的专用购物券、包装礼物的包装纸和彩带等。
妈妈来“HORIZON”超市买东西,从来没来过服务台,所以我也没注意过它。
池上太太问服务台中的女性工作人员是否见过一个小学三年级左右的女孩子,池上太太向工作人员介绍了万佑子姐姐的名字、年龄、头发长短等信息,其余的信息就只好由我来补充了。
我告诉超市的阿姨,姐姐今天穿的是粉色半袖T恤衫,下面是一条蓝裙子。当时作为一年级的小学生,我的词汇量实在是太贫乏了,根本说不出藏青色、深海蓝之类的词儿来。
“除此之外,她还戴了一顶草帽……”
从春天的时候开始,那顶草帽就每天都挂在鞋柜上方的衣帽钩上,我天天都会看见它。而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前,姐姐还把它戴在头上和我一起玩耍的。可是,让我描述一下那顶草帽的样子,我的大脑中却突然一片空白。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描述普通草帽的通用词汇,比如,编草帽的草就是一般的麦草……然后就语塞了,我开始想草帽上那圈丝带的颜色。
如果是万佑子姐姐的帽子,那一定会有粉红色。对啦!草帽是粉红色的。丝带是什么颜色的呢?丝带上还应该有花纹吧?想起来啦!丝带是白色的,上面还有蓝色的花纹。帽子下面还有黑色的帽带,把帽带系在下巴下面,可以防止帽子被风吹跑。
完完整整地想起了姐姐帽子的样子,让我欣喜异常,我连忙抬头望向了服务台后面的那位阿姨。可是,就在我望向她的同时,姐姐的那顶草帽突然进入了我的视线。在阿姨背后是一个类似书架一样的架子,在架子的最上层,放着一顶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草帽。
“那就是万佑子姐姐的帽子!”
我用手指着那顶草帽急切地对池上太太说。什么?池上太太吃了一惊,然后她向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询问那顶帽子的来历。
服务台的阿姨告诉我们,那顶草帽是有人捡到送来的失物。放在服务台的失物招领处,等待失主来认领。塑料袋上还用胶条贴着一张“失物登记卡”。
失物登记卡上的信息显示,服务台接收这顶草帽的时间是八月五日下午五点十分,发现地点是超市停车场。
失物登记卡上记录的信息只有这些,“拾到人”一栏是空的。如果拾到的失物是钱包的话,那么失物登记卡上肯定会详细地记录拾到人的姓名、联系电话,发现场所等信息。但这只不过是一顶儿童草帽,谁也不会那么在意,有人捡到了能够专程送到服务台的失物招领处已经算非常有心了。
池上太太向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询问了拾到人的特征。工作人员认真回想了一下,告诉我们那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士,把帽子送过来之后,她还在服务台旁边的香烟柜台买了一整条香烟。
因为草帽上也没有写名字,所以我们还不能立刻断定说这就是万佑子的帽子。但是,池上太太留下了姓名和联系方式后,工作人员还是非常爽快地把那顶草帽交给了池上太太。虽然找到了草帽这个线索,但毕竟还是没有见到万佑子姐姐的踪影,因此,谨慎起见,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还是在超市里播放了寻人启事。
这时,池上太太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把一只手伸进了她那个手工编织风格的提包,在里面慌忙地翻了一通。原来她是想找出手机给我妈妈打电话。池上太太是护士,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一般都会随身携带手机,她要把发现万佑子草帽的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妈妈。可是,她在提包里并没有找到手机。后来一问我才知道,原来池上太太把手机放在家里充电,忘了带出来。
池上太太跟服务台工作人员说,如果发现万佑子的踪迹请及时联系我们,然后让我把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工作人员。这次,我流利地报出了自家的电话号码。与此同时,我看了一眼工作人员蓝色马甲胸前别的那枚名牌,上面写着她的姓氏——山口。虽然我只读一年级,但这两个汉字我还是认识的。
池上太太开着车又把我从超市拉回了家,正当我要下车的时候,忽然发现一辆黑色面包车也正好停在我家门前。啊!警车!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但我马上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原来那只是一辆出租车。而且,那是我外婆常用的一家出租车公司的车。没错,从车里走出来的人也正是我外婆。下车后外婆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家大门跑去,可途中似乎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她一扭头,正好看见了我。于是她停住脚步关心地问我:
“结衣子!你没事吧?”
说着,外婆朝我这边走来,走到我跟前,她蹲下身来用双手抚摸着我的双臂同时用担心的目光看着我。这一天,只有一个人关心地问过我:“你没事吧?”那就是外婆。当时的我心想,可能外婆弄错了吧,她以为走丢的人是我。
“竟然让结衣子也出去找人,春花(我妈妈的名字——译者注)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外婆嘴里一边这样嘟囔着,一边向我身后的池上太太道谢,然后就拉着我朝我们家走去。忽然,背后传来“喂”的一声,池上太太叫住了行色匆匆的祖孙二人,我们回过头来一看,池上太太正把那顶装在塑料袋里的粉红色草帽举得和肩膀一样高。
池上太太说,她也有事要跟我妈妈说,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去了我们家。外婆刚按响我家的门铃,大门就打开了,好像妈妈一直在门的里面等着一样。而且,门一开,妈妈就从里面冲了出来,一下抱住了外婆,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带着哭腔喊道:“妈妈!妈妈!我该怎么办?”可外婆对她大喝一声:
“你冷静一点儿!”
