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葵与露申站在小休的墓前。按照当时的习俗,下葬需要占卜吉日,有时人死之后迁延数月不能入土。不过小休身份低微,所以处理她的丧事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只是将她裹以生前的衣服,装入桐木制成的棺椁,埋在云梦的山水之间。平地起坟,不过五尺,墓前植了一株柏树。时人相信,有种名曰“魍象”的恶鬼,喜欢食用死者的肝与脑,却唯独畏惧虎与柏树。所以若墓主身份高贵些,则往往在墓前立上虎形造像。因小休只是一介奴婢,就在她的墓前植柏,以御魍象。
忙完小休的丧事,又是黄昏时分了。露申将掘地、植树的仆人差遣回去,与葵留在墓前。因雨已停歇,葵在明日就要动身离开。在那以前,露申有些无论如何也想向她讨教的问题。关于近几日的命案,露申想到了一种解答,但她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证据。
然而葵仍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心中忉怛难遣,口里则絮叨起她与小休的往事。
“小休的父母是我家的奴婢,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了她。我这样说,露申就能想象他们的结局了吧?按理说,小休应该把我视作仇家的女儿才对,明明是我的父母让她成了孤儿,让她只能做奴婢。倘使她的父母在天有灵,知道她如此死心塌地地跟随我,究竟会怎样想呢?这种事情,我根本不敢想象。
“被带回我家的时候,小休尚在襁褓里,奴婢们给了她最简单的照料,她也幸而活了下来——不,或许这反倒才是最不幸的——是啊,她竟然没有死在懵然无知的年岁,真是太不幸了。老实说,对于她幼年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可以想见,逃亡奴婢的女儿会在我家遭受怎样的冷遇。她在五年前被派到我身边。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像现在这样恭顺了。不管我怎样苛责她,都没法在她的眼中发现哪怕一丝怨恨。确切地说,当时她的目光里空无一物,就算和我四目相接的时候,也像是在注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她有些阴沉,不像别的侍女那样总是逗我开心。她从未向我谄媚过,我新学了什么技艺或是作了文章也得不到她的吹捧。因此,我总是派她去做最粗重的活,甚至设法构陷她、让她受罚。可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心里却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自己的身世感到苦恼的缘故吧。
“露申也知道,我是长女,因而背负了那样的命运。所以,或多或少地能在小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作为逃亡奴婢的女儿,她的人生也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种种可能性。于是,我有了一个叛逆的念头,说出口或许有些可笑。只不过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再没有机会实现了,所以讲出来也无妨。
“——我想和小休一起获得自由。我们虽然身份悬殊,却也都被与生俱来的东西束缚着。如果是和小休一起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做到。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又过了一年,我开始跟随家族的商队旅行。对于我来说,这几乎就是‘自由’了。可是,对我的那份顺从还一直束缚着小休。在我看来,她的愚忠完全是身世使然,是因为自己的父母试图逃亡,最后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她才迫使自己放弃思考和个人的意志,完全成为被我操控的人偶。而我不希望她这样下去。因为我能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看着她被枷锁束缚,我也会觉得焦躁难安,即便在旅行,也仿佛仍被困在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家里。
“是啊,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的自私与自负最终还是害了她。其实我一直都误解了,以为她的过度恭顺只是出于对命运的屈从。起初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后来果然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吧。只是我醒悟得太晚了。直到小休那样悲惨地过世之后,我才察觉到,其实她是爱着我的。如果我能早些觉察到的话,或许就不会那么一再地残忍对待她了。可是都已经太晚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亏欠她的东西,也无法回应她的感情。我所能做的,只是依照她的愿望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小休一死,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也一起死掉了吧。我总以为,‘自我’是一种在岁月里不断堆积回忆而形成的东西。五年以来,我记忆中的每个场景里,几乎都有小休的身影。而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也不过只有十七个年头罢了,况且最初的几年完全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仔细想想,我这辈子恐怕也再难遇见一个能与我朝夕共对长达五年之久的人了。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珍惜呢?为什么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回想起来,小休真的是个奇怪的孩子,竟然愿意不顾一切地陪在我这种人身边……”
说着,葵泣如雨下。
露申则满是厌恶地看着她,唯恐葵的泪水蹭到自己身上。
“对不起,葵,我无法理解你们的关系。你所讲的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是病态的,我既不同情,也不会为之感动。而你对她的悼念里,也充满着对自己的哀怜,这很恶心。不过你继续说下去好了,我现在还不急着戳穿你的真面目。请尽情扮演这个悲伤的角色吧。不过请你不要忘记,究竟是谁逼死了她。”
“你可以对我怀有恶意,但是请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小休的一生。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正常’可言,我所见到的只是一些固执己见的狂狷者与许多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罢了。因为小休的死,我将愈发偏离你们眼中‘正常’的人生轨迹。因为这是她的遗愿,我也只能遵从。自她过世那刻起,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反转,我成为她的奴仆,情愿做她的傀儡,让她操控我的一生。昨天开始,我就只是为她而活着了。”
“那么葵,你是怎样看待我的呢?你之前也说过想带我一起回长安,我也以为我们之间能培育出真正的友情,可是我始终没有向你确认过,你到底是怎样看待我的?究竟是将我视作可以任意玩弄的偶人,还是把我视为一个永远无力反驳你的听众呢?”
