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风不断地吹袭,点燃的烟一下子就变短了。这风以二月来说暖了点,天气预报说有低气压接近。
高速公路长长地延伸出去,平滑的路面映着深蓝色天空,没有半抹云朵的蓝天,刺眼得教人联想到初春。
干枯的落叶以轻快的速度飞过马路。一辆机车彷佛追赶落叶似地,发出惊人的咆哮窜了过去,车身贴了大量的贴纸,排气管粗得像根原木。
大竹让望着机车骑士头上那顶半边红半边蓝的安全帽逐渐远离视野,忽地羡慕了起来。自己年轻时,从不曾在高速公路上飚车飞驰;而且这年代,交通取缔特别严格,飙起车来一定更加惊险刺激吧。如果自己还年轻,会不会也是那副德行?年轻女孩也会穿着坦克背心和灯笼裤,骑着机车狂飙吧。
十天前在湘南海边,飚车集团刚上演了“周末夜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一场竞速大乱斗之后,前往关切的交通警察被疑似集团首领的年轻人殴打陷入昏迷,隔天过世了,嫌犯逃逸至今尚未落网。这起近日少见的大案件,使得交通取缔更加严格了。
大竹让停在停车场的,是一辆车尾方正的老旧休旅车,旁边稳稳停着一辆林肯车,气派的四角车头灯,车窗玻璃角落贴了一张贴纸,图案是一颗摆在砧板上的黄苹果;休旅车另一侧则停了辆鲜红法拉利,窗边有一头硕大的牛头犬正望着外面。被林肯车和法拉利左右包夹,大竹的车显得更穷酸了。
风很强,但等着同伴的大竹没办法躲在车里避风,因为那位同伴回停车场时,一定会被休息站里大量的车子搞得晕头转向。
这天不是周末假日,但正值中午时分,休息站涌入一波车潮与人潮,宣传旗帜和帐篷帆布被风吹得不停拍动,长椅旁有纸屑随风转着圈圈。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中,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跑出商店,怀里揣着装热狗的纸袋和零钱包。
“小猛,久等了。”她打开鲜红法拉利车门,坐进驾驶座。
法拉利轻盈地滑出停车场,飒爽地驶上高速公路。车内的牛头犬始终盯着大竹,跑车与狗逐渐远去。
但大竹的同伴仍迟迟没出现,大竹感觉连那只狗都在嘲笑他。对他来说,没有比等人更愚蠢的事了。他扔掉烟,一脚踏熄。
餐厅与商店旁边有座小丘种着棕榈树,还摆了张长椅,刚好形成一处小瞭望台。大竹频频望向小丘,因为他觉得同伴很可能坐在那里悠哉地看风景,那是个看云看上好几个小时也不厌倦的家伙。
一名灰西装男士推开餐厅门出来,戴了顶黑色软帽,很显然不是大竹在盼的人。大竹的同伴没有戴帽子,也更年轻。
帽子男士慢慢走近。他是个中年人,个头高大,但风采不俗,一身服装新颖,剪裁也很合身,看样子是大竹车旁的林肯车车主。不过,男士穿得西装笔挺,相形之下,头上的帽子却与那身装束格格不入,松松垮垮的帽子戴得极深,看上去颇俗气。就算是怕帽子被风刮走才刻意这么戴,也太邋遢了些。
大竹发现自己竟然暗自对别人品头论足了起来,顿时羞愧不已。再怎么无聊,他也好一阵子没做这么丢脸的事了,全是同伴拖拖拉拉害的。
在休息站该办的事都办完了。饭吃过了,咖啡喝了,烟抽了好几根,存货的烟也买好了,舒展过筋骨了,厕所也上过了,尽管如此,同伴依旧不见踪影。
“你老是这样猴急,会早死的。”妻子总是这么说。
可是大竹这个人个性就是这样,愈是要自己放慢速度,就愈焦急。他觉得自己要是冷静下来才会早死吧,再怎么说,完成人生使命之后早早归西才是福,工作都结束了还赖活着不走,光想就教人浑身寒毛直竖,不是吗?
他从小就讨厌乖乖待着不动,莫名其妙地就是好管闲事。小时候他去看乡下戏台演出,主角在武打场面中磨蹭个老半天,看不下去的他甚至冲上舞台咬住坏人的腿,想助主角一臂之力。而且他的急性子和好管闲事的性格,随着年纪增长更是变本加厉,父亲直到病逝前都挂心这件事。不过,筹备丧礼的所有手续都是大竹一个人奔波打理,那时母亲第一次感谢把儿子生得这副性格。
前阵子大竹去看牙医,医师看到大竹的牙齿,大吃一惊。医师说大竹的牙齿磨损状态与青年无异,不过这是当然的,因为大竹从没好好地咀嚼过食物。
对大竹来说,连睡觉都是痛苦的。一想到自己静静地闭着眼躺了好几个小时什么都没做,他就羞愧得坐立难安。
大竹很感谢自己的个性。因为自己不是个懒散鬼,才能够上山下海,发现新品种的植物和鱼类,甚至取得博士学位。所以不管妻子说什么,唯独这个个性,他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大竹再次望向商店,还是没看见同伴的身影。真是的,这状况实在太折腾肠胃和心臓了。他上星期才刚结束纽约的学会回来,正因为最忙碌的一周刚过去,些许的无聊都令他格外难以忍受。
在纽约时,一位叫做强·卡拉雅坎的学者非常照顾他。这个人比大竹更好管闲事,专门领域是金靥学,但他并不因此满足,不但涉足数学世界,还耽溺于考古研究。这两人很快就亲密到互喊彼此的名字“强”与“让”,卡拉雅坎帮他打理住宿、三餐、机票、车子等一切杂事;大竹也不甘示弱,两人在一星期内交换了一百本书的阅让心得。夜里,卡拉雅坎弹奏钢琴,为大竹演唱自己创作的香颂;大竹也反穿西装表演捞泥鳅舞蹈,全力以赴娱乐对方。
一天下来,回饭店后,大竹太兴奋了睡不着觉,于是拿了客房的毛巾擦拭浴缸和玻璃窗,又觉得床单上的脏污太刺眼,索性连床单都洗了。隔天早上,饭店清洁人员一脸惊讶地问他:“您是尿床了吗?”
