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开始后,白止水总在与观无逸叙旧,葵根本搭不上话。但当她高声讲出这句话时,白止水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来了。不仅如此,酒席间的噪乱一时被扫尽,每个人都对葵下面要讲的话抱有好奇之心。
“我在十岁的时候初次读到《离骚》,见而好之,熟读成诵。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屈原的身世。两年之后,一位留居长安的楚巫到我家中拜访,我因而向她请教了许多有关屈原的事情,才知道我原来的理解可能是有问题的。又过了两年,我终于通读了屈原的全部作品,又觉得自己最开始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一开始未曾听闻世上流传的屈原的事迹,只是从《离骚》的原文推测作者的身份与遭遇,所以我的看法与通常的说法有不小的出入。而与屈原的传记资料抵牾最多的一个推测,就是作者的性别问题。在我看来,屈原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士大夫,同时也是参与楚国国家祭祀的巫女。”
“巫……女?”
在座的众人或惊呼,或议论,场面又嘈杂了起来。葵却镇静地点了点头。
“首先,让我们梳理一下屈原在作品中是如何描述自己的。
“在《离骚》里,大多数时候屈原都将自己写成女性,例如‘众女疾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且,细绎文意的话,可以发现屈原其实是将自己描述成巫女。例如她说,‘愿依彭咸之遗则’,又说‘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里的‘彭咸’,根据文中‘巫咸将夕降兮’这一句,可以推知指的是《世本》里记载的巫彭和巫咸。他们是传说中的巫者,一个发明了医术,一个则发明了筮法。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一个证据。
“在《离骚》和其他作品中屈原时常描写自己采集芳草。实际上,这正是巫女的工作,例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揽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宋玉在《九辩》里也是这样描述屈原的:‘以为君独服此蕙兮’。虽然文中说的都是‘集芙蓉以为裳’‘纫秋兰以为佩’,也就是用芳草装饰自己。但是我总觉得,她采集那么多香草实则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儒家的礼书里有一种专门记录古代的官制,其中讲到了‘女巫’一官的职责,有一项是‘衅浴’,也就是用香草沐浴的意思。我想这才是《离骚》的主人公采集香草的真正目的。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为巫女的第二个证据。
“再者,《离骚》中有一句是‘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此处的‘不好’即是不祥的意思。那么,为什么这桩婚事是不吉利的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文中的主人公背负着不能婚恋的禁忌,所以她的恋情必将以不幸告终。以上是屈原将自己描述成巫女的第三个证据。
“传统的阐释,总将这样的写法说成‘寄托’,也就是用美女譬喻忠臣。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假若这是寄托,屈原理应在作品里始终如一地将自己写成不幸的女子才对。但是,屈原又写道,‘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此处是在描述自己的服饰,这显然是穿在士大夫身上的男装。我们还可以参看屈原的另一首作品,《涉江》。屈原在这首诗中写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屈原说自己喜欢‘奇服’,但是我并没有看出这衣服奇怪在哪里,这只是楚地士大夫最普通的打扮罢了。但是,若一个女孩子穿戴成这样,恐怕的确称得上是‘奇服’了吧。换言之,屈原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不仅是名巫女,而且是自幼身着男装直至暮年的巫女。若以‘寄托’来解释,实在是讲不通的。我不知道谁能猜出这些关于男装的描写是在隐喻些什么。既然不能以‘寄托’解释,那么让我们换一个思路来理解这些诗句吧——恐怕,以上这些全部是写实的,屈原正是这样一位一生身着男装、跻身士大夫行列的巫女!”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想,只有白止水一人表示“这个猜测可备一说”,露申则说自己一时难以接受。见状,葵继续补充道:
“诸位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大抵是因为就常理来说,女孩子是不能做官的。而屈原却曾做过左徒、三闾大夫,又曾出使齐国,还参与了楚国宪令的制定,这似乎不是巫女应做的事情。但是我读了《左氏春秋》和楚王室的谱牒之后认为,这样的事情在当日的楚国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小葵竟比我们楚人更了解楚国的历史文化吗?”露申不满地说。
“我当然没有这样的自信。不过《左氏春秋》这部书藏于秘府,外人很难见到。有人说贾谊懂这部书,但我并没听说有谁从他那里接受了这套学问。结果,我用重金买通了太史令,才得到它的抄本。这书虽然偶尔会引用《春秋经》,但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讲故事。因为里面的一些事情尚有其他史料可以稽考,我逐一查验之后发现,《左氏春秋》的相关记述全部属实。所以,我想这里面对楚国开国时的记述,应该也是可信的吧。
“《左氏春秋》记录了子革答对楚灵王时说的话:‘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前面说的都是创业的艰辛,很容易理解,而‘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则多少有些难懂。实际上,《左氏春秋》另一处曾说道,‘桃弧、棘矢以除其灾’。也就是说,楚国的先祖熊绎在创业之初,并无其他力量,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以桃木弓、棘木箭来禳灾、祈祷罢了。换言之,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
“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最为人尊崇的巫者。熊绎之后传了十五代,到楚武王的时候,国家的体制已经发生了变化。那时的楚国,世俗政治与宗教日渐分离,巫者的地位一度降低。所以到了楚昭王的时代,国家不得不进行宗教改革。
“提出革新宗教建议的人,就是诸位的先祖观射父,他也是我最佩服的几个古人之一。观射父的提议记录在《春秋外传》里,我想诸位一定比我更熟悉,那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露申,你明白这个说法的确切含义吗?”
