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承岩是四岁的时候被遗弃在普陀山的,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是自己的妈妈将患有疝气的他丢在庵前的石阶上的,那时他肚子钻心地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将近油尽灯枯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位来解救他的观音菩萨。
这位观音菩萨就是澈如,她那时自己还是个小姑娘,背着许承岩四处求医,替他治好了病。就这样,他成为了澈如收养的27个孤儿中最早的一个。澈如用佛经上的两个字给他取了法号:明诚。
澈如的年龄对他而言是位姐姐,但在明诚心里,早已将她视作了自己母亲,只要能和澈如在一起,即使生活艰辛,他也并不感到苦。在明诚之后,澈如又收养了不少的孤儿,在别的孤儿面前,他又担当了父亲和兄长的角色。孩子们都有着相同的命运,被至亲的人抛弃,被切断了血缘,所以他们都相信有一种感情可以超过血脉,那就是相依为命。
其实不仅仅是净源庵里的27个孩子,所有在普陀山上的孤儿都是心连心的。谁有困难,大伙儿都会伸手相助。记得当年在另一个寺庙里,曾经收养了一个女孩,她得了一种怪病,呼吸困难,如果在医院治病需要很多钱,僧尼们实在凑不够钱,只有向医院租了几个呼吸球帮女孩呼吸。因为呼吸球需要人工不间断按压,否则女孩就有生命危险,当时普陀山上的几百个孤儿都自告奋勇地来到女孩所在的寺庙,五人一组,轮流24小时不间断地为女孩按压呼吸球,有的人因熬夜而受寒,有的人手上磨出了泡,但孤儿们都抱着一样的念头:一定要让女孩活下去。
虽然大家拼尽全力,最后还是没能挡住死神探向女孩的手,但女孩的死仿佛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大伙儿的心死死地锁在了一起。所以当那个陈老板来到普陀山自称会帮助他们被收养时,几乎所有孩子一开始都是抵触的心情,因为他们再也不想体会分离的滋味。
那时的僧人和尼姑当然不知道陈永德的真正企图,更没有想到早有一条披着羊皮的狼混进了普陀山。当那位叫志云的年轻人游走于各个寺庙,说想借用焚化窑,用来焚化民间尸体,替寺庙赚取香火钱,更是替孤儿们赚取更多的生活费,谁又能看得出那颗隐藏在淳朴面孔下的恶魔之心。
很快,朴实的僧尼们就把陈老板看成了济世的大善人。不谙世事的孤儿们在得到魔鬼假惺惺的关爱后,也轻易地交出了信任。
明诚在普陀山上最要好的伙伴,是仙峰寺的一个男孩,法号叫清恒,清恒比自己大两岁,是最早通过陈永德被“收养”走的孤儿中的一个。他见过那对准备收养清恒的夫妇,他们的笑容很亲切,很像明诚想象中的爸爸妈妈的样子。那个时候,明诚甚至有些嫉妒清恒。
清恒离开的时候,明诚把自己最心爱的那只海螺送给了他。清恒也答应明诚,以后一定会回普陀山来看他。明诚一直相信,清恒已经和他新的爸爸妈妈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但过了大半年,他都没有等到清恒回来看自己。
因为净源庵的菜地太小,而孤儿人数越来越多,大家渐渐吃不饱肚子,明诚自己倒没关系,却无法看着弟弟妹妹们挨饿,更不想看到澈如自己一口也不吃,全都让给孩子们。明诚知道隔壁的望海寺有一大片菜地,从前的老住持常常会拿着许多蔬菜来接济净源庵,可自从老住持患病卧床,来了一个叫志云的和尚之后,这种好事就再也没有了。
再过一天,就是明诚最疼爱的妹妹明柔的生日,净源庵的所有孤儿都把自己来到庵堂的那一天当作生日。为了让明柔吃上一根胡萝卜,明诚在佛像前磕了无数个头,请佛祖原谅自己即将犯下的罪过。
到了晚上,明诚拿着一把锄头,在那个已经有些破损的墙根边使劲地挖。他挖了几个小时,竟然真的挖出了一个洞。明诚就从这个破洞里钻进了望海寺,到菜地里拔了十几个胡萝卜和两棵大白菜。
可就在明诚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菜地旁的焚化窑前,掉落着一件熟悉的东西,他把那个东西捡起来,发现竟然是自己送给清恒的那只海螺,但不知为什么,海螺的尖头断掉了。
明诚诧异极了,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把海螺放进怀里,又从那个洞钻回了净源庵,谁知道却有一个人正在洞口等着他。
澈如看着一脸愧疚的明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他手里拿回了蔬菜,从那个洞口钻了过去。明诚知道,澈如是要把东西还回去,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在佛祖的面前犯下任何错。
明诚老老实实地走进了禅房,在佛龛前跪下,等着澈如回来惩罚自己。谁知道过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澈如回到了禅房,她的神情很奇怪,失神落魄,甚至有些恐惧。
明诚问她怎么了,澈如抱着明诚,不停地说:“鲛人,鲛人。”但明诚并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澈如都把自己关在禅房里,不吃不喝,只听到她不停地诵念着佛经。
明诚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犯错的缘故,他罚自己跪在佛像前,向佛祖不停地忏悔。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明诚也被那个“好心”的陈老板选中了。明诚当然不舍得离开净源庵,更不舍得离开澈如,但或许想到这样能替澈如减轻负担,或许想到自己也将有个更温暖的家,他答应了。但明诚没有想到,当澈如知道这件事后,竟然会发了狂般地阻拦。明诚清楚地记得,当时澈如死死地抱住自己,不让任何人触碰自己,她嘴里还在不停地说:“鲛人,鲛人。”可惜那时的明诚仍然不明白澈如在说些什么。