大竹接着冲去卡拉雅坎的寝室看他起床没,没想到大清早的,卡拉雅坎已经不见人影。大竹打电话找了一圈,听说卡拉雅坎人在厨房。去到厨房一看,发现卡拉雅坎一身白色连身围裙,正站在瓦斯炉前拿着大汤杓往锅中搅着。
帽子男士走进停车场,转身面向林肯车。就在这时,大竹眼睁睁看着这位男士像是突然分裂成了两个人。
人类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增生,原来是有另一个人紧贴在大个子男士身后。
大竹看见从背后冒出来的男子,松了口气,那正是他望眼欲穿的同伴。
“你干嘛走个路走得偷偷摸摸的!”大竹喊道。
帽子男士似乎朝这里瞄了一眼,很快便绕到林肯车的后车门旁,前座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下了车。
大竹的同伴经他这么一骂,加快了脚步。
“对不起,因为风太强了……”同伴来到身旁,小声说道。
“风太强,你就拿人家挡风吗?”
“是的。”
“你到底跑去哪里鬼混了?”
“我刚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领带有点歪。”
大竹不禁佩服地望向同伴的领带。这人光看脸蛋和打扮,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男子。
“所以你就一直待在镜子前面重打领带?”
“我正要解开领带,发现衬衫钮扣也快掉了。”
于是顺便缝起扣子来。难怪怎么等都等不到他回来。
追根究柢,当初请这个人来当助手,就是大竹这一切烦躁不堪的开始。而罪魁祸首,则是姓氏极长的武者东小路教授。
大竹由于忙于搜集制作植物图鉴的资料,需要一名擅长摄影的助手。他一个不慎对武者东小路教授提起这件事,而这位武者东小路在名字的长度及慢条斯理的个性上无人能出其右,大竹平日总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但那天实在是忙到忘了留心商量对像是谁。武者东小路听言,看了看大竹,不怀好意地一笑,慢慢地抚着长长的下巴,开口说道:“这样呀,我认识一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他的摄影本领不用说,绝对是专业级的。学历嘛,我是不清楚,但上至科学艺术运动、下至神社佛阁,这个人具备多方面的知识,身手也相当不错,还曾经出过书哦,那本书叫什么去了?我想想……唔……嗯……我记得是……”
“细节无所谓啦,快告诉我名字!他叫什么?难道你连这也忘了?快说!”
“名字啊?他姓亚。”
“呀?”
“没错,写做斯洛文尼亚卢比雅那大学的亚。”
“是斯洛文尼亚的亚爱一郎,还是卢比雅那的雅?”
“是斯洛文尼亚的亚。”
“那你直接说亚洲的亚不是比较快?”
“是的,你所说的完全正确。”
这时大竹才发现,武者东小路是故意把话讲得如此吊人胃口。不过亚这个姓氏让大竹大为感动,首先它非常易记易叫,简洁有力不啰嗦,太棒了。
“我中意。请介绍给我吧。”
“我就知道大竹先生一定会中意的。其实呢,他这个人照顾起来很有成就感哦。”武者东小路说。
看到前来研究室拜访的亚爱一郎,大竹又感动了一次。亚个子挺拔,气质出众,长相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他那身看起来极为敏捷的体格令大竹非常满意。大竹用力拍手大声说:“好!非常好!”
