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主任……?”
铃木正要走出梅津警署玄关,错身而过的女警喊了他。回头一看,是高桥巡査部长,她那双出名的美丽眼睛瞪得老大。
“喔,一阵子没见了。你最近好吗?”
高桥巡査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将铃木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铃木今天来这一趟,不止高桥对他露出这种表情,全刑事课从前在他手下工作的部属,都是如此。
不过女性部属当中,出声叫他的,高桥巡査还是第一个。铃木很期待她的反应。
“……我都认不出来了,主任您完全变了个人呢。”
“是变好还是变坏?”铃木努力露出和蔼的笑容。
“好像……年轻了十岁呢……”
铃木大为满足,他还听出了高桥巡査话语里的亲密语气。
铃木仍在署里时,绰号叫“鬼铃木”。当然不是取他像魔鬼般勇猛的意思,而是暗指他外表像个邋遢鬼。几乎没有女部属会主动对“鬼铃木”开口说话,就算有,内容也仅限于公事。
“请问您恢复年轻的秘诀是什么呢?”
被这么称赞,铃木也不禁害羞了起来,摸了摸浓密的头发说:“我想……大概是回归了真实的自我吧。”
像这种过去打死说不出口的话,现在的他却能够轻易说出。
“我还以为鬼铃木刑警的生活少了工作,会整个人失魂落魄呢。”
“刚开始真的是那样啊,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年才拿掉了鬼面具的。”
“看样子主任每天都过得很悠闲喔。”
“自在、充实,又有闲情逸致。虽然还是一样穷,我已经不再忙碌奔波了。改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看得出高桥巡查的眼角一瞬间羞红了。
铃木记得几年前,自己曾说过一样的话,当然他不是认真的。因为不是认真的,当时高桥巡查的回答是:“主任,您今晚要出席神社活动,忙得很吧?”
鬼铃木才想起那天是节分,不甘心极了。
但他现在是认真的。因为是认真的,高桥巡査答道:“比起看电影,我更想和主任您好好地聊上一回。”
走出警署大门,铃木畅快地呼吸着外头的空气。梅雨过去,绿意更加鲜浓,大马路的尽头蹲踞着一座浑圆山头,天空清明,远方的袅袅氤氲都看得一清二楚。再过不久就是温泉街最热闹的季节了,依照往例,署里也将忙碌起来。不过现在的铃木大可悠闲地欣赏景色,大啖美食,连冬季尚远一事对他来说,都能感受到一丝幸福。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彷佛度过了好长好长的一段冬天,因此,突然得以拥抱春暖花开,一开始只是让他困惑不已。
去年这个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呢?简直就像身处地狱,高桥巡査所说的“失魂落魄”还不足以形容。
铃木刚退休时,每天一早都无法自制地穿上从前上班时穿的皱巴巴西装,和平日一样要妻子准备便当让他带出门去。然而去到外头,他也没个目的地,只是急躁地在市街徘徊,在公园吃掉便当。到了黄昏,便眺望警署大楼。因为不想碰到认识的人,他只能远远地观看。
回到家,妻子已将洗澡水准备好,晚餐也煮好了,但铃木看到这些,只觉得莫名地愤怒;要是连续几天都没有电话打来找他,他内心的焦躁便急遽上升。
梅津署的辖区内有条温泉街,平常很少碰上大案子,不过窃盗、吵架、离家出走和比对嫌犯之类的工作却是源源不断。
铃木尤其热中工作,他的小平头正说明了这一点,因为他连上理发厅都嫌浪费时间,而且他相信理平头能为自己的容貌增添威严,所以每个月,他都要妻子以推剪帮他理发。
虽然顶着一颗理得参差不齐的平头,而且长相粗拙,铃木的眼光凌厉无比,被他那双眼睛一瞪,小偷都会吓得浑身哆嗦。
鬼铃木刑警最自负的是,由于自己的活跃,市内治安才能够维持良好。他的使命感经热情的油一炒,拌入紧迫盯人的调味,再大量洒入执着的香料,放进嘴巴一尝,便成了浓烈得吓人的刑警特质。
铃木没有其他休闲嗜好,全心全意投入刑警工作,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看着一双女儿成长,不过这两个女儿也不是长得多漂亮,却早早嫁掉了。这么一来,铃木更是全神投注于工作,回过神时,已到了退休年龄。他唯一的生存意义也消失了,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这冲击还是教人承受不起。刚退休那阵子,他即使只是听见平日搭乘的市电响铃,胸口深处都不禁刺痛。
市电发出一成不变的声响,在站牌旁停下。
铃木在警署前搭上市电。时间刚过下午一点,车厢内很空,但他没找位子坐下,他现在已经养成站在窗边看景色的习惯了。换作从前的他,在车上总是吊着眼角专注地读着调查报告。
电车驶了几站,穿过一道砖红色陆桥,陆桥下方就是金堀商店街的大马路。——今晚要做什么料理呢?
电车驶过陆桥后,往左一个大回转,在商店街入口停了下来。铃木下了电车,走进商店街信步逛着。
“……大爷,你来得正好。”
是鱼店老板。这一年下来,两人已经混得很熟了。
“有什么新鲜货吗?”
“有哦!大爷,刚才进了一批蜗牛呢!”
“蜗牛?”
“喏,就法国田螺啊。勃艮第产的法国田螺,搭喷射机来的哦。”
“唬我的吧?”
“别这么说,不看看你会后悔的。事实胜于雄辩,我拿给你看。”
老板说着从店里搬出一个纸箱,当着铃木的面掀开箱盖。箱内铺着深绿色葡萄叶,上头排了许多蜗牛。
“如何?”
