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高空弥漫着鲜红烟雾。
这里是美术馆前的大广场。喇叭高声吹奏,热闹的游行队伍开始前进。领头的是少年少女的鼓笛队,紧接着是阿波舞队伍、扮装为歌舞伎青年却依然风姿冶黻的艺妓们、以及手持五彩缤纷花朵的倶乐部公关小姐。多辆由旗子与假花点缀的敞篷车上,模特儿正夸耀着她们光辉的肌肤。车子周围环绕着三剑客、水手、神父、年轻武士、耍猴戏的、相扑选手等等角色列队行走,他们都是由年轻画家所装扮的。
美术馆正面拉起红白两色缎带,身穿黑西装的官员们不晓得从哪儿冒了出来,在缎带前一字排开,而曙光会会长镝鬼正一郎正是当中最醒目的一员,那一身鲜红西装外套早已成了他的正字标记,再配上同色的贝雷帽及蝴蝶领结,一张脸红润有光泽,厚厚的嘴唇叼着鲜红烟斗。这些官员们分持剪彩用剪刀,随着号令,应声将缎带剪成了片片断断,而于此同时,吊在红白柱子上的彩球一分为二,彩带亮片一口气飘撒下来。飞上天空的五彩气球之间,纯白的鸽子穿梭飞行。
每年,曙光会画展的开场仪式都是在如此华丽的演出节目下举行,热闹地为美术之秋揭开序幕,而今年办得更是格外盛大,由于现场请来了知名政治家、当红女星、人气歌手和著名作家等等,众星云集,加上有多幅画作展出,正是众所瞩目的年度盛宴。
但是看在阿佐冷子的眼里,这开场就像是镝鬼正一郎的葬礼。
“……这下子,镝鬼正一郎完全死透了。”
冷子的内心所感无意间化成了喃喃自语。而可能是听到了她的低喃,在她旁边原本全神贯注看着游行的一名三角脸洋装老妇人,吓了一跳似地突然回过头来。冷子觉得莫名地尴尬,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老妇人身边。
但是换了地方也一样。映在冷子眼中的,并不是创造出精采杰作的鬼才画家镝鬼正一郎,而是让曙光会称霸画坛的政客镝鬼正一郎。只见他在诸多名人包围下,露出满足的笑容。
据说镝鬼正一郎就任曙光会会长之后,曙光会画展的参观人数激增为五倍之多,而且事实,上,随着曙光会的势力成长,画坛整体也开始有了活力。而可能是被这股风潮带动,原本销量不怎么好的阿佐冷子评论集也受到了影响。眼前美术馆前的广场就有许多穿着以红色为基调——也就是所谓“镝鬼色系”打扮的醒目年轻人,甚至聚集了许多看起来与画坛没什么关系的人。
“……中里拉拉也来了耶!啊,还有香岚兰子!”她听见有人兴奋地说道。
一定哪个爱凑热闹的闲人。比起看画,这种人更热中于寻找人气歌手的身影。
“嗯,这两位歌手本人都很漂亮呢,厄运。”
冷子往声音方向看去,不禁有些意外。这段对话出自一对男女,两人的穿著打扮都与镝鬼色系扯不上边。
被称为“厄运”的男子肤色白皙,容貌俊秀,穿着传统的深蓝西装,搭配领带,整个人充满一股不随口谈论人气歌手的知性氛围。
至于女方,年纪大了男方许多,个子壮硕,一身皮夹克搭牛仔裤,还戴着粗犷的眼镜,踩着登山鞋。
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二人组。冷子心想,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打从心底觉得男人不能只看外表,即使乍看聪慧伶俐,通常只要聊个一、两句就会露出马脚。从二人组刚才的对话听来,他们似乎并非衷心喜爱绘画。
连这样的人都会受到吸引而前来美术馆,镝鬼正一郎的本事的确高明。但相对地,冷子无法遏抑心中的落寞。镝鬼现在如同机械般生产出来的画作,全都只是看了顺眼的玩意儿,一点也没办法打动人心,哪像他二十年前的作品,同样是以红色为基调,却有着更为紧迫的震撼力,具有让观者陷入恐慌的激情。
“你是阿佐冷子吧?”
突然有人抓住冷子的肩膀,她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一名全身涂满褐色颜料的印地安装扮男子。
“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读了你在《艺术人间》的评论。”印第安人的气息满是酒臭味,“你竟然敢诽谤镝鬼老师。”
阿佐露出微笑,她原本就不讨厌这类争论。“那不是诽谤或中伤,我只是正确地评价现在的镝鬼正一郎罢了。”
“啰嗦!立刻叫杂志撤回那篇报导,刊上道歉启事!”
“如果我说不要呢?”