然而下一瞬间,他的期待完全粉碎。不晓得是不是被大竹的大嗓门给吓到,亚竟往没有椅子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尾椎骨猛地撞到地上,整个人顿时一动也不动了。
相处之后,大竹才知道亚是个笨手笨脚的大个儿,难怪武者东小路说“他这个人照顾起来很有成就感”,亚根本是太需要有人照顾了,大竹不但得一一为他操心底片装好没,留心相机盖,确定三脚架有没有固定,搞到最后,自己动手拍还比较快,而且连车子也不能放心交给亚开。反观亚倒是完全不在乎,大竹开车的时候,他就大剌剌地坐在后座的标本与道具之间睡他的大头觉。
因此两人一同工作这段期间,大竹忙着照顾亚爱一郎,一点儿都不无聊。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回程途中的休息站遇上如此令他烦躁的事。看来接下来绝对不能离开亚身边一步了,必须随时看顾着他才行。
大竹打开休旅车车门,而亚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弯下身子正打算上车。
就在这时,邻车同样正要坐进车内的帽子男士一个没站稳,帽子撞到车子某处,稍微往后脑杓滑落。
下一瞬间,一阵狂风刮来,眨眼间吹走了男士的帽子。男士马上伸手按住头,但他只按着头顶,那姿势非常古怪。
大竹才刚将车钥匙插入锁孔,手都还没离开车钥匙,便不由得盯着帽子男士的奇妙举动瞧。只见男士仍按着头,彷佛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似地,偷偷摸摸钻进林肯车里去了。
大竹发现身旁的亚不见了,回头一看,原来亚跑去追那顶帽子。他挥舞着一只手,姿势极不平衡,脚程却快得惊人。大竹暗自佩服不已,每个人总有一项敏捷的本领。
亚爱一郎迅速跑过商店和餐厅前,但帽子愈滚愈快,怎么也追不上。终于,帽子滚到地势较高的瞭望台附近,速度放慢了些,亚一下子就赶上了帽子,但不知怎的却没停下脚步。
大竹好奇亚想干什么,发现亚跑过帽子旁边,又继续跑了好一段路才停步,看来他是打算迎面接住滚过来的帽子。然而风势又突然增强,帽子恢复冲劲,亚顿失准头,踉跄了两、三步之后,他使出了撒手锏——一屁股坐到飞过来的帽子上。
此时,大竹身旁传来轻微的引擎发动声,他转头一看,林肯车载着帽子被吹走的男士,眼看就要驶出去。
大竹连忙跳下休旅车喊道:“请等一下!有人去捡你的帽子了!”
但林肯车驾驶充耳不闻,加快速度冲上高速公路。
车上的人不可能没听见大竹的呼喊,因为他清楚感觉到林肯车内有道视线望向他。大竹气呼呼地瞪着林肯车逐渐远去。
“可恶,怎么有这种人!”
听说从前有些好面子的人,东西掉了绝对不捡的。那位男士也是觉得一、两顶帽子不值一个屁吗?
大竹看向瞭望台。亚还不知道帽子的主人离开了,捡起垫在屁股下面的帽子东瞧西瞧,兀自纳闷着。帽子好像被他坐成圆盘状了,亚一下将拳头塞进帽子里,一下扳了扳帽檐,没多久,他单手捧着帽子回来了。
“这是谁掉的帽子呢?”亚爱一郎边说边东张西望。
大竹不禁有些同情亚爱一郎,“还亏你特地去捡,可是帽子的主人逃掉了哦。”
“逃掉了?”亚爱一郎愣愣地张大了嘴。
“是啊,那个人帽子被吹走后,就像这样按着头,偷偷摸摸钻进车子里,车子马上开走了。”
“他的林肯车里有司机吧?”
“有。好像是他吩咐司机立刻开车的。”
“他不要帽子了吗?”
“要的话,就会等你捡回来了吧。”
“他是不是没注意到我去追帽子,想说算了呢?”
“不,我试着叫住他了。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他是逃掉的。”
亚爱一郎张望了一圈,没人在乎那顶遗落的帽子。“真想还给他呢。”
“你也这么想?我从刚才就在想这件事。”
“要追上去吗?”
“靠我这辆车是没办法的,对方开的可是林肯耶。”大竹从亚手上拿过帽子察看。这顶帽子是全新的,但形状怪怪的。大竹双手撑开帽子,伸长了手远远地观察,“好像歪掉了。”
“不是我弄的哦。”亚爱一郎抗议道:“我刚刚就一直在研究,您看,这顶帽子还很新,质料也很高级吧。”
“没错。”
“只是被我在上头坐了一下,不可能那么轻易变形的。在我看,这顶帽子是故意订制成这种歪七扭八的形状。”
“换句话说,那个人的头形是歪的?”
“您看到那个人的头形如何?”
“我倒是不觉得歪得多厉害,不过我也没看得很仔细,再说那个人还按着头,手就遮住大部分了。”
“还有一点,这顶帽子的主人,头应该很大。”
“要戴戴看吗?”大竹将帽子往亚头上一罩,帽檐直直落到亚的鼻子上方。“原来如此,若不是头相当大的人,是戴不住这顶帽子的。”
“如果真的头形特殊,要重新订做一顶也颇麻烦呢。”
“没错,所以我很想把帽子还回去。”大竹知道那股好管闲事的热情又在他胸口熊熊燃烧了起来,“好,我们去还给他吧!帽子里侧应该附有制造商的标签。”
亚爱一郎脱下帽子,翻过来一看,“有了。是‘藤泽马歇尔’。”
“藤泽是地名吗?还是姓氏?”
“很难说呢。”
“没关系,反正先上路,到了藤泽再查电话簿吧。”
到藤泽的车程约一个小时。
车子一进入市街,大竹立刻找了间电话亭,透过电话簿査出藤泽马歇尔,拨了电话过去,但没接通,电话传来悦耳的女声语音,看样子是对方电话费迟缴被停话了。
大竹抄下藤泽马歇尔的地址,走出电话亭回车上,摊开地图一找,发现藤泽马尔歇位在市区的最边缘。
藤泽马歇尔是一家老旧的帽店。
招脾的油漆剥落,屋檐歪斜,橱窗玻璃一片雾白,陈列在里头的帽子不像是展示品,彷佛只是随手扔在那儿。
两人推开很难开阖的老旧店门。这家店破旧归破旧,门一开,还是响起了像是门铃的“当当”声响。
阴暗的店里,一名矮个子老先生正以大茶壶的蒸气蒸着帽檐,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朝两人一瞪,“什么事?”口气非常冷淡。
“我们有点事想请教。”
“我想也是。你们那副德行,一看就不是来买帽子的。”
“真是不好意思。”
“要去哪?”
