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楠,知道把你传到这儿来,是因为什么事吗?”
赵少龙道,看着年近半百、还是那么怯生生的艾小楠,他仍然无法想象,解开搁浅了十八年的疑案的扣子,居然会在这样的人身上。
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嘴,低着头。赵少龙示意身后陪同的两位女警,作为缓冲的方式,一位扶着她,一位给她斟了杯水。
有多久没有经历这种直接询问的方式了,赵少龙副局长已经记不清了。几个高手都派出去了,在领导督促下,他自然当仁不让了。赵少龙想了想,换了种说话方式:“那我直接问一下,我在三家银行一共查到了二十一次汇款记录,其中十七次是以你的名义,两次是以你死去的公公陈明德的名义,还有两次是以你女儿的名义,总金额是三十六万四千多……能告诉我们,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吗?”
“别人给的。”
“谁给的?”
“……”
又没回答了,憋了半天,赵少龙又抛出来一句:“钱你说不清楚,那电话呢?你女儿在南京上学,除了这个外地电话,还有很多次和沪城及其周边几座城市的通信记录……能告诉我们那是谁吗?”
艾小楠不说话,脸色阴沉得可怕,这几乎是告诉警察答案了。
赵少龙火了,拍着桌子,吓得艾小楠全身一哆嗦,他吼了句:“还用说吗?你在包庇谁?他可是杀你丈夫的凶手,无论凶手家属给你多少好处,这都是一条命案,法律能原谅他吗?”
吼声把艾小楠惊得全身激灵几次,然后她仇视地看着赵少龙,那种不屈、不服、不忿的眼光,让赵少龙见识到对面这个人的信仰是多么坚定了。
“你还瞪我?”赵少龙发火了,一如曾经当刑警队长时候的脾气,拍着桌子训着,“你的事全县有一半人知道,你们两家关系可以缓和,武向前给你们相应的赔偿,那是应该的……但这不能成为他儿子脱罪的理由,命案啊,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压力,他可是杀你丈夫的凶手,你们难道一点夫妻之情都没有,转向包庇一个凶手?……那你说说,武向前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艾小楠从那位警察眼光中看到了蔑视,看到了厌恶,她突然疯了一般地拍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喊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水杯翻了,水洒了一地。两位女警慌了,赶紧摁着她的肩膀。赵少龙针锋相对地吼着:“那是怎么样?难道他没杀人?多少双眼睛看见了。”
“不是这样的……陈建霆他是个畜生,他该死……”艾小楠吼着。
“那武小磊呢?难道不该死?”赵少龙凶悍地道。
“他也该死……”艾小楠悲愤地道,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了。
“哦,看来你很清楚他在哪儿。”赵少龙口气缓和了,惯用的试探方式,在这种对刑侦并不熟悉、情绪化的人的身上,还是挺奏效的。
问到此处时,艾小楠突然冷静了,两行泪刷刷流着,不时地抹着,不管赵少龙再问什么,就一句话:“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对方警觉了,遍问不着,气得赵少龙摔了本子,起身离座,在走廊里生了好一会儿闷气。
过了一会儿,进去接着试,还在哭。
又过了一会儿,再试,还在哭,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顾局长来了,两位领导关着门说话,却能听到顾局上火的吼声:“啊?让你询问几句,你吓唬她,那能管用么?这么重要的知情人,再有闪失,你还准备等十八年呀……去,找几个女警陪着,一定要让她情绪稳定下来……”
不一会儿,赵副局出来了,大黑天的,一直电话联系着各所,把为数不多的女警往回调。大半夜的,领导要结果,这光景呀,该着他哭了……
有时候无欲无求的人比那作奸犯科的人难对付,艾小楠这个没上过几天学的妇女就是如此,连续三天,全县的女警轮换了一遍,她什么也不交代。问钱的去向,她就开始胡说,再急了就开始哭,反正什么也不说。这死理认得,愣是把两位局长搞得焦头烂额。
袁亮一队是在火车上接到这个信息的,现在已经到了定位和抓捕的阶段,或者艾小楠开口,或者那两部监控的电话再打进来,或者……能在这个嫌疑人出现频率最高的沪城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呜……”汽笛长鸣,队员捅了捅小寐的队长,提醒着沪城到了。
睁开眼已经是满目青翠,绿色宜人,远眺是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近看是攘攘熙熙的客流,从县城一下到了大都市,由不得袁亮不怵然地自言自语着:“这块硬骨头,不知道咱们啃不啃得下来。”
“余所不就是个追踪高手吗?藏那么深的偷牛贼他都逮回来了。”队员道。
“那不一样啊,上次可是大量的嫌疑人和参考信息,还有省二队做后盾,咱们有什么?就几个人。”袁亮道,以县局的刑侦力量,实在够呛。
两人小声说着,起身离座,和同一车厢的两名队员会合到了一起,四人下车,通过地下通道,刚出站台时,就看到了有人举着大牌子,上书两个字:袁亮。
是狗少,那字写得像乌龟爬。有队员看见了,笑着示意着袁亮那方向,两组人终于会合了。袁亮哭笑不得地问着李逸风道:“干吗写我的名字?”
