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沉重且间隔短暂,一定是阳里护士。
矶明迅速阖上手上的校样,摆到床旁桌上。他现在是住院休养之身,为了不被护士识破自己正在偷偷工作,他抓起桌上的苹果,拿起水果刀。
房门打开,随着李斯特《爱之梦第三号》的降A大调旋律,阳里护士进到病房来。她个子高大,五官端正,却总是脂粉不施,紧绷着肩昂首阔步。每当阳里大声嚷嚷,矶明都不禁替她感到惋惜。她要是有那么一丝女人味,应该就不至于年过三十了还云英未嫁吧。
阳里瞪了一眼校样,接着望向矶明的手边。“你那是在削皮吗?还是在刨皮?”
“看起来也像是在雕皮吧。”
他那副削苹果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仓促间做个样子给护士看的。这把刀非常锋利,是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柄上有刻有鹫的图案,听说当地人都拿这种刀子劈开硬邦邦的坚果。
“你最好多运动运动,复原得有点慢呢。何况今天外头很暖和,绿意也特别浓哦。”
“是的,我知道了。”
帮矶明动手术的主治医师井池也说过一样的话,阳里护士完完全全贯彻着井池医师的那一套理念。这家盛荣堂医院很注重病人愈后的复健,十楼屋顶设有庭院提供患者使用,复健训练用的固定式脚踏车与平行杆等设备也十分完善。
不过矶明丝毫不想上去庭院晒太阳遛达,他的工作忙到就算分身成三个自己都不够用了。之前听到要动手术,他沮丧得彷佛被宣判死刑似的。
幸好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昨天获准下床了,虽然脚步蹒跚,但已经能够在病房里行走了。一旦能走动,他就无法静静待着,立刻拨电话回公司叫员工送校样来。
阳里草草地量了一下矶明的脉搏和体温。
“我快要可以出院了吧?”矶明问正在填写病历的阳里。
“还不行吧。这病很棘手的。”阳里头也没抬地答道。
“我是很希望这星期就能出院啊。”
“……我会问问井池医师。”
“麻烦你了。”
阳里抬起脸,视线似乎轻轻扫过隔壁的空病床。
矶明心想,要赶在这星期出院可能有点困难。人家医院也是做生意的,总不希望病床空太久。
矶明住的是双人房,隔壁床的男病患出院后,那张床空了整整一星期。
曾经同房两天的男病患名叫堤俊夫,四十岁前后,瘦得像皮包骨,住院动了胃部切除手术。他递给矶明的名片上写着“堤经济出版社”,还对矶明说什么“同业相怜”,嘻皮笑脸的,但矶明根本没听过这家出版社,而且堤那副德行,一点儿也不像出版人,矶明在猜他一定是假出版社之名的职业股东。堤的手术也是由井池医师执刀。
要讨井池信徒的欢心,最好的方法就是吹捧井池吧。
“井池医师总是很忙喔。”矶明说。
但没什么效果。
“医师等一下还有手术。”阳里只是冷冷地回道,又瞥了校样一眼之后,带着一脸轻蔑,绷着肩离开病房了。
她是觉得动完手术、连休养的时间也没有,就被工作追着跑的男人很没出息吗?管他的,等阳里的身影消失后,矶明扔下苹果和刀子,又将校样摊开在毯子上。
青兰社是一家专营个人出版的小公司,规模虽小,经营却十分踏实,在业界信誉颇佳。矶明手上这份校样是一位风水师的传家本,书名叫《三易的发祥》,内容是关于中国的夏之连山、殷之归藏、周之周易三种易法的研究。校样已经捺下“校对完毕”的印章,但作者要求甚严,强调原文使用的都是旧式假名文字,所以他坚持铅字版也要依循原稿使用旧字体,还说他要亲自校阅过一遍。
矶明不经意地望向开头扉页,就在这时,印刷的铅字彷佛跃上纸面,矶明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因为,扉页标题竟然印着《三男的发情》。
自己已经看过这本书的扉页多少遍了?先入之见实在可怕,他压根没想过,盖了“校对完毕”的扉页竟然会有误植。
而且好死不死,《三易的发祥》竟然变成《三男的发情》!
他终于了解阳里方才的眼神为何如此不屑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扉页上的铅字,把矶明当成了色情出版社的总编。
真该庆幸手术之后恢复良好,他才有精神想拿起校样再看一遍。一想到要是就这么发印,成书送到作者手中,矶明就禁不住一阵战栗。比起损失,他更怕作者大发雷霆。经过那么多人的层层检査,却没人发现误植,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但现实中的确发生了这起失误,一定是因为恶魔真的存在,而这正是恶魔的恶作剧。
矶明一把抓了零钱便跳下病床,右大腿的伤口阵阵作痛,但现在事态紧急,分秒必争。矶明套上拖鞋,啪哒啪哒地跑过走廊。
阳里正在前方走着,矶明没理会,拖着腿一跛一跛地赶过她。
“矶明先生?你还不可以跑啊!”阳里大吃一惊喊道。
楼梯旁有公共电话,占着电话的是一名三角脸、身穿洋装的小个子老妇人,频频探看着零钱包找硬币,但矶明的零钱就握在手上,他立刻对老妇人说:“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请让我先打……”接着抢先老妇人一步将零钱投进电话里。
“我也有急事……老头子他……”老妇人持续纠缠着。
但矶明不予理会,兀自拨起号码盘,“青兰社吗?是我。”
“您打错了。”悦耳的女声响起,“这里是花之汤宾馆。”
“啊,抱歉……”
竟然连自己公司的电话都拨错,真的太慌乱了。矶明再次慎重无比地拨了号,一边嘀咕着:“三男的发情、宾馆……可恶。”
老妇人登时离去,矶明自言自语的内容好像惹得人家不舒服了。
熟悉的员工声音响起:“青兰社,您好。”
“喂……是我。”
“啊,是总编啊。您恢复得还好吗?”