被外婆这么一呵斥,妈妈才注意到还有外人在场,于是她看着池上太太问道:“有万佑子的消息吗?”可能之前妈妈一个人在家哭过的缘故,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还略带颤抖。
“在‘HORIZON’超市的失物招领处我们找到了这个。”
说着,池上太太把那顶装在塑料袋里的草帽递给了妈妈。妈妈一眼就认出那是万佑子姐姐的草帽。接下来,她肯定会连珠炮地问出一系列问题,从哪里拾到的?谁拾到的?什么时间拾到的?……可是,在她提问之前外婆控制住了妈妈的情绪,外婆说:
“先进屋再说吧。不过,春花,警察怎么还没来?”
被外婆这么一问,妈妈的目光有些躲闪,告诉外婆说,她还没给警察局打电话。
“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
外婆如此严厉的责问让妈妈掉下泪来,她说:“忠彦(爸爸的名字——译者注)他……”原来,妈妈把万佑子姐姐失踪的事情打电话告诉了爸爸,爸爸说暂时先不用报警。他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一下,再有一个小时就回家。在他回家之前,他让妈妈再把附近能想到的地方搜索一遍。看来妈妈是先给外婆打了电话,第二个给爸爸打的电话。但是在那之后,妈妈也并没有躲在家里发呆,她还做了很多事情。
妈妈先给我们的学校打了电话,又给万佑子姐姐的班主任老师打了电话,然后拿出姐姐他们班的联系手册给每位同学家都打了电话。但是,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姐姐的线索。在这个过程中,治安主任山野大叔还来过我们家一趟,他已经发动社区的居民寻找万佑子,而且他已经到河对岸去找过了,但也没有见到万佑子的影子。杂货店“丸一”的老板娘也打来电话询问万佑子的情况。
在各路人马都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妈妈就只有在家里坐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池上太太的消息了。
“你怎么这么漫不经心!万佑子有可能被人诱拐了!赶快报警!就现在!”
起初妈妈带着我出去搜索一圈没有发现之后,她回到家首先查看了电话的通话记录,可是并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电话录音。外婆嘴里说出的那个词——“诱拐”,不禁令我们心惊胆战。
我们家所住的小区名叫“Spring Flower City”,包括我们家在内一共有三十幢独门独院的房子。但是,在这里的人很少会说到“Spring Flower City”这个名字。只有最初买这里的房子时,看到开发商的宣传单上写着“Spring Flower City”这三个英语单词,后来就很少有人这么叫了。这里的居民从外面打出租车回家的时候,向司机师傅说明目的地的时候,也很少用“Spring Flower City”这个名字。
一般都会跟出租车司机说去“下大龙住宅区”,等开到下大龙住宅区,快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再给司机详细说明要去的地址,这样才是让出租车司机最容易理解的说法。因为很多出租车司机并不知道“Spring Flower City”。可是话又说回来,在我们那个乡村小镇,家家户户的主要出行工具就是汽车,每一家都至少有一辆汽车,所以我们乘坐出租车的机会并不多。
在我认识的人中,经常乘坐出租车的就只有外婆一个人。出生在东京的外婆,就像一个“大小姐”。她第一次在三丰市乘公交车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公交车的车票多少钱。她平时根本不准备零钱,公交车的票价只有100日元,就是一枚硬币,而她从钱包里掏出一万日元给售票员,售票员根本没有那么多零钱找她。结果双方都闹得很不愉快。打那开始,外婆就发誓再也不坐公交车了。
在外婆家小住后,她常会叫出租车亲自把我和万佑子姐姐送回家。上车后,外婆总会告诉司机师傅:“去中林镇的‘Spring Flower City’。”听到“Spring Flower City”这个名字我都感觉十分陌生,因为我们那儿很少有人这么叫,也是借由此事我才知道自己所住的小区叫“Spring Flower City”。外婆打电话到出租车公司叫车时,会先说明目的地,因此司机师傅也会事先查好“Spring Flower City”的地址。但是,如果在路边临时叫车的话,大部分司机师傅听到“Spring Flower City”这个地名后,都会一脸茫然,表示不知道该怎么走。
每当遇到司机不知道“Spring Flower City”这个地名的时候,外婆只好叹息一句:“真拿你没办法……”然后解释道:“就是下大龙那里……”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万佑子姐姐就会轻轻地在我耳边小声说:“一开始这么说不就行了?”