“不不,我们不是来问路的。”大竹从身后的亚手中接过帽子,走上前去,“这顶帽子是老爹你做的吧?”
帽店老板将手中做到一半的帽子扔到工作台上,走过来大竹身旁。
他从大竹手中接过帽子,翻过来看里面。“这么丑的东西才不是我做的。作工这么粗糙,我想做都做不出来。”
“可是,这内侧不是有贵店的标签吗?”
“是我让徒弟做的。”
“那位徒弟呢?”
“一个吃不了苦的年轻人吶。一个月前向我讨休假,我就叫他不必来了。”
“这样啊。不过,能够确定这顶帽子是贵店做的就好了。”
“一点都不好。被人家以为这种不成样子的玩意儿是藤泽马歇尔的商品,我没办法接受。我可是在香榭丽舍的马歇尔名店磨练了十五年出身的呢。”帽店老板一副随时都可能把手上的帽子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模样。
大竹像是从小孩手中没收玩具似地,小心翼翼地从老板手中取回帽子,“其实呢,我们刚刚捡到这顶被风吹走的帽子,希望能够物归原主,所以想请教老爹,你知道物主是谁吗?”
“你这人也真是有够怪呢。可是很抱歉帮不上忙,我不知道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这顶帽子是客人订做,而你叫徒弟做的吧?”
“凭那家伙的本事,哪有能耐接客人的订单。”
“那么是……?”
“是那家伙随便做出来的失败品。”
“可是,你卖了这顶帽子吧?”
“卖……那算是卖吗?真要说,这顶帽子是被偷走的,不过我也收了钱,那可是比一般帽子多上五倍的金额哦。只不过,我压根儿不认为我卖了这顶帽子。”
“能麻烦你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唉,真是的,拿走这顶帽子的客人是个疯子啦。”老板说。
“疯子?”
“没错。大概一星期前吧,有个家伙突然闯进店里,穿着一身高级货,可是他一进店里,就指着眼前的帽子说‘给我这顶’,劈头就问我价码。我还来不及说明‘这不是商品,而且尺寸一定不合您戴’,他只是一个劲儿逼问价钱。这么一来,我也意气用事了起来,说我们店没有帽子能卖你,没想到那家伙竟然扔下钞票,拿了帽子就跑。我马上追出去,可是外头停了一辆亮晶晶的林肯车接应,那家伙一上车,车就开走了,我生平第一次遇上有人这样买帽子的。那家伙虽然看起来很有钱,不过那种人不算是我的客人。”
“你记得车牌号码吗?”
“没看到,我眼睛不好。而且虽然他抢了帽子跑掉,钱倒是留下了。”
“那个人是第一次来贵店吗?”
“他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年,从没见过那张脸。哼,就是不听我的话,帽子才会被风吹走啦。这要是我做的帽子,一定会服服贴贴地戴在头上,风再大也不动如山。不听劝嘛,你看看,这点风就把帽子给吹走了。”
“这下伤脑筋了。”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干嘛特地送回去?你最好别管些无聊的闲事。”
大竹板起脸来。接连被嘲讽是“怪人”、“好管闲事”,他忍不住想让这位老板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好管闲事。
“没错,我这人就是好管闲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这顶帽子物归原主。顺便提醒你一声,橱窗是商店的门面,最好每天早上都擦洗一遍。”
“老子我每天早上连自个儿的脸都不洗。你有空在那里说嘴,怎么不动手擦给我看?”
“好,我就是这么爱管闲事。给我抹布和水桶。”
这下真的骑虎难下了,大竹和亚落得清洗橱窗的下场。大竹催促着一脸为难的亚爱一郎,两三下就把橱窗擦得闪闪发亮。
“怎么样?现在这样清清爽爽的,看了很舒服吧?”大竹望着橱窗说道。
“外头招牌的字都掉漆了,你不在意吗?”帽店老板说。
亚爱一郎在车里不停把玩着帽子,“老师,怎么办呢?”
“伤脑筋啊,我已经拿它没办法了。”
“拆掉帽檐,可以当花盆用。”
“那剩下的帽檐要怎么办?”
“可以拿来当小女孩的裙子。”
“谁会穿啊?别拆了,我还是想办法把它还回去吧。”
“说的也是,不然那橱窗也白洗了。”
“……对了,你看看帽子里侧。”
“有标签呀,刚才看过了。”
“不是要你找标签,帽子里侧不是有皮革护边吗?有些人习惯把票券或便条纸夹在里头。”
亚爱一郎恍然大悟,掀开皮革护边查看,当场欢呼道:“有了,老师,真是太厉害了,里面有医院的挂号证和百货公司的收据。”
“哦……那就知道物主的名字了吧?”