“哇,是真的呢!可是你怎么会有这个?”
“进货就有了啊,这可是特地为大爷进的呢。”
“真是意外的惊喜啊。一定是订单被取消了吧?”
“是,我招了,就像大爷说的。伊豆政的老板娘真是可恶,说什么女儿生产,今天他们小吃店休息。”
“女儿生产?伊豆政有女儿吗?”
“有啊,是独生女。喏,嫁到那边的五金行去了。”鱼店老板伸长下巴朝对面五金行努了努。
五金行的老板,铃木也认识。老板出于个人兴趣,在店里弄了个枪械铺,因此不时得上警署报备。铃木听说过他儿子结婚的消息,没想到现在孩子都有了。
“是个漂亮媳妇吧。”
“伊豆政的老板娘骄傲得不得了呢,所以碰到宝贝女儿生产,忙得像打仗似的,不过听说比预产期晚了好几天就是了。”
“虽然店要休息是她家的事,连订好的货都临时取消,会不会过分了点?”
“嗳,我们也有错。人家事前打了电话来取消,孩子他娘却给忘得一乾二净。”
“那就是你们不对了。”
“所以啦,我也豁出去了。大爷,你就把这些法国田螺带走吧,免费奉送也成。”
“那怎么行?”铃木环顾店里,发现很难得地,货台上净是鲍鱼、扇贝等髙档海鲜,这些也是伊豆政取消的订单吗?“今晚就来场豪华贝类全餐好了。法国田螺做成勃艮第风味,加入白葡萄酒、香料束和大蒜一起煮。鲍鱼嘛,用干煎的好了,试试看淋上大量的塔塔酱呢?扇贝用烤的,牡蛎就是生蚝吧,可以加上培根卷……”
“大爷,我是不晓得你在碎碎念什么啦,不过你真是通情达理,请尽量拿吧。”
铃木走出鱼店,难得有机会做贝类大餐,他决定今晚奢侈一下,绕去酒铺买了瓶德国莫泽尔葡萄酒,连同家里缺少的香料一起买齐后,手上的战利品便成了一大包。他搭上回家的市电。
铃木会对料理产生兴趣,契机是一把海带。
刚退休时,妻子常邀他去旅行,但是铃木从没有哪次觉得好玩。要说景色,他觉得去哪里看到的风景都半斤八两,要不然就是和风景照片上看到的一个样;旅馆的餐点也不够新鲜,送上桌大多是冷掉的食物;而且最让他提不起劲的是,不管上哪儿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妻子很快就发现铃木对旅行不感兴趣,后来就扔下他,自己去玩了。她和妇女会、老同学一起出游,两个女儿也会邀她出去,总之妻子成天在外头旅行,玩得不亦乐乎。
记得那天,妻子也是去旅行。铃木早上独自醒来,走进厨房将海带干扔进盆里浸水,想煮个味噌场来喝。他望着逐渐膨胀的海带,不知怎的突然思考起自己的一生究竟算是什么?他并不后悔将毕生精力奉献给工作,然而,这股空虚感是怎么回事?他望向天花板,上头宛如银幕般映出自己过往的一幕幕。
等他回过神来,低头望向海带,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海带干不断吸水膨胀变大,挤满了整个盆子,眼看就要溢到水槽里。铃木望着宛如生物般蠕动的海带,恐惧逐渐转为惊奇,他压根不晓得海带干吸了水会膨胀成这样——他把一整把海带干都奶下去泡水了。
铃木仔细清洗完那盆堆积如山的海带,正打算切海带,一看菜刀,发现刀很钝。人们不是说,厨师做菜技术高不高明,看他的菜刀就知道了吗?这么钝的菜刀,不可能做出好吃的料理。
好吃的料理……这一瞬间,铃木猛然察觉,自己过去从来没有好好品尝食物的欲望,大感震惊。
他不仅从未享受!甚至强烈地避免自己执着于美食。
男人必须质朴,而食物是维持健康所需。铃木厌恶食物上头多余的装饰和工夫,讲究营养和料理速度,妻子一直以来也都遵照他的要求做菜。可是,让菜刀常保锋利,与质朴不质朴没关系。
铃木决定将菜刀磨利。一边磨着刀,他想起家里应该有食谱。妻子嫁进门的时候,带了一大本食谱来,现在那本书塞在书架角落蒙了一层灰。铃木摊开食谱,照着正式的高汤制作步骤来。一看书上所写,他发现妻子连洗米的方法都大错特错。
铃木花了两小时煮了自己的早餐。和每天吃的早餐相比,味道简直有着天壤之别,这种感动是他未曾经验的。
再者铃木原本就容易热中于一件事。
于是他把妻子赶出厨房,每天早上沉迷于制作海带味噌汤。他发现海带有许多种类,味噌也是。几周下来,当他煮出自认是杰作的味增汤时,便决心挑战其他料理。他觉得自己过去对料理漠不关心,真是莫大的损失。
不久后,妻子买回来的食材已经无法满足铃木,他开始自己跑商店街购物。妻子和女儿看到他的变化,先是感到讶异,接着是担心,最后大为欣喜,女儿女婿甚至还会约个日子回娘家来品尝铃木的料理。
也是在那个时候,铃木开始精心留起头发。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整个人看起来比在署里的时候年轻了十岁。就这样,铃木花了整整一年,卸下了他所说的“鬼面具”。
铃木走下电车的脚步轻盈,他的脑海里正烹煮着法国田螺,拌进混了火葱的奶油,再将调味螺肉填回殻里。
一进自家玄关,妻子说有个年轻男子来找他。脑中的想象料理才做到一半就不得不停手,铃木有些失望。
“有客人?寘是稀罕。谁啊?”