“好个头啦!我血压都快破表了。那本《三易的发祥》,现在进行到哪里了?”
“请放心,应该已经进厂印刷了。”
“照着之前那份校样吗?”
“当然了。”
“混蛋!叫印刷厂停机!马上给我停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扉页!你自己看看扉页!”
话筒的另一头陷入沉默。
一会儿之后,传来惊人的喧闹声。
“总编,您还在愣在那儿做什么?愈不快点挂电话,我怎么联络印刷厂?”
“喂,封面也检査了吗?”
“就说我正急着处理嘛!”对方“锵”地挂了电话。
太久没奔跑了,膝盖抖个不停,心臓也跳得厉害。矶明浑身虚脱,坐到走廊长椅上。这对身体不好……实在太不好了。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阳里护士来到身旁。
“没事,已经解决了。我不会再这么乱来了……”
阳里一脸狐疑望着气喘如牛的矶明。
走廊另一端,一名瘦削男子慢吞吞地踱了过来,他看到阳里,露出别具深意的笑容问道:“哈啰,井池医师呢?”是先前同病房的堤。
“医师正在看诊。”
“也对,来医院见医师,要照顺序来嘛。”
阳里没应声,绷着肩膀离开了。
堤在矶明旁边坐下,他穿着浅蓝色运动衫和深蓝色长裤,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因为上衣颜色太明亮了吗?
“阳里护士啊,很迷井池医师的。”
“……你知道得真清楚。”
“只要住院一阵子,就看得出很多事啦。你的手术结束了吗?”
“嗯,托你的福,很顺利。”
“那真是太好了,井池医师的治疗非常仔细吧?”
“嗯,听说我这是罕见疾病,所以医师尤其慎重吧。你呢?后来恢复得怎么样?”
“我呀,顺利得不得了呢,刚好趁机休养一番喽。”
“唉,我可是又穷又忙啊,住院也得工作,真吃不消。”
“哦,?所以刚才的电话也是处理公事喽?真是太辛苦了。哪像我,多亏了住院,反而荷包满满的吶。”堤又是那副别具深意的笑容。
矶明再次打量堤,但他的打扮看上去实在不像有钱人。
堤缓缓从长椅站起来,“好像还得等上一阵子才见得到井池医师,我去屋顶散个步好了。要不要一起去?”
被这么一邀,矶明也想散步了。赏赏花朵,或许能降点血压,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两人一道朝电梯方向走去,才刚弯过走廊,视野突然整个一亮。
走廊上撒了一地的红玫瑰,花海中央,阳里和一名年轻男子正努力地捡拾花朵。有些玫瑰被压扁了,先前肯定有人一屁股坐到上头吧。而不知为何,阳里手上的一大束玫瑰花里,混了一枝康乃馨。
难得见到阳里双颊飞红的模样,只见她捡起玫瑰花递给男子,男子轻轻点了点头接下花朵,一个转身,刚好和矶明对上了眼。
“……啊,总编,我来探望你了。”
矶明看着男子俊秀的脸庞,以及他那身灰色西装,与系得端正笔挺的褐色领带。
“喔……是亚爱一郎先生……”
三年前,矶明罹患一种叫做“托勒密氏病”的怪病。
他的眼睛充血,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水。矶明一直以为是感冒,因为这些症状和那一年流行感冒的症状完全相同。来年矶明又感冒的时候,眼睛同样红通通的,但那一波流行感冒却没有红眼的症状。他依旧不以为意,可是感冒痊愈后,他眼睛充血的状况仍然没好转。
然后到了第三年再度发作,矶明不但眼睛充血、打喷嚏、流鼻水,右大腿竟然出现了硬块,一碰就像着火似地发烫。矶明自知状况不妙,求诊附近诊所,被嘱咐去大医院接受精密检査。
无可奈何之下,矶明透过朋友介绍,来到盛荣堂医院接受检查,验出所有托勒密氏症候群的症状,确定了矶明罹患的,正是托勒密氏病,当天医师便建议他立刻接受右腿肿瘤切除手术。
可是矶明是个大忙人,他为难极了。
“如果不动手术会怎样?”
“你的腿会溃烂,整条报废。”医师回答。
“我这红眼症状跟腿有什么关系?”
