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凶手选择匕首而非长剑是不合理的举动,只是因为长剑和匕首相比,更适合用来杀人。但是,做另外的一些事,匕首可能较长剑更方便。所以,假如凶手取下匕首本是为了让它派上别的用场的话,那么这个行动就完全合乎情理了。”葵解释道,“换言之,对于凶手来说,杀人是临时起意的行为,她在用匕首做完某件事之后才对你伯父一家起了杀心。”
露申并不理会葵,却听得心惊胆寒。
“那么,有什么事情用匕首可以方便地做到,使用长剑反而不方便呢?这样的事当然有很多,但结合现场留下的线索来看,果然就是那件事了吧——凶手在杀人之前,先用匕首割断了那条挂在枯树上的绳索。”
“那条绳子……”
一直赌气不愿和葵说话的露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想露申也猜到那条绳子的用途了。你的伯父是个残忍的人,他并不打算原谅观若英。发现她从仓库逃走之后,你伯父想的却是要加倍责罚她。依照我的推测,那天发生的事情大抵是这样的——
“观芰衣抵达你伯父家之后,他们一家人都还安好。你的伯父正在将绳索系在院子里的那棵巨树上,而哥哥则将盛着水的木桶带往那边。你的伯母和家中幼子应该在主屋里烤着炉火。家中的人见观芰衣来访,就招呼她进屋烤烤火、暖暖身子,她照办了。而就在这时,观芰衣听到了他们父子间的对话。
“原来,挨过打的观若英从仓库逃走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你伯父决定等她回来,将她吊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上,再鞭打一顿,作为逃走的惩罚。而之所以需要水桶,则是为了一旦将她打得昏厥过去,可以用冷水将她泼醒。观芰衣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想必非常震惊,因为以观若英的身子,恐怕很难挨过如此严厉的处罚。她一心想要阻止伯父。所以,她从兵籣上抽出了那把匕首,奔到树下,割断了将被用来捆缚观若英的绳索,又与伯父争执了起来。交涉最终以失败告终,伯父执意要让观若英受到‘应得的惩罚’,于是……”
一瞬间,露申也听信了葵的结论,顿时觉得脚下的地面已塌陷,林莽就悬浮在半空中,绕着自己高速旋转。
她将两膝并拢,双手抵在大腿上,放低重心,努力不让自己跌倒。
“……于是观芰衣用那把匕首杀害了你伯父全家。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观若英。同时,观芰衣向你描述的案发现场,并不是她当日初访伯父家的情形,只是她捏造的现场状况。”
此时的露申还不知道,直爽而博闻的葵也有残酷的一面,只在和自己的女仆小休独处时才会流露。
刚刚的那番解答,或许也只有用惯了鞭子的葵才会想到。
小休这个名字是於陵葵为她取的,摘自《大雅》中的《民劳》一篇。自从被赋予了这个名字,这位比葵还要小上一岁的少女就开始了其劳碌不止的人生旅途。葵自长安游历到楚地,小休一直紧随其后,起居杂事都是她一手打理的。由此可知,“小休”是表相,“民劳”才是於陵葵为她取这个名字的真正用意。
葵与露申外出狩猎的时候,小休正在打扫观家为葵准备的客房。
出身豪族的葵对于吃住一类的事情一向十分挑剔,小休侍奉她也总是格外谨慎。葵时而会责罚小休,下手并不重,甚至从未将小休弄哭过。当然,大多数的时候小休并没有做错事,只是被严苛的主人迁怒了而已。
“但是这样的话,小葵……”
“露申,你想说什么?”
林莽间疾风骤起,卷着尘土和花叶掠过两人的衣裾。
葵为了听清露申的话,向前凑了一步,露申却有些厌恶地把脸背了过去,凝视着被眼里的泪水渲染过的黄昏风景。
落日将尽,红颜正化作枯骨,引得群鸦翻飞天际。
起初,云霞的边缘染上了晚空特有的紫色,一寸寸向内部蔓延,渐渐只剩下与远山相接的一块仍留有一抹亮红的云彩。至此,落日已经全然没了踪影。一道光从山脊的背后投射到云端,为云层焦黑的边沿镀上了不纯的金色。不消多少时候,这廉价的装饰物也被剥落殆尽。
聚拢在西侧天空的云团,终于化身为一具黑色的骷髅,上面竟连一块带血的腐肉都不剩了。
暗云最终消失在夜空里。在下弦月升起之前,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小葵,很不幸,你的说法可能无法成立。”观露申冷冷地说,“假若芰衣姐真的是凶手,她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我们有关足迹的事情,因为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情。在芰衣姐回家通报父亲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雪,曾经有过的足迹都一并被掩盖了。芰衣姐完全可以隐瞒,只要绝口不提那条路上没有足迹的事情,任何人都会认为在大雪降下以前,那里留有外来的凶手留下的足迹。她若是凶手,讲出这件事对自己无疑是非常不利的。芰衣姐讲出了足迹的事情,所以她不会是凶手。”
听完露申的这番话,葵点了点头。
“也许你是对的。我不了解她的性格,也无从了解。你的姐姐是个谨慎的人吗?如果不是,她便有可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小葵,对芰衣姐的事情,你有多少了解呢?”
