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风打着哈欠醒过来时,朦胧间已经看到了起伏连绵的山峦,一大早就被所长拖着上车回乡了。狗少上车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了,此时他打开了车窗,吸了口山间的冷冽空气,哆嗦了一下,看了看所长,雷了余罪一句:“所长,停个车,我要尿尿。”
“贱样,看见个妞儿把自己喝成这样?”余罪笑骂了句,慢慢地靠边停车。李逸风跳下车,荤素不忌地站在路边,使劲往远处扬水,嘴里“哦哦”喊着,后面下车的余罪,顺着就一脚,把狗少兄弟惊得尿了一裤脚,回头要理论时,余罪却是递着矿泉水和饮料来了。
就着水洗洗脸,漱漱口,灌了一口果汁,感觉好多了。李逸风眼巴巴瞅着余罪,心里有点隐隐感动,狐朋狗友不少,可绝大多数都是恨不得把你灌成死猪的主,像所长这样关心自己的,还真不多。上车时他觍着脸道:“谢谢啊,余哥……那个,我回县城行不行?”
“为什么?就不想上班?”余罪反问着。
“不是,我……不想见咱们那指导员,那个……”李逸风难为地道。余罪在这事上可不通融了,没搭理他,狗少哀求着,“哥啊,您是我亲哥,暂时不能回去啊,还有虎妞呢,那丫头野,他爸开洗煤厂的,别带上一帮民工来干我,我可咋办?”
“你爸不武装部的吗?还怕跟她打架?”余罪笑着问。此时余罪也瞧出为什么李逸风对虎妞极度忌惮,估计还有这个层面的原因,不过余罪向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他略一思忖便道:“不能躲,你躲初一,她能追砍你到十五,就站那儿,看她敢怎么着?现在耍流氓都不定罪啊,可她要敢伤害,我第一个抓她。”
这话听得仗义,给了李逸风增了很多信心,他一挺胸,刚找到男人的感觉,不过马上又萎了,苦着脸道:“哥哎,我不怕虎妞,她打就打呗……我还是怕咱们指导员。”
“怕个屁,所长当家还是指导员当家?有警务都是老子说了算,他敢对你指手画脚,我给他好看。”余罪道,这一说,却是让李逸风更高兴了,咬牙切齿下定决心了,跟着回羊头崖乡派出所了。
从二级路再驶进乡路还需要一个多小时,路面坑坑洼洼的,颠簸得厉害,快到年关了,路上少见行人行车,而余罪像下意识一般,已经开始思忖眼下必须管的事了——偷牛。
可这路破成这样,山又高成那样,往山上的路,连毛驴车都上不去,而一头成年的大公牛,标准体重都要有一千斤左右,还是活物。而且在这个乡里乡亲几乎没有陌生人的地方,生面孔你敢拉头牛走,余罪估计得被老百姓揍个生活不能自理。
可恰恰最不可能的事,就是现实中发生的事,不但偷了,还偷走了三头。观音庄四十多户上百口人,找了一天一夜,除了找回几堆牛粪来,一无所获。
“狗少,你会偷牛吗?”余罪突然若有所思地问,因为他想了好几种办法,好像都偷不走重达一吨半的三头牛。
“啊?”李逸风一惊,讶异了,想了想道,“没偷过啊,我只偷过我爸的钱。”
“偷你家里算什么本事,人得自强自立,要混得好,往自己家里拿。”余罪道,教育着小狗少。狗少吧嗒吧嗒瞪眼睛怔着,挨了一巴掌才清醒,就听余罪问着:“快想,怎么能悄无声息地把牛偷走?”
“先捅死,卸成牛肉。”
“不可能,一个两个人办不成这事,杀牛就够难了,再扛几千斤东西,而且能不留下痕迹……否决,偷走的绝对是活牛。”
“要不套走?我们偷狗都是套走的。”
“笨蛋,牛多重,它不愿意走,三五人根本拉不走。”
“我想想……对了,牵着牛鼻子走啊,我好像听呆头说,牛最怕牵鼻子,牵个丝线在里头,他就跟着你走。”
“有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他要牵着步行十公里,不可能不遇到目击,万一有人发现,那一村就追出来了……观音庄可是离乡路最远的一个地方,那乡下连警察也敢往死里揍,别说偷牛的了。”
“可那儿离二级路近呀!就两座山,翻过去就是,要是打隧道,不够三公里。”
“是啊,可那山上连驴车也上不去,从那儿怎么走?”