之所以会回忆起这个细节,是因为我把从“HORIZON”超市买回来的食品放在餐桌上的时候,看到餐桌角上放着一张房地产的广告宣传单。宣传单上推销的住宅用地的名字是“High Bridge·2号”。而开发商是高桥房地产公司。我心想,这是多么不动脑子的命名方法啊!同时我又想到,“Spring Flower City”这个名字大概也是没怎么动脑子就想出来的吧。
嗯,原来如此。
房地产商推出的住宅用地,一旦销售出去,土地所有权就归买家所有。所以,当一个新小区的所有住宅用地都销售出去之后,其中的每一块土地都有一个主人,每个买家都会在自己的土地上盖自己的新房子。到那个时候,哪个业主还会使用当初开发商为这个小区取的名字呢?估计也只有开发商还会记得自己曾经为这个小区取的名字。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Spring Flower City”的开发商叫作太阳房地产公司,可是他们开发的这块住宅用地并没有用公司的名字命名。太阳房地产公司是我外公樽原日出男创建的公司。我外公原来在东京一家经营石油生意的公司工作,但外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去世之后,外公就带着外婆回到了三丰市。外曾祖父生前经营大规模农业生产,死后把自己拥有的田地和山林都给了外公。于是,外公凭借这笔遗产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一开始,外公诚信的经营方针和踏实的工作状态赢得了当地人的信任,再加上泡沫经济的助推力,太阳房地产公司发展异常顺利,规模不断扩大。但是,随着日本泡沫经济的快速崩溃,外公的公司也出现了大问题。他把商业街上的三幢办公楼都卖了还贷款。之后,为了重整旗鼓,外公选择的手段是抛弃诚信。
“这段时间以来,下大龙地区的住宅用地价格不断下降。那里的田地也是一样,越来越不值钱了。而且,如果田地休耕的话,每月还要支付一定的灌溉水道维护费用,所以,田地放在手里简直是烫手山芋,拥有越多、拥有越久,损失也就越大。想把田地当财产留给子孙,那简直是害了子孙,因为这田地就像一个麻烦的大包袱,基本上算是负资产。我们‘太阳房地产公司’因为受到本地居民的无数恩惠才能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我们知恩图报,不忍看着大家为田地烦恼不已。所以,我们太阳房地产公司愿意收购大家手中的田地,接过这些‘烫手山芋’。我们虽然没有多高的收购价格,但是作为定金,我们将为您提供一份共有公寓的租金。未来的时代是公寓的天下。大多数人都会住进电梯公寓。而我们出租公寓的租金将发给您。有了这笔钱,您还发愁养老吗?而且还能给子孙留下一笔财产,何乐而不为呢?我们开出的这个条件是不是很优越?”
通过这样的说辞,太阳房地产公司从那些上了年纪、身体不好、无法继续从事农业劳动的居民手中低价收购了大量田地。然后又通过各种“门路”把这些田地申请成住宅用地,再高价卖给想要置地安家的人。“Spring Flower City”就是这么来的。而且,外公在这个小区中挑选了风水、采光最好的一块地为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建了一幢新居,并用妈妈的名字“春花”的英语命名了整个小区。
春花城。其实,外公给我妈妈准备的并不只有一块土地和新建的房子,就连周围邻居的经济状况、家庭构成、职业等,他都经过了精心的审查和挑选。
这些情况,是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发生若干年后,爸爸告诉我的。
关于太阳房地产公司收购村民田地,转手出手的事情,外婆的说法是,那些人一方面同意了出售土地,可另一方面又耍赖说被太阳房地产公司给骗了。可是,我就觉得其中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
所以,当外婆听到万佑子姐姐失踪的消息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诱拐事件”。当时她说,这没准是对太阳房地产公司心存忌恨的人干的坏事。
举例来说,假设我们普通人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儿童诱拐事件的报道之后,会怎样揣测凶犯的作案动机呢?最近,媒体为了保护受害人的隐私,根本不会报道受害人及其家庭成员的名字,也不会公开其家庭成员的职业、职务等信息。因为公开的信息有限,所以我们很难推测凶犯的作案动机。
如果受害人是某某公司总经理的孩子,那么我们多半会推测凶犯的目的是诈取赎金。但如果那家公司的风评不好,我们也许会认为凶犯是对该公司心存不满,以绑架总经理孩子的方法来报复这家公司。
如果被绑架的孩子出身于普通家庭,那么很有可能是父母中的某一人和别人有私人恩怨,比如婚外情、欠债不还之类的问题。不过,有一种情况是我们最不愿去想象的,那就是凶犯是个变态,有侵犯儿童的怪癖……
单从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和生活状况考虑的话,发生最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妈妈用颤抖的手握着电话听筒,声音同样颤抖不已,她在给警察局打电话,告诉警察我们家的女儿失踪了。可是就在妈妈打电话的过程中,外婆在她身后以非常确定的口气连声说,这绝对是诱拐案件!她是说给电话那头的警察听的。
听到“诱拐案件”这几个字,我的头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幅恐怖的画面。画面中的主人公万佑子姐姐,她独自一人沿着县道走到了“HORIZON”超市,在停车场她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着超市的大招牌。就在这时,从背后伸过来一双满是皱纹的枯瘦的手,那家伙抱起万佑子姐姐以很快的速度朝大龙山方向跑去……虽然妈妈已经报警,而且现实的情况就摆在眼前,但我内心的某个角落依然认为姐姐失踪是山妖作祟的结果。
妈妈报警后不久,爸爸就赶回了家。
我爸爸在太阳房地产公司工作。虽然他娶了公司老总的女儿,但并没有得到多么好的职位。每次我问爸爸,你在公司里做什么工作?爸爸都会用悠闲的语气告诉我,我的工作就是坐着汽车整天在镇子里转悠。可是,爸爸回家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焦急。他按响门铃的同时还在门外喊了一句:“我回来啦!”可能是等不及我们来开门,他自己掏出了钥匙开门,可是咔嚓咔嚓拧了半天也没把门打开,看来内心的焦急已经让爸爸手忙脚乱了。妈妈和外婆正在听池上太太讲发现万佑子草帽的事情经过,于是我跑去给爸爸开门。
“咦?你不是在家嘛!”
