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由结纳坂担任社长的公司“缘结人”不可能发展得不顺利——他们成功揭示了引领时代潮流的崭新经营模式,现在甚至该说是得意到极点了。
事实上,也的确有很多这方面的杂志来采访他——然而,无论接受过多少次成功者的访谈,结纳坂也不曾得意忘形,就算多少助长了他的气焰,也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缘结人”的业务内容——简单地说是一种仲介业——大致上的工作是接受客户“请介绍这种人给我认识”的委托,尽可能协助引见接近其理想的人物。不管客户要见的是大人物还是特定人士,就算客户对于想见的人只有模糊概念,都要使出浑身解数,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像突触互联般,把各种关系串连起来,以公司名称由来之一的“结缘”为毕生的职志。
预测到正因为置身于科技日新月异的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接下来会愈来愈重要,因此创办了所谓的人脉开发公司,也成功了——虽然起初不是被认为和人力派遣公司没啥差别,就是被当成婚友社的变种,结纳坂也曾苦恼于想推广的业务内容不被他人了解——但这也是因为他自己实在无法用言语好好形容出心中愿景所致。
对结纳坂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感觉,只是区区的直觉——像是如果完全没有关联的A公司和B公司的领导人成了朋友,会不会激荡出什么新的火花呢?或者是这辈子恐怕无缘同席的纯文学作家和搞笑漫画家,如果能像裁缝机与雨伞在解剖台上不期而遇,进而互相刺激影响的话,会产生出什么样的作品呢?再说得极端一点,倘若八竿子打不着的艺人和政治家有缘相遇,这些人际关系都会给他们带来利益不是吗?
一开始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妄想。
把平常绝对不会有机会相遇的两个人兜到一块儿,到底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呢——对于极端靠感觉过日子的结纳坂而言,要合乎逻辑、条理分明地去说明这种类似好奇心的模糊概念,真的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因此,有个不用说明,就能理解他想做什么的好友实在是他的福气——果真是出外靠朋友。
那个好朋友就是缘渊良寿。
由结纳坂出任社长、缘渊当副社长,两人成立了公司——如今虽然已经是颇具规模的组织,但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缘结人”这个公司名称,也是取自双方的名字。结纳坂虽然是名义上的负责人,但是将他那只能算是灵机一动的想法真正化为具体的,还是缘渊。
因此,比起合伙人,缘渊更像是他的恩人——要杀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缘渊,结纳坂心中的矛盾冲突不可谓不深。
这不是完全偏离为人之道的行为吗?
难道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
现在不是还能回头吗?
做任何事都应该基于常识与良知——他在心中反覆想了无数次,然而结纳坂身为靠感觉过日子的人,最后还是服从了自己的直觉。
他像是破解暗号般地破解了“杀人是坏事”这个简单的命题,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种善行——将其解释成是被朋友杀害的缘渊不好。
话说回来,从客观角度来看,也不能说缘渊完全没有错——如同没有不犯错的人,他也有错。无论善恶的基准再怎么模棱两可,至少缘渊的行为明显是重大犯罪,就算不是犯罪,也违反“缘结人”的经营方针。一旦被公诸于世,公司就会彻底失去社会信赖,身为社长的结纳坂当然也会被拖下水。
为了保护公司,结纳坂必须杀死既是友人、也是恩人的缘渊——动手的时候,原本那么纠结的矛盾冲突居然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认为杀害缘渊是自己的使命一般,真不可思议。
虽然可以解释成结纳坂事前调整自己心态的尝试很成功,但换成一般人来判断,只会认为他已经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为了隐瞒自己人的罪行,犯下更重的罪——人若非失去理智,是无法用钝器重击别人头部的。
不。
他其实还是失败了——无论罗织了多少理由,无论下定多么坚定的决心,他还是有些犹豫。
对杀死朋友这件事感到犹豫。
为了连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创业,在创业之际最不可或缺的连系——即使如今已不再需要,甚至还成了阻碍,难道就要斩断这层关系吗——这让结纳坂很犹豫。但是人类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并不会这么容易改变,况且到了这地步,对于被害人缘渊而言,这股犹豫完全救不了他。
