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的手势代表胜利,我面前的不锈钢旗杆上,就挂有这样手势的旗帜。
这便是我的任务。我正对着的废墟堆中,还有仅有的一幢房子矗立其中,这面旗子便是这房子的主人挂在上面的。
这幢房子里住着唯一一位还在与房地产开发商对抗的屋主,他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男子,性格固执得就像一块岩石,任凭谁也无法将他从房子里赶走。
我都快用油漆将他的房子整个喷成红色的了,在这屋子墙上不知道写过多少个“拆”字,我甚至都不记得“拆”这个字写起来笔画里到底要不要加最后那一点了。
房地产开发商为了征收这块土地,在拍卖会上付出了高额的土地转让金,一旦没有在转让期限内开始动工建设,不能顺利让所有住户迁出这块土地,土地使用权将被收回,重新进行拍卖。房地产开发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损失,不惜一切代价,委托了熊嵩来帮他们劝退屋子里的男人。
美其名曰劝退,实际是对于住在里面的居民进行骚扰和威胁,以达成让他搬走的目的。
每天对他进行骚扰是熊嵩交给我的任务,眼看就快到最后的期限,这个男人依然没有搬走。必须采取行动了。
必要的时候,采取极端手段也在所不惜,在上亿的损失和一条人命之中做抉择,房地产开发商又怎么会选择前者呢。
刚想推开铁皮包裹着的木门,裤子口袋里传来一阵震动。
是妻子的来电。
“你怎么样了?”我问道。
电话那头有点嘈杂,妻子的声音不是很清晰:“医生说我要提前进产房了,可是费用还没补齐。”
我咬了咬嘴唇,说:“你先进去,我马上拿到钱就过来找你。记得,让医院给你安排最好的医生和病房。”
即将降临的孩子,需要用另一个人的生命来交换。我的心情实在有点复杂。
能听见警笛声向同一个地方汇聚,视野里一栋二十多层建筑物的顶上,一个人影在闪动,空旷的天空作为背景,这个人看起来格外显眼。似乎和警笛声迫近有关系,他惊慌地在楼顶上奔跑,跑到了东南角,他探身往楼下看了几次,随后拉起了外套的拉链,整理身上的背包,纵身跃了下去。
我的心被揪了起来。
是自杀吗?自杀为什么还要背包呢?
但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一个黑点急速坠落,最终他没有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而是准确无误地跳进了巨大的蓄水池里。
看着他浑身湿漉漉地爬出蓄水池,我总算松了口气,心情也莫名变得轻松了一些。
还有正事要做,我推开屋子的门,走了进去。
房子的主人姓徐,具体的名字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管他叫老徐。我每天都需要过来“工作”,久而久之,老徐也和我熟络了起来。
一进门香气扑鼻而来,老徐把我拉到了他的卧室里:“小张,怎么才来啊!我饭菜都准备好了,快坐快坐!”
老徐基本都在他的卧室里活动,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堆在了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卧室里。客厅里的家具被砸得所剩无几,窗户上的玻璃也都碎了,为了防止遭到攻击,他都把窗户钉上了木板,封得死死的。
虽然这些破坏都是我干的,可老徐一点都不怪我,他理解这是我的工作,只是他真的不想从这所老屋子里搬走。老徐告诉我,他不是为了坐地起价多拿动迁补偿款,他只是希望自己能终老在这所屋子里,他是在这屋子里出生的,从成年到结婚、生子、妻子的离世,这里见证了他的一辈子,沉淀了他所有的情愫。已经年近古稀的老徐,希望开发商不要拆掉他的屋子,等他离世以后,他愿意无偿将屋子赠送给开发商。
只是项目已经启动,时间就是金钱,连几个月都等不了,更何况要等几年甚至十几年呢。
我和老徐相对而坐,举杯灌下一大口酒,我又给自己满上了。
“小张,你有心事啊!”