我打开门,爸爸看见我的那一瞬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貌似是想把胸中膨胀的不安全都吐出来。看来他是有所误会,他以为我和万佑子姐姐都失踪了呢。而妈妈打电话告诉他的时候只提到了万佑子姐姐一个人。现在他看见了我,也一定以为我们姐妹两个都回来了呢。
爸爸进门之后,我告诉他只有万佑子姐姐一个人走丢了,而且现在也没有消息,他还是用轻松的口吻说,说不定她就在附近哪个地方玩呢。可是,等他来到客厅看到快要哭出来的妈妈和一脸严肃的外婆之后,他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特别是听说万佑子姐姐原本是从神社方向回家的,可是她的草帽却在反方向的“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被发现的时候,爸爸的眉毛也拧成了团,脸上浮现出严峻的表情。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同时“咕咚”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爸爸回来的时候,在按门铃的同时他还说了一声:“我回来啦!”所以我并没有多么吃惊。但是,当无法猜测门外来人是谁的时候,在现在这种氛围下,一种恐惧感就不由自主地涌上了我的心头。于是,我怯生生地望向了墙上的门铃对讲机。当时,我家的门铃对讲机还没有显示屏,看不见门前的情况。
“你好!我是送快递的。”
从门铃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到这话,妈妈喊了一句:“是警察!”然后就急匆匆地跑去开门了。爸爸也跟了过去。妈妈在报警的时候,警察说会伪装成送快递的来我们家。
两名警官进入我家客厅时,我发现他们并不是我以前看到过的河对面的派出所的巡警。我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看着两名警官在我家电话上安装了录音装置,以备绑匪打电话来提出赎金要求。虽然警官事先已经进行了说明,但是,看着在我熟悉的家里发生这种非日常的情况,我还是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就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在观察警官们的行动。
站在我身边的池上太太也目瞪口呆地盯着警官们的行动,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是否和我一样,但应该差不多。警官到来之前是池上太太离开我们家的最佳时机,可是她已经错过了这个时机,因此也许她心里多少有些无奈,现在,她必须得配合警官的调查。后来,我曾经听到杂货店“丸一”的老板娘绘声绘色地描绘我家当时发生的状况,就像她曾经身临其境一样,她还说:“真的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我知道,把我家的情况说出去的人一定是池上太太,所以感觉有点悲哀。
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是我的话,看到别人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吧。就连平时我去同学家玩,在他们家里看见的事情,回来之后我也会说给万佑子姐姐听。
比如,“姐姐,你听我说,我今天在××家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其实,在我描述别人家的事情时,心里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有兴奋的感觉。
当时警官在我们家进行调查的时候,最兴奋的人就要数我外婆了。外婆一再对警官强调,凶手怀恨的可能并不是我们一家,他们针对的可能是“太阳房地产公司”。请警方在“太阳房地产公司”也部署警力,以防发生更坏的情况。结果警官对外婆说:“请您安静一点儿!”
如果凶手一直在我家附近窥探的话,那么警官装扮成送快递的也没用,凶手肯定已经觉察到警方的行动了。
虽然警官觉得我外婆很烦,但还是通知了警察局。结果警察局听取了外婆的意见,按照她的要求在隔壁镇子的“太阳房地产公司”中也部署了警力。而且,我外公和妈妈的妹妹——冬实姨妈也来到公司里待命。
“当初我就不同意你爸爸给这个小区取名叫什么‘Spring Flower City’。这不等同于告诉所有人太阳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女儿就住在这里嘛。曾经有一次一个叫长塚的农户就拿着这个小区的宣传单跑到我们公司来,说如果以住宅用地销售从他手里收购来的田地,就应该补偿他差价。当时我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绑架万佑子的凶手一定是那个长塚!”
