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的基准,简直跟暗号没两样——结纳坂仲人经常在想,真希望有人能把“好事”和“坏事”整理成一览表。
要是老实说出这种想法,大概会被人骂“难道你连好事和坏事都区分不了吗?”然而就算是被这样斥责,也要等到挨骂了,才会知道“原来这是不能说的”。平心而论,光是只看到有人被骂,也无法断定骂人的人就是对的。那些人或许只是嗓门大了些、主张明确了点——不能说嗓门大的人就是对的,也不能说因为主张很明确就是行善。这些都显然不足以做为基准。
那么,什么才能做为基准?
无论结纳坂再怎么渴望,世上依旧没有可以解析“好事”与“坏事”的暗号表——“这种事只要用常识想一下就能做出判断了吧”的指责,说穿了也只是基于一定的经验法则,他还没有别扭到会想要正面否定这种思维,但如果再深入地思考下去,这种“常识”与“没常识”之间的界线,其实还挺吊诡的。
在某个地区是很友好的问候,在别的地方却代表挑衅——这种事屡见不鲜。即使没有恶意,所作所为也会被认定是“坏事”。姑且不论到底是行为不好,还是无知不对——只是,他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对“区分好坏”这件事做个清算的心情。
不,如果是问候或肢体语言、用字遣词的问题,还可以视为是文化上风土或习俗的差异——但要是这样就能解释一切,那么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单纯的生活小知识,或者是当做趣味笑话就可以一笔带过的戏言。
然而,也有不能当做戏言带过的情况。
倘若是尚未白纸黑字的文化差异,在日本只要用不置可否的微笑,在欧美则是用摊开双手、耸耸肩之类的姿势,就可以不痛不痒地轻轻带过——但如果是明文规定在法律之中的,又该怎么办呢?
法律书。
将“好事”与“坏事”分门别类地条列出来,用以解析善恶的暗号表——换个角度来想,那的确是结纳坂所企求的一览表。可是,当他亲自去细读了六法全书,才知道法律原来可以有无数的解释空间。
所谓法律本身,几乎就是被暗号化的文章——同一则条文可以衍生出截然不同、完全相反的解释。而法学专家们则在法院里实际进行“哪边的解释才正确”的论战。
的确,如果不预留解释空间,就会变成不知变通的死规矩儿,但是正因为可以有太多种解释,要是严密地解释法律,就会产生无人不是犯罪者的矛盾——没有人这辈子不曾犯过罪——或许这才应该纳入常识的范畴。
就算要结纳坂不要从字面上说文解字,应该要好好探索法律之所以为法律的意图,可是所谓的“意图”仍让他感觉是面目难辨、难以捉摸的——要具体指出症结,不如用譬喻的方式会比较容易理解。以足球为例,世人常说越位之所以要判犯规是因为“很卑鄙、不够绅士”,但如果越位是种卑鄙的行为,那发动诱使对方越位的越位战术不就更卑鄙吗。
这种无视立法意图地滥用法律——说得直接一点即为“恶用”的情况,其实随处可见。另一方面,不合逻辑,甚至是不合理的条文也是不胜枚举,如果光看其立法意图,通篇就只像是基于一场误会,或是怎么看都觉得只是当时政权基于一己之私而订定的“善恶基准”,也是多不胜数。
所以,法律也是离正义或正道千里远的。