“是。上面写着三井龟夫,五十岁。挂号证的日期是二月十日。”
“一星期前看了病啊,所以他有可能会回诊呢。”
“缺了挂号证的话,一定很不方便吧。”
“是不至于多不方便啦,不过有证件当然是最好。我们帮他送去吧。医院在哪?”
“东京葛饰。”
“唔,有点远吶。”
“皮肤科、泌尿科、性病科门诊。是一家叫‘辰巳’的医院。”
“性病科啊……”
“这个人好像没加入健保哦,医疗费用个人负担的部分画了圏。”
“那种细节无关紧要吧……收据是哪家百货公司的?”
“东京的‘金银铜’百货公司。”
“在都心啊。好,我们先去百货公司看看吧。”
前往都心的路况一如平日塞着车。大竹开车的时候,坐在助手席的亚将帽子放在膝上打起盹来。果然人各有命,难说孰好孰坏。
快抵达金银铜百货时,大竹叫醒了亚。亚揉着睡眼仰望高楼大厦,沮丧地说:“这栋大楼的窗玻璃擦起来很费力呢。”
两人在服务台问出收据是玩具卖场开出来的,立刻搭电梯前往该楼层。
亚爱一郎一现身,一位非常漂亮的美女店员走了过来:“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样的商品呢?”
“这家伙像是来买玩具的吗?”大竹说。
“像呀。这位客人看上去充满了浪漫情怀。”
亚爱一郎装模作样地咳了咳道:“我们并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有点事想请教。”
“好的,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问题,请尽管询问。”
亚爱一郎拿出收据给这位双颊微微泛红的女店员看,“请问你记不记得持有这张收据的客人呢?”
女店员仔细地看了看收据,回道:“真巧,是我负贵招呼这位客人的。大概是一星期前的事吧。”
“是一位戴帽子、大个子的中年男士吗?”
“是的,我还记得他的大名。”
“是不是叫三井龟夫?”
“不是,客人名叫千贺井鹤彦。”
不是三井龟夫,而是千贺井鹤彦?大竹听过这个名字。
女店员一脸狐疑地望着亚说:“不会错的,那位客人正是千贺井物产的会长——千贺井鹤彦先生。”
亚爱一郎和大竹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他们会惊叫也是难怪,因为千贺井鹤彦乃是大财阀千贺井集团的会长,拥有上亿资产。
“呃……请问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是他本人呢?”
“因为我对股票有点兴趣,常常看经济杂志。这阵子千贺井物产的营收似乎很不错呢,我在许多书上看过千贺井先生的照片,所以即使他微服外出,我也能够立刻认出他来。”
“你说微服外出,他是一个人吗?”
“是的,他将帽子拉得低低的,还戴了墨镜。”
“那么他买了什么呢?”
“他买了那个。”女店员指向一旁的展示柜,里面摆了一尊豪华的大尺寸洋娃娃。“这是现在热销的洋娃娃,可替换各种颜色的头发。客人您也买一个如何呢?小孩子会很高兴的。”
“不了,我没有女儿。”大竹急忙回绝,“不好意思,我对财经界不熟,请问千贺井有女儿吗?”
“没有,千贺井先生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子,我记得刚满十七岁。”
“没有孙子吗?”
“他儿子还是单身。”
“那么,他买洋娃娃是要送人吗?”
“我想不是。如果要送人,应该会要求我们撕掉价格卷标。但是当时我正想帮他撕掉标签,千贺井先生却说不用了,叫我动作快一点。”
“这样啊……”
“千贺井先生应该是一时兴起才买的吧。有钱到那种地步,某种意义来说反而过得很不开心啊。”女店员说。
如果只发生购买洋娃娃一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还有帽子的事,怎么想都有蹊跷。
“打扰了,真是谢谢你。你很能干呢,不如帮你介绍个对象吧。”
“好呀,麻烦您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性?有钱人吗?”
女店员频频瞄着亚的侧脸,“光是有钱就太无趣了。我喜欢专情、温柔、浪漫、个子挺拔……哎呀,欢迎光临。”
说到这里,女店员不知怎的,突然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大竹望向亚爱一郎,没想到他竟翻着白眼。
离开百货公司时,大竹教训亚爱一郎,“你看,谁教你摆出那副丑模样,这下不是被可能颇有钱的漂亮女孩给甩了吗?”
“接下来要去辰巳医院吗?”看到大竹在翻地图,一旁的亚问道。
“没错,好人做到底,就追查到最后吧。”
“可是,不是已经知道帽子主人的身分了吗?我们只要把帽子交给千贺井物产的柜台就好了吧。”
“是没错,可是你不觉得这里头大有玄机吗?千贺井没有女儿,却买了昂贵的洋娃娃;还有,他医院挂号证上填的是化名,当然没办法使用健保卡了。你想想,千贺井资产这么庞大,有多少个御用医师都不奇怪,那他为什么非得使用化名前往医院看病呢?”
“一定是得了什么不便曝光的疾病吧。”
“还有,藤泽帽店那件事也很怪。以千贺井的身分地位,要是想添顶帽子,随时都能叫来高级制帽师传量身订做;想买洋娃娃的话,打通电话不就结了。”
“这么说来,他前往医院和买洋娃娃这些事,都不想被人知道吧。”
“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千贺井先生可能碰上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千贺井家族到现在的鹤彦,是第几代了?”