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件明诚至今不愿回忆的事。明诚和弟弟妹妹们是第二天大火熄灭之后,才看到澈如的。那时的她已经面目全非了,孩子们哭得彻天彻地,当时明诚只有一个感觉:天塌了。
很快政府的人赶到了普陀山,把普陀山的所有孤儿转移到了舟山市的一个孤儿院,他们被告知,这几天就会被人分别领养走。
夜晚中,在那个作为临时安置点的孤儿院大会堂里,孩子们几乎都在哭,都在不舍。当时明诚紧紧地拉着自己的弟弟明远和妹妹明柔的手。明柔哭着说“明诚哥哥我不要和你分开,不要和大家分开”。明诚当然也不愿意,但他有什么办法,突然间,他看到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可以打开功德箱的钥匙。明诚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告诉兄弟姐妹们,将来如果能回到普陀山,就把住址写进功德箱里,这样将来就能再见面了。
接着,明诚就被送到了广东,被许氏夫妇领养了,为了铭记澈如的恩情,他把法号中的诚字拆开,给自己取名叫承岩。
养父母对自己视若亲子,这让许承岩感到很幸运,很幸福,但他绝不会忘记澈如,而澈如为什么自焚一直是萦绕在许承岩心中的一个不解之谜。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了,直到他上了大学,看到了两个人。
那一天是新生报到,许承岩在养父母的陪伴下来到了大学,就在领取被褥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对同样陪伴儿子而来的夫妇。许承岩惊奇地发现,他们就是当年来普陀岛看望过清恒并决定收养他的那对夫妇。那时的许承岩,惊喜无比,他以为自己可以与清恒重逢了。然而当他见到那对夫妇的儿子时,却十分震惊,那个人绝对不是清恒。
许承岩一下子想到了那只送给了清恒却遗落在望海寺焚化窑前的海螺,他心中的谜团越来越深,他决定自己解开这个谜团。
于是许承岩设法找到了那对夫妇儿子所在的系和班级,他故意不动声色地接近那个男生,和他成为了朋友,然后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他的父母从前是不是去过普陀山。
这个男生当然猜不透许承岩的目的,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了许承岩。原来,大概六年前,这个男生得过严重的肾病,医生说只有通过移植手术才能治好,可是一直找不到可以匹配的肾源。后来,男生的父母去了一趟普陀山,恳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儿子。
谁知道,佛祖真的显灵了,就在他父母从普陀山回来后不久,他就得到了合适的肾脏,移植手术也非常成功。
听完男生说的话,许承岩几乎要窒息过去,刹那间,与自己告别的清恒、断了角的海螺、自焚的澈如……这些画面通通涌进了他的脑子里。
经过一晚上的苦思冥想,许承岩终于明白了澈如说的“鲛人”的含义,清恒没有离开普陀山,而是永永远远地留在了普陀山,而自己也险些重复清恒的厄运,但这一切都因为澈如而改变。
许承岩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天澈如爬过破洞,进入望海寺后,一定看到了什么。她之所以要自焚,正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不是澈如,那么自己也许已经和清恒一样,在焚化窑中化为了灰烬。
在那之后,许承岩就有了失眠的毛病,他的脑海中经常会出现澈如自焚的画面。他越来越觉得,澈如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她给了自己两次生命,一次是在自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时候,一次是自己即将被所谓的父母“收养”的时候,所以,他必须要为澈如做些什么。
许承岩想过去找警察,把这一切都告诉对方,但他知道没有用,因为没有证据,这一切都是空谈。他千方百计地追查到了那个陈永德的下落,却得知他已经死了。
许承岩本以为陈永德罪有应得,那么一切就应该结束了。许承岩暂时忘掉了这段阴影,他成为了成功的作家,并娶到心爱的女人,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直到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他打开了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档对成功人士的访谈栏目,当时接受采访的正是明河集团总裁柯仁雄,许承岩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是望海寺的志云,而更令他吃惊的,是柯仁雄手臂上那个奇怪的伤疤。
猛然间,许承岩什么都明白了,在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志云使劲掐住了正不停挣扎的清恒,清恒随手拿出怀中的海螺,刺进了志云的手臂。志云恼羞成怒,用尽全力掐死了清恒,并把他投入了焚化窑……
许承岩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电视中的柯仁雄,仇恨之火在目光中渐渐升腾。
许承岩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找证据,然后通过法律来制裁柯仁雄,但18年实在太久了,当年的丑恶或许已经被时间抹得干干净净,况且,仅仅是死,对于柯仁雄太过便宜。