外婆这些话好像是对妈妈说的,可是妈妈根本没有花心思听。她正在向两名警官中较为年长的那位讲述中午过后我和万佑子姐姐一起出去玩到后来姐姐失踪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位年长的警官姓友田,另一位年轻警官姓林元,他戴着一副眼镜,正把妈妈说的话认真地记录在笔记本上。就连外婆在旁边插嘴说的话,他也写了下来。
警官还问了我几个问题,不过,之前我已经把事情的经过跟妈妈说过一遍,所以警官问我的问题并不多。但是,当他要求我说出当时在神社玩耍的所有孩子的名字时,我顿时紧张起来。在那里一起玩耍的孩子,都是和我们关系非常要好的小伙伴,让我说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有一种告密的罪恶感,所以急得我都流下了眼泪。
如果我告诉警官那些玩伴的名字,警官会不会挨家挨户地去找他们?那样一来,小伙伴们的爸爸妈妈一定会责骂他们吧。而且,小伙伴们肯定很快就能知道是我告的密。
在当前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与担心万佑子姐姐的安危相比,我更担心自己会被小伙伴们鄙视,这种矛盾、愧疚、焦急的心情,让我不禁落下泪来。看见我抽泣不止,说不出话来,池上太太就主动向警官报告她带我去“HORIZON”超市寻找万佑子姐姐时发现的情况。池上太太算是帮我解了围。
听了池上太太的描述,警官首先问我妈妈能不能确认那顶草帽就是万佑子姐姐的。妈妈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还告诉警官那顶帽子是她在大商场的专卖店里给万佑子姐姐买的,那还是一个挺出名的儿童服饰品牌。我记得那家专卖店,里面的衣服都很适合万佑子姐姐,可是都不适合我。
池上太太向警官汇报完情况之后,询问警官可不可以让她回家,因为现在这个时间必须要为家人准备晚饭了。警官同意了她的请求。可是,听到“晚饭”这个词儿,我们家里却没有一个人提出我们也要吃晚饭的建议。我们家是开放式厨房,厨房、餐厅、客厅之间没有任何隔断,所以,听到“晚饭”这个词儿后,我似乎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淡淡的炸鱼气味。我刚回家的时候,妈妈就在炸鱼,现在应该都凉了吧。闻到炸鱼的气味让我的心情更糟了。
“要不让结衣子去我们家吃饭吧。今晚让她住在我那儿也行。”
“你觉得呢?”
听到池上太太的提议后,外婆转过头来征求我的意见。而我则是默默地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讨厌去池上太太家,而是不想离开我们家。虽然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却必须得一刻不离地关注事态的发展。我必须得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否则的话我会坐立难安的。
于是池上太太就自己回家了,可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就端着一个大号的饭盒又来到了我们家。
饭盒里装满了她刚做的饭团。我们全家人对池上太太的热心帮助不胜感激。外婆首先催促我赶快吃点东西,于是我拿起了一个单手都难以握住的大饭团吃了起来。饭团里面加了腌梅子,外面裹了烤海苔。我一边嚼饭团一边盯着家里的电话,生怕错过电话,可是,电话一直保持着沉默。
回到家里后,我感觉体力已经有所恢复,可是依然没什么胃口。我只吃了两块炸鸡和一个春卷,就把它们都盖上盖子,装进了冰箱里。随后我拿出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大麦茶,然后端着杯子回到了客厅。
上学的时候,我住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公寓里,那间公寓只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跟我们家客厅比的话,估计只有客厅的一半。我考上大学之后,妈妈就带着我去学校附近租房子。有一个小区叫“石柱花公寓”,距离大学和最近的电车站都不远,走路就可以到。于是妈妈拜托房屋中介公司帮我们物色这个小区里的出租房。当中介人员带我们去小区里的一间出租公寓参观时,妈妈说太小了,应该换个大一点的。可是我却非常喜欢,于是当即就拍板决定租这间了。
整幢公寓楼只有两层,是斜屋顶建筑。可能因为我租的那间公寓位于二楼的边角上,所以房间里的天花板是倾斜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当我开门走进房间的时候,都感觉它有点像我和万佑子姐姐在神社后山搭建的那所小房子。房间本来就不大,再放进书桌、简单的收纳柜之后,就显得更小了。不过,剩余的空间也足够我铺上褥子,然后四肢伸开摆成个“大”字形躺在上面。躺在这个房间里的感觉,很像当年我和万佑子姐姐躺在自己搭建的小房子里的感觉,所以这间公寓能给我很安心的感觉。
在我家客厅中央,面对着电视墙的地方摆着一套沙发,中间是一张三人沙发,两边各有一张单人沙发。