“这部分目前依旧是医学界的一道谜,托勒密氏病的成因也尚未明朗。不过,治疗方式很简单,只要把大腿部位的肿瘤切除,如此一来,眼睛也会很快痊愈,前后只需要住院十天就行了。”
“十天?这么久……”
“腿烂掉的话,会转移到下腹部哦,然后是全身溃烂,最后只剩下红通通的眼睛还能动。”
“我不想活活烂掉。”
“不动手术,就会变成那样哦。幸好你发现得早,我们这里有完善的复健设备,手术后绝对不会留下后遗症,护士也全都是美女……”
听了这段话,矶明横下心来,决定接受手术了。执刀医师是年轻的井池。同房的堤告诉他,井池虽然年轻,本领相当高明。即使矶明要动的只是小手术,井池动刀时却是无比地慎重。
矶明术后的确恢复得非常迅速,一如初诊时医师所言。但护士都是美女这一点,却与现实有点出入。只有负责九楼与十楼单人病房的护士个个是美女,矶明所住的双人房,护士们长得并不怎么样。
手术刚结束,麻醉退了的时候,矶明不停喊痛。他在昏昏沉沉之中仍记得,阳里护士一脸不耐烦地挥着病历板说:“你怎么不干脆昏倒算了!”
而这样的阳里,却勤快地送了花瓶来矶明的病房,插上亚带来的玫瑰花。虽然阳里恢复女人味是件好事,可是动机却是亚爱一郎,这点教矶明不甚痛快。
“哎呀,这里面怎么掺了一枝康乃馨吶?”
亚爱一郎神情古怪地望向花束,说道:“那不是我带来的呢,一定是原本就掉在走廊上,方才无意间混进玫瑰里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刚刚好像有个小孩子拿着康乃馨在走廊上乱跑呢。不过没关系啦,花愈多愈漂亮嘛。”
“是啊。”
两人似乎颇聊得来。阳里插好花之后,笑容可掬地望向矶明说:“你不要突然做剧烈运动哦,去屋顶稍微走动一下比较好。我现在有点空,陪你一块儿上去吧?”
“喔,那真是谢谢你了。”
“亚爱一郎先生也一起去如何?”
说穿了,矶明只是幌子。亚迎向阳里恳求般的视线,微笑问道:“请问屋顶有些什么呢?”
“我们医院的屋顶是一座空中庭院,花圃里开着许多花,当然周围的复健设施也非常完善,因为我们打造这座庭院的目的,就是想鼓励患者进行步行训练等等复健疗程。”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设施呢。”
“那么请你务必来参观一下吧。”
“为了哪天脑溢血昏倒之后的复健做预习吗?”矶明插了嘴。阳里立刻瞪过来,那严厉的神情一如平日。
说到屋顶,矶明想起了堤。刚才因为遇到亚爱一郎,耽搁了这一会儿,堤应该先一步上屋顶去了。三人走出病房,搭上电梯。阳里挨近亚说道:“我呀,一直盯着玫瑰看,就觉得胸口激动得快要无法自己呢。”
亚爱一郎莫名做作地说:“蔷薇科的花都十分出色且华丽,像是樱花、梅花,全都很美哦。”
“哎呀,原来梅花也是蔷薇科的呀?”
“草莓也是。”
“你真是博学多闻。”
“土茯苓也是蔷薇科吗?”矶明故意问道。
“土茯苓是百合科的植物。”
“观赏花朵是很惬意啦,但植物本身还能拿来当药用哦。土茯苓的根晒过之后,就是山归来吧。”矶明说。
“山归来……是中药吗?”阳里问。
“过去也只有山归来一帖药压得了那个病吶。”
“那是治什么的药?”
“山归来就是古代的撒尔佛散,是得了梅毒的人吃的药。‘连累了老婆一道吃山归来’——从前的打油诗不都这么说的吗?”
阳里交互看了看亚和矶明:“你们是同行的?”
“我们出版社曾出版过亚先生的作品。”
“是什么样的书?”
“书名叫《云之瀑》。”
矶明故意将“云之瀑”发音发得像“淫之铺”,这时又恰好电梯抵达屋顶,开门声响模糊了话声,矶明的阴谋更是效果十足了。
三人走出电梯。
“那本书是全彩的,收集的都是一些我特别有感觉的照片。”亚爱一郎说。
“……在一些部分应该做了柔焦处理吧?”阳里不安地问道。
亚爱一郎的回答很明快:“没有任何柔焦,全部保留了我拍摄当时的原貌,因为要是经过修片或是后制处理,作品就毫无价值了嘛。”
“……唔……或许吧。”
“你想看是吗?”矶明下流地问。
阳里当作没听见,迅速离开两人身旁,迎向庭园中一位正在练习步行的患者,“……哎呀,铃木先生,你已经走得这么稳了呢。”
“她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呢?”亚爱一郎愣愣地望着阳里的背影说。
“亚爱一郎先生,别放心上,人类是有误会这回事的,就和印刷会有误植是一样的啊。”
如同阳里所说,户外洋溢着灿烂的阳光。屋顶中央是花圃,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花圃之间设有平行杆,两、三名患者边赏花,边进行步行训练,四下还设有许多固定式脚踏车和步行训练用阶梯;出入口墙上嵌着一面大镜子,方便患者照镜子矫正姿势。
亚爱一郎满心好奇地在屋顶上四处参观。矶明向他说明:“能够上来屋顶的,是身体复原状况比较好的患者。可是像脑溢血病倒的人,一开始得在治疗师的指导下,在室内从起身练习开始复健,做做手指运动啦,也有人练习捏黏土、写字或射击。”
“射击?”