“我想与你平等相处,仅此而已。”
“果然,你在我身上追求小休给不了你的东西,没错吧?‘平等相处’,说得何等冠冕堂皇啊!小休那样的绝对服从都已经无法满足你了,你已经开始物色可以与你‘平等相处’的仆从了!好,既然我们之间是平等的,那么我自然有拒绝你的权利。不仅如此,我也可以像你欺侮我那样回敬你——不,十倍百倍地回敬你!”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你对我的误解。”
“我对你没有误解,葵,你莫不是以为任何人都生来就有理解你的义务,所有人都必须回应你的要求?我无法理解你,你在我眼里是一个怪物。不,岂止是你,我周围的世界都疯掉了!为什么连若英姐都……”
“若英的事情,我很遗憾。”
“若英姐临终时让我向你转达她的谢意,她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果然把那件事告诉了你,是吗?”
“那件事?啊,的确。不过我不怎么相信。若英姐大概是怕我为她的死伤心,才……”
“你错了,露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若英一定向你坦白了她四年前犯下的罪行。她也和我说了。她讲的应该是真话。”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若英姐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怎么可能为了那样微不足道的理由,就杀害自己的至亲。”
“‘那样微不足道的理由’?露申,你在说什么啊,当时她可是……”葵惊诧道,“她向你给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想脱离那样的家庭,想被我的父亲收养——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理由。”
听完露申的话,葵陷入了沉默。
“撇开这些不谈,葵,昨天你为什么要讲那些话?说什么‘人在死后是平等而幸福的’。莫不是为了让若英姐安心赴死才这样说的?”
“怎么会,我只是按照她的期望,讲了自己的想法罢了。因为小休的事,我整个人都很混乱,感知和理解能力都变得迟钝,所以没能注意到她竟然下了那样的决心。”
“我不这样认为。”露申怒视着葵,厉色地说,“在我看来,这都是你蓄谋已久的!姑妈、白先生、江离姐、小休、若英姐无不是被你害死的!你昨天不是也承认了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我承认。”
“不要玩这种文字游戏了。你与他们的死之间,不是那种抽象、间接的关联,恰恰相反,葵,你亲手杀害了姑妈、白先生和江离姐,并且诱导小休和若英姐,令她们自杀!”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钟夫人遇害的时候,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不必再狡辩了,我已经看穿了你的伎俩。”
“露申!”
“葵,昨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辗转难眠,就把几起命案的情形回想了数遍,终于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其中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总觉得不自然。结果天快要亮的时候,我在半睡半醒间理解了其中的意义。我希望在我指出这个疑点之后,你可以立刻供出全部真相,否则的话……”
“请你冷静些,露申,我……”
葵的话音还未落,露申已从怀中取出一把尺刀。那是她从主屋后面的仓库里取来的。时人携带这种短小的刀具时,往往将它挂在腰间,所以它又被称为“拍髀”。这种兵器亦被称为“服刀”,“服”就是佩戴的意思,这个名字也说明它便于随身携带。
露申除下皮革缝制的刀鞘,将锋利的刀身暴露在葵面前。她两手握住刀柄,以刀尖对准葵的眉宇,继续说了下去。
“葵,请你回答我,为什么在姑妈和白先生的案件中,你都是杀人现场的第一发现者?”