观露申不敢应答,葵便继续说了下去。
“所谓‘绝地天通’,就是建立国家神道的意思。‘神道’这个词见于《周易》,我这里只是为了方便说明而借用一下。观射父对这个说法做出的字面上的解释是,‘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其背后的意思则是,将对天与对地的祭祀分归两名祭司管辖,他们都同时对王负责,只有王可以统辖他们。‘天’与‘地’分别对应‘神’与‘民’,对它们的祭祀权被垄断在王者手中。观射父提出这一学说恐怕是基于当时楚国的现状吧。我想,当日的楚国也有许多大夫、士在自家中供养巫者,为自己服务,擅自祭祀天地诸神,这种私人性质的祭祷,可以说是一种‘淫祀’。长此以往,国家的祭祀势必会荒废,世俗的政令也将难以下达。所以,他才认为有必要实行‘绝地天通’,建立国家控制的祭祀体系,以此重建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但是,你说的这些和屈原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露申问道。
“不要心急,马上就要论证到这个问题了。”葵说,“观射父在论证这个问题时,还特意解释了‘巫’的概念:‘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也就是说,他肯定女性也有沟通神明的能力,这是他建立学说的一个前提。
“可以肯定的是,观射父虽然没有说明,但他构建的国家神道体系里,决不会只有司祭天地的两个神职人员而已。为了使王者可以统辖全部世俗与宗教事务,势必要建立一种对全国所有巫者的管理制度,为巫者排列等级、分派职责。
“在这个时候,巫女和男巫一样,都被编入了国家的宗教管理体系。这一体系与世俗政治的官僚体系原本是并行不悖的,但到后世,两个体系再难分离,终于结合,于是官僚与巫者之间就可以发生身份转换了。因而,身为巫女的屈原完全有可能担任左徒、三闾大夫一类的官职。”
葵讲完了自己的推测,环视厅内,在座的众人只是低头饮酒,并不在意她的这番话。葵这时才意识到,观氏不仅有位先祖曾向楚昭王提出“绝地天通”的建议,也曾有与屈原共事过的先人。虽然那已是渺远的所传闻世的事情了,但总有一二不为外人所知的逸事能流传至今吧。
在观家的人面前谈论屈原,究竟有些自不量力了。
就在葵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观若英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於陵君的观点非常有趣,对于我这样寡陋的人来说,的确很有说服力。或许你也向往着屈子这样的人生吧。不过,你在论证‘屈原是巫女’这个命题时提出的三个证据中,有一个是不能成立的。”
若英讲话时并无表情,也不带语气,语速慢得让人忍不住想催促她一番,与欢快活泼的露申迥然不同。
“你说因为《离骚》的主人公背负着不能婚恋的禁忌,所以她的恋情必将以不幸告终。但是在楚地,并没有这样的禁忌。不仅没有,而且……有些话果然不适合在这种稠人广坐的地方讲出来。所以,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过来一下,我可以在耳边讲给你听。”
“欸?一定要我亲自过去吗?”葵慵懒地转向小休,在她耳边说道,“感觉好麻烦的样子。不如这样吧,你代我到若英姐姐那里去,把她要说的话转告给我。”
小休膝行到若英身边,葵在自己的座席上看到若英对她耳语,似乎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而小休听罢,很轻地惊呼了一声,还习惯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实际上,每次发觉说错了话,她都会做出这个动作。
当小休返回葵的身边,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果然还、还、还是主人亲自去听为好,她讲的事情,我不是很明白……”
小休迟疑地说。她是个瞒不住事情的孩子。葵又是个聪明人,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也就是说,楚地的巫女其实是很淫乱的咯?”