“扣扳机的训练。当然是玩具枪啦,不过好像也有会发出枪声的,听说这样患者比较有干劲。”
“能射出实弹的话,会更有干劲吧。”
“别说那么恐怖的话。”
这时,矶明看到了堤。
堤正站在花圃另一头的围栏边,眺望着远方。
“那个人本来睡我隔壁病床,动了胃部手术。”
“他在抽烟呢。”
“抽根烟不会怎样吧。刚才遇到他,他说恢复得非常顺利,还成了有钱人什么的。”
堤转过身打算扔掉烟蒂,刚好看到矶明,便举起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堤把烟蒂扔进烟灰缸,朝矶明走来。这时刚巧一名戴毛线帽的患者缓缓走过堤身旁,堤好像没注意到。矶明觉得他会撞上去,正打算出声警告他。
就在剎那间,一切都太迟了。
堤眼看就要撞上毛线帽男,急忙想扶住对方,却疏忽了自己脚下。那儿有座步行训练用阶梯,堤当场绊倒。
即使在远处,也看得出堤跌得很重,他的身影登时消失在花圃另一头。
而于此同时,传来“哇”的惨叫。
矶明和亚面面相觑。听起来,堤不像是单纯跌了一跤,难道是撞到了什么重要部位?总之,那声惨叫非比寻常。
矶明连忙绕过花圃跑到堤身旁,是说今天跑步的机会还真多。毛线帽男已经站稳了身子,茫然地杵在原地。
堤蜷缩在花圃下。
“堤先生……”矶明喊了他,但他只是痛苦地呻吟。矶明看见堤的身子下方淌着血,“快送医院!”
“这里就是医院!”亚爱一郎说。
“我是说……快点叫医师!”
听到医师两字,堤挣扎着想站起来。他上衣的腹部位置染满了血,突出一支锐利的东西。
矶明正打算搀他一把。
“不可以移动他!”阳里冲过来推开矶明。
矶明的手染满了血。“快点叫井池医师来啊……”
“我去叫!”亚爱一郎以惊人的速度跑掉了。
阳里迅速将卫生纸揉成一团塞进堤的嘴里,再绑上手帕固定,看来是为了不让他咬到舌头。
井池没多久便赶到现场,慌慌张张地检査堤的状况。井池看起来不太像医师,比较像个青年企业家。
“医师,患者大量出血。”阳里说。
井池望着阳里说:“幸亏有你在场。”
推床紧急送达,堤就这样被搬上推床送走了,井池和阳里跟在两侧。
堤倒下的地方,留下一摊血泊。
“你看到了吗?”矶明问回到身边的亚。
“看到了。虽然无法确定是哪种样式,但那确实是刀刃。”
“堤先生好像被什么刺到了。”
“是谁刺的呢?”亚爱一郎问。
矶明扫视屋顶一周。
和堤相撞的毛线帽男紧紧抓着平行杆,始终一脸茫然呆立着。两、三名患者站得远远的望向堤倒下的地方。
“堤先生原本手上空无一物啊,一定不是他自己刺到的。”
矶明说着往旁边一看,发现亚翻起白眼来了。
“真遗憾……堤先生过世了,”阳里护士说。
矶明的病房里,低回着《海肯斯小夜曲》。音乐是从走廊传进来的,这也是这家医院的疗法之一。
“过世……我不觉得他的伤势那么严重啊?”矶明说。
一旁的亚一副深深陷入沉思的模样,也像是在烦恼回程的电车钱该怎么办。
“所谓冥冥中的注定是很可怕的。”阳里说。
“冥冥中的注定?那是注定吗?堤先生不是被刀刃刺中腹部吗?”
阳里直直盯着矶明好一会儿,接着压低声音说:“矶明先生,你看到了吗?”
“嗯,当然看到了。亚先生也看到了啊。”
“亚爱一郎先生,是这样吗?”
亚爱一郎听到有人喊他,身子陡地一震,拚命眨眼睛。看样子他并不是在沉思,只是单纯地打瞌睡罢了。“呃,是的,确实,我也看到了。”
阳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么我就坦白说出来好了。堤先生的腹部的确剌着一把刀,前端几乎刺及心脏。他被送抵手术房时,由于失血过多,已经回天乏术了……可是,请你们千万不要让其他患者晓得。刺激病人,或让病人不安,是最要不得的事。你们明白吧?”
“我们当然不会说出去。请问,当时那位和堤先生撞上的患者呢?”
“喔,你是说日野先生吧。我们没有告知他堤先生过世了,因为他只是和堤先生撞了一下而已。”
“你们应该报警了吧?”
“嗯……通报了,毕竟在院内发生了意外。”
“意外?怎么会是意外?”
“这还用说吗?是堤先生自己倒向不晓得是谁摆在那里的刀子上头,才会刺伤腹部的。”
“不太可能吧,难道莫名其妙有把刀子尖端朝上插在地面?”
