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是私家侦探掟上今日子。”
满头白发的女性这么说着,出现在公司的会客室里。她比想像中还要年轻得多,令结纳坂吓了一大跳。当然,因为从事这行,他过去也见过各式各样出乎意料的个性人物,还不会笨到用从外表或年纪去判断别人的能力,但是同样地,他也很清楚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根据这些经验运算出来的结果,结纳坂对眼前深深一鞠躬的侦探暂时给了一个“无从揣测”的评价——实在摸不透她的底细。
虽然挂在脸上的是温柔微笑,但却又难说是平易近人,即使同样都戴着眼镜,也跟钝磨警部不太一样,并没因此酝酿出知性的氛围——反而仿佛是借由戴眼镜,让一片坚固的玻璃隔在两人之间。
配合结纳坂“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找侦探来”的要求,侦探穿着灰色的连身运动服,打扮得像是个货运公司的人来找他。对于她的乔装打扮,结纳坂不得不说句难听的——穿这种土到爆的运动服,看来还如此时尚是怎样。
(这就是……)
(这就是——“忘却侦探”吗?)
起初,对于钝磨警部介绍私家侦探给他的提议,结纳坂是面露难色的。不管钝磨警部是基于好意,还是只想甩掉他这颗烫手山芋——这个建议都让他兴趣缺缺。
即便不是结纳坂心里有鬼,也是如此吧——如果是属于公家机关的警察也就罢了,对于要让私家侦探这种民间业者,得知相当于攸关公司命运的机密资讯而心生抗拒,也是身为经营者再自然不过的反应。
“您不用担心。”钝磨警部却向他打包票。“无论是什么样的委托,什么样的谘询,今日子小姐都会在当天就把内容都忘掉——今日子小姐可是一个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绝对会遵守保密协定,如假包换的忘却侦探。”
真的有这种人吗?首先,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还能从事侦探这一行吗?结纳坂当然不免感到狐疑。然而,他也有透过工作锻炼出来的调查能力——一查就知道忘却侦探的确是位名人,只是他刚好没听过而已。
不,结纳坂之所以截至目前“刚好没听过”这个人,其实也可以说具有某种必然性。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拓展人脉及人际网络为经营理念是“缘结人”的主义和主张,与她个人经营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保证将工作内容全忘掉”这般等同于“将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与缘分用过就丢”的行事风格,可说是完全对立——正好相反。
与其说是油水不溶,不如说是水火不容。
要是没发生这件事——要是警方没有居中牵线——忘却侦探与人脉公司的社长大概永远都会是两条平行线吧。
因此,一方面出于好奇心,另一方面也基于“说不定经由这份缘分,以后还有机会合作”这种工作上的别有用心,结纳坂才会请钝磨警部把侦探介绍给他——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解析副社长留下的暗号。
既然她会忘了在这里谈过什么,那么就可以跟她商量些不方便跟钝磨警部提到的事——就算没这么理想,侦探也跟律师一样,即便吿诉她一些对公司不利的内容,应该也会基于保护委托人的权益,不可能特地去吿发他。
当然,如果是“杀人”则又另当别论,但是与钝磨警部交手之后,结纳坂几乎已经不担心解开死前留言可能会出现自己名字的问题——因为死前留言远比他想像中更不具证据效力。
相较之下,结纳坂更希望能快点找到答案——纵使没有答案,至少也要有个结论。
只要能搞清楚那不是保险箱密码,他也可以死心,把这件事放下。
从这个角度来看,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可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侦探——因为她还同时保有“最快的侦探”这个称号。
无论什么案件都会在一天以内解决——最快的侦探。
也对,因为不管接下什么委托,她都会在一天以内忘记,也必然无论什么案件都得当天解决——这个必然性对结纳坂来说,真是谢天谢地。
真的有办法在一天以内,解开结纳坂很快就放弃研究的这组“副社长留下的暗号”吗?仔细想想还挺令人怀疑……
“那么,事不宜迟,自我介绍就到此为止吧。结纳坂先生,可以先让我拜见那个暗号吗?”
事实上,今日子小姐果然是迅速果断——或许因为结纳坂是经由警方介绍的,让她认为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彼此试探。
平白无故被怀疑固然敬谢不敏,但是做贼心虚还被怀疑就更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这样的判断与效率真是求之不得——不过为求谨慎起见,有件事还是得先问清楚。
“呃,今日子小姐,听说贵公司绝对不会违反保密协定……”
“是的。因为一到明天就会忘记。还请您敞开心胸,畅所欲言吧。”
“……我想多少会提到一点敝公司见不得人的内幕。我已经知道你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但是你能保证在明天以前一定会保密吗?”