但妻子只是张着嘴巴没出声,像是话说到一半的模样。
“忘了吗?”
“名字我忘了,姓倒是忘不了。亚。”
“你在呀什么呀?”
“那人姓亚。”妻子递出访客的名片,上面没有头衔,只印着“亚爱一郎”四个字。看到名字,铃木想起来了。退休前一年,他曾侦讯过这个人。
“这人不是刑警吧?”妻子问。
“不是。”
“那是演员喽?还是时装模特儿?”
看妻子好奇成这副模样,想必那人英俊依然。
“老公,你是在哪里认识人家的?”
铃木没答腔,把购物袋塞给妻子后,走向深处的客厅。
亚爱一郎穿着牛津多色格纹西装,笔挺地打着米黄色领带,在坐垫上正襟危坐。铃木记忆中的亚有着刚出浴的樱色脸庞,现在看他这么端坐的模样,同样有着秀丽高雅的气质。不过,亚似乎在等待铃木的这段时间里打起了盹。
亚爱一郎一看到铃木,立刻恭敬地打招呼,接着非常缓慢地把眼睛睁得老大。“我没认错人吧?刑警先生,我还以为是令公子进来客厅……”
看来亚还是老样子,迟钝得很,感想倒是很夸张。
“我在信上也说了吧?我已经不是刑警了。”
“……是,我一时忘了。铃木先生,你从前的面貌要可怕多了呢。”
“退休之后,我的兴趣也变了。亚爱一郎,你喜欢贝类吗?像是法国田螺……”
“我最喜欢贝类了!”
铃木原本是要向亚仔细打听一起案子,但他现在对案件已经没了兴趣。
“贝类的奇妙外形掳获了许多人的心,就我所知,还有人盖了贝壳形状的屋子来住呢,不过我个人对贝壳的内容物也很有兴趣。”亚爱一郎说。
“我想也是。”
“前几天我去四国的时候,成功地拍到了泡蜗牛哦。”
“泡蜗牛?”
“日本蜗牛科腹足类,恋矢部位很大,形状独特。还有,泡蜗牛也以体形巨大闻名哦,听说最大的将近有六十公分长,不过我看到的没那么大就是了。”
“可是,味道好吗?”
“味道……?”亚爱一郎神情怪异地看着铃木,“……要吃掉吗?”
“不吃怎么知道味道如何?”
“我不晓得对于贝类还有这种品鉴方式……”
“我也是最近才晓得的。你来刚好,我正巧拿到了珍奇的法国田螺。”
“法国田螺……那么就是罩盖大祸牛(Helix pomatia)喽?”
“什么罩盖不罩盖的,光听就倒胃口。法国田螺就是法国田螺,喏,这名称听了教人口水直流吧?得先川烫一下,散上胡椒盐,接着以白葡萄酒加白兰地熬煮,香料则是和了丁香的洋葱和大蒜……”
亚爱一郎的表情彷佛见到什么珍奇异兽。
铃木望向亚爱一郎,心想,那起案子的事虽然已经没必要问亚了,不过礼貌上还是该和亚聊一下,毕竟人家是为了告诉他案情细节,重情重义地特地登门造访。
当年,铃木会侦讯到亚爱一郎,是因为金堀商店街发生了一起怪事件。整条商店街被染成一片漆黑,居民之间起了大骚动,亚也介入其中,连同居民一道被带进了警署。染黑事件意外地牵出一桩杀人案,而亚早在接受铃木刑警侦讯当时就预言了这起命案,而且还被他说中了。
铃木退休后,最焦躁的那段时期曾接受当地报社记者的采访,记者建议他把参与过的案子写成小说。那时的铃木仍对刑警工作恋恋不舍,当然兴头十足,但是,实际将案子写成文章一看,怎么读就是不对劲。首先,铃木从没读过小说之类的读物,不懂得怎么写文章。自己重读稿子,总是愈看愈不舒服。后来报社可能改变方针了吧,总之事情就这么没了下文,铃木也乐得丢开这份差事。
铃木写信给亚爱一郎,就是在那个时候。金堀商店街命案在铃木参与的案件当中,算是一起非提不可的大案子,要记下详情,就得再和亚聊聊才行。于是他捎了信,信上写道,如果亚有机会来梅津,请他务必顺道来一趟铃木家。
亚爱一郎将信上提到的事记在心上,特地前来拜访。事到如今,铃木总不好说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即使只是做个样子,还是得听听亚的说明才不失礼。铃木决定赶快把事情谈完,再以法国田螺和鲍鱼来补偿亚吧。
正当铃木这么盘算,妻子又说有客人找他。一天之中竟有两位访客,实在是太难得了。
“是田中美智子小姐。”妻子说。
“田中……?哪个田中?”
“就是田中善行先生的孙女啊。”
听到田中善行,铃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田中善行——励志传记中的大人物。他靠着自学独力发迹,当上众议院议员后,长期担任县知事。今年春天,铃木看到报上报导说,田中善行辞掉所有工作返回故乡梅津,享受悠闲的余生。这位来访的美智子正是田中善行的孙女,和铃木的女儿念同一所小学。
“女儿已经嫁人了,你没跟她说吗?”
“怎么这么不亲切?人家美智子小姐要找的是你啦。”
“找我……?”