充其量就是堆条文——不过是些条列式的文章——法律不见得是用来规范道德不道德的尺规,有时想来做善事,却被这些规定或惯例挡在面前,弄得绑手绑脚,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么一来,法律书终究只不过是一本书,与其说是故事,更像是诗歌之类的——全凭感受者的感性如何解释。即便如此,若能把法律书全部整理成一本,或许会有无限的解释,但可能并不会产生无数的矛盾——可是在现实世界里,法律书却从来不只有一本。
同是规范一件事,也有多本的法律书。
光是国内已经如此,放眼海外,还会触及更庞大的“异文化”。
举例来说,在日本国内,法律规定不能贩售以“英寸”为单位的尺。虽然很想问到底是有何不可,不过单纯就法律来看,由于日本采用公制,英寸单位的尺规并不符合公制,放任其流通便是违反法律理念的“坏事”——但同样的尺,在不采公制而采英制的国家里,明明到处都买得到。
这还只是尺规的问题,所以可以说得如此平静——但这其实并不是如此平静就可以带过的事——因为换成手枪,也是完全能够说得通。
若是在日本国内持有枪械,可不是常识或感性受质疑就能了事——讲常识以前,身为持有杀人工具之人,想当然耳地会被视为危险人物吧。然而,在不禁止私人持有枪械的海外各国,持有枪械则是非常天经地义的自卫手段,完全不值得非议——这并不是法律解释的问题。
举出手枪这种耸动的例子是过于极端,但要说到这种标准的不一致是哪里卑鄙,以医疗技术为例会比较容易了解。每个国家都有可以做的手术、不能用的药物。在国外救人一命的崇高行为,到了国内可能会被处以伤害罪判刑,这种匪夷所思的对比,绝不是只发生在小说里的故事。
这是以法律为横轴在看事情的时候会产生的矛盾与错位,当然以纵轴来看,“好事”与“坏事”的区别更加暧昧——不仅如此,甚至完全颠倒过来的案例也所在多有。
以前是好事,现在却变成坏事;现在几乎难以想像的事,以前却是稀松平常的事——随着科技的进步,每当出现新的技术之时,人们为了确实管理规范,有时还得制定新的法律来配合。
以前的人近乎执拗地遵守着现在看来已经过时的荒谬法律——而纵使是说不上能做为善恶基准,至少可以做为管理约束标准的现代法律,看在以前的人们眼里,大概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破天荒吧。
即便这样,结纳坂认为应该还是有垂直贯穿人类史,类似“人情味”的东西能够成为基准,可以让他寄予希望。只可惜就连这点也很难说——毕竟纵观历史,有将不人道的奴隶制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时代,也有把杀人如麻的人视为英雄的时代。
对结纳坂而言,被问到“你喜欢哪个战国武将?”这个问题,跟要回答“你喜欢哪个杀人魔?”实在没两样。以现代的感觉解读过去,无论是什么样的英雄或伟人,都是坏事做尽的大坏蛋。
所谓历史的教科书,其实会不断地改写。
既然如此,他真想知道自己一路所学的历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单纯的记忆力测验吗?
回想起来,也有死都不肯改写的教科书——主要是以数理科的教科书为大宗。有名的例子像是“电流从正极流向负极”的解释——后来发现其实是从负极流向正极,但是一开始就被定义的那个定义,到现在还是维持原状。既然电子是从负极流向正极,就表示一开始的定义明显是错的,但是之后非但没订正,还持续做为“正确的定义”教导后生至今——说是纵轴,其实只是因为历史太漫长,所以实在改不了而已吧?