“这我不清楚。或许就是注定这么不凑巧。”
“不然去问问那位日野先生就知道了,当时他可是紧盯着地面、小心翼翼地走着,要是地上掉了刀子什么的,他一定会看到的。”
“要是……当时地上并没有刀子呢……”
“这就是一桩杀人案了,得联络警方的刑事单位才行。”
“请不要轻率地说出这种话。什么杀人、警察的……”
“我知道,要是贵院发生杀人案,对你们势必造成一定程度的困扰,可是我们是善良市民,既然得知发生了杀人案,就有义务通报警方。”
“矶明先生,你打算亲自去报警吗?”
“要是由住院患者去报警,医院的立场会更为难吧。你们还是趁记忆还鲜明、现场还保持原状的时候,尽早联络警察才是。”
阳里的眼神变得凶狠,“好啊,我马上去跟井池医师说。一旦联络警方,亚先生,你也是重要证人,请留在这里别离开。”
亚爱一郎从椅子跳了起来:“千万不要报警!”
“亚爱一郎先生,你该不会做了什么坏事吧?”矶明说。
“才没有!只是我跟警察有点合不来。”
“那你就冷静地等着吧。我也是一样啊,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警察却成了矶明最可怕的敌人。那是短短两小时之后的事。
两小时后,矶明的病房里,井池医师和两名警官的对面,坐着矶明和亚。
井池的白袍底下,隐约看得见他的红色领带,他一开始似乎被亚的外貌震慑住,但当他看见亚蜷着背瞅着眼的模样,立刻傲慢地盘起胳臂耵着亚。
侦讯由一位姓屋押的警官主导,他的肤色黝黑,鼻粱突出,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他长得很像乌鸦。
屋押首先询问矶明姓名,接着问亚。亚被问到时,“呀”了一声。
“呀……你这是在嘲弄我吗!”屋押脸色大变,狠狠地瞪着亚。
这时候,矶明还不知道这名警官的姓氏,但这起插曲似乎让屋押留下非常差的第一印象,之后一直是采取高压的态度,亚整个人缩得更小了。
“你认识堤先生是吧?”屋押问矶明。
“……算是认识吧,不过堤先生很快就出院了,我们同房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天。”
“只要相处个两天,就能够相当深入了解一个人了。”屋押把玩着矶明的名片,“你们真的只认识了两天吗?过去你和堤先生都没有往来吗?”
“住进这家医院之前,我完全不认识堤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你想想看,你的公司是青兰社,堤先生则是堤经济出版社,同样是出版公司对吧?我当然会觉得,搞不好你们在这方面有什么交情。”屋押的口气莫名地意有所指,“……再加上呢,在屋顶上目击堤先生跌倒的是你们吧?”屋押看了看矶明,也看了看亚。
“是的。”
“你们并不知道堤先生会去屋顶吧?”
“不,我晓得的。”
“哦……?怎么说?”
“今天堤先生来医院时,我在走廊遇到他,当时他邀我一起去屋顶散步,所以我晓得堤先生大概会在屋顶。”
“你那时为什么没跟他一起去?”
“因为碰巧亚先生来探望我。”
“原来如此……那么,麻烦你描述一下堤先生在屋顶时的状况好吗?”
“他站在电梯口的对侧,隔着围栏眺望风景,然后他打算将烟蒂扔进烟灰缸时,发现了我们,马上朝我们走来。”
“当时他是什么模样?”
矶明站起来模仿堤的举动,亚则是扮演撞到堤的日野。亚演得十分卖力,一丝不苟,还真的跌倒给屋押看。
“……我非常明白了。所以当时他们两人身旁并没有任何人,对吧?”
“是的。”
“堤先生手里有东西吗?”
“空无一物。他扔掉烟蒂之后,完全是两手空空的状态。”
“日野先生呢?”
“也是一样,日野先生也没有拿着任何东西。”
“这就怪了。”
“……怪?这么说来,刺到堤先生的刀刃并不是原本就落在地面的喽?”
屋押直直盯着矶明,“没错,我们侦讯过日野先生了,他说他脚不方便,所以走路时尤其注意脚下。如果有刀刃掉在那儿,他不可能没注意到。”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很怪吧?周遭没有刀刃,但堤先生确实是被刀刃夺走了性命。”
“如果堤先生的死既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也就代表这是一起杀人案喽?”
“当然,我们也是朝着杀人案的方向侦办。”
“既然是凶杀案,就有凶手喽?”
“是呀。目前最大的疑点就是,凶手究竟是怎么杀害堤先生的呢?”
“关于这一点,我个人试着做了一些推测。”
“哦……?”屋押饶富兴味地看着矶明,“那就麻烦矶明先生务必说说你的推理吧。”
矶明在床上重新坐正,井池也静静聆听着。
“我们虽然目击到堤先生倒下的一幕,其实,我们并没有看见堤先生全身,因为双方之间隔了座花圃,我们看不见堤先生大腿以下的部分。”
“哦……?”
“因此,当堤先生倒下时,凶手只要趁倒在一旁的日野先生还没爬起来的时候,迅速沿着花圃外围下方爬过去接近堤先生,就有可能避开我们的视线,刺伤堤先生了。”
“照你这么说,凶手是四肢着地爬来爬去喽?”