“关于她,我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对观若英尤其照顾,是个很温柔的人,并且在一年前过世了。”
“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刚刚却那样恶意地中伤她。我讨厌这样的小葵。”
於陵葵垂下头,听着观露申的责难。
“芰衣姐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云梦泽。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只知道,芰衣姐非常渴望云梦之外的广阔世界。我的姑妈嫁给了一位姓钟的乐府官,平日住在长安,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返回云梦泽参与祭祀。芰衣姐从姑妈那里听闻了许多关于长安的事情,也心向往之。据说她曾经偷偷委托姑妈在长安帮她物色一位夫婿。然而对她的未来,父亲却另有打算。父亲原来的考虑是,伯父家留下长子继承家业,幼子则过继到自家。因为四年前的事件,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观氏家族的子嗣问题,结果这个担子很自然地落到了身为长女的芰衣姐肩上。也就是说,父亲希望她能够……”
“希望她能够招一位赘婿,对吗?”
“是啊。对于一心想要离开云梦泽的芰衣姐来说,这自然是个沉重的打击。芰衣姐长久以来的愿望一直是,嫁到云梦以外的地方,顺便将若英姐也带走。在她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若英姐,从而避免让过于严厉的伯父继续伤害她。尽管,因为四年前的事件,伯父已经不在了——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是事实如此——总之保护若英姐的愿望似乎实现了。或许芰衣姐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愿望其实只是离开云梦泽、离开观氏家族隐居的僻地。敏感的芰衣姐一定因此而深深自责了一番吧,毕竟,她一定觉得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想法。或许是出于这种自责的心情,芰衣姐最终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同意让父亲为自己挑选一位赘婿。可是芰衣姐心里一定非常、非常地不甘吧……”
“那还真是相当可怜。”
听了观芰衣的故事,於陵葵不禁喟叹道。
毕竟,对于富贵人家的女孩来说,与赘婿相伴终老是种极端恐怖的归宿。
在时人看来,赘婿与隶臣无异,只是帮助没有子嗣的家族传宗接代用的工具罢了。有女而无子的家族若要延续其血统姓氏,就不得不借助于赘婿。在淮南一代的风俗里,将自己的孩子卖与他人就称为“赘子”;同样用一个“赘”字,则“赘婿”地位之寒微也就可以想见了,且“赘婿”们的来源也大多可以这样解释。
观芰衣同意父亲为自己招一赘婿,大抵就是同意他将自己配给家奴的意思。
之所以要用“招”,是因为观家未畜男性奴仆,还需要再买一“赘子”来充当观芰衣的“赘婿”。
只要观芰衣同招来的赘婿生下男孩,观氏家族的香火也就可以延续下去了。
可是,那也意味着观芰衣要同一介奴仆一起过完一生,还要屈辱地与奴仆行床笫之事,并生下奴仆的骨血。
做了十余年的长安之梦,也只得破灭。
等待观芰衣的未来就只有绝望而已了。
“所以芰衣姐没多久就病死了,恐怕她的心死得更早。芰衣姐病重的时候,已经预感到自己无法挺过这一关,于是对我们姐妹几个说:‘对不起,恐怕我一死,你们就要承担我的不幸了。’其实江离姐一直练习演奏乐器,为的也是离开这里,成为姑父那样的乐师。若英姐则努力要完成伯父的遗愿,让自己成为参与官方祭祀的巫女。想来想去,这个担子恐怕还是会由我接下吧……”
於陵葵听到这里,只是锁紧眉头,伫立不语。
“芰衣姐临终的时候唱了《九章》里的一段,小葵应该能猜到是哪一段吧……算了,也不要猜了,反正答案一定是悲伤的句子。你若猜错了,我还要多听几句丧气话。芰衣姐临终绝唱的内容是——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这一次,於陵葵也落泪了,为那名不曾谋面的少女。
“可是呢,露申,你知道吗,”葵饮泣说道,“赘婿什么的根本不是最悲惨的命运。我也是长女,我也有自己终将面对的未来。不,或者说,那种禁锢早就已经加在我身上了。或许你不了解,春秋时齐国有位昏庸的国君,谥号是‘襄公’,他曾经下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出嫁。被禁止出嫁的长女要主持家中的祭祀,被称为‘巫儿’。后来的齐人都深信,假若‘巫儿’与人结合,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至今齐地仍有这种风俗。我虽然生长在长安,但於陵家族毕竟是自齐地迁出的,所以也遵从着这一陋习。仅仅因为那位古代昏君的命令,我一生的命运就早早地被决定了。没错,我是长女,小的时候父母也唤我‘巫儿’……”
说到这里,於陵葵悲哀地笑了起来。
“明白了吧,露申,多么可笑的命运啊!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