“那只是巧合罢了。”
“真的只是巧合吗?那么,让我们回想一下姑妈遇害的那日早上发生的事情。那天你将我推入水里,用言辞羞辱我,又撕破我的亵衣,我原本以为那些不过是你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你的目的就在于惹怒我,让我先离开河边,这样你也就有借口和我一起回去了。”
“我又何苦一定要这样做呢?”
“很简单,如果你发现杀人现场时只有我一个人,你会比较容易得手——”
“得……手?”
“请不要打断我。”露申无视葵的问题,继续叙述她的推理,“后来,我为了甩开你就跑了起来,而你也穷追不舍。接近仓库的时候,你跑到了我的前面。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想跑在你后面罢了,还能有什么理由?”
“有!葵,你那个时候急着跑到我前面,是为了实施某个诡计——当时你怀揣着某个容器,里面盛放着你事先准备好的血液。在你假装跌倒的时候,将血洒在草丛上,再把容器收入怀中,制造了后来我们看到的杀人现场。之后,你装出一副勘查现场的样子,偷偷将容器丢进井里,完成善后工作。”
“这都是你的想象,想逼我认罪的话,就去井里把那个瓶子捞出来吧。”
“我只说是容器,你却说出了‘瓶子’这个词,这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信息……於陵葵,果然杀害姑妈的人就是你!”
“随便你怎么想了,先把刀收起来好吗?”
“我拒绝。”
“那么,你继续说你的推理吧。不过我想问一下,我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冒这么大风险,当着你的面把血洒在那片草丛上呢?”
“为了洗脱你自己的嫌疑。通过将血液洒在那里,就可以使人误判作案的时间。如果那里没有一摊血迹,我们推开门发现了尸体,那么,作案时间有可能是在江离姐她们经过之前,不,还很有可能是在我们第一次经过那里之前——也就是说,凶案发生的时间可能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早。而通过洒下血液,案发时间就被锁定在江离姐她们第一次经过之后、我们从溪边折返之前,这段时间你一直和我在一起。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诡计,你就拥有了不可撼动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假设凶手是我,我又是什么时候作案的呢?”
“更早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醒来之前,你就已经杀害了姑妈!”
“那么小休不会发现吗?”
“她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她如此忠于你,不可能提供对你不利的证词。同样的道理,江离姐遇害时你的不在场证明也是不成立的。因为小休即使没有与你串通好,也会出于自己的判断袒护你。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可以判断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一点你也承认吧?”
“的确,假使我是凶手,即使不命她做伪证,她应该也会提供对我有利的证词。她确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下面,我来分析一下白先生的命案。同样,作案时间也在我醒来之前,你把白先生约到悬崖边,在那里将他推落。”
“那么,白止水先生临终时写下的‘子衿’二字意义何在呢?我和这两个字没有什么关系吧。虽然我听说在东夷的语言里‘青’和‘葵’的读音是一样的,所以或许可以用‘青青子衿’的‘子衿’二字来指代‘葵’。但白先生是楚人,他应该不会用东夷的语言玩什么文字游戏吧?”
“葵,我们之所以猜不透这两个字的意义,原因很简单,这两个字本就毫无意义,它们根本就不是白先生临终时写下的!”
“你的意思是,我将白先生推落悬崖之后,不辞劳苦、披星戴月地摸索着自己不认识的山路走到涧底,在他身边写下虚假的死亡留言,再赶回住所、躺倒在你身边,等你醒来和你一起若无其事地去参加小敛仪式?明明在你认识路的情况下,我们到涧底往返一次还用掉了半日的路程……”
“不必再装傻了,葵,你早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走到涧底的时候,我抢在你们之前发现白先生的尸体,就是为了在那个时候写下‘子衿’二字,是吗?”