“我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葵与若英的对话,满座皆惊。坐在葵身边的露申也感觉到了众人视线正集中到这边。她捂住脸,低声自语着“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呢”。小休则苦笑着看着露申,用眼神告诉她,“对不起,我家主人一直如此,请勿见怪”。
“这样吗?我一直以为楚地也有这种禁忌呢。”葵说,“《左氏春秋》里记载了楚国公主季芈的言论,她说‘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我还以为类似的男女之防对于巫女来说会更加严格……”
“其实你说的那位季芈,后来嫁给了钟建,那个人正是我姑妈的夫家的祖先。所以这里面的事情,或许跟於陵君想象得有所不同。她当时对昭王说‘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钟建负我矣’,表面上是说因为钟建背过我,所以我必须嫁与他,其实只是托辞罢了。当时郢都被吴国的军队攻陷,季芈与钟建一路逃亡到云梦这边,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远远不止背负这么简单……剩下的事情,请你自己去想象吧。”
若英语罢,钟氏兄妹窃笑着,观姱则露出不悦的神色。
她果然是个叛逆的女孩子,难怪会被父亲那样责打——葵也不禁在心里这样议论着若英。
“看来是我太小看古人了……”
“云梦这个地方,并不像很多外人想象的那样只是围猎的场所。其实,它也有其他用途。於陵君若读过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的话,应该可以想象吧。在《高唐赋》里,宋玉写到自己与楚襄王一起游于云梦之台,望见高唐之观,又说先王曾梦见巫山神女与自己交合。在《神女赋》里则说楚襄王亦梦见了神女。但是,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样的呢?”
“是啊,怎样的呢?”葵欹着头,一脸好奇地问道。
“从襄王到今天,才过了不到二百年的时间,所以关于这件事有许多传闻。有一种说法是,襄王遇到的神女实则是高唐观里的巫女。宋玉讲的‘先王曾梦见巫山神女与自己交合’,实际上也不过是和巫女……”
讲到这里,若英的语速和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位姐姐莫非兴奋起来了——葵在心里嘀咕着,若果真如此,她还真是符合自己对楚地巫女的描述呢。
“所以於陵君明白了吧,你对楚地巫女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她们在‘男女之防’上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禁忌,反而较一般的女子要恣肆得多。”
观若英的声音已开始颤抖,她已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其实,观芰衣死后,若英就再没讲过这么多话,是故在座的任何人都没有阻止她继续讲下去。
“不过听你这样一说,倒是消除了我的一个疑惑。我刚刚说,自己读《离骚》得出的一个结论是主人公身为巫女却恋慕着楚王,现在看来这个推测并没有错,而且可以找出许多旁证呢。”
“有些时候,心系家国的巫女为了实现‘国富强而法立’的理想,总要做出一些让步和牺牲……即使是我,也是有这种觉悟的!”
和葵对话的时候,观若英左手一直握着羽觞,里面原本蓄满了酒。后来,羽觞随她的手臂晃动不已,酒浆横飞,濡湿了她的袖口。讲到这里时,觞中的酒已所剩无几。但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否则她或许已经转变话题了。
“我非常佩服若英姐姐的这种觉悟。我想,这样的观点一定不是你即席编造出来的,而是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才形成的。只是对于这种想法,普通人怕是难以接受吧。不知道若英姐姐以前有没有向谁提起过这些……”
“提起过的。”观若英打断了葵的话,“向我的父亲……向我已故的父亲提起过。”
“他对此表示理解吗?”
“可能,理解不了吧。”
若英说着,表情丝毫未变,但泪水已低垂,簌簌地落在衣襟。
就在这时,坐在若英身边的观江离将她强行扶起。
“若英醉了,我送她回去。”
江离说得很平淡,恐怕对于若英的种种反应,她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家族都早已习惯了若英的病态,若英也早已习惯同族的包容。
“於陵君,我懂了,”若英被江离搀扶着走向堂外时,背对着於陵葵说道,“莫非你们齐地的巫女,一直背负着那种禁忌吗?”
於陵葵并没有回答。若英也不再追问,她推开江离,迈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之中。江离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紧随其后。
“原来於陵君是齐地的巫女。”白止水叹道。他虽然从观家的信使那里听说了另一位客人的名字,但直到这时才初次听闻葵的身世,他明白这意味着怎样的命运。“即使如此,也希望你能追求自己的幸福。据我研究,《诗经》里也有讲述巫女婚姻的篇目,《小雅》的《车辖》一篇就是。而且据我分析,那名巫女也背负着禁忌——”
“我现在很幸福。”葵打断了白止水的话,一如既往寂寞地笑着。
“虽然很羡慕楚地的巫女,但是我并不想背叛自己的家族。或许以后会遇到某个能让自己忘却巫女职责的人,或许为了那个人我会不惜背负因亵渎神明与先祖而产生的诅咒,会为了那个人将灵魂燃尽、化作幽暗的萤火。但是现在还不曾遇见他,大概也不会遇到吧。所以,不管有没有先例,也不管会不会幸福,我只要、我只要……”
小休适时地为主人满上一觞酒。葵一饮而尽,陷入了沉默。白止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漆盘上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