“应该是吧。”
“但这是不可能的哦,因为我们想到了同样的推论,也调查了当时在屋顶上所有人的服装,没有一件衣物的膝盖部位沾有泥巴。此外,要避开你们的视线迅速爬行,这个人必须拥有相当的体力和灵敏的运动神经,但当时在屋顶上的全是行动不便的患者——喔,除了阳里护士和亚先生以外啦。”
亚爱一郎一个哆嗦,说道:“我、我一直跟在矶明先生旁边哦,而且您看我的膝盖,这么干净。”
“你的衣服烫得真挺。其实呢,我们一进房间就留意过你的膝盖了。”
“凶手会不会还潜伏在屋顶某处?”矶明说。
“这也不可能。由于堤先生的死因有疑点,井池医师马上就派医院警卫上屋顶去彻底调査每一个角落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我说的对吧?井池医师。”
“诚如您所言。”井池答道。
矶明又盘起了胳臂,“那么这样如何呢?凶手并没有靠近堤先生,就刺杀了他。也就是从远处射出刀子。”
“你是说像忍者电影中的手里剑吗?那样的刺伤足以致命吗?”
“光用扔的,可能很难取人性命吧。所以凶手应该是使用了特殊道具,好比用手枪……”
“手枪?”
“在枪口装填刀刃,朝着堤先生开枪,这样就能致命了吧。”
“何必那么麻烦,直接装一般的子弹不是比较快?”
“凶手碰巧手边没子弹啊。”
“哦,凶手杀人杀到子弹都用完了啊?话说回来,你听见枪声了吗?”
“……没有。”
屋押不怀好意地一笑,“相当有趣的推测呢,不过既然没传出枪声,实在很难相信。你还有什么推测呢?”
“我的推测就是这些了。”
“应该还有吧?不是还有一个好方法吗?我是很希望能够听到你亲口告诉我们啊。”
“还有一个方法……?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剌杀堤先生了。”
“那么,就由我来说明好了。凶手并不是从远方朝堤先生射刀子,而是紧挨着堤先生,拿刀子刺向他的,”
“凶手果然是爬过花圃下方接近堤先生的吧!”
“不,凶手是直着身子,堂而皇之地靠到堤先生身旁的。”
“我没看见什么人接近他啊。”
“亚爱一郎先生应该看见了哦。”
亚爱一郎的神情很怪,说道:“靠近堤先生的人,只有矶明先生、我,和护士小姐。”
“那不是在堤先生遇刺之后吗?”矶明说。
屋押用力点头,“不,他说的没错,这三人的确接近了堤先生。”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解释之前,先听我讲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这是从井池医师那儿听来的。据说堤先生的回诊日并不是今天,换句话说,他今天来医院的目的并不是看诊。”屋押说。
“那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是和谁约在这儿吧。既然不是来看诊,碰面的对象一定是患者。那个对象……矶明先生,是不是你呢?”
“不是的,我根本没和堤先生约碰面。”
“可是负责照顾你的护士小姐说,你今天的行动异常慌乱呢。身子还没康复,却神色慌张地在走廊奔跑……”
“那、那是……”矶明的舌头打结了,因为他察觉自己被当成了杀害堤的嫌犯。
“听好了,要靠近堤先生刺杀他,而且不被当时在屋顶上的任何人察觉,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堤先生倒下时,佯装过去搀扶他,趁机将刀子刺进他的腹部。堤先生跌倒时撞伤腹部出血,但并不是刀刃刺伤造成。致命的刺伤,是在撞伤之后,矶明先生立刻冲上前抱住他一刀剌下所造成,此时即使矶明先生的手沾到血,也能够解释为抱起堤先生所沾上。如何?和跪在花圃下方爬行、在枪口填装刀刃这种荒诞不经的方法相比,这才是可行的吧?”
“……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种话?”
“嗳,看看这个吧。”屋押拉过皮包,取出一个以布巾包裹的物品,慎重地摊开巾子,出现了一把沾满血迹的锐利刀子,刀柄上清楚地刻着鹫的图案。“你见过这把刀子吗?”
矶明的脸色变了,“见、见过。这把刀和我的小刀一模一样。”
“这就是刺在堤先生腹部的刀子。”
矶明连忙望向床旁桌,査看抽屉内内外外,却找不到自己那把刀子。
“我的刀子不见了!”矶明嚷嚷道。
“这把刀应该是你的吧,上面好像也留有指纹,这我们验一下就知道了。”
“……我没有理由杀害堤先生啊!”
“关于这一点,我们晚点儿会慢慢请教你。听护士小姐说,你似乎在出版一些不太正经的书啊……”
“我不是凶手!”
“那你是什么?”
“我只是个托勒密氏病的患者!”
所谓晴天霹灵,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矶明成了嫌犯,涉嫌刺杀曾经同病房两天的男子。至于杀人动机,也和矶明的怪病成因一样,完全不明。
警方当场拆散矶明和亚爱一郎,矶明被关进医院的隔离房里,房间又臭又脏又小,监狱住起来可能还比这儿舒服。这是间面北的单人房,沉重的铁门一关上,门外就被上了锁。门上有一道窥窗,感觉好像随时有人在外面监视,令人不舒服极了。
矶明被带进来时,整个人惊慌失措,搞不清楚房间位在几楼。房里只有一道嵌了铁条的小窗,矶明站到床上窥望外面,才发现这里是三楼。医院的这一面紧邻一条非常普通的巷道,隔着巷子的对面则是公园的围墙,往来人车稀少。天色逐渐转暗,平常这个时间应该会听到院内流泄着舒伯特的《小夜曲》,但这间隔离房连音乐都传不进来。
青兰社应该有人前来关切才是,矶明却没接到任何消息,是被警方拦截了吗?还是员工听警方说他成了杀人嫌犯,觉得这的确像是矶明总编会干的事?