铃木去到玄关,忍不住屏息。
一阵子不见,没想到美智子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得教人不敢逼视。
她留了一头大波浪短发,十分适合她青春洋溢的表情,身穿枣红底细白点花纹的深V领衬衫,健康的肌肤散发出自然的女性魅力。
“我有件事想私下与您谈谈,是关于祖父的事。”美智子说。
铃木被那双梦幻般的眸子凝视,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想起亚还在客厅里。这下不妙了,要是让这两人打照面,搞不好会迸出激烈的火花。
美智子一看到亚爱一郎,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接着白皙的脸颊猛地泛出玫瑰色泽。
那么亚爱一郎呢?铃木看向亚爱一郎,只见他泰然自若地向美智子点头致意。铃木以为他对美智子没兴趣,事实不然。五分钟后,亚开始坐立不安,拚命地抽烟。看来他对女性的反应也相当迟钝,而且这样的刺激对他来说不是普通的强烈。遗憾的是,大部分的女性都看不出亚的这一面。
由于美智子在玄关说想私下谈,铃木试着委婉地暗示亚回去,没想到美智子说话了:“我也希望能够听听这位先生的意见。”
那样就不算是私下谈了吧,但美丽的女性总是容易因为一时的情绪变得不理性,抗议也没用,铃木只好和亚一道聆听美智子的叙述。
“……这是最近发生在祖父身上的事。铃木先生您应该晓得,祖父曾经担任县知事,今年春天辞退了所有工作,回到梅津的家来生活。正好我也大学毕了业,家父嘱咐我照顾祖父,于是我便回梅津来与祖父同住。祖父刚开始还会说,这下总算能够卸下所有重担,悠闲度日了,但一阵子之后,祖父开始不时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
铃木用力点头道:“这不难理解吧。虽然我的职业与县知事的工作完全不能相比,我刚退休时,也曾经失魂落魄了好一段时日呢。”
“可是我担心的是,这一个月来,祖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状况是从祖父和他的老友——也就是小学同学见面之后开始的:这三位友人分别是齐藤先生、井上先生……”
“请等一下……”铃木的眼神严肃了起来,“你说的齐藤先生,是我们梅津出身的三石银行前总裁——齐藤三造先生吗?”
“是的。”
“井上先生指的是曾担任防卫厅管理局长的绿鬼会干事长——井上洋吉先生……?”
“正是他。”
“那么,第三位友人是不是小林健夫先生。从大藏省印刷局职员一路平步青云,升到大藏省事务次长的……”
“不愧是铃木先生,知道得真清楚。”
“这是当然的啦。说到田中善行、齐藤三造、井上洋吉、小林健夫,都是毕业自梅津小学的大人物,再加上围棋大师冈田九段,就是著名的‘梅津五杰’了,在我们这儿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梅津出身的小孩都是从小不断听父母讲述这五人的奋斗史长大的呢。”
“祖父这三位旧识都和他在差不多时期退出第一线,迁回梅津生活。四人的第一次再会是在小学同学会上,祖父期待了好久,那天兴匆匆地赶往会场,会后就带着这三人一道回来了。”
“一定是好友久别重逢,有聊不完的话吧。”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但是,祖父他们进了别馆便迟迟没出来。我送茶过去,祖父只是一副想赶我走的态度,还吩咐我远离别馆,别让任何人靠近。”
“四人的密谈吶。”
“当时我还没意识到他们在讨论什么要事,也没放心上。是直到隔天早上,我打扫别馆的时候,才觉得有点怪怪的,因为我在壁架上发现了这个东西。”美智子说着打开皮包,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报纸。摊开报纸一看,上面有则报导以红笔圈了起来。“这个红圈是当晚的四人之一画上的,因为那天早上我也读了这份报纸,当时并没有任何记号在上头。”
铃木望向报导的标题,写着:“黑田岩男住院”。
他对这则报导还有印象。黑田岩男乃是政经界的地下教父,直到最近名字才浮上台面,过去一直活跃于幕后,据说其势力之大,甚至能够指使总理大臣。四杰与黑田互为敌对关系,对四人来说,黑田是眼中钉、肉中刺;而对黑田来说,这四人也相当碍眼。
“那天黄昏,祖父问我:‘昨天的报纸哪里去了?’他虽然问话语气若无其事,但我听得出他非常在意。我从旧报堆中找出报纸交给祖父,他拿着报纸立刻躲进别馆。三天后,黑田岩男死了,隔天的早报注销了黑田的死讯。”
“我记得死因是胃癌呢。”
“我偷偷观察祖父读到那篇报导的模样。报纸标题不大,但祖父一下子就找到了,登时‘噢’了一声。但是一看到我在旁边,他旋即恢复冷静,只不过我总觉得他似乎非常高兴。那天下午,齐藤前总裁、井上前局长、小林前事务次长三人陆续上门,一行人又像上次那样聚集到别馆里。”
“另外三人的表情如何?”
“只有齐藤先生一人不知为何笑吟吟的,井上先生和小林先生都一脸凝重。四人的会谈一直持续到晚上。”
“离开别馆时,四人的表情如何?”
“以阴阳来说的话,感觉祖父和小林先生的表情是阳,齐藤先生和井上先生是阴。隔天早上,我打扫别馆时便特别留意了一下,没想到发现了两样陌生的东西。一个是大金币,币面图案是双头鹰。”
“那是很珍贵的金币!”原本默默聆听的亚开口了:“我想那应该是双鹰金币,一八〇〇年代由美国铸造的二十美元金币,听说部分年份出品的双鹰金币价值连城呢。”
美智子彷佛聆听什么悦耳音乐似地注视着亚爱一郎,“您知道得真清楚呢,有您在这儿,真是太好了。不过不巧的是,我不记得制造年份了。我问了祖父金币一事,他说是齐藤先生忘记带走的,说完马上将金币收进抽屉里了。”
“齐藤先生身为前任银行总裁,手边有金币收藏品并不奇怪吧。”铃木说。
“那是当然了,可是如果是收藏品,应该会慎重地存放好。就算是带出门展示给大家看,唯独落了一枚没带走也很奇怪。我在意的是,不知道他们四人拿那枚金币做了什么。”
“原来如此……那么,另一样物品是什么?”