我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在了沙发前面的玻璃茶几上,然后在三人沙发上坐了下来。虽然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也没法在单身公寓中那样完全放松地躺下来。我只是蜷缩在三人沙发的一端,把双脚也放在沙发上,然后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警察来我们家的那天,我也是以这样的姿势蜷缩在沙发里,在不打扰大人的同时,静静地听他们对话。
万佑子姐姐失踪的那天晚上,两名警官一直守在我们家里,他们是在等待绑匪打电话来,当然,前提是姐姐真的被人绑架了。而与此同时,在我家周围地区也有很多警察在为姐姐的失踪忙碌着。在情况尚未清楚之前,警方不能判断是事故还是刑事案件,因此他们从这两种可能性出发,紧张地搜索着有关姐姐的线索。
警方首先以姐姐最后被人看见的地点为圆心,向周边展开了地毯式的盘查。警方最先询问的对象就是杂货店“丸一”的老板娘。面对警方的询问,老板娘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万佑子姐姐从店门前路过并和她打招呼时的详细经过,以及当时店里的情况。当时店里一共有五名顾客,其中三人在靠里的地方挑选商品,收银台前有一人在付账,店门口附近还有一人。这五位顾客都是住在附近的熟人。
随后,警方专门找到这五位顾客,向他们询问了当时的情况。在里面选购商品的三位顾客,都说完全没有注意到万佑子姐姐曾经从店门前经过。在收银台前付账的那位顾客倒是看见了万佑子姐姐和老板娘打招呼、道谢的情景,他还专门问了老板娘,这是哪来的孩子。
虽说是乡下,镇子也不大,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互相认识。相互之间能叫得出名字的,也就限于邻居之间几户人家。认识万佑子姐姐的大人,估计都集中在“Spring Flower City”里。而“Spring Flower City”是比较新的小区,建成还不到十年,那里的居民大多喜欢去“HORIZON”超市买东西,不是特殊需要,很难得来“丸一”一次。
对于收银台前那位顾客的询问,老板娘只说她是住在下大龙一个新小区的孩子。除此之外,老板娘并没有更多地介绍万佑子的情况。而且,和老板娘一样,正在付账的这位客人也没有看到万佑子随后朝哪个方向走了。
警方询问的最后一位顾客是住在“丸一”附近的田丸婆婆,她已经八十岁高龄了。据她回忆说,当时她正在杂货店一进门左手边的冰柜里挑选营养饮料。就在这时,有一个女孩子打“丸一”门前经过,并把头伸进来跟老板娘打招呼。另外,田丸婆婆还提供了一个新情况,她说她还看见一个年龄和万佑子姐姐相仿的女孩子在“丸一”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饮料。听到这一情况,警官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以为万佑子姐姐在从神社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同学,然后就去同学家玩了,说不定现在还在那个同学家里呢。但是,进一步询问田丸婆婆之后,警官发现两个女孩子的行动似乎没有什么交集。
另外一个女孩子只是在“丸一”大门旁的自动售货机买了饮料。田丸婆婆回忆说,她当时心想,如果自动售货机有卖营养饮料就好了,她以后也可以在自动售货机上买。出于好奇,她望向了那个女孩子,看她要买什么饮料。结果,女孩子先按下了橙味芬达的按钮,随后就听到咣当一声,一罐芬达饮料从自动售货机的出货口掉了出来。然后那女孩子又按下了柠檬茶的按钮,等柠檬茶饮料也掉下来之后,女孩子先把找回的零钱装进了口袋,然后一手拿起一罐饮料,把它们贴在脸颊上,让脸凉快一下。随后,那女孩子就穿过马路,走向了路边停着的汽车。
改造后的杂货店“丸一”,在店旁边修整出一块停车场,但当时,这块地是别人家的田地。因为“丸一”没有专门的停车场,开车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会把汽车停在通向神社的道路的路边。虽然按道理讲路边不能随便停车,但从没有交警来这里给汽车贴罚单。
不仅仅来“丸一”买东西的顾客会把汽车停在这里,还有一些开车来公交车站接人的人也会把汽车停在路边。所以,一到傍晚下班、放学的时间,这里就经常会停着几辆汽车。
万佑子姐姐经过杂货店“丸一”的时候,道边也停着几辆车。不过,田丸婆婆并没有一直望着那女孩上车,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地在冰柜中挑选营养饮料。这时,万佑子姐姐出现在了杂货店门口。田丸婆婆不认识万佑子姐姐,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田丸婆婆说,要放在几十年前,这一带的孩子她都认识,可自从建起了县立住宅、田地也修成房子之后,这一带的人相互之间的来往就少多了,彼此也没有那么了解了。
