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一直想向两位博学的贵客请教一些关于神明的问题。虽然我知道儒者不谈怪力乱神,但现在大家一说起有关神明的话题,也总要援引儒说,否则就会被斥为异端。”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主人观无逸开口了,将话题转向几日后的祭祀。
“观氏曾经执掌楚国的国家祭祀,祭祀的主要对象则是楚地信奉的神祇。其中东皇太一是最高的主神,其次则是东君、司命、云中君等天神,然后是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山川的神明,再之后是国殇一类的人鬼。屈原的《九歌》即根据楚地的诸神体系写成。我原本以为东皇太一是楚地特有的神,但是我听说如今汉王朝的国家祭祀也以太一为主神;而在长安主持对东君和云中君的祭祀的,并非楚巫而是晋地的巫者,这让我非常诧异,所以想向你们请教一下……”
“我在长安游学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些与郊祀有关的事情,但我主攻的究竟是《诗经》,对礼学研究甚少,恐怕不能为您释疑解惑。不过,於陵君好像精通礼书,对此应该有自己的看法吧?”
白止水就这样将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推给了他身旁的少女。
“我可能有些醉了,所以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葵说,“所以,请优容我费些时间,梳理一下本朝的国家祭祀,然后,关于‘太一’的问题也就能得出答案了。至于为什么由晋巫来祭祀东君和云中君……实在抱歉,我也不是很明白。这是高祖在国家初立的时候制定的职权划分,或许沿袭自秦朝的制度吧。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太一、东君、云中君这些神祇,其实并不是楚地特有的,而是战国时代各国普遍的信仰。”
於陵葵的话似乎否定了楚地信仰的独特性,这令观无逸多少有些不悦,但他确实礼貌地“优容”了她,毕竟在他看来,对方尽管笃于学问、颇富见识,仍不过是个与自己的小女儿同龄的女孩子罢了。
不过於陵葵下面的话会证明,观无逸实在低估了她。
“‘太一’又写作‘大一’或‘泰一’,有时则省称为‘太’。中央政府对它的祭祀,始于今上。汉室之前祀奉的最高神,是五方的天神,也就是所谓的‘五帝’,即白帝、青帝、黄帝、赤帝、黑帝。直到元朔五年的时候,山阳郡薄县有个名叫谬忌的方士,奏请今上祭祀太一,并提出了祭祀方法。他说,‘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也就是说,他认为太一是统领五方天神的最高神。今上采纳了他的奏议,在长安城东南郊设立了祭祀太一的祠坛。这是中央政府对太一进行的第一种祭祀。
“第二种可以说是对第一种的补充。有人提议说,古代天子要祭祀‘三一’,即天一、地一、太一。于是今上又命太祝在之前建立的祠坛上实行这一祭祀。
“之后,又有人提出了新的祭祀方法,被今上采纳并在之前建立的祠坛旁实行。这一方法不仅祭祀太一,同时也祭祀了黄帝、冥羊、马行、皋山山君、武夷君、阴阳使者等神明。这是对太一的第三种祭祀。
“到了元狩五年,今上大病初愈,建立寿宫,祭祀神君。神君之中地位最高的是太一,其次是太禁、司命一类的神。这是第四种。
“至元鼎五年,今上命祠官宽舒在甘泉宫建立了太一祠坛,模仿谬忌讲的形制,共三重,将供奉五帝的祠坛环居在太一祠坛之下。当年冬至,今上亲自郊拜太一。据说那晚夜光通明,有黄气冲天而上。这便是对太一的第五种祭祀。
“入秋之后,今上准备征伐南越,为此又祷告了太一,这次还绘制了‘灵旗’,上面画了‘太一三星’,所以又被称为‘太一锋旗’。祭祷的时候,太史手执这面旗,指向准备征讨的国家。这是第六种。
“最后,到了元封五年,今上按照济南人公玉带奏上的明堂图的构造,在奉高县西南建立了明堂。明堂的具体形制我不便告诉大家,不过里面祭祀的神灵倒是不妨一谈。明堂主要祭祀我朝高祖,同时也祭祀太一、五帝和后土。这就是对太一的第七种祭祀。”
听完於陵葵的总结,众人满是茫然地面面相觑,无法从中理出什么结论。
“以上的这些祭祀,大约可以分为三类。”於陵葵继续说道,“首先是第三和第四种祭祀,其中太一的身份很难确定,祭祀的方法似乎也缺乏依据。我怀疑这些祭祀方法是方士杂糅民间信仰而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也很难从中分析出什么结论。