“您老名字就俩字,省纸呗。”李逸风道。
众人一笑,袁亮状似生气地道:“那你写个正楷字,你这像写字?扭麻花呢。”
“错,不是我写的,我们所长的书法,哈哈,回去收拾他吧。”李逸风笑道。
狗少领着众人上车,在当地租了辆普通商务车,走走停停。几人趁着这工夫,有的欣赏城市美景,有的感叹都市生活不易,袁亮却是心揪着案子,问着李逸风。李逸风说了:“这不等着家里的进展吗?都好几天了,我们根本没出门。”
这话听得袁亮也是好不懊丧。家里还没进展的话,他最终没说出口。
一路驶回了近郊一间胡同里的旅馆,李逸风分头招待人歇着。那边袁亮敲响了余罪的房间,一进门,却愣了下。余罪正光着上身,喝着啤酒,吃着花生米,边吃边发呆,他进去才发现了,原来余罪是看着案件板发呆——余罪把地图钉在墙上,下面排着几乎案发以来的所有照片。
很直观,也很有心,袁亮笑着道:“不错啊,余所,有美剧里那种侦破的氛围了。怎么样,有结果吗?”袁亮道。
“我在猜,还没猜到,你来了,咱们一起猜。”余罪道。
“猜?”袁亮异样了一下,仔细地看看整个沪城的城区图,上面被标记了数个点,那是嫌疑人曾经使用过公话的地方。除此还标有其他颜色的圆圈,袁亮马上也明白了,那是自动提款机所在的地方,最远能到离沪城尚有上百公里的苏杭一带。
信息出来的不少,可都被刻意地隐藏了,提款大多数时候在夜里,提取到的记录都是个戴着口罩的男子。袁亮异样地看了余罪一眼,确实是有心人,把这些从手机上、网上传送的案情相关东西,都直观化了,唯一不直观的,仍然是黑夜里的一个蒙面人。
“怎么猜?”袁亮道。
“猜他的职业,猜他出没的地点,猜他可能在的地方。”余罪道。
对了,袁亮突然发现变化了,余罪不像以前那愁苦了,相处这么长时间,他知道只要对方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就是有转机了。
“你猜到了?”袁亮好奇地问。
“是啊,就等着你们来呢,真够慢的。”余罪道。
“没办法,有武器,上不了飞机。”袁亮道,和余罪坐到一起了,一屁股坐下,抢着他手里的酒,追问着,“快说说,什么想法?”
“我猜呀,他是个司机。”余罪直道,把刚喝一口的袁亮给噎了下。
“说不定这就是他生存的方式。”余罪又道。袁亮使劲咽下酒,瞪着眼,一千一万个不信。
“而且他用的不是本地的牌照。”余罪又道,袁亮差点把喝下去的酒吐出来。
他异样地盯着余罪,不敢相信,可又不敢不信。当时选择任务的时候,余罪就径直到了最没有可能找到证据的沪城,只因这里是电话往来频率最高的地方。
“好好说,别卖关子,我都快疯了。”袁亮道。
“好,咱们从行为习惯上分析,取钱的时间大多数在夜晚,活动范围几乎有三百公里,你说至于么?在哪儿蒙面取一下不一样啊?”余罪道。
“可这不能证明他是司机呀?”
“但你不可否认,如果是司机的话,他可能更方便地办这些事,可以随机地选时间、选地点,那样的话我正好无法排查。”
“理论是这样,但判断他是司机,太过武断。”
“同意,那电话呢?通话的地方选择,除了市中心一带没有,其他几个区都有,最远还到了嘉兴一带……不用手机说明他学了不少反侦查知识,现在这东西好学,但另一方面,你考虑下,如果他是司机的话,这就太方便了,在路上走着,随便找个没天眼监控的路段,就解决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好像不对。”
两人争执起来了,余罪几日想出来的方式,看样子无法说服袁亮。余罪想了想,咬咬下嘴唇,又抛出个理由:“根据咱们对武小磊上学时候的了解,他的脾气不太好,性格很梗,属于不吃亏的那种,所以我觉得他要打工可能性不大,临时可以,长期他受不了那气……要是开个车拉客,似乎不错。只需要一个驾照和身份就可以了,就算被查也是被交警查。”
“你就这么判断的?”袁亮不认同地道。
“错,是判断他是司机的话,这些古怪的行径,就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为什么取款发生在不同地点的半夜,为什么电话通信在不同地点的隐蔽路段……即便是个潜逃的嫌疑人,他买一张不记名手机卡不就解决了吗?”余罪道。
“不要告诉我完美解释,我要知道你通过什么判断出他是司机,否则我不能同意。”袁亮反向问着。
“这个嘛,说出来你不准笑啊。看这儿。”余罪道,起身点着照片上一个小黑点,然后比对着,从同一幅监控图里把电脑图像放大,看得袁亮哑然失笑了。
那个黑点是……车钥匙!