“不清楚耶,我对商界也不是很熟,不过印象中,他们家族是从江户时代一直传承到现在的富商。我曾读过一篇报导,据说现任的鹤彦会长是个非常老实的少爷,成长过程中没遇上什么大风大浪,是非常罕见的幸运儿。”
“这我也听说过。千贺井家就像宫殿一样,鹤彦成长在富足的环境里,加上现代多了许多方便的发明,有人说现在的千贺井一家过得比昔日的诸候还奢侈。此外,据说鹤彦还精通音乐和美术,是一位风雅之士哦。”
“真令人羡慕。”
“会吗?我想他一定觉得日子很无聊吧。”
“换作是我,就会添一架三十五厘米的电影摄影机。”
“想用它来拍云吗?”
“连风都拍得到哦。”
车子穿进杂乱的小镇里。
“依我看,等一下那家辰巳医院应该和藤泽马歇尔半斤八两。”
大竹猜中了。两人循着地址来到商店街后方小巷,这是一家肮脏的私人医院。
太阳即将西下,强风停了,但气温似乎也开始骤降。
大竹下了车,打量一番辰巳医院的整体外观。这栋建筑物不像藤泽马歇尔那般摇摇欲坠,但同样是又旧又脏。
“好像都没帮那些植物浇水呢。”
玄关旁的几株杜鹃花,叶子都枯黄了。
“窗玻璃也脏了。”亚爱一郎不安地说。
一推开大门,传来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阴暗的灯光笼罩着候诊室。一名老先生缠着厚围巾坐在红色暖炉旁,视线频频瞄向大竹与亚。
两人换上室内拖鞋,每走一步,木地板便发出嘎吱声响。
这时,刚好一名嘴唇涂得鲜红的护士走出诊间,呼唤候诊室的患者。围巾老先生慢吞吞地朝诊间移动,护士一脸狐疑地看向两人。
“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大竹走上前说。
“我想也是,你们看起来不像病人。拉保险的?还是推销订报的?”护士那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在大竹眼前挥动。
“是这样的,我们偶然捡到贵院的挂号证,心想患者掉了证件一定很困扰,所以把它送来了。”
“在这附近捡到的吗?”
“不是,我们在汤河原那边捡到的。”
“从汤河原跑来这里……?你们也真闲呢。”护士露齿笑了,她嘴里有好几颗闪亮亮的金牙。
“我的确很好管闲事。”大竹说着从口袋取出挂号证,“这是一位三井龟夫先生遗落的。”
“三井先生……没错,他是我们的病患。东西先寄放在我这里好了。”护士收下挂号证,就要跟着老先生进诊间。
“请等一下……”大竹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护士边说边走出候诊室,反手带上门。
“……三井先生是固定来看诊的患者吗?”
“不,他上星期是第一次来。”
“原来如此……”
“可以了吗?你们是很好心啦,可是又不是捡到钱,别奢望会有报酬啊。”
“那当然,我们没想过报酬一事,只是有点问题想请教医师……”
“医师正在看诊,等他忙完吧。”护士说完,走进诊间。
“老师您要问医师什么?”亚爱一郎问。
“我想问问千贺井鹤彦得了什么病。”
“医师对患者的病情有保密义务,您觉得这位医师会轻易告诉我们千贺井的病情吗?”
“不觉得。”
“那老师您打算怎么做?”
“我是不喜欢暴力啦,不过视情况,可能还是得动用武力逼他说出来吧。听说你的身手很不错,就交给你了。”
“请、请不要开玩笑了,我最反对暴力了……”
“怎么,你在发抖?”
“腿也快吓软了。”
大竹看到亚吓得脸色惨白,心想,又被武者东小路教授摆了一道。
此时“叽”的一声,医院玄关门打开来,大竹下意识望向门口,登时倒抽一口气。亚也察觉了来者何人,立刻蜷起背别开脸。
走进玄关的,正是千贺井鹤彦。
他戴了一顶全新的宽垮帽子。
千贺井只是瞥了两人一眼,马上走到挂号窗口前。“……我姓三井。不好意思,我弄丢挂号证了……”
“没关系。”窗口另一头,护士献着殷勤,与方才判若两人,“您得继续打针一阵子才行呢……请稍待一下哦。”
护士离开挂号窗口。千贺井只等了大概一秒钟,诊间的门便打开了,先前那位老先生被推了出来,他好像被打了针,正揉着手臂,衣服的钮扣都还没扣上。
“三井先生,请进……”护士推开老先生,热情招呼千贺井进诊间,只差没伸手出来拉人。
“他戴着帽子……”大竹哑着嗓子说道。
“而且……他戴着帽子进诊间。”亚爱一郎低喃道。
千贺井的诊疗非常快,大约五分钟后,便看他戴着帽子步出了诊间,既没有揉着手臂,一身装束也和进去诊间时一样整齐,只是手里多了个小瓶子。
护士送出千贺井,看了看候诊室的两人,对千贺井说:“是这两位先生送来您的挂号证。”但千贺井只是瞥了两人一眼,轻推了推帽檐,说了句:“真是谢谢了……”,旋即朝玄关走去。
大竹连忙起身,正打算叫住千贺井,诊间走出一名一身白袍的小个子男问道:“找我有事的是你吗?”