“这……”
彻底把狗少难住了,余罪一看他这傻样,拍了下他脑门,直训着:“真没出息,偷人不行,偷牛也不行!”
“那所长,你说怎么偷走?”李逸风捂着脑门,被这个谜难住了。
“废话,所长知道,还用问你?”余罪给了个很贱的笑容,气得李逸风有跳车的冲动。
说话间就到乡里了,远远地看到那辆破警车被开走了,那是所里的车。余罪刚要追上去,李呆和张关平从大门洞奔出来了,招手拦着车。上车时,李呆又是惯用的口吻:“所长,出大事啦。”
“知道了,牛丢啦,出大事啦。”余罪学着他的口吻道。李逸风扑哧一笑,可不料李呆又加着料道:“不光牛丢了,麦花嫂也被人打啦。”
“谁打的?小偷?”余罪问。
“不是,她老汉。”李呆道。
“老公打婆娘,也不是稀罕事……”余罪道。
“不是啦,差点打背过气去,麦花嫂寻死……喝了一瓶农药……”
“啊,死啦?”
“没死,农药过期了,卫生所说毒性不大……”
“我靠,呆头,你话再说半截,小心老子灌你农药啊。”
余罪和李逸风被李呆说得一惊一乍,细问才知道经过。原来就因为麦花家丢了两头牛,一天一夜没找着,老公李大寨气全撒在放牛不敬业的老婆身上了。据乡亲说,李大寨拿着臂粗的杠子把老婆往死里打,老婆也是气不过,拿起窗边的农药就灌……幸好,冬天没新药,过期的。
仍然是这些家长里短、狗屁倒灶的事,不过这次更激烈了一些。余罪的车快,不多会儿就跟上了指导员王镔的车。快到地方时,他却有点心虚,你说这事,偷牛的估计下落不那么好找,可眼下到现场碰到打老婆的嫌疑人,怎么处理?
“哎,兄弟们,这事该怎么处理?”余罪问。
没人回答,他看了看,一个个光傻瞅着他。余罪气愤了,斥着道:“难道你们从来没处理过类似警务?”
“没有,都是我姑夫处理。”李呆老老实实道。
“对,咱们所里就指导员在村里说话管用,别人的,不行。”张关平道。
这话听得,怎么就让年轻气盛的余罪叫一个不服气呢?王镔都快到退休年龄了,据说当年退伍已经是二级伤残了,组织上照顾才把他发回原籍当了乡警;至于指导员嘛,一共才四五个正式编制,论年龄也轮到他了。
心里虽有不服,不过嘴里没说,而且他看到了几个乡警如坐针毡,连李逸风也有点坐不住的意思。车停到观音庄的村口,一村人围着,几个年纪大的正数落着一位蹲在磨盘跟前的汉子,估计那就是丢牛打老婆的主,几位裹袄拿被子的老娘们儿和指导员说了几句话,指导员安排着警车,载着人先走,估计是到乡卫生所看被打的婆娘了。
此时余罪才看清了指导员,五十开外的年纪,黑脸膛一脸愁苦,不怒自威,个子很壮硕,走近时才发现,背有点佝偻,像所有基层累了一辈子的老警察一样。他刚想上去自我介绍几句,不过一想觉得太突兀,就回头到车里把那几个不情愿下车的拖下来,群策群力,毕竟是丢了几头牛的大事。
谁可知道,刚走几步,他就惊得停步了,只见指导员和村里老人说了几句什么,扬手一指蹲着一言不发的汉子,怒喝道:“过来。”
奇了,那汉子乖得像个孩子,老老实实地走到王镔面前了。王镔一言不发,左手“啪”一个耳光,腿抬起来“咚”的一脚,把汉子踹地上了。他怒气冲冲地扬着武装带,抽着来回翻滚的汉子,边抽边骂着:“啊……出息了,打老婆,还往死里打……告诉我还打不打?牛丢了说找牛的事,你打老婆,算什么大本事?你还哭啊……”
噼里啪啦的皮带声如爆豆,那汉子野兽一般地哭着号着,满村几十人,就那么看着,谁也不吱声。
余罪愣了,没想到指导员这么拉风,一乡警把全村镇住了。
“哇,真牛逼啊。”余罪景仰地道,他自问恐怕两辈子也达不到这水平。他惊讶地回头要问什么,却发现强拽下来的乡警都溜了,远远地藏在警车后头,凛然看着……坏了,余罪突然发现自己掉坑里了,怪不得李逸风这货折节交好,碰上这么个野蛮指导员,现在恐怕要把他和狗少放到一个阵营里了。他气呼呼上前拉住躲着的李逸风,拎着领子,威胁道:“怎么没人告诉我,所里还有这么凶的货?”