“我不能保证吔——这个嘛,就请您好好享受这一点点的刺激吧。”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过这么说,反而让他觉得可以信任这个人。
“可是请您放心,我是金钱的奴隶。只要该收下的东西有收到,就会遵守保密义务。”
……这下又让他觉得此人完全不可信了。不过,想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比行情高出许多的价码,可信度先放一边,这倒是增添几分真实性。
结纳坂下定决心。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向钝磨警部借的现场照片,也是缘渊家客厅的照片。当然,里头并没有缘渊的尸体,只有其死前写下的留言。
结纳坂原本以为警方不会随便把这种照片给外人看,没想到钝磨警部却非常干脆地把照片借给他,可见钝磨警部打从心底不把这个死前留言当做一回事——或是这个警部对于今日子小姐打从心底信赖有加。
无论如何,这也使得他可以像这样把自己不敢拍下的死前留言照片交给侦探,所以结纳坂感觉局势站在自己这一边——只要今日子小姐接下来能顺利解开暗号的话。
“嗯……”
今日子小姐接过照片,拿起来用天花板的日光灯透着光瞧——看她那个样子,活像是在鉴定照片本身的价值似的。画质那么好的照片,用不着凑近凑到都要贴上眼镜镜片,也能辨认那些字吧——结纳坂心想。但今日子小姐却仔细端详到几乎执拗的地步,不仅变换角度,还翻到背面,一下用右手拿,一下换成左手拿,不停地检视照片。
“你、你看出什么了吗?我在猜,这是否意味着二十五个数字……”
虽然有些露骨,但结纳坂熬不住沉默,像是想要诱导侦探似地说出了这句话。即使一再吿诉自己不会有事,但实际面临这种情境时,还是会感到不安,会担心是否会从暗号里解析出自己的名字。
不要紧。
只有被害人的控诉——是毫无意义的。
仿佛咏唱咒文般,他又在心里念起这句在脑中重复过好几次的话。
“还给您。”
今日子小姐终于把目光从照片移开——或该说是把照片移出视线之外。她就这么将照片还给结纳坂。虽然感觉她注视着照片良久,但是在拿回照片时,结纳坂发现时间只过了短短十分钟左右。
才过了十分钟左右……该不会在这短短十分钟里,她已经解开那个暗号了吧?
要是那样——即便号称最快,也实在太快了。
“呃,那个……今日子小姐。”
“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今日子小姐竖起手指,仿佛是要阻止忍不住探出身子的结纳坂。
“您口中的二十五个数字,是保险箱密码或是什么认证码之类吧?”
真敏锐。
果然诱导得太露骨了吗——可是,她之所以会问这种问题,莫非也表示那个暗号符合结纳坂的期待吗?
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交代得太清楚,只是看样子,似乎不能如他所愿——虽然到了明天她就会忘记,但是要把与杀人动机有直接关联的内幕吿诉侦探,还是令他颇为踌躇。
然而,既不想亮出自己手中的王牌,又想问出暗号的答案,实在也想得太美了。
“你猜得没错,是保险箱的密码——我猜如果缘渊要留给我什么讯息,或许就会是保险箱密码,所以才会这样委托今日子小姐。”
结纳坂说到这里,瞥了会客室的门一眼。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稍后可以带你去看……副社长室里有个大型的保险箱,知道那个密码的,只有缘渊一个人而已……啊,不过如果那个暗号是揭露杀害缘渊的可恶凶手是谁,我也认为委托你来很有价值……”
结纳坂最后特地补充的一两句话,可能是听起来真的太假了,今日子小姐对此毫无反应——算了,比起被当成杀人犯,还是被当成只考虑公司利益的冷酷企业家比较好一点。
“虽说是保险箱……但里头并没有我家主人对吧?”
“你家主人?”
结纳坂愣了一下,一时间不明白她所指为何——大概是指“钱”吧——她可能认为直接说出钱这个字很没品,但是这种说法其实更加下流。
“如果是因为里头有什么贵重物品拿不出来,只要叫保险箱业者来把保险箱破坏掉就好了——既然有不能这么做的隐情,就表示您刚才所提到的贵公司‘见不得人的内幕’,就是锁在保险箱里的东西吧?至于您的委托,是要我暗地里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吗?”