“正是。”
“那么很奇怪啊,假设我是凶手的话,我何必多此一举写下这样两个无意义的字呢?我若真的想脱罪,岂不是应该写下某个嫌疑人的名字,藉此嫁祸于他呢?”
“葵,你的狡猾就在于此。你在那个时候还不清楚每个人在小敛仪式前的行动,换言之,你根本不清楚哪些人有杀害白先生的嫌疑,所以才写下了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而你之所以写下这两个字并非其他,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之前你在江离姐那里见到了那句‘青青子衿’,仍对‘子衿’二字留有印象。那时我和展诗哥哥很快就会过来,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对将要写下的内容进行详尽的思考,于是就写下了这个你当时能想到的词;其二,在这里的人,只有你和白先生精通《诗经》。那天你告诉展诗哥哥,你也曾随‘夏侯先生’学过《诗》。于是,白先生一死,你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之中的《诗》学权威,当你找到可以嫁祸的对象之后,就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子衿’二字,将罪责推给那个人——这就是你前天下午做的事情,你对‘子衿’二字的解释简直完全不着边际,可是,也没有谁就此对你提出反驳。”
“那个解释的确愚不可及,请你把它忘掉吧。”
“污蔑了别人的父亲、一家之主,竟然想如此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吗?我看你还真是愚妇口吻,咄咄逼人,颜甲千重,可谓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
说着,露申伸直左臂,单手持刀,将刀尖抵在葵的颔下,距其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你忘记昨天若英对你说的话了吗?露申,请把刀放下。”葵叹道,“以上就是你的推理了?”
“还没有结束。江离姐遇害的时候,你其实并不在房间里。小休只是为了维护你,才在大家面前做证说你没有离开过住所。你的罪行她都看在眼里。所以,为了彻底绝除后患,你将她逼死了。”
“我的确……”
“我说的不是譬喻、修辞层面上的‘逼死’,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小休在前天午后曾经说过,‘要求我去死,我就立刻死在您面前’,又说‘您想要痛打我,我会为您递上鞭子’。所以当天晚上,你就对她说,想要验证她下午说过的话,要她取来鞭子。小休自然服从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尸体上有新的鞭痕。鞭打过后,你对她下了那个命令——那个尽管致命,却也是她无法反抗的命令——你命令小休去死。于是,小休就在那棵树上自经而死了。当然,昨天你的种种悲恸都是演技。”
露申,你为什么还是不明白?
凶手明明就……
“最后,对于若英姐的死,你也是负有责任的。我认为,你在昨天下午对她说的那番话,根本就是一种诱导。你发现江离姐过世之后,若英姐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所以就向她宣称死亡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还告诉她死后所有人的灵魂都会融合为一。于是,若英姐就认为只要一死,就可以与芰衣姐、江离姐重逢,所以……也就是说,於陵葵,正如你昨天早上不小心承认的那样,你的确杀害了所有人。”
“那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和观家素无恩怨,为什么不惜牺牲跟随了自己五年的仆人也要杀害你的亲人呢?”
“你的目的,其实自己早就已经讲出来了,不是吗?”露申冷笑道,“你来到云梦,就是为了传教——传播你创立的那个崇拜死亡的邪教!昨天你当着我的面讲出了你们的教义,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在回答若英姐的问题,只是在解释你认为身为巫女应该做些什么。但是我错了。其实,你当时就是在向若英姐传授你编造的教义。昨天你说死亡会消泯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你还说你相信人在死后是平等而幸福的——这就是你们的教义。你们认为死比生更好,生是苦难的而死是甜蜜的。你还说你认为自己要做的事在于‘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我说到这里,你杀人的理由已经昭然若揭了!於陵葵,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被杀的人偏偏是姑妈、白先生和江离姐。直到若英姐过世我才明白,他们四个人之间有个共同点,在这里的其他人都不具备的共同点——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他们有资格成为你传教的对象!”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那么,如果接受了你的教义会怎么样呢?我想,若英姐就是你传教成功的例子,她遵照你的暗示自杀了。而在姑妈、白先生和江离姐那里,你的那通鬼话并没有发挥作用。他们没有听信你的话,不认为死比生更好,更没有因为接受了你的教义而自杀。所以,你选择亲手杀死他们。你认为,如此一来就能让他们切实地体会你的教义——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一切都出于你的偏执、妄想和病态,你就是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杀害了五个活生生的人。为了不让你的异端邪说流毒海内,为了防止新的牺牲,我唯有这么做了,我要送给你一件你早就应该收到的礼物——你梦寐以求的死亡。”
下一个瞬间,葵推开露申的左臂,顺势将她按倒在地上。
“你这又是何苦呢?”