到了五点,晚餐透过门缝送了进来。矶明拿起筷子,却没有半点食欲,勉强塞进嘴里,也尝不出滋味。这样还得照原样支付住院费用,实在太吃亏了。
吃完饭后就没事干了。矶明心情激动,睡意全无。无事可做之下,他站到床上,透过小窗茫然地望着外头。
公园围墙边亮着路灯,苍白的光线照亮巷道。天黑之后,路上几乎没行人了。
就在矶明看腻窗外景色,正想回床上躺平时,他看到了一辆诡异的黑色汽车。车子驶进小巷,在矶明房间正下方一带一停下来,立刻熄掉车头灯。矶明盯着车子看,心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下车,却毫无动静。车灯全部关掉,引擎也熄火了,却没人走出车子。
矶明不禁在意了起来,没想到,反方向又缓缓驶来另一辆黑车,与前车相距还有好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这辆则是紧贴着公园围墙停放。车灯熄了,同样没人走出车子。
两辆车隔着三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对望。
矶明一想到两辆车里都有人屏息待着,总觉得气氛万分诡谲。
过没多久,隔离房下方偏左的位置,也就是医院的后门,走出了一个人。那人宛如一道黑影,朝对面那辆黑车的方向走去。从身影看来,似乎是一名男性,他拿着一份大大的四方文件。那白纸在路灯照耀下,外形格外清晰。
对面的黑车突然开了车门,两个人接连下车。于是三道影子交缠,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接着,停在正下方的黑车也有动静了。车门打开,同样吐出两条人影,朝对面的三人走去。拿着文件的男子甩开交谈的两人,打算走回医院,但这一侧也有两人堵住他的去路,三人旋即扭打成一团,档被抢走,男子拚命想抢回来,但没多久便被押进对面的黑车里。
对面黑车打亮车头灯,迅速驶过矶明眼前,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了。
从男子走出医院到被押走,整段过程发生在眨眼之间,矶明觉得自己好像在看无声黑白片。他想起电视播过完全相同的场面,叙述善良的市民被残忍恶毒的当权者绑架,而这样的绑架案,竟然眼睁睁地发生在眼前。警察可能还在医院里,矶明想敲门通报警方,但横竖警察不会相信他吧,因为他已经从善良市民变成了涉嫌重大的杀人嫌犯。
掳人的车离开后,巷子又恢复阆寂,然而停放在正下方的黑车却依旧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矶明心想敲什么敲,想进来自己开锁不就成了,赌着气不肯应声。但门外的人执拗地敲着门,矶明没办法,敷衍地应了一声,接着传来开锁声响,门被打开了。门外站着屋押。
“我们要请你换个房间。”屋押说。
“这次要换去牢房吗?”矶明没好气地说。
“总编,不是的。”是亚的声音,他站在屋押身后,“杀害堤先生的真凶,刚才落网了。”
“……是刚才后巷的那一幕?”
“你透过窗户看见了啊。”屋押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凶手也差一点成功骗过我,多亏亚先生的忠告,我们才能在最后一刻救回重要证据。”屋押说着出示方才后巷男子带着的文件,那是一只大信封。
“那是什么?”
“堤先生的X光片。”
“那么凶手是……?”
“没错,是外科医师井池。”
矶明被送回先前的病房。
走廊上吵吵闹闹的,听得出人来人往,舒伯特的《小夜曲》混杂在脚步声中。
“这么说来,凶手是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法刺杀堤先生喽?”矶明问亚。
亚爱一郎想点燃矶明递给他的烟,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不晓得是打火机不好用还是亚太笨拙,矶明看不下去,拿了火柴帮他点火,但亚吸了一口便呛住,看样子他是把口水和着烟一道吸进肺里了。亚以手掌拭泪,那狼狈的举止和他的长相实在天差地远,可是矶明没立场说他坏话。
因为多亏有亚在,矶明才能回到原先的病房。
“我无论如何都想救出矶明先生,所以绞尽脑汁地思考。”亚爱一郎解释道。
“嗯。刺杀堤先生的刀子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日野先生的,更不是掉在地上,或从空中飞来的。而且当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凶手不可能明目张胆地靠近刺杀堤先生。虽然不甘心,但是就如同屋押刑警所说,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凶手是我啊。”
“我很清楚凶手不是总编。”
“所以井池医师就是使用这个手法吧。假装检査堤先生的伤势,趁机一刀刺下去……”
“不大一样哦。井池医师赶上前的时候,堤先生的腹部已经插着刀子了。”
“什么?这样谜团还是没解开啊!那把刀究竟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如果没人有机会刺上刀子,那么那把刀的出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那是……?”
“我认为刀子如果不是外来的,就是原本在里面的。”
“在里面?”矶明完全听不懂亚想说什么。
“没错,那把刀原本就在堤先生的肚子里面。”
“堤先生当时穿着淡蓝色运动衫,所以是运动衫的腹部位置有口袋,堤先生把刀子放在那里吗?”