“剩下的五种祭祀,则可以分为两类。在第一类祭祀中,太一是作为至高的天神出现的,其中包括第一种、第五种和第七种。在这三种祭祀中,太一都与‘五帝’一起出现,并且被视为‘五帝’的统领者。因为‘五帝’是各方的天神,可知此处的太一正是谬忌所谓的‘天神贵者’。而在第二类祭祀中,也就是第二种和第六种祭祀方式里面,太一和数字‘三’联系在一起了。这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由第六种祭祀中所谓‘太一三星’可以推知,在这里太一是星名。而结合第二种方法来看,‘太一三星’很可能分别对应着天一、地一和太一。”
说到这里,葵啜了一口酒,继续说下去。
“下面,我想从天象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两种‘太一’都与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有关。在最初的观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众星的地位几乎是平等的。《鸿范》所谓‘庶民惟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为了占卜的便利,‘天官’系统渐渐形成了。
“‘天官’将天空按照中、东、南、西、北划分成了五个部分,它们又分别对应着人间的种种事物。例如中官,就象征着人间的王宫。根据占星家的说法,‘中官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之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这里说的天极星,其实并不在天空的正中央,而是偏北一些,所以也被称为‘北辰’。孔子所谓‘为政以德,譬若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说的也正是‘天极星’。因为它的地位实在特殊,有时也被称为‘帝星’。又根据‘太一之常居也’这句,可以推知,这颗星就是太一。而《春秋公羊传》说‘北辰亦为大辰’,则是北辰即太一星的旁证……”
“可是,”露申打断了於陵葵的话,“小葵刚刚不是说,‘太一’是三颗星中的一颗吗?如此说来,太一应该是‘旁三星’之一才对。”
“的确,露申还真是捷悟啊。这里的‘旁三星’就是所谓的‘太一三星’,即‘三一’,分别是天一星、地一星和太一星。”
“那么你刚才说的‘天极星’呢?”
“那个也是太一星。”
“为什么会有两颗太一呢?”露申说着,用左手的食指蘸着酒在食案上画了一大三小一共四颗星。
於陵葵握住她的手,将之移到三颗小星那里,在其外围画下一个方框。
“三颗小星,合起来是‘太一三星’。据我推测,它们三颗星其实是大的太一星分裂之后的产物。”於陵葵说,“这样说也不是很确切,让我想想应该怎样表达才好……”
“根据小葵给出的材料,好像只能讲到这一步了。大的太一星与太一三星的关系,似乎还是搞不清楚呢。”
“好吧,那么让我补充一则材料。儒家的礼书中曾讲到,‘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这里的‘大一’即太一,这里说到的‘太一’这个概念,似乎不仅仅是天神。所谓‘其官于天也’是说它支配着天,那么它应当是比天更高一级的。
“《老子》所谓‘天法道’,那么这个‘太一’,莫非就是‘道’的意思?我认为可以这样理解。根据‘分而为天地’这句可以知道,天地是由‘太一’分裂而来的,所以太一应该是一种天地未剖的混沌状态。这一完整而混沌的‘太一’分裂之后,产生了天与地,再剩下的一部分,就是作为神明的太一了。
“如此说来,与原初的太一对应的天体是大的太一星,也就是天极星,而产生出来的天、地、神分别对应‘太一三星’中的天一、地一和太一。”
坐在葵身旁的白止水为之抚掌不已,露申也对她投以敬慕的眼神。
“可是啊,於陵君,你的这些论证似乎和我的问题没什么关系的样子。”身为长辈的观无逸毫不避讳地指出了这一点。
“马上就讲到那里了。”於陵葵以少女特有的腔调说道,“不过,说起来还真是可耻呢,我有点忘记了,您的问题是……”
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虽然观无逸很想这样附和一句,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作为长者的他究竟不能这样说。露申也看出了这一点,但她也不记得当初自己的父亲究竟要请教什么。小休亦觉察了这尴尬的气氛,但以她的身份,不适合介入其中。
虽然如此,小休还是发问了。
有时明知会被责骂,小休还是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大概是希望藉此引起主人的注意吧。
“小姐,我不是很明白……”小休拽着葵的衣袂,胆怯地问道,“小姐刚刚说的‘太一’是北辰,但是之前观大人问的是‘东皇太一’。一个在北,一个在东,它们真的一样吗?”