大竹这下急了。不快点的话,千贺井就要跑掉了。于是大竹对亚使了个眼色,亚悄悄起身追了出去。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大竹挂心亚那边的后续,心思根本不在医师身上,不知不觉便把肚里的话直说了出来:“玄关外头的树快枯死了,树叶都黄掉了。”
“还有呢?”
“窗玻璃也脏了,清洗一下比较好。”
“只有这样?”
“恕我冒昧,请换个护士吧。医院的工作人员不应该化妆的,而且她对待病患有严重的差别待遇。”
“这我不是没考虑过啦……”医师压低声音,不让护士听见,“……不过那是我老婆。”
“真是太令人同情了。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再见。”大竹急忙往玄关走去。
虽然他很想介绍更好的女人给医师,不过现在没那个闲工夫。
大竹一打开玄关门,眼前是一幅不可思议的光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千贺井的林肯车,车旁躺平的是千贺井的司机,不知怎的还口吐白沫。而车子前方,戴着帽子的千贺井和亚正争论着什么,千贺井的脸色很难看。
亚爱一郎拿出千贺井之前那顶被风飞走的帽子,语气坚定地说:“这顶帽子是您的,您得收下才行。”
“我的帽子好好地戴在头上,你弄错人了吧,我没去过那种地方。”
“我绝对没有弄错,千贺井鹤彦先生。”亚爱一郎踏出一步,“我很能理解您的忧心,不过,令公子所做的事是犯罪,您还是趁这机会劝他自首做个了断吧。”
听到这番话,大竹也大吃一惊:“亚爱一郎!你在说些什么!”
然而亚执抛地对着千贺井说:“那么一来,您就不必像这样掩人耳目地求诊小医院,您的病也会立刻不药而愈的。”
“这……我……也很清楚……”千贺井神情痛苦地拭着脸上的汗水,接着彷佛再也忍不下去似地,他脱下帽子,露出头部侧上方形状有如白色满月的一大块圆形秃。
广播声响从敞开车门的林肯车车内流泄而出,大竹听得一清二楚,现在正在播报临时新闻:“……于湘南海岸杀害交通警察的飚车集团,一名成员遭逮捕。这名高中生K自称是‘二十一世纪’高中生飚车集团的成员,由于他的自白,警方应该很快便能循线将‘二十一世纪’集团一网打尽。据嫌犯K供称,集团的主谋是……”
洗衣机运转的这段时间里,大竹让把数据摊了一房间,同时打开电视机,他的好奇心持续留意着另一个社会。绑在天花板的橡皮绳垂吊下面包,大竹一手拉过橡皮绳上的面包啃着,另一手则是在笔记上振笔直书。
远方传来悠扬的三味线乐声,是大竹夫人在别室弹奏清元曲,正弹到三千岁述怀的段落。在大竹认为,若说妻子弹三味线是兴趣,自己这般一心好几用也是兴趣。
边洗衣服边吃饭还同时工作,对大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上次亚来家里的时候,他还双脚不得闲地踩着晚餐要吃的自制乌龙面。
看到大竹这样,亚不知不觉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一边抽烟,一边咬下天花板垂下来的面包,搞得自己闷咳了好一会儿。
大竹边写笔记边说:“啊,千贺井终于自首了。”
看来他听见电视新闻的报导了。亚也斜眼望向电视机屏幕。
根据新闻报导,千贺井鹤彦的独生子正是飚车族集团“二十一世纪”的首领,集团成员多是湘南地区资产家的公子哥儿,几乎都是高中生年纪的不良少年,而年长的首领千贺井在其他飚车集团之间也赫赫有名。
事件发生的星期六晚上,二十一世纪聚集在湘南海岸正要展开狂飙,一名交通警察恰好骑车经过,想要潜入侦察后通报总署,却被集团发现,一群人立刻团团围上,一顿殴打之后,将他弃置路上逃逸。交警在隔天死亡,警方立刻展开捜査。
虽然飚车集团数量不少,随着查缉进展逐一自嫌疑名单上删除,而二十一世纪正是留到最后的集团之一。由于成员包括不少有力人士的子弟,警方的捜査尤其慎重。千贺井出面自首时,捜查已进入最后收尾阶段,据说千贺井是在认识的律师陪同下前往警视厅。
“千贺井鹤彦早知道儿子就是杀害警察的凶手呢。不过真不甘心啊,我跟你一起追踪千贺井,却完全没想到竟有这样的隐情。喂,亚爱一郎,你是怎么知道的?快告诉我吧。”
亚爱一郎一直咬不到天花板吊下来的面包,跳舞似地挥动着双手。
“你知道我没什么耐性吧?”大竹一把抓住面包,塞进亚的嘴里,“说!你怎么知道千贺井秃头的?”
亚爱一郎翻着白眼咽下面包后,说道:“喔,故事要从我去追那顶被风吹走的帽子开始讲。一想到自己居然得奋力奔跑追逐一顶帽子,我不禁开始思考,为什么有人会想戴一顶很可能被风吹走的帽子呢……?”
“你边追帽子,还边想着这种事吗?”