“是一本古书《孙子》。”
“孙子?”
“那是中国最古老、最杰出的兵法书。那本书和金币一道摆在祖父的书桌上,书中夹了一枚长长的书签。我轻轻翻开那一页,看到了这段文章——‘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我记得是《计篇》当中的一段文字。”亚爱一郎接口道。
“您知道得真清楚呀。”美智子微微挨近了亚爱一郎,“亚爱一郎先生真是博学多闻,请问您的专长是……?”
“砖厂呀,就是专门烧砖炼瓦的喽。”
“哎呀,原来是建筑方面的……”
这两人的对话看似投机又牛头不对马嘴,铃木听着不禁焦急了起来。“美智子小姐,关于那本书的来历,你也问过善行先生了吗?”
“……喔,对,谈到这件事。祖父说那是井上先生忘了带走的,说完同样将书收进了抽雇。后来他们四人经常碰头,每次都关在别馆里开会,我也特别留意着别馆的动静。有一次,我发现他们四人在抽神签。”
“神签?是神社开放让民众抽的那种神签吗?”
“我送茶过去时,在门口听到了奇怪的声响,进去一看,房里却没有会发出声响的物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三人离开时,我看到井上先生提着一个细长的包袱像是包着签筒,才明白那个怪声响的来源。我猜想应该是从某间神社拿来的,便打电话过去,确定了这件事。那家神社的神主说,他把旧的神签借给井上先生了,因为井上先生说想研究古神签。”
“研究古神签?”
“是,而且祖父最近还对车子和马起了兴趣,他过去从不曾提过车子或马的话题的。”
“黑田岩男之死、金币、孙子、神签、车子、马……”铃木盘起胳臂。
“以上就是我观察到这四人的行动。铃木先生,透过这些信息,您知道他们在别馆里密谈些什么吗?”
铃木再次摊开美智子带来的报纸,接着他叫来妻子,要她找出刊有黑田岩男死讯的报纸。
“我是有个推测,不过在说出推测之前,我想先请教一下亚先生的意见。”
亚爱一郎眨着眼睛,接着扭动起肩膀说:“我还无法明确地断言是怎么一回事……”
“请务必说说您的意见。”美智子说。
亚爱一郎稍微坐正来,说道:“我想,四位大老聚会,可能是在商量要演出马戏团。”
“马戏团?”美智子睁圆了眼。
“马戏团一定有马;至于车子,可用在钢牙拖车、车辗肉身的表演;金币可能是拿来表演魔术吧,有个知名的魔术叫‘贪婪的梦’,魔术师徒手不断地从空中取出金币,而且比起小金币,以大金币表演起来要精采得多;《孙子》一书则是用在记忆术的表演,请观众随便念出一个页数,表演者便当场念出该页内容;报纸呢,其实上面刊载了什么报导都无所谓,马戏团需要的是报纸本身,只要将几张报纸重迭卷成棒状,剪开一端往下折,抽出纸轴拉长,就能即席做出漂亮的纸花了。”
“那神签呢?”美智子退开亚身边,逐渐靠向铃木。
“一边摇签筒一边唱歌,可以编出很有趣的卡通歌哦。”
“为什么我祖父非得一边摇签筒一边唱歌不可?”
“观众会很高兴。”
“那当然会高兴了——要是看到前银行总裁以牙齿拖车,前事务次长在马背上倒立的话!”
“所、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目前还没办法做出什么明确的推测……”
“铃木先生有什么想法呢?”
铃木觉得亚满可怜的。之前那起金堀商店街事件是因为太过离奇,才能碰巧符合亚那异想天开的推理,进而找出真相吧。但是这次的情况,亚竟然把四人的密谈推理成马戏团表演计划,实在是太鲁莽,也难怪美智子会生气了。
“我的结论与亚先生截然不同哦。”铃木从容不迫地说道。这场推理比赛,铃木赢定了。“在美智子小姐面前说这种话或许很冒昧,但既然你找我商量,我就直说了。我猜想,四位大老在计划的绝非什么好事,而美智子小姐你也隠约察觉到了,才会特地来找我商量,对吧?”
“是的。请铃木先生务必说说您的意见。”
“直截了当地说,他们的计划是偷窃。”铃木窥看美智子的表情,只见她静静地聆听着。“请再看一下这份报纸。一般人听到我这么说,都会去注意红笔圈起来的那篇报导,不过,我注意到的却是整页。请看,黑田岩男住院和过世的日子,发生了两起社会案件。”
铃木指着其中一则报导,标题是“大胆怪盗出没”,盗贼侵入珠宝店,偷走了许多宝石、贵金属和古钱币。另一则报导是古董店遭窃,旧书画、古籍被偷走。报导指出,两起案件的歹徒手法都非常巧妙而且大胆,偷的净是高价品,分析两起窃盗案的歹徒可能是同一人,而且案子都发生在梅津。
“我认为,出现在善行先生别馆内的金币和古籍,就是这两起案件的赃物。至于签筒,当然不是拿来唱歌助兴,而是取其原本的用途——占卜吉凶。我见过无数的小偷,他们大都很迷信,非常在意运势好坏。”
“那车子和马呢?”