要说数学无论在哪个国家——说得再极端些,无论在哪个行星——都是不变而对错分明。倒也不尽然。即使答案相同,演算过程也可能天差地别,像是日本的九九乘法和印度的九九乘法就完全不一样。还有“零的发明”若为真,那么发明零以前和发明零以后的数学,应该也可说是完全不同的。
进步代表着变化,而变化有时候可能会否定过去——对错的规则永远在流转。原本以为是这样,曾几何时又变得完全不是那样。而且变动的时间,总是比想像中的还要短。
顺带一提,以教科书来说,结纳坂认为国文或许是解释得最模棱两可的——因为国文原本就由文章组成,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大家都会说“试论作者此时的心境”这种题目,即使作者本人来应考也答不出来,可是要因此说作者的答案一定是正确的,也不见得是这么回事——从作品发表的那一刻起,小说的诠释权基本上就已经交给读者了。
那么不谈心情这种起伏不定的玩意,光是严谨地看待文字本意呢?不过即便只是“请写出词语解释”,正确答案与错误解答的境界依旧模糊。像是“空穴来风”的意思那样。
像是“差强人意”的解释这样。
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之类。
纵使感叹语文程度低落,站在认为应该把字典视为绝对的立场上,也会碰到同样都是属于国语文范畴,同一个词却在白话文与古典文学里有完全不同的意思——例如“风流”、例如“逢迎”,或是明明也说得通,却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地说是“不合文法”的状况。
当结纳坂长大成人,看到书里写着“汉字其实不存在正确笔顺”的时候,真是打从心底感到震惊。
“要那么做”、“要这么做”、“那是错的”——大人总是自以为是地教导小孩,但是如果其根据说穿了根本没有依据,只是一厢情愿凭想像的结果,那么无论是教人的人、还是被教的人都不过是小丑一群,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了——不只是学习,运动也一样。
结纳坂这个年纪的人,都历经过严格的青蛙跳训练——虽然他也搞不太清楚,听说现在正掀起一波“叠罗汉体操训练是否合宜”的议论。
不,不仅仅是现在,其实过去就有这种讨论了,只是终于浮上台面——就连古代的奴隶制度,当时也有人反对。
想法与解释——水远都是多种多样的。
但是把想法解释公诸于世这件事本身,又总会受到法律规范而无法尽如人意——不过,原本是要推广“好事”、规范“坏事”的法律,有时候却为什么又变成恶法呢?
杀死一个人是犯罪者,杀死百万人就是英雄——同样的道理,拯救一个人是英雄,拯救百万人却成了逆贼——吗?非常有可能。过度的善行与恶无异——一样会伤害很多人、失去很多东西。
历史已经证明了这点。
只是,就算结纳坂能讲得天花乱坠,或许也只会被人一句“这种不言而喻的事有必要特地提吗”而视如敝屣。讲什么横轴纵轴的,规则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因地制宜,反倒是时代已经变了,规则却仍然一成不变才麻烦。
结纳坂也不是没有人提醒就不懂事的小孩——然而,正因为是大人了,他才知道,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轴。
假设横轴是X轴、纵轴是Y轴的话,那就是Z轴——换句话说,即使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做同一件事,对于善恶的判断也可能有所不同。
或说是个性,或说是人格特质。
明明是做同样的事,有些人会被原谅,有些人却不会被原谅——就像同一篇文章可以读出好几种不同的意思那样,本来理当是不应该的事,却又被视为理所当然。
这个Z轴的问题,比纵轴与横轴都更让结纳坂伤透脑筋——同样是杀人,为什么会根据凶手的“苦衷”及“情状”而产生不同的判断呢?只是,心中虽然怀有这些疑问,却又同时有着认为“不该一视同仁”的理性,使得他伤透脑筋。同样的罪行,未成年的刑责却比较轻——有些国家的监狱甚至不收老人。只是现实里也不会有全然“同样的事”或“同样的罪行”,所以该掂量的还是要掂量——同样是做“好事”,做事的人过去做过什么事也会影响到他的评价,要说是无奈,也真的是无奈——这是没办法的事。
纵然想主张“善”与“伪善”并无二致,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伪善还是会受到批评。这么想来,结纳坂渐渐觉得“好事”与“坏事”在本质上,其实还是没有差别吧——无论是什么样的事,都会对某些人来说是“好事”,但同时对某些人而言就是“坏事”。
没有人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地活下去,相反地,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谁因此得到救赎——也说不定。
或者……
有些人就是要死了才会对人类有所贡献也说不定——如果认为“正义必胜”的说法太幼稚,那么主张“胜者为王”也同样幼稚。
“好事”与“坏事”——其实是同样的事吧。
借由如此复杂、如此执拗地搬弄道理是非,结纳坂仲人终于能够从自己杀害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同时也是合伙人的缘渊良寿而造成的道德观纠葛之中,得出“那不是一件坏事”的结论。
杀害好朋友——那算是一件“好事”。他总算好不容易,成功地说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