“是啊,我想到的是,我们一般会想戴帽子包括几个状况,一是为了打扮,二是为了保护头部免受寒冷及强烈日光侵袭。可是当我捡回那顶帽子,发现它歪七扭八的,我就晓得这不是为了打扮而戴的了,因为如果是为了打扮,戴的人应该很讲究帽子的外形吧。之前我走出休息站餐厅的时候,不是紧跟在千贺井先生后面吗。当时我就觉得他的帽子和他的外表一点儿都不搭。”
“确实如此,我也这么觉得。”
“于是,我想到戴帽子的另一个动机,也就是拿帽子遮盖头部。”
“所以你就猜测千贺井可能秃了头吗?”
“不,那时候我还没想到秃头的可能性。只不过根据藤泽马歇尔老板描述千贺井先生买帽子的过程,能肯定的是,他的确不太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头,所以并不打算细细挑选帽子,以防对方对自己的头留下印象。当时我便确定了,千贺井先生一定有什么苦衷,不想让帽店的人看见自己的头。后来我是在听说千贺井先生前往百货公司买洋娃娃的时候,才察觉千贺井先生应该是头秃了。”
“那不是很普通的洋娃娃吗?”
“是没错,洋娃娃本身很普通,但那款洋娃娃不是附赠了许多不同发色的假发吗?”
“假发啊……”
“是的,如果要隐藏圆形秃,只要把洋娃娃附赠的假发稍微修改一下戴上,就能遮住秃掉的部位了吧。”
“千贺井是为了拿假发遮秃头,才买了洋娃娃?”
“因为一般人不会时时刻刻把帽子戴得紧紧的啊,许多场合都不得不摘下帽子的。”
“说的也是。在辰巳医院的时候,他向我们道谢时也不摘下帽子,我还在想这人真没礼貌呢。”
“就是在那家辰巳医院,千贺井先生秃头的推测更是不动如山了。因为护士对千贺井先生说‘还要持续打针一段时间’。通常病患经过注射后,走出诊间的模样都大同小异,就好比在千贺井先生之前接受诊疗的那位老先生一样,揉着被注射的手臂,服装也很凌乱。然而千贺井先生离开诊间时,既没有揉手臂,服装也整整齐齐的。若他曾经脱掉衣服再穿回去,动作也太快了吧。”
“所以你才推论千贺井是穿着衣服接受注射的?”
“能够穿着衣服接受注射的部位,就只有手背或头部了。辰巳医院设有皮肤科,再对照千贺井先生的种种怪异行径,不难猜想他可能有掉发时困扰,而且一定是头发整束脱落的圆形秃。”
“难怪千贺井非常害怕被别人知道他的病。”
“应该说,千贺井先生烦恼的是,他儿子犯罪的时间点,正是他圆形秃发病的时期。千贺井先生的儿子可能私下对父亲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或是千贺井先生察觉儿子行迹有异,逼问出来的也说不定。总之千贺井先生得知儿子犯下重罪,而这恐怕是他出生以来首度面临的困境。”
“他们千贺井家是江户时代的富商后裔,住在宫殿般的大房子里,优渥的成长环境更甚于诸侯。这位从未经历世间大风大浪的风雅之士,第一次碰上了苦恼是吧。”
“公司业绩蒸蒸日上,日日是好日,成天徜徉于嗜好中,总是被人捧在手心呵护,这样的人生,却遇上了晴天霹雳般的事件。要是儿子自首,不但千贺井家的未来很可能一片黑暗,公司也势必遭受极大的冲击。那么,把儿子的罪行隐瞒到底呢?不,警方如此拚命搜査,绝对是纸包不住火的。千贺井先生苦思不已、担惊受怕,一天早上醒来一看,头顶竟然秃了一大块。所以,千贺井先生想隐瞒的其实不是自己秃头一事,而是担心被人发现他秃头的背后原因。”
“也就是说,他在辰巳医院暗中接受圆形秃治疗的期间,还暗自期望能够侥幸地隐瞒儿子的罪行喽?”
“我想应该是吧。不过真是太好了,他儿子在警察还没出动抓人之前先行自首了。”
“千贺井是因为听了你那番话才下定决心的吧。”
“千贺井先生其实很想劝儿子自首,我只是稍微推他一把而已。”
“你也顺便推了千贺井司机的肚子一把是吗?”
“因为他实在护主护过头了,我一个不小心……”
“不过真可惜吶,没能看到你大显身手,我直到刚才都还不大相信武者东小路对你的称赞呢。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把千贺井和飚车族联想在一起的?”
“因为我在休息站停车场看到千贺井先生的林肯车,车窗上贴着‘二十一世纪’的徽章呀,应该是他儿子恶作剧贴上去的吧。”
“‘二十一世纪’的徽章?你说那颗黄苹果?”
“那不是黄苹果,是梨子。应该是二十世纪梨吧,底下加上‘一’字,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徽章了。”
“我还以为那一杠是砧板……”这时大竹一回神,突然想到——这番闲扯也扯太久了,我可是个急性子呀。“别人家的是无所谓啦。喏,亚爱一郎,别拖拖拉拉了,快点赶工吧。”大竹说着,嚼也不嚼就把剩下的面包吞进肚里。
“老师,您性子急成这样,竟然不会秃头耶。”亚爱一郎目瞪口呆地说。
“笨蛋,不是我自夸,我这颗头可是每两年就会全秃光一次呢。”大竹说道,一边想起卡拉雅坎那颗秃得光溜溜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