“啊,嗯……对的。”
他只能点头。
如此肆无忌惮地一语道破别人心中事,与其说是又快又犀利,不如说她实在让人很不舒服——而若说这些话是她理性思考的结果,更是难以置信。结纳坂也属于直觉型的感性人物,所以他很清楚——这个侦探是靠感觉看穿一切的。她只是把想到的事全部讲出来,就算猜错也无所谓。要说随便也挺随便的——即使是随便的推理,只要能借此窥探结纳坂的反应就够了——这才是她的盘算。
原本就没有掉以轻心的空间,如果在此粗心大意,不管死前留言怎样,可能都会被这个女人看穿眼前的委托人就是杀人犯,所以结纳坂重新绷紧神经,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保险箱里的东西是名册。”
心不甘、情不愿是他真实的感受,但结纳坂刻意地表现得夸张了些——这是低调地想强调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亏心事了。
可能是小心机,但也是必要的小心机——要说粗心大意,竟然把侦探请到公司来就已经够粗心——但已经来到这里,也不能再回头。
“事到如今,不用再说明本公司的业务内容吧?我们是为了搭起人与人之间的桥梁,提供各种人脉网络的仲介业——当然也掌握了许多人的联络方式,甚至可说本公司最重要的业务,就是想办法弄到人们的联络方式。”
“原来如此。所谓的‘名册’,可以想做是将那些联络方式整理下来,类似通讯录的东西吧?因为是重要的个人隐私,也是企业机密,所以不想让外人看到或碰到。是这样吗?”
如他所料,今日子小姐也似乎并不是真的看穿了一切,问了有点不着边际的问题——不,也可能是她故意这么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
要疑神疑鬼会没完没了——与其坐上勾心斗角的赌桌,干脆地亮出手中所有的牌还比较轻松。
没差,反正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在忘却的彼岸。
“缘渊收在保险箱——藏在里头的东西,是以非法手段取得的名册。而我得澄清一下,我是不知情的。”
他不太想讲会让人听来像是在推诿的说词,然而这句话也并无虚假——结纳坂是真的不知情。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信赖的副社长的一直以来都用违法——不然也是钻法律漏洞的方式制作“名册”,而且还用来协助公司建立关系。
身为领导者,不知情本身就大有问题,结纳坂也不认为自己可以佯称毫无所知,撇清关系——若问这事是好是坏,明明白白就是一件“坏事”。
也因此,他在知道这个事实时相当震惊,并马上质问合伙人——然而,缘渊却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友人似乎完全没有做“坏事”的自觉——不仅如此,还一副认为这是为了让公司壮大的“好事”的样子。缘渊还主张之所以会染指非法行为、瞒着结纳坂到现在,全都是为了公司。
都是为了公司。
都是为了你着想。
友人说得振振有词,但结纳坂完全听不懂——无法解读他的意思。
缘渊的行为一旦公诸于世,公司无疑会倒闭,而结纳坂也得跟着完蛋。他无论如何都想让缘渊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们的讨论始终没有交集。鸡同鸭讲的程度非比寻常。
相较于认为光是持有那种名册就很危险,应该要马上处理掉的结纳坂,缘渊坚决不肯吿诉他保险箱的密码。不仅如此,还继续筹画要如何取得更新的名册——因为已经被结纳坂发现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甚至还堂而皇之到了几近挑衅的地步——别说不在乎这件事公诸于世会有什么后果,或许缘渊根本认为纵使把公司搞垮个一、两次,也可以重新来过。
若真是如此——彼此的价值观已然相差十万八千里。
不管使出什么手段,结纳坂都想保住在缘渊的协助之下成立的公司——为了掩饰违法,甚至不惜做下犯法的决定。
甚至决定要杀死好友。
……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想过要给缘渊机会的。在用钝器敲破他的头之前,结纳坂先说了句“这是最后一次”,又再问了他一次保险箱密码。
但缘渊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杀吧——还是宁死也要保住名册呢?
结果,结纳坂的心情终究未能传达给友人——传达到的只有杀意。因为痛下杀手,总算是成功阻止副社长伸手新的违法行为,至于保险箱里的名册——违法行为的证据——让结纳坂钻牛角尖钻到甚至觉得只能靠自己打坏保险箱,别无他法。
但缘渊留下了那个暗号。
死前留言。
会不会是缘渊临死前痛改前非,愿意吿诉他密码了呢?
这是非常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是因为那个暗号,让结纳坂满怀希望。
保险箱密码之类的资讯,本来就不是可以直接写下来的,更何况就连缘渊也有自觉,以社会常识来判断,里头的名册根本是违法物品。为了记住那二十五个数字,会想到将其化为暗号,也是极其自然。
至少比起垂死时才临时想出一个暗号的不自然要来得合理许多——之所以不直接写下数字,是因为临死之际的意识陷入混乱,还是想让不知情的人看了,也不会觉得这个讯息有什么问题?这些只能靠想像了。
“我了解状况了。不过,我不会对缘渊先生的非法行为进行任何善恶的评价。我得说这与我无关——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忘记。”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不晓得她心里怎么想。究竟只是装出一副基于专业、就事论事的样子,还是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呢?结纳坂无从得知。
“无从揣测”的第一印象如今已逐渐变成“难以捉摸”。
“确认事项到此为止。那么,接下来就从‘暗号到底是什么’开始,来为您陈述忘却侦探的推理吧。用最快的速度,绝不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