“告诉你了,你不信,我们怎么办?”李逸风笑着,找到顶缸的了似的。余罪直想揍他一顿,已经混熟的李逸风可不害怕他了,直拉着余罪训斥着:“千万别犟嘴啊,指导员喜欢打人。”
“他敢打我一所长?”余罪不服气地道。
“上一任所长就被他扇了几个耳光,直到调走都没敢来上班。”李逸风道。
“我操,你狗日的不早说……”余罪气坏了。
“早说也没用,就你这样,迟早得挨打。你绝对打不过咱们指导员,他可参加过越战。”李逸风道。此时才发现,狗少虽然一无是处,可要贱起来当仁不让。
两人正争执不下的时候,那边王镔已经打累了,不过那挨打的七尺汉子从头至尾都没敢反抗,而一村的男女老少,也没给予被打的人哪怕一丁点儿同情。汉子李大寨爬着一把抱住指导员的腿,哭天喊地道:“王哥,你得我给我做主啊……养了三四年的牛,就这么没了,可让我们这一家子怎么办呀……秧子还小,我爹又瘫在床上,我们可怎么活呀……”
说着,一张嘴,吐了一大口血,看得瘆人,王镔收着皮带,闭眼长叹一声,拉着人起来,和村里年纪长的几位在商量着什么。呆头小声说着,这光景,又得给点救济了。余罪看了看李大寨那土夯的院子,他知道人被逼到这份上是什么感觉了,两头牛,那应该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了。
“这事得处理,不能这样,光他妈打人。”余罪道。王镔似乎听到了,往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李呆和张关平吓得赶紧就跑。余罪手快,揪住了李逸风,直教唆着:“有事不能躲,说句好听话不会呀?我就怀疑,你他妈有没有点同情心,看人可怜成这样。”
“我有……可我怕指导员呀。”李逸风腿有点软,却被余罪揪着站到了那汉子面前。余罪掏着身上的纸巾,给汉子擦了擦,而那人像天塌雷劈了一样,木然地流着泪,满嘴都是血,这时候别说余罪,就李逸风这个恶少看得也是同情心大起,直掏自己的口袋想给点钱。不过他不敢拿出来,那点钱,对于这个家庭恐怕是杯水车薪。
“乡亲们,谁家还丢了?”余罪吼了一嗓子。
“我家……一头大牯牛,九百多斤了。”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举着手站出来了。余罪这个时候有点冲动,喊了句:“既然出事了,那咱们就得想解决的办法,不能傻等傻看……这个事,咱们派出所,一定给大伙处理。”
余罪许了诺,不少人看着正和村里人商量的王镔,似乎余罪说话根本不管用似的。王镔没吭声,不过眼神稍有不屑。余罪被刺激了一下,火大地嚷着:“不就是几头牛吗?我们保证在年前给你们解决,但是在此之前,请大家配合所里的工作。”
今儿可有只出头鸟了,李呆和张关平惊得嘴唇哆嗦,王镔这时候不能不表态了,指指余罪道:“这是新来的所长,他既然答应给大家解决,我没意见。”
“那找不回牛来呢?”丢牛户期待地问着余罪。
余罪这回充大可得充到底了,他很有气势地道:“不就三头牛吗?对不对,逸风?”