“还真是个多嘴的孩子,”葵转过身,捏了捏小休的脸颊,戏谑道,“不过好奇心旺盛这点倒是和我很像嘛。如此说来,也不枉我从《诗经》里为你选了这个名字。”
“我觉得多嘴这点也和小葵很像啊。”
露申在一旁窃笑道。
“小姐才没有像我这样多嘴呢。”
结果,竟然是小休反驳了露申的话。在座的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休见状,羞涩地涨红了脸、缩了缩头。
“那么,我就为自己的女仆提供一次特别服务吧。溥天之下应该再难找到我这样善解人意的主人了。”葵心里对小休的做法其实很是满意,毕竟原本不谐的气氛就此缓和了。不过嘴上还是不能让步,必须明确主仆上下之别。于是,她凑到小休耳边以最轻的声音说道:“回到房间之后再慢慢教训你。”
小休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也并不害怕。之前表现出的胆怯,只是因为羞于在众人面前讲话罢了。她心知葵时而残酷地对待自己也仅仅是为了摆出主人的架子而已。
“以下的种种解释,完全是我的猜测,恐怕也寻不到什么切实的根据。但是如果征考文献,辨察风俗,应该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了。我认为,随着时代的推移,人对四方尊卑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因而太一居住的方位也势必要变化。其中的理由,我刚刚就已经提示过了……”
“是这样吗?”
露申仍不解,小休的眼中也闪着好奇的光。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最早的时候,在先民的观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众星都等同于庶民。而‘天官’系统形成后,这种观念发生了变化,天极星,也就是北辰,成为了天的主宰者。其实,这是两个信仰模式,前者可以被称为‘太阳崇拜’,而后者则是我们更熟悉的‘星空崇拜’。”葵解释道,“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一切就很清楚了,在‘太阳崇拜’的信仰体系中,日出的东方是最尊贵的。《易传》说‘帝出于震’,又说‘震,东方也’,也就是说帝王出于东方,这‘帝’想来指的就是太阳了。所以,在崇拜太阳的楚人看来,作为最高神的‘太一’理应是‘东皇’。而在‘星空崇拜’的信仰体系里,不随群星移动的北辰相当于帝王,因而北方就是最尊贵的了。”
“但是於陵君,”即将主持这次祭祀的观姱也忍不住开口了,“楚人祭祀的太阳神是东君,而非东皇太一。你的这个解释和事实似乎有些抵触……”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呢,原本楚人奉祀的主神是东君,而后东君的地位渐渐被太一取代,因而太一又被冠上了‘东皇’这一名号。我总觉得,东君本就是‘东皇’的意思。当初读《九歌》的时候就很不理解,为什么前面有一首《东皇太一》,后面又出现了《东君》。现在想想,或许这样解释也不错。”
“或许正像你说的这样吧,其实长期以来,东君都作为从属的神明,与东皇太一一同被祭祀,但是细读《九歌》之后,我也觉得它的地位本应更特别一些。”说着,观姱背诵了整首《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比较奇怪的是‘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这几句,因为《九歌》写到祭祀东皇太一的时候也只是说‘扬枹兮拊鼓’‘陈竽瑟兮浩倡’而已。也就是说,按照《九歌》的记述,祭祀东皇太一时只用到了鼓、竽、瑟,而祭祀东君则用到了瑟、鼓、钟、篪、竽五种乐器。我不知道这到底暗示着什么,但是有可能在较早的时代,东君是作为主神被祀奉的。”
“不过,姑妈,”露申问道,“《九歌》的记载可靠吗?”