“放开我,你这杀人凶手!”
“你做这一切,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偏执、妄想和病态’吗?”葵长叹了一口气,“首先,我问你,昨天你和若英前往旧居之后,她可曾离开过你的视线?”
“不曾。”
“那么,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将那支断箭带在身上的?”
“或许、或许那支箭本就是你给她的。”
“好……再说白先生的事件,我们发现他的尸体时,距离他坠崖的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他的血怎么也干了吧?那么我要怎样用他的血写下‘子衿’二字呢?如果你说我这次也特意携带了一个容器,装着血液,只为写下这两个字,可是,新写下的血字能那么快变干吗?你们赶到白先生面前的时候,作伪一事岂不会立刻暴露?”
“也许你事先就准备了一块写上‘子衿’二字的土块,到时候只要在地上掘一个坑,将土块填进去……”
“这种方法,你觉得可行吗?”
“有什么不可……行……”
讲到最后露申自己也心虚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可能在你睡醒之前杀害白先生。因为你的睡相非常差,简直糟透了,睡在你身边是我有生以来最坏的回忆。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把你的半边身子都压在我身上,你让我怎样在不惊动你的情况下出门杀人呢?”
露申这才回想起来,自己那晚梦见了姑妈的死状,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紧紧抱着葵。
难道,真的是我误会了她?
但是,已经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所以……
“露申,你还没有明白‘子衿’二字的意义吗?那天早上天未亮的时候,观家的仆人见到白先生向山里走去,而小敛仪式开始时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出现在主屋,由此就可以知道案发时间了。而且,还能知道另外一个信息,凶手绝对没有充足的时间前往山涧下面再折返——因为那需要半日的时间,不可能赶在小敛仪式之前回来。因而‘子衿’二字绝对不是凶手写上去的。当然,这也不可能是我在发现尸体时写下的。那么,只有可能是白先生在临终前写下的,对吧?
“在白先生之前,钟夫人已经遇害了,也就是说这显然是一场连续杀人事件,那么,如果你是白先生,你会写下什么内容?很简单:凶手的名字。因为只要我们发现了他写下的凶手的名字,连续杀人事件就会被终结。可是偏偏,他写下了‘子衿’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词。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也不清楚凶手是谁,才这样写的呢?这种假说很难成立。第一,悬崖边有以履反复摩擦地面而留下的痕迹,根据钟展诗的证言,这说明白先生曾在这里与人交谈过;第二,假设他交谈的对象并非凶手,那他便没有见到凶手或无法判断凶手的身份,他应该也不会写下什么文字迷惑我们的调查。你还记得吗,露申,白先生在去世前一晚曾经跟我们说过,‘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告诉我吧’,他表示一定会协助调查。因而,白先生一定是在知道了凶手身份的前提下才写下了‘子衿’二字。
“于是,那个问题又出了水面:为什么白先生没有写下凶手的名字?或许你会这样解释,白先生担心凶手立刻到他身边抹去或修改他留下的字迹,所以特意没有写下凶手的名字。但是这种假说也不成立,因为白先生也知道所有人都将去参加小敛仪式,凶手不会花费那么多时间来到涧底修改他的留言。那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写下凶手的名字?”
“也许他……”
露申下意识地应声道,却想不出什么解释。
“也许他虽然见到了凶手的相貌,也与凶手交谈了一番,但是,他并不知道凶手的名字——不,恐怕比那更糟,他根本就以为凶手的名字是‘子衿’!”
“怎么会……”
“露申,其实在你讲述假说的全过程中,凶手一直就在你面前,只是你对她视而不见罢了。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
于是,露申艰难地将视线投向她正前方的那株柏树以及柏树后面的土丘。
——就在那里,长眠着本次事件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