于是,许承岩决定筹划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撰写推理小说多年的功力终于也派上用场,一场似乎只能存在于虚构中的完美谋杀即将搬上现实的舞台。
但要完美实施这个计划,靠许承岩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他想到了普陀山上的其他孤儿,他要告诉他们,是澈如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他们,他们也应该报答澈如的恩情。
那把功德箱的钥匙许承岩一直留在身边,一年多前,趁在杭州开签售会的机会,他偷偷到了普陀山,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在功德箱内发现了70多名孤儿留下的联络方式,经过谨慎考虑,他选择了其中两位,正是当年他最疼爱的妹妹和弟弟,明柔和明元。从他们留下的信中得知,明柔在舟山一家医院做医生,名叫朱曼华。明元现在叫单家扬,现在是广州的一位雕塑家。
通过朱曼华和单家扬的帮忙,许承岩陆续联系上了这70多名孤儿,又通过这70多名孤儿在各自地区的努力,又找到了另外100多名孤儿的联系方式。当初普陀山上的300多名孤儿,许承岩已经联系上了200多人。
然后,许承岩把澈如自焚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他们。
正如韩格所推测的,为了掩盖行迹,许承岩通过信件和黑网吧,采用金字塔联络方式,让朱曼华和单家扬将消息逐级地传递给了100多个孤儿。
当那些孤儿得知澈如自焚的真相后,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都没有想到真相竟然如此可怕。如果不是澈如的牺牲,自己的命运将会不堪设想。当然,许承岩没有强迫任何人参与这个杀人计划,孤儿当中,有的人从此沉默,有的人加以劝阻,但更多的人选择了和许承岩站在一起。到最后,共有将近100人自愿加入许承岩的复仇计划。
那座鲛人雕像的确是单家扬故意安置在恐怖列车入口的,它是所有孤儿的眼睛,他们要亲眼看着柯仁雄死去。杀人用的医疗器具则是朱曼华通过黑市购买到的。许承岩利用推理小说家的身份,轻易地进入了柯仁雄的社交圈,并通过为柯仁雄制作侦探礼服得到了他的身体尺寸,然后他对整篇《佛说父母恩难报经》进行了梵文布局。
与此同时,所有参与计划的孤儿,也很快接受到许承岩分配给自己的任务。他们开始购买生肉,在自己的家中偷偷地练习刻字,以使自己娴熟地在30秒内刻完不同的三到四个字。
到了实施计划的那一天,先由那对母子将一部手机放进隧道,随后许承岩把柯仁雄引到“恐怖列车”附近,由一位做推销员的孤儿给自己打电话,自己假借接电话走到远处。柯仁雄被手机铃声吸引进了隧道,许承岩趁机快步走进监控死角,将柯仁雄打晕。再接下来,就是鲛人们疯狂的复仇和报恩……
筹划实施得异常完美,许承岩几乎觉得这是澈如在上天保佑自己,直到一切被眼前这个武侠小说家揭破。
许承岩把思绪收回,看着韩格:“所以,今天你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韩格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许承岩又说:“你有没有想过,柯仁雄是个十恶不赦的该死之人,就算用这样的方式杀死他,也太过便宜他了。这件事本来应该就此结束,我们所有人终于可以回归平静的生活,可是因为你的逞强,我们的平静再次被打破,我们将再次不得不和自己的家人分别,而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只是天经地义的报恩和报仇而已。在你的武侠小说里,这不是应该被称为侠义之举吗?”
许承岩的一席话,让韩格完全呆住了,他低下头,嘴里喃喃:“天经地义,侠义之举……”
宋然抢上前去,大声地喊:“许承岩,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们杀死柯仁雄不是要为澈如报仇,你们是为了自己,为了要扫除这团缠绕在幼年记忆中的巨大阴影,这才是鲛人眼泪的真正寓意!”
许承岩身子一震,没有说话。
“如今柯仁雄已经死了,可你们真的能够安心了吗,真的就能无忧无虑、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了吗?”宋然神情激动起来,指着澈如的墓,“你们看着澈如,好好想一想,难道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佛祖面前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吗?”
许承岩的身子剧烈地发颤,恍惚地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了那个慈祥的瘦弱女尼,当年自己偷了蔬菜后她看着自己的眼神。
“对不起,妈妈。”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向着澈如,向着其他的孤儿,“对不起,是我的错,这全都是我的错!”
朱曼华和单家扬走到许承岩身边,也把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看到这番景象,宋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不经意地转过头,却看到净源庵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缓缓地向许承岩走去,早已经泪水潸然。
“我全都听到了。”林慧云张开双臂抱住丈夫,“你心里的这些苦,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许承岩瘫倒在妻子的怀里,他的生气仿佛已经被全部抽走,闭上眼睛,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