“他们四人一定是在计划大规模的窃盗行动。在现代,行窃时使用车子已经是常识了,但如果大本营设在深山里,比起车子,使用马匹出入更为便捷。”
“可是……为什么祖父他们会……”
“当然不是为了钱。人们行窃的心理是非常复杂的,也曾发生过亿万富翁偷一根铅笔的案件。每当侦办窃盗案时,无论嫌犯是高官还是市长,我都不会因为他们的地位崇高或财力雄厚,就将他们从嫌犯名单上排除哦。因此,我并不排除这四位大老行窃的可能。美智子小姐,吓到你了吗?”
“不。”美智子以清透的嗓音说:“我并不吃惊。其实,在我的猜测中,祖父他们的计谋甚至是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
“是的,同样是窃盗,但我猜想,祖父他们的目标是偷窃整个国家,发动战争或政变。”
“战争……”这次轮到铃木吃惊了。
美智子依旧沉稳,唇边甚至泛起微笑,“是的。祖父的变化,是从黑田岩男住院到过世那段时间开始的。众所周知,黑田岩男是祖父他们的死对头,而且是最难缠的对手。而现在,这位黑田过世了,祖父他们当然会想利用这个机会,一举歼灭反对派。”
“那么……留在别馆的金币是……?”
“是军资呀;《孙子》很显然是兵法书,上面详细地闱述了战争的计划与作战的谋略之术;神签的确是用来占卜吉凶的,但不是占卜偷窃的成败,而是战争的胜负;打战当然少不了车子,马则是做为军马之用。”美智子井井有条地说明。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等一下两点的时候,祖父会出门,他在交代司机时被我听到了。所以只要跟踪祖父,一定能够掌握确凿的证据。等我找到证据后,再和铃木先生商量吧。”美智子接着问亚:“亚爱一郎先生,你会开车吗?”
“呃,勉强算是会开啦……”
“勉强可不行。我们必须跟踪祖父的车,而且不能被他发现呀。”
“我会拚命地开。”
美智子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也刚好。我和铃木先生就坐后座吧。好了,出发吧。”
然而下一瞬间,美智子对亚的想象完全幻灭了。
可能是脚麻了吧,亚站起来之后,一边怪叫着,轰轰烈烈地摔了个跤。
前方田中善行的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后方亚开着车,铃木和美智子深深坐进后座座椅。亚车开得很笨,不过要跟踪善行的车还不成问题。善行似乎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途中,一辆鲜红法拉利从后方高速超亚的车,狠狠地擦撞车体右侧。这下右车门打不开了,但美智子并不在意,现在最重要的是跟踪善行。呼啸远去的鲜红法拉利,只见车窗内有一头牛头犬望着外头。
善行的车笔直驶向金堀商店街,穿过砖红色陆橘底下之后,车速慢了下来。
商店街里有许多刚放学的孩子,灵巧地穿梭在车阵中乱跑。惊慌失措的亚频频紧急煞车,有次停在一名戴棒球帽的孩子面前,那孩子拿球棒狠狠地敲了车子就跑,车头灯被打破,碎片散了一地。
善行的车在金堀商店街的中段一带停了下来,善行一下车,车便开走了,因为商店街内禁止停放车辆。
亚爱一郎也踩下煞车,“接下来怎么办?”
“先看祖父要做什么,”
亚爱一郎三人的车子慢慢地跟在善行后面。善行身穿淡紫色条纹运动衫搭灰色背心,踩着穗重的脚步走进某家商店。
“是五金行。”
“里面有枪械铺。他可能打算买枪,好进行窃盗计划。”铃木说。
“他打算储备大量枪械,发动政变。”美智子说。
“有个著名的魔术表演是空手接子弹。”亚爱一郎说。
善行很快便走出店门,前后待在店里不过五分钟左右,紧接着走过对街,他的手里空无一物。
“我去问一下店老板,看祖父订了什么,这样就能确定谁的猜测是对的了。亚先生也请一起过来吧。”
三人下了车,走进五金行。五金行老板正在检查一把长长的生鱼片刀。
“刚才你祖父光临小店……”老板看到美智子,将刀子收进刀盒里。
“请问我祖父订了几把枪?”美智子问。
“枪?”
“不必瞒我,祖父是来订枪的吧?”
“不不,大小姐,善行先生说他,是散步顺道绕过来看看的呀。”
但是善行的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商店街散步的。
“你在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大小姐呢?自从那件事之后,我都不敢把脚朝着府上的方位睡觉了呢。”
那件事是指,之前五金行老板由于赌博,以现行犯被逮捕时,善行曾暗中救助他。
“那,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我们闲话家常了一下啊,还有……”老板拿起玻璃柜上的贺仪袋,“其实呢,今天早上我的长孙出生了,我和你祖父说了这件事,你看,他还给了我贺金呢。”
听起来五金行老板不像是在说谎。
三人走出店门,发现街上聚集了一群人看热闹,拖吊车正要拖走美智子的车,而前方指挥的是高桥巡查部长。
“你要对我的车做什么?”美智子喊道。
在一旁看着拖吊作业的西点店老板说了:“谁教你把车丢弃在人家店门口?碍到人家做生意,只好拖走啦。”
“我没有要弃车啊!”
“如果不是弃车,那就是违规停车喽。”高桥巡査说。
铃木连忙介入调停,高桥巡査听完铃木的说明,点了点头说:“可是铃木主任,这辆车烂成这样,还是逃不了被拖吊的命运吧。”
铃木望向美智子的车,不但保险杆扭曲,引擎盖也凹陷了。“太惨了,怎么会搞成这样?”