“有车不一定是司机啊,现在有车的可多了。”袁亮笑着道。
“如果仅仅是有车,还无法解释他这些行径,所以我把得到的监控图都仔细看了几天……还有证明。”余罪道,然后抱着笔记本电脑坐下来,一张一张放着。袁亮看到有数张图片上,余罪都在嫌疑人的腿弯处都有所标记。余罪问袁亮,“有什么不同?”
“裤子吗?能有什么不同?”袁亮愣了。
“你站起来。”余罪道,袁亮讶异地站起来,余罪指指他的膝盖处,又把照片一对比,袁亮恍然大悟道:“噢,这裤子褶子多。”
“那为什么多呢?”余罪问。
“噢,你是说,长时间开车?”袁亮惊讶了句,没想到玄机在这里。
“对了,能出现这么多褶子,那说明腿打弯的时间比一般人要多……正常情况下,短时间驾车不会形成这样的,看他的裤子,皱成什么样子了,看这颜色,绝对是工装,脏兮兮的……所以我判断,他很可能是以司机为职业的。”余罪道。
“那车牌呢?总不至于你猜到车牌吧?”袁亮不服气地道。
“哥哎,这个钥匙虽然是半截,不过我根据样式已经咨询过几家修理厂了。师傅说,应该是国产车的那种钥匙,这也符合他的身份。他混在外面,还拿艾小楠给汇的钱,这肯定是他家里的……总不至于开个好几十万的车吧?”余罪道。
“车牌,说车牌,那对缩小范围有帮助。”袁亮道,越来越觉得余罪不是空口无凭。
“嘿嘿,你太老土了……本地牌一张牌照好几万,他开个几万块钱的破车,总不至于买个十万的牌照吧?”余罪道。
“有道理,理论上不会上本地牌。”袁亮点点头。
“买个破车,挂个外地牌,开在这种大都市,这种既没品位,又要被交警处处提防的事,你说什么人会干呢?”余罪道。
“以这个为职业?难道真是……黑车司机?”袁亮道,觉得一切是如此合情合理。
“如果是,所有表象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不是,我还找不出更符合这个表象的真相。毕竟这个职业是半公开的,既能挣到钱,又能隐蔽他的身份,还不用抛头露面,比照他的性格,你觉得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做吗?我甚至怀疑,这家伙是出夜车,那样的环境对他几乎是安全系数最高的……看他出现的区域,除非发案,日常的排查都很少,别说晚上了。”余罪道。他用三天的时间,描绘了一幅边缘人的生活场景。
“行!那就从这个方向查,车管所、市公安局、交警部门,咱们分头联系一下,对了,忘了告诉你,艾小楠被正式传唤了,不过她到现在还不开口。”袁亮道,重燃起了信心。
“很正常,要是一下子就把武家给撂出来了,那才是白眼狼呢。”余罪道,不动声色地又来一句雷语,“你们的排查方式不怎么样,想不想试试我的?”
“你有什么方式?”袁亮问。
“不找官方组织怎么样?车管所要管用,就没那么多黑车了。”余罪道。
“那找谁?”
“找地下组织。”
“地下组织?”
“对呀,他选择的是种边缘的生活方式,不可能不和那些人发生交集,每个地方都不缺地头蛇,那些地痞流氓,那些靠边缘方式生活的人,应该比片警更熟悉他们讨生活的地方……如果武小磊在沪城城区或者郊区某一地高频出现过,这些和他同样街头讨生活的人,应该照过面……我们只需要从各管区提取一下经常打架斗殴、收保护费、做非法小生意,甚至那些小偷小摸的人员,基本就差不多了。他们毕竟在明处,好找。”余罪道。
听着余罪这个简便而直观的方式,袁亮不住地抓脑袋,心想这办法太他妈有实际操作性了。余罪以为袁亮有意见,直问着:“怎么?这办法不好?”
“好是好。”袁亮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饶有兴致地看着余罪问道,“我是有点奇怪,这怎么也不像警察的办法呀?更不像警校能教出来的。”
“我有好老师,教我的东西可真不少。”余罪笑道,仰头喝了口,撇着嘴,像是好无奈地道,“还不止一个老师。来,碰一杯,打个赌啊,抓到他印证一下咱们今天的猜测,对了你请客。”
“那错了呢?”袁亮碰着酒瓶,笑着问。
“错了恐怕你没机会抓到,你手下的队员都太嫩了,所以你没机会让我请。”余罪笑道。
“横竖都是你赢啊,好,咱们就这么来,我倒巴不得请你呢。”
两人商定,仰头间,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