老徐一喝酒,脸就会红到脖子根。
我没回答,只顾闷头喝酒,又干了一杯,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吃点菜!”老徐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又说道,“是不是你老大又给你压力了?没事,除了一样东西,你想砸什么随便砸,反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老徐所说的那样东西,是一张挂在床头墙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太太抿着有点瘪塌的嘴,额头和眼角布满了蜿蜒的皱纹,粗糙发黄的皮肤依然盖不住她眼眸里闪烁的光芒,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也怪不得老徐对她如此着迷了。
我不知该如何启齿,递给老徐一根烟,两个人一语不发地抽起烟来。没一会儿工夫,不大的房间里烟雾弥漫,我几乎看不清坐在对面的老徐的脸了。
烟灰缸里满是蓝色的烟蒂。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烟,我抽出烟,把烟盒揉作一团。
“老徐,今天你要不就把合约签了吧。”我借着递烟,终于憋出了这句话。
“咱别提这事!不然你就给我出去。”老徐态度强硬,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香烟。
“今天他们给我下最后通牒了,你再不搬,可就要对你采取行动了。”
“你别再劝我了!”老徐有点生气。
“你再不签,可就再也见不到你儿子了。”我听老徐说过,他的儿子在国外工作,两三年才回来探望他一次。
老徐站起来,把我往外面撵:“你还是走吧。我不想和你吵。”
他的手摸到了我插在后腰的东西,一根金属的甩棍。老徐有点意外地望着我,他知道只有在需要用甩棍的时候,我才会带着它。
“老徐,我劝你再想想……”
老徐阻止了我说下去,也不再推我:“什么都别说了,陪我吃完最后这顿饭。”
这顿饭是我这辈子最难下咽的,老徐反而敞开胃口,吃得比平时多得多,酒菜全都清了盘。
老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昂头挺胸地对我说:“来吧!他们让你怎么干你尽管来!”
实在有点下不了手,我愣在原地。整个动迁计划就像一部巨大的机器,一旦运转起来就无法停止,我就像这部机器中的一个渺小的零件,身不由己地执行着程序任务。
老徐说我和他儿子的年纪差不多,看见我就想到他的儿子也是逼不得已地去做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国外工作更是如此,没有人帮助他,唯有完成任务才能迈上成功之路。
正是因为这一点,老徐才会十分配合我。
“别磨蹭了。”老徐抬腕看了看手表,对我说。
想到在医院等我的妻子,我开始动手了。我把他的双手分开绑在了床架上,怕绑得太紧,我刻意打了双环扣结。然后用喷漆在他卧室的墙上喷满了“拆”字,整个卧室有一种谋杀现场的恐怖感觉。
我把老徐的头发拨乱,用手机对准他连拍了几张照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就像我把他弄得半死不活一样。
趴在床上的老徐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问我到底动不动手。
我拍拍他说:“你刚才喝多了,先委屈你这么躺会儿,等我去完医院回来给你松绑。”
我替他吹灭了蜡烛,整个卧室一下子浸入了黑暗之中。好让老徐安稳地睡上一觉,我只要掐着晚饭的时间赶回来就行了。
偷偷摘下墙上老徐妻子的遗像,我合上卧室的门,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据我所知,房地产开发商在老徐屋子旁的废墟堆高处,修葺了一个临时蓄水池,打算明天下午打开蓄水池,淹没老徐的屋子,到时候所有的证据都会被水冲走,老徐的尸体和他挚爱的屋子一起消失。在那之前,开发商还是希望不要以生命为代价,能够和平解决老徐的动迁问题。
而我只要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熊嵩就可以拿到开发商的委托金,而我也可以得到这个任务的报酬。眼下,我伪造老徐的签名,先把动迁协议签了。明天蓄水池放水的时候,把绑着的老徐从屋子里弄出来就行了。
当务之急是我在医院里的妻子,再交不出医药费,麻烦可就大了。
抽了太多的烟,嘴里一阵苦涩。
加入帮会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赚钱。年幼时会觉得成为帮会成员是很酷的一件事,但成年之后,渐渐明白作为帮会的一员并不受主流社会的欢迎,虽然赚得多一点,但生活完全是一团糟,随时都有在街头被人追杀的危险。
我耍的这点小伎俩,还不知能不能瞒过熊嵩,没准他一开始就准备要了老徐的命,而我只是一个用来替他背黑锅的棋子。
不再愿意往下想,在准备好的动迁协议上签了老徐的名字,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徐全名叫什么。
胡乱潦草地在“徐”字后面涂上一个字。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老徐的全名。
我从外面将甩棍插在门闩上,用力拉了拉,门关得很牢。
头顶上,房地产开发商将建设的项目名称,制作成了巨大的英文单词——POOL,悬挂在老徐的屋顶。
阳光在大门上映出一个瘦长的影子,和整面被红漆涂得乱七八糟的墙一样,看起来不是那么美好。
手里遗像上的徐夫人,难得从阴暗的房间里出来,看见久违的阳光,笑容变得格外灿烂,仿佛在对我说: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默默记住今天的日子,十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