“我不知道,但也没有比它更可信的材料了。”观姱回答说,“楚国过去祭祀东君的方式,现在已经失传,除了《九歌》,也找不到其他记载。”
“我认为《九歌》是可靠的。”於陵葵说,“据前人的解释,《九歌》是屈原遭到放逐后,流寓沅、湘之间时写作的。当地人信巫鬼、好祭祀,祭祀时一定会伴随歌舞。屈子见这些歌词实在鄙陋,就为之重作了《九歌》。所以我想,屈原写作的根据恐怕也包括沅、湘之间的祭祀方法。儒家说‘礼失求诸野’,祭祀方式也是一种礼,在国都已经失传了的祭祀方法,或许会很完整地保留在偏远的沅、湘一带也未可知呢。所以我觉得《九歌》的记载应该是可靠的,至少现在考察楚的传统祭祀不能忽视这一文献。”
“像於陵君这样的人,庶几比得上古之贤巫了吧!”观姱赞叹道,“熟悉文献记载,深习礼的根据,相比之下,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巫者。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能让露申跟随你周游郡国,向你学习祭祀的知识。”
“姑妈在说什么啊,我才……”
露申脱口而出,却没能讲下去。毕竟,就她的本心来说,其实是很想随小葵一起离开云梦的。
“我也想和露申在一起。”葵坦率地说,“可以的话,我想带她回长安。”
“小葵……”
这样的答复的确出乎露申的想象。然而,自己的父亲终究不会同意吧。
露申将视线转投观无逸。
“时候已经不早了,筵席究竟是要散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继续下去,只怕反而要坏了大家的兴致呢。”观无逸起身,如是说道,脸上满是不悦的神色。“我带白先生去客舍,你们也好自为之。”
白止水识趣地站了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了主堂。
看着父亲的背影,露申失声痛哭,扑倒在小休身上,背对着葵。恐怕,她不希望让孤高的於陵葵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吧。
“如果露申姐姐能陪伴小姐就好了。我究竟只是个仆人,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洒扫布席而已。其实对我来说,若能让小姐幸福,多侍奉一个主人也没有关系,虽然可能会很辛苦……尽管和您接触的时间很短,但我能看得出来,和您在一起的时候小姐非常开心,就连我也……”
小休说着,泪水滴落在露申的发丝上。
“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的。你们不要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午后露申已经哭过一次了。这或许也不是坏事,《易经》说‘先号咷而后笑’,哭过之后也许事情会有转机。”葵叹道,“不知道若英姐姐有没有睡,刚刚对她讲了奇怪的话,我想向她道歉。方便的话,露申请为我带路吧。”
在小休的搀扶下,露申起身,满是泪痕的脸上仍留有织物的纹路。
“小葵为什么这么心急,不能等我哭完吗?”
“小休也一起来吧。”葵无视露申的话,继续说道,“实在抱歉,我们也先告辞了。”
“你们去吧。也代我问候若英,那孩子也很可怜。”观姱说,“她大概连离开云梦泽都做不到吧。露申,长安是个不错的地方,离开这里之后,我一直过得很幸福。虽然心里放不下云梦,但我究竟不想终老在这个地方。我会想办法说服你父亲的。他虽然有些顽固,却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可能不为女儿的幸福做打算。”
“谢谢姑妈,不过不必了。我打算遵从父亲的意志。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长处,亦没有真正喜好的东西,除了尽孝之外,再没什么可以做的。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江离姐擅长音乐,若英姐精通祭礼,那么,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孝悌了!这是我活在世上仅有的价值!”
听到这里,葵甩了露申一记耳光,什么都不讲,只是强拽着她离开了厅堂。
“对不起,我家主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以后大概也改不掉了。”
小休颇为得意地对观姱说道,语毕便快步离去。
观姱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她自知无法理解这一代年轻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