高桥巡査不知怎的微微红了脸。
代为说明的是西点店老板,“是拖吊车捅的楼子,它的起重臂砸到你的车子上头了。”
美智子兀自坐进驾驶座。
“你的车已经不会动了啦,要我跟你打赌也行,要是它能发动,我就奉送一个特大号装饰蛋糕。”西点店老板说。
“……它还会动!快上车!”美智子说。
铃木和亚钻进后座,车子立刻发动。西点店老板急忙跑进店里,捧出一个特大号蛋糕追上车子。亚从车窗接过蛋糕时,竟然翻起了白眼。
“车子怪怪的。”美智子握着方向盘说道。
车子来到市街,却不见善行的踪影,也没见着他的车。美智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绕着。“还是先回家一趟吧。”她说:“如果不是要买枪,祖父为什么会进去那家店呢?”
“应该是为了行窃做准备,事先调査屋子的格局和门锁的种类吧。”铃木说。
“亚爱一郎先生的看法呢?”
“我发现我之前的推测全是错的。”
“那是当然的了。”
美智子频频望向油表。车子好像漏油了,油表指针眼看着快要指到零,幸好车子总算是撑到了田中邸。
美智子把车子停在宅邸围墙的转角,围墙内侧有一道缓坡,沿着坡走下去约三十公尺处便是玄关,一辆车正要驶出宅邸。
“那是小林先生的车……”
“所以说,那四位又要聚头喽。”
小林的车刚离开,又一辆车从另一头驶来。
“我祖父回来了……”
三人躲到墙角后方。
善行的车在玄关前停下,司机下车打开后车门,先下车的是善行,紧接着一位白发白髯的老先生走了下来。老先生一身褶痕新颖的和服裤裙,披着染有五处家纹的黑色纺绸和服外套。
“那是哪位?”铃木说。
“……我见过他耶,一定是相当有来头的大人物。”美智子直盯着玄关处的车子瞧。
司机关上车门后,绕到后方打开行李箱,搬出两个六十公分见方的沉重箱子。
“铃木先生,不管祖父他们在策谋什么,您不觉得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吗?”美智子悄声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呢。”
“我一定要査出那位白发老翁的底细。”
“大小姐请等一下,现在行动太危险了,我们得先计划再……”铃木话还没说完,一辆破破烂烂的车从他身旁滑了出去冲下缓坡。过了一秒钟,三人才认出那是美智子的车。
亚爱一郎立刻冲出去追上车子,打开车门跳进驾驶座。
美智子放声尖叫。
玄关前的三人同时望向美智子的方向。那辆破车眼看着撞飞了司机,吓得善行跌倒在地,擦撞和服老翁,继续往前冲去,正前方耸立着一根电线杆。
就在即将撞上电线杆的前一刻,车门大开,吐出蜷成一团的亚。亚一个回身,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手还端着完好无缺的装饰蛋糕。
下一秒,美智子的车子轰隆一声撞上电线杆,完全报销了。
“爷爷,您还好吗?”美智子跑到祖父身边。
“老师,您有没有受伤?”亚爱一郎扶起和服老翁。
“老师……?”美智子吃惊地望向亚爱一郎,“亚爱一郎先生,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我在报上见过老师的照片,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刚才在五金行,我确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测是错的,接着马上就想起这条线索了。老师是某个领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泰斗……那两个箱子也提供了暗示。”
“这是什么箱子?”美智子望向司机手里的箱子。
“是新的棋盘吧。”
“棋盘……”
“是的,这位就是梅津出身的天才棋士——冈田九段,对吧。老师。”
和服老翁拂去裤裙上的灰尘,和蔼地笑了,“别说什么天才棋士,真教人汗颜。在下正是冈田九段。”
此时,又有两辆车抵达宅邸了,下车的是齐藤三造与井上洋吉,连同田中善行,三位大老毕恭毕敬地领着冈田九段前往别馆。
桌上的料理逐渐减少。
美智子很中意勃艮第风味的法国田螺,亚则是望着煎饱鱼颤抖着说:“我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
铃木得意极了,三人喝完莫泽尔葡萄酒后,他又慷慨地开了兰颂黑牌香槟。
“铃木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料理产生兴趣的呢?”美智子问。
“最近的事而已。现在我真是后悔怎么没更早开始做料理呢。”
“那之前都在忙些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工作,当时我的人生意义就是工作。”
“我祖父也是这样呢。”美智子深深感慨道:“回想起来,退休前的祖父即使回到家也不断被工作追着跑,我想他连睡觉时也忘不了工作吧。”
“身为银行总裁的齐藤先生,防卫厅管理局长的井上先生,大藏省事务次长的小林先生,我想他们也都是这样。”亚爱一郎说。
“所以才能够凭着实力与努力,爬上高官之位啊。”铃木觉得个中的艰辛,实在不是自己的境遇所能相比。
亚爱一郎津津有味地喝着香槟,“这四位大老之所以会做出奇妙的行动,惹得美智子小姐担心,原因就出在四人都突然失去了对他们而言等同于人生的工作。”
“就算没了工作,只要生活无虞不就好了吗?既能够四处旅行,也能读许多书啊。”