“不,我说的是真正的里面。我的推测是,刀子根本打从一开始就在堤先生的身体里。”矶明逐渐明白亚的意思了,不由得一阵战栗。
“那把刀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堤先生的肚皮上,如果将皮肤当成区隔体内和体外的一道膜,而膜上出现了刀子,又不是来自体外的话,当然可以推测它原本就在体内了。换言之,那把刀子原本就存在堤先生的肚子里,由于跌倒时的撞击,剌破皮肤露出外头来。”
听到亚这番不可思议的说明,矶明不禁傻了眼。“……你是说,堤先生像杂技表演那样,把刀子吞进胃里?”
“他并没有把刀子吞进胃里。当时剌出肚子的刀其实是手术刀。堤先生在接受胃部手术时,执刀的井池医师不小心将一支手术刀留在堤先生的肚子里,而之后仪器也没检査出来,堤先生就这么出院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失误……”
“太难以置信了吧——”话说到一半,矶明赫然一惊。
人类是会犯下难以置信的错误的。那种时候,总会令人不得不相信,恶魔真的存在。就好比那处误植竟然轻易地躲过了好几名编辑的校对……
“——不,我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矶明改口道。
“没有任何人发现堤先生肚子里面的手术刀,他就这么出院了。但是出院以后,堤先生依旧感到身体不适,再次求诊于井池医师,这时才赫然査出有一把手术刀留在他肚子里。”
矶明想起井池医师为自己动手术时,执刀尤其慎重,他当时一定才刚发现自己在堤的手术中犯了错吧。犯下不该犯的过错之后,任谁都会变得无比谨慎。就好比矶明拨错自己公司的电话,再次拨号时,也变得格外小心。
“那么,放射科的技师一定知道这件事吧?”矶明问。
“嗯,阳里护士也晓得。可是,听说医院工作人员是绝对不会揭发同事的过错的。”
“堤先生没有要求医师立刻取出手术刀吗?”
“没有。阳里护士说,堤先生拿肚里的手术刀当把柄,开始恐吓医师——看是要闹上法院,把这起丑闻搞得人尽皆知,还是给他大笔赔偿金私下和解。对井池医师来说,这起失误一旦曝光,势必会断送他的医师生涯,他当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于是答应支付和解金了事。”
“今天我在走廊遇到堤先生时,他说顺利得不得了,原来不是指身体的复原状况,而是他和井池医师谈判赔偿金一事啊。他还说多亏住了院,让他荷包满满的……”
“不,听说井池医师还没付钱。堤先生好像嫌金额太少,双方还没谈拢。”
“那么他说荷包满满的意思是……?”
“是指他肚里有棵摇钱树吧。”
“如果那个时候堤先生没有在屋顶跌倒……”
“或许他真的会成了有钱人吧。阳里护士碰巧目击堤先生跌倒,发现堤先生肚里的手术刀跑出来了,由于担心堤先生不晓得会对伸出援手的矶明先生说些什么,阳里护士情急之下,立刻拿东西堵住堤先生的嘴,让他说不出话来。”
“接着她从病房拿走我的刀子,在手术室里换掉那把肚中的手术刀是吧。我听堤先生说,阳里护士对井池医师死心塌地的。”
“警方说,井池医师在手术室里,可能下杀手将那把手术刀更深地刺进堤先生的体内。而阳里护士应该是想为井池医师保密到底吧,但这么一来,就势必得交代清楚刀子的出处。毕竟屋顶上明明没有刀子,却突然凭空冒出一把来啊。”
“于是为了让凶器的出处合理化,阳里护士偷走了我的刀子……”
“是的。井池医师从堤先生体内取出手术刀时,阳里护士心想,绝对不能让警方知道这把手术刀的存在。由于事态紧急,阳里护士应该是情急之下,想起了总编病房里的刀子,于是她趁我们还在屋顶时,拿走了你的刀子。”
“只要把我塑造成凶手,就能合理解释凶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
“堤先生断气后,井池医师想起自己手边还留有堤先生回诊时留下的X光片,上头清楚地拍下了那把手术刀。但警方已经开始捜索医院,不能贸然行动。于是井池医师等入夜簪察离开之后,拿了X光片和那把手术刀走出医院,想找个地方销毁证物。”
“真是的,陷入爱河的女人该说是恐怖还是厉害呢……”亚爱一郎走近花瓶,那是阳里帮忙亚插上的玫瑰花。
“可是我一方面也觉得,阳里护士其实是很善良的人。”矶明说。
“是啊。我在走廊滑倒,把玫瑰花撒了一地时,她还帮我一起捡花呢。”亚爱一郎从玫瑰丛中抽出一枝康乃馨,“这枝康乃馨和那把手术刀的状况刚好相反耶。”
矶明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这枝康乃馨不是我带来,而是先前便掉在走廊上的。我们在捡拾花朵时,阳里护士误以为是从我的花束掉出来的,一起帮我捡起来了。因为同样是花,她才会有这样的预设立场吧。相反地,人体与刀刃,怎么看都不是,所以我们就算看到人体插着刀刃,也没人会想到,刀刃原本就存在于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