田丸婆婆说她还记得万佑子对杂货店老板娘说了声“谢谢”,好像是感谢老板娘送她糖果的事情。田丸婆婆仔细观察了万佑子姐姐,看见她一只手里拿着空的冰淇淋盒子等东西。她推测可能是这个女孩子来买冰淇淋的时候老板娘送了糖果给她,所以现在她来道谢。田丸婆婆还说,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懂事又有礼貌,所以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
根据田丸婆婆的描述,接下来,万佑子姐姐把冰淇淋空盒等垃圾丢进了杂货店外面的垃圾桶,然后就沿着县道朝住宅区的方向走去。可是走了几十米之后,她停了一下,似乎有点累了,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太阳之后,就继续走了。田丸婆婆心想,如果有儿童营养饮料的话,就买一瓶送给万佑子姐姐喝。可是她在冰柜找了一番也没找到儿童营养饮料,于是就没再朝万佑子姐姐的方向看。她选了三瓶营养饮料装入购物篮后,就走到店里面继续选购自己需要的商品了。
谨慎起见,警官又让田丸婆婆分别描述了一下两个女孩子的外貌特征。
田丸婆婆说,买饮料那个女孩子上身穿一件白色T恤衫,下面穿一条牛仔短裤。光脚,没穿袜子,穿了一双淡蓝色的凉鞋。她头发不长不短,大概与肩膀平齐,但她用橡皮筋左右各扎了一个小辫。至于面部长相,田丸婆婆并没有仔细看。
向老板娘打招呼的那个女孩子上身穿一件粉红色半袖T恤衫,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裙,裙子长度刚好到膝盖。脚上是一双白袜子配桃红色运动鞋。这个女孩一头长发,没有扎起来。头上还戴着一顶粉红色草帽,草帽上有一圈白底蓝色花纹的丝带。她肤色很白,有一张典型的日本女孩的脸,非常可爱。
后者明显就是万佑子姐姐,所以,警官判断田丸婆婆的话是可信的。第二天,警官带着万佑子姐姐的照片再一次访问了田丸婆婆的家。田丸婆婆看到万佑子姐姐的照片,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和杂货店老板娘打招呼的那个女孩。但是,当警官把万佑子姐姐的班级合影给田丸婆婆看时,婆婆仔细辨认了很久也没有从中找到那个在自动售货机上买饮料的女孩。说明那个女孩和万佑子姐姐并不是同班同学,也许彼此根本就不认识。
虽然初步判定买饮料的女孩和万佑子姐姐在行动上并没有交集,但警方还是对当时停在杂货店门口路边上的汽车进行了一番调查。田丸婆婆说,当时那里一共停了三辆汽车,买饮料的女孩上的肯定不是最近的那辆白色轿车,但至于她究竟上了后面的哪一辆车,田丸婆婆就没看见了。而且,另外两辆汽车的颜色、品牌、车型等,婆婆也说记不清了。
后来经过调查警方证实,当时路边停的三辆汽车中,距离杂货店较近的两辆车都是来买东西的顾客的车。警方也询问了这两位顾客,他们都说自己停车的时候,后面没有汽车。而离开的时候,也没看见自己汽车后面有车。
警方询问的对象并不仅仅局限于来杂货店买东西的顾客,还有从“丸一”到“Spring Flower City”小区,以及到“HORIZON”超市的路途上的沿路居民。问他们是否看见过像万佑子姐姐那样的女孩子,或者可疑人物、车辆等,结果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另外,县道两边多是田地,因此也就有很多排水沟、灌溉渠之类的沟渠,孩子掉进沟里的意外也偶有发生。
所以警方也对这些地方进行了仔细的搜查,甚至还搜索了离县道不算近的大龙河,可是也没有发现万佑子姐姐的踪影和发生意外事故的痕迹。
因此,在经过多地点、全方位的搜索之后,警方还是把重点放在了“HORIZON”超市上,因为那里是发现万佑子姐姐草帽的地方。
警方调取了超市的监控录像,不管是左右两个出入口的摄像头,还是超市内设置的六个摄像头,都没有拍到万佑子姐姐的身影。甜品柜台没有、文具柜台也没有……另外,警方还在监控录像中寻找手拿大行李的人,因为担心凶犯会将孩子装在大行李箱中,可是这样的人也没见到。
对超市店员的询问,也是一无所获。
毕竟万佑子姐姐的草帽是在停车场上拾到的,所以在超市里没有拍摄到她的身影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非常遗憾的是,超市的停车场里并没有安装摄像头。而且,停车场里还立着四块告示牌,上面都写着:
“本超市对于停车场内发生的事故、物品遗失等事件,概不负责。请各位顾客自行管理好个人的人身、物品安全!”
而且,“HORIZON”超市的顾客非常多,停车场里的汽车也不少,因此警方不可能像对杂货店“丸一”的顾客和门口停的汽车那样逐一进行排查。
就在警方紧张地展开调查的过程中,我家的电话铃一反常态,一次也没有响过。亲朋好友没有打来电话,就连平时每天都有的推销电话,这段时间也销声匿迹了。我爸爸甚至怀疑是不是电话线被人切断了,于是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我们家的座机打了一个电话。结果,座机的电话铃马上就响了起来。虽然爸爸只占用了座机电话线路几秒钟的时间,但妈妈似乎非常生气,责备爸爸说:“要是正好这个时间绑匪打来电话怎么办?你快把电话挂了!”