甚至从被害人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犹豫反倒还导致了更残酷、更悲惨的展开——因为受到心中犹豫的影响,结纳坂对缘渊头部的那一击,并不足以使他当场毙命。
看到朋友趴在地上,头部血流如注还在垂死挣扎,结纳坂马上明白自己失败了——一时之间“应该再来个致命一击”与“应该马上叫救护车,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想法在心里势均力敌,但他很快否决了后者。
用钝器重击缘渊头部的那一刻,缘渊已经不是结纳坂的朋友了——这家伙绝不是心胸宽大到会原谅这种事的圣人。他打破的不只是缘渊的头,还有他们的友情。事实上,他只有“杀人未遂”与“杀人”两种罪状可以选择——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就是他无法挽回的结论。
无法回头的他,做出了无法挽回的结论。既然做出了结论,就应该给那家伙致命一击,有多快给多快。
应该让缘渊从濒临死亡的痛苦解脱——明明自己就是造成他痛苦的人还真敢说,实在是太自私了——但这却也是结纳坂真心无伪的想法。
他相信,如果能压抑不想伤害对方的自我,给奄奄一息的合伙人致命一击,绝对是件“好事”——但直到最后,他还是没做这件好事。
他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友人慢慢地断气,直到最后的最后的那一刻——他并没有“为他送终”这种值得赞扬的心情(就算有,也不值得赞扬,而是自私到了极点),但也不是单纯下不了手给他最后一击。
结纳坂之所以没给他最后一击,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渊用自己头部伤口流出来的鲜血——用自己的手指开始在地板上写字。
所谓的死前留言。
(呃……)
结纳坂看他那样子——无语了。
即使不爱看推理小说的结纳坂,也知道什么是死前留言——照常理想,身为凶手,绝不可能让那种东西留下来。
他原本想伪装成闯空门的强盗干的好事——不打算多做任何不上不下的手脚,而是想塑造出毫无关系的小偷临时起意闯进缘渊家,刚好在家的主人惨遭杀害的故事,所以结纳坂把重点全都放在消除自己曾经登场的迹象。
也因此,更不能让缘渊留下任何讯息。就算没有直接写出“凶手是结纳坂”,一旦被他留下足以暗示这点的文字,转眼之间就会露馅了。当结纳坂发现垂死的过去好友似乎在写什么时,当下的心情其实想赶紧置其于死地。
但是。
(呜……呜呃……)
他下不了手——他不能下手。
其实,倘若缘渊写下的是结纳坂的名字,或者是露骨地暗示犯人就是他的讯息,结纳坂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吧——应该会受到原始的自保欲望驱使,将理智及情绪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结纳坂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缘渊用颤抖的手指写下的,是这样的一串文字——
“丸いと四角いが仲違い(圆的和四方的关系不太妙)
“逆三角形では馴れ馴れしい(倒三角形的话完全没在客套)
“直線ならば懐っこい(如果是直线又很爱示好)”
(……)
昔日的友人写到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根本不用给他致命的一击。
虽说是使出最后的力气,这个死前留言也太长了,结纳坂甚至担心起缘渊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但当他察觉缘渊并不是在写下自己的名字之时,却也没有任何行动。
动弹不得。
这段宛如暗号般的文字令结纳坂动弹不得。
这并不是“辞世之诗”——不是五七五七七那样的五句绝命词。
应该没有人会擅长用手指头,而且还是沾着鲜血的手指头来写下讯息,再加上写字的缘渊已经奄奄一息,他的字迹只能用“凌乱”两字来形容——自己是否真的有看懂那几个笔划较多的汉字,结纳坂也没什么把握。
然而,看起来就是只写了这些——但因为只有这些,所以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即使看得懂文义,也不懂他的用意。
仿佛是在阅读什么复杂的法律条文,看不见基准在何处。
为了防止凶手把死前留言擦掉,死者运用暗号留下讯息——这是推理小说里的基本套路,但是就一个不甚热情的读者角度来看,结纳坂认为这种故事根本是纸上空谈。
因为他觉得不管有没有转化成暗号,一旦发现被害人在写什么可疑的文字时,凶手为求慎重,一定会把那些字擦掉才对——可是当自己实际面对这种情况时,他却无法擦掉写在地板上的血书。
这当然也蕴含了冷静的判断——担心这种湮灭证据的行为反而会留下新的证据——可是要说的话,这只是附加的理由。
留在地板上的这段文字,的确可能是指认结纳坂的暗号——只要是人,九成九都会这么想吧。甚至应该直接这么认定,做好该做的风险管理。
然而他却无法不去思考剩下那一分的可能性,搞不好……
(一旦解开暗号,的确可能会出现我的名字。可是,搞不好——)
(搞不好会是我梦寐以求的保险箱密码——)
保险箱密码。
那二十五个数字,也直接关系着他杀人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