一捅李逸风,示意他看指导员那不屑的眼光,李逸风逆反心态很强,这回站到余罪一边,得意道:“就是,三头牛就把你们急成这样,多大个事啊。”
“我们年前肯定给你找回来。”余罪吼着道,一说又看着李逸风,鼓励着他,继续吼道,“不就三头牛吗?找不回来,逸风,你说怎么办?”
“不就三头牛吗?给你们买三头!”李逸风顺口就道。这恶少骨子里有几分义气的味道,被余罪勾引出来了,他话出口就后悔了,直捂自己的嘴巴。
可不料余罪不给后悔机会了,一把揽着道:“乡亲们都听见了吗?找不回来,逸风赔给大家三头牛……他爸是县武装部部长,别说几个偷牛贼,就是土匪也能抓回来了。是不是啊,逸风?”
“是……是……”李逸风只能打肿脸硬充胖子了,这场面可不能让人小瞧了。余罪一拍丢牛汉子的肩膀,示意着:“快谢谢他,我保证你年前能见到牛。”
那人悲喜交加,又是“嗷”的一声哭出来了,“扑通”一声跪在李逸风面前。哎哟,把小哥看得眼睛酸得想流泪,赶紧劝着:“别哭,大寨叔,也别打麦花婶了,找不回来,我真给你买两头回来……”
这个许诺可比什么话都管用,群情涌动着,余罪一问情况,有人七嘴八舌给说上了。余罪指挥着李呆和张关平记录情况,这时候指导员王镔也不能不表态了,电话里叫着派出所留守的,都到观音庄了解情况,捎带着再组织群众,分头到周边山上找找。
余罪问完一个口舌不利索的小孩,没有什么新情况发现。刚一转身,李逸风回过神来,拽着他,往房背后僻静地方走,边走边倒着苦水道:“所长,你不能这么坑我吧?”
“我怎么坑你了?”余罪笑着道,这算是把狗少拉到一条船上了。
“你知道三头牛得多少钱?”李逸风拍着巴掌,心疼道,“一头牛犊都得两三千,何况成年的?三头全赔得两三万,这地方娶个婆娘才多少钱?顶多五千块……所长,余哥,你听我说,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出吧?好歹你也分点。”
“真他妈不仗义,这点事都担不起。”余罪斥了句,看李逸风气苦,马上又劝着,“两个办法:第一个,自己掏钱买牛,你好歹官二代,说话不能当放屁啊;第二个嘛,想不想听……”
“想、想……”李逸风道,实在不愿掏这个冤枉钱。
“要是丢的,就找回来;要是偷的,就把偷牛的抓回来。抓到贼,真赔不起,我掏钱。”余罪道,很有自信,毕竟是抓了几百扒手的队员,他有这种自信。
“行吗?”李逸风似乎有点不信。
“你忘了我干什么的?刑警,知道不?昨晚和咱们吃饭的都是刑警,抓几个贼还不是小儿科……我正愁闲得没事干呢。对了,都叫上,咱们也得亮一手,要不你天天被指导员当小屁孩看着,说扇就扇你耳光,你好过呀?”余罪道,一下子把狗少的雄心壮志刺激起来了。
“还有,万一真找回来,这多大的案值呀?不但上级表彰,我估计你爸都得对你另眼相看,说不定虎妞追着你跑……你得换个活法,得活得让大家服气,不能让大家嫌弃对不对?说,干不干?”余罪极尽蛊惑地道。
“对,有道理。”李逸风被蛊起雄心来了。
“那再说一遍,干不干?”余罪问。
“干!找不回来,大不了买几头。”李逸风生怕被人小觑,拍着胸脯道。
“这才像个警察。”余罪鼓励着给了个大拇哥,然后背过身,咬着下嘴唇笑。他觉得狗少其实挺不错的,相比警校那群货,要算个好孩子了。
后面的李逸风一拍脑袋,又回过神来了,奇怪地自言自语道:“不对呀,怎么说了半天,还是我买?”
再问时,余所长早溜了。
这一日,轰轰烈烈的寻牛工作开始了,七名乡警,各带着十七八个村民,沿不同的方向重新寻找,不过直到晚上陆续回来时,仍然只是见到了几堆牛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