外公和冬实姨妈一直守候在太阳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可是也没有接到任何疑似绑匪的电话。而对于外婆怀疑的那位姓长塚的老人,警方根本就没有去调查。因为外公已经告诉警方,长塚老人在两年前就住进了其他县的一家养老院,因为一是他年事已高,二是那家养老院离他的儿子、儿媳妇的家不远。所以,这段时间长塚老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中林镇,别说中林镇,就连三丰市他也不曾涉足过。
“你早知道长塚那家伙的情况,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外婆拿爸爸的手机给外公打了个电话,质问外公不告诉她长塚老人的近况。而且,她像正面抗议外公似的,像拿麦克风那样把爸爸的手机拿在面前,对着话筒怒吼。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平时外婆根本没有和外公提过长塚这个人的事情。
我和万佑子姐姐都问过爸爸的工作内容,可是爸爸的回答不能让我们形象地理解他上班时到底在做些什么。于是我转向问外婆。其实,最了解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太阳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外公。可是,周末去外婆家玩的时候,总是见不到外公,他都是在我们入睡之后才回家,在我们起床之前就走了。
外婆给我们的回答是:“你爸爸就是在卖土地和房子,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告诉我女人不要插嘴男人的工作。所以外婆我从不问你们外公的工作。这句话我同样跟你们妈妈说过。如果这是学校给你们留的作业的话,那还是直接去问你们爸爸比较好。”
外婆已经说了,女人不要插嘴男人的工作,再说,问爸爸的工作内容也不是学校留的作业,所以我们姐妹俩就再也没有问过爸爸关于他工作的事情。本来,不管是我还是万佑子姐姐,对房地产这个生意就不怎么感兴趣。万佑子姐姐说她长大了想当一个绘本作家,而我的理想是开一家面包店或蛋糕店。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万佑子姐姐还说过她想学拉小提琴。而妈妈曾经多次提出,希望我们姐妹俩能去学钢琴。对于妈妈的希望,万佑子姐姐说她更喜欢小提琴。小提琴装到包里可以随身携带,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只要想拉就可以拿出琴来拉,这多帅呀。可是,我们中林镇并没有教小提琴的培训班。三丰市倒是有一个少年管弦乐团,四年级以上的小学生就可以申请加入。加入那个乐团之后,就有机会学习自己喜欢的乐器了。所以万佑子姐姐一直想加入那个乐团,而她也在积极地做准备。
如果姐姐没有失踪的话,那我们一家人可能就有机会看到姐姐站在舞台上,和管弦乐队一起演奏的场面了吧。
虽然万佑子姐姐不想弹钢琴,但妈妈并没有对我说过“那结衣子,你去学钢琴吧,到时候你们姐妹一起演奏多好啊”之类的话。在我们中林镇,每到晚上十点钟,镇里的几个大喇叭就会播放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意思是通知全镇的孩子:“你们该睡觉了!”我小的时候,晚上一听见大喇叭放这首曲子,就会跟着旋律哼唱。可那时的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一哼,周围的人就会发笑?大一点我才知道,原来我跑调跑得很远。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我大概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吧。
等我上了小学之后,乐感似乎稍微好了一点,能哼准几个小节了。但还是有跑调的时候。听到《摇篮曲》,我情不自禁地一哼,家人就在一旁笑。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就甩下一句:“晚安!”然后故意哼得更难听,一个人径直上楼去睡觉了。
如今,我和家人以及两名警官守在客厅里等待“绑匪”的电话,虽然这种生活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但到了十点钟的时候,《摇篮曲》还是按时响起了,周围的世界并不会因为我家发生了可悲的事情而改变。只不过,我感觉今天《摇篮曲》的音量要比往常大好几倍。本想开口抱怨一句:“吵死了!”但鉴于当前家里的氛围,我还是没有张嘴。
虽然外婆表面上还表现出一副镇定、坚强的样子,但实际上,当她推测的嫌疑人被否定之后,她和妈妈一样,心里也担心得不得了。虽然我只是个小孩子,但外婆的心理我也能体会得到。
《摇篮曲》都已经响起,可万佑子姐姐依然没有回家,这更加增添了我心里的不安。而妈妈似乎又回归了正常的日常生活,对蜷缩在沙发一角的我说:“结衣子,你该上楼睡觉了。”这句话她每天都要说,令我倍感亲切。这倒是让我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些许的放松。
两位警官并没有要回去的样子,我也想在客厅和大家一起等待万佑子姐姐的消息。可是,外婆走到我身边,用手摸了摸我的背,说:“走吧,我和你一起上去。”此时的我还找不出任何借口拒绝外婆,只得乖乖地和外婆来到了二楼我的卧室。
在外婆的催促下,我躺到了榻榻米上。可是却感觉背后仿佛有什么东西硌得我很不舒服。我心想,可能是没洗澡的缘故吧。本来我也不喜欢洗澡,所以背后的不舒服我就忍了,然后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这漫长的一天并没有就此结束,现在,才是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