铃木摇摇头道:“不是这么简单哦,美智子小姐。工作就等于我们的人生,你能想象失去了生活意义的人生吗?我也是过来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空虚,就算去旅行也没有丝毫感动;即使读书,文字也完全进不到脑子里。”
“这时,境况相同的四人恰好重逢了。”亚爱一郎说:“他们毕业自同一所小学,同样历经辛苦之后获得成功,我想,他们再会的喜悦是旁人所无法想象的吧。之后他们会频繁地一再聚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没有旁人在场时,他们一定是重拾了孩提时代的心情,当然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幼稚的模样。”
“这就是他们不让人靠近别馆的原因吧。”
“然而,见面两、三次之后,回忆都聊完了,各人的奋斗历程也不是能聊上多久的事。话虽如此,这四人又没有什么共同嗜好。直到某次会面时,他们碰巧聊到黑田岩男住院的消息,四人对黑田岩男的关心都非同小可,我想他们当时可能聊到了这样的内容。”亚爱一郎压低声音,装出密谈的声调说:“……‘听说黑田那家伙住院了,我看差不多要翘辫子了吧。’‘那个黑田耶?他怎么可能轻易咽气?’‘嗳,他一定会死的。’‘不会死的啦。’‘那么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打赌黑田是死是活吗?有趣,咱们来赌一把。’‘一星期之内,要是黑田死了就是我赢。要是没死,就算你赢。’”
“拿人的生死来打赌!?”铃木不禁愕然。
“这的确不是堂堂县知事和事务次长该有的对话呢,可是请想想,他们四人在一起的时候,全都变回了孩子,何况四下无旁人。就这样,他们的赌盘成立了,然后黑田岩男在一星期内过世,善行先生和齐藤先生获胜,井上先生和小林先生输了,那天四人拜访田中邸时的表情便说明了这一切。”
“祖父在报上读到黑田的死讯时轻呼出声,原来那是胜利的欢呼啊。”
“在旁人看来,只觉得这是场无聊的赌注,但这赌注却意外地令人四人感到无比的兴奋。人生是有运势这回事的,除了努力,还需要认清运势的决断力。身为人生成功者的四位大老当然长于此道,就某种意义来说,他们都是掌握运势之人;换个说法,也就是擅长博奕之人。然而,他们尽管拥有赌博的才能,却不曾尝试过真正的赌博,只是具备了喜好赌博的所有条件。而这一点,透过这场打赌黑田生死的赌局,赌性终于被激发,浮出心理表层。”
铃木思考自己的状况、自己对于料理的强烈兴趣,居然在漫长的过去都不曾浮上台面,一定是透过“料理”众多嫌犯的过程取得了满足吧。
“这四位接着赌什么呢?”铃木问。
“只要是在金堀商店街走动的人,都一定会注意到的——五金行媳妇的肚子。”
“肚子……?赌她什么时候生吗?”
“他们这局赌的似乎不是时间点,而是赌生男还是生女。”
“所以祖父今天才会特地去问五金行老板?”
“听说这胎好像晚了预产期好几天,所以他们下注一定是更早之前的事了。”铃木说。
“真是太荒唐了。”美智子厥起嘴。
“人们会对一件事产生兴趣,契机往往是荒唐的小事。像我会沉迷于料理,一开始是因为看到吸了水膨胀的海带干,之后有好一阵子,我可是疯狂地煮各种口味的海带味噌汤呢。”
“这四位大老也是同样状况。由于他们不太了解以花牌或扑克牌进行的复杂赌博,刚开始这段时间,他们只能透过非常原始的方式赌博。”
“那么我在别馆看到的金币,也是拿来赌博的吗?”美智子问。
“是的。金币除了做为货币,也是艺术圈与史学界研究的对象,同时它也是收藏家、魔术师及赌徒的目标。同样看到一枚贝类,有人会被它不可思议的外形吸引,有人会对它的生态产生兴趣,有人会思考它的金钱价值,也有人会好奇它尝起来的滋味。同样道理,齐藤先生带来别馆的金币是被他们拿来当成赌博道具使用。”
“用金币要怎么赌博呢?”
“可以将一枚硬币握在掌中,猜哪一面朝上。”
“那叫做‘猜正反’。”铃木告诉亚。
“或是使用多枚硬币,一次抓一把,猜掌中枚数的单双。这是过去小孩子常玩的赌博。”
“那本《孙子》呢?”
亚爱一郎语带同情地说:“书里插着书签对吧?他们将书阖着,随机插入书签,猜它夹到的页数。”
“这是过去印刷厂师传会玩的传统赌博。小林先生曾做过印刷相关的工作。”铃木补充道。
“那神签呢?”
美智子的这个问题,回答的是亚:“他们摇出神签,赌号码的奇偶。可是呢,四人逐渐无法满足于单纯的赌博,这从善行先生开始对车、马产生兴趣便不难得知,其实他关注的正是赛车与赛马。不过他们在一头栽进赛车和赛马之前,发现了更高层次的赌局。”
“围棋是吧?”
“嗯。下围棋的话,就不必躲在别馆里偷偷摸摸地决胜负了,而且对奕之乐,才是最适合这四位大老的消遣,不是吗?因此四人商量好请来专门棋士,接受指导。”
铃木想起两年前的金堀商店街事件,现在就和那时一样,自己又不知不觉被亚的思绪同化了。
铃木偷偷观察着美智子,他很在意美智子先前对亚一时的幻灭是否翻了盘。
然而美智子只是一脸郁郁。接着她脱口而出的这段话,铃木一辈子都忘不了:“……其实,比起笑咪咪地煮着料理的铃木先生,我觉得宛如饿狼般追捕嫌犯的铃木先生要来得有魅力多了。”
这么说着的美智子瞄了亚一眼。酒酣耳热的亚爱一郎,一脸傻呼呼的,那张俊秀的脸庞早已不复见。
几个月后,四位长者围着两张棋盘沉思的照片,刊登在他们梅津的地方报纸上,标题写着——“四巨头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