“那我就像这样制裁你!”印第安人突然抓住冷子的衣襟,掐住她的喉咙。
“你这个、野蛮人……不敢堂堂正正地……辩论……只会诉诸暴力……”呼吸逐渐变得困难,但她不能认输,“你这个烂画家的……走狗……”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神智的时候——
“喂,你这样对女士太失礼了吧?”
这句话的内容很神气,声音却是有气无力。
“你说什么?”印第安人放松了力道。
“……垃圾!”阿佐总算吐出最后一句辱骂。
挺身干预的是厄运,他的堂堂仪表似乎让印第安人一瞬间退缩,但印第安人很快就拱起肩来反驳:“你说这是女士?这种像火爆夜叉似的……”
“暴、暴力是不对的。”厄运的声音在颜抖。仔细一看,方才和厄运同行的壮硕女人正盘着胳膊站在身后瞪着他,厄运似乎是被壮硕女人命令才插手此事。
“好,我就来陪你玩两招吧。”印第安人转向厄运说。
“不,我、我没有说要奉陪啊。”厄运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印第安人见状,显然觉得胜券在握,当场握紧拳头摆好架势。厄运也跟着脱下了西装,交给壮硕女人,他似乎很习惯这种场面。这两人会大干一场吗?冷子期待着,但下一瞬间,事情发展完全背叛她的期待。
胜负在第一拳便决定了。厄运的下巴吃上漂亮的一拳,整个人像根原木似地翻倒。
冷子使出全力尖叫。
看热闹的人群中冒出一名水户黄门装扮的男子,倏地抓住印第安人的手臂。“够了啦。今天就放过她吧。”水户黄门说着把印第安人拖走了。
“阿佐冷子,你给我记着!”印第安人撂下狠话。
“竟然在女人面前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你这个蟑螂画匠!”冷子吼回去。
仰躺在地的厄运像在翻身似地“啪”地转身趴下,接着髙高翘起屁股,最后撑直双手爬了起来。“老师,这样就行了吗?”厄运从胖女人手中接过西装问道。
“还可以,可是最后爬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吶,厄运。”
冷子不禁同情起下巴愈来愈肿的厄运,恭敬地向他道谢。
“别放心上。你这样道谢,我们也很为难。对方明明就是被你的尖叫吓跑的。”胖女人豪迈地说:“不过话说回来,男人怎么都这么窝囊呢?对吧,厄运?”说完便转身大步走掉。
厄运小声地说着类似“对不起”的话语,追上胖女人,两人就这么消失在人群中。
奇妙的二人组离去后,冷子回过神,悲伤情绪再度袭来。
其实冷子对镝鬼正一郎的画有着强烈的眷恋。她对镝鬼的敬意,让她有自信就算被镝鬼的几百个跟班一起围攻,也绝对不会输。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冷子当时还是个学画的学生,但她忘不了镝鬼正一郎以他特异的情感与技巧在画坛登场时,带给观者的强烈印象。他当时的画风已经以红色为基调,每一幅画都像暴风雨般激烈,如火焰般热情,似漩涡般隐含着畏惧。冷子站在他的画前,感觉到近乎恐怖的压迫感,浑身鸡皮搭瘩都起来了,好一阵子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镝鬼开始受到世人瞩目之后,画风急速地改变。对于暗红色的畏惧消失,对亮红色的赞颂浮上表面,不久后,那种色调更是扩散成稀薄肤浅的装饰。
现在的镝鬼不仅出品画框里的画,他设计百货公司的包装纸、时装秀、室内装潢,甚至是文具用品,冷子觉得那不是对红的探究,根本是红色大甩卖,与砂糖水里掺入一点浓缩液之后大量贩卖的清凉饮料,销售手法如出一辙。
但是,与镝鬼明显的空洞化呈反比,他的名利不断地扩大,没几年时间,他就当上了曙光会会长,成为电视宠儿,跻身畅销书作者,被拱为画坛大老。
对于依旧记得二十年前感动的冷子来说,镝鬼忘了过去的慑人旋律,沦为艺术商人一事,让她万分遗憾。而方才印地安人提到她发表在《艺术人间》的文章,内容就是她坦率抒发出的这些平素怨愤。
关于镝鬼正一郎这号人物,还有许多地方值得评论。为此,冷子必须了解二十年前的镝鬼为何开始以红色为基调作画,并深入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冷子曾经当面访问镝鬼,但镝鬼不愿谈起过往。他的成长环境不算优渥,冷子也能理解他厌恶回忆贫穷过往的心情,但为了了解镝鬼这个人,她必须囊括那个时代才行——为了要了解现在这个追求虚名与金钱的好色平凡人,在二十年前的某个时期,究竟是什么事物,使得他的内心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由于本人不肯透露,冷子需要一个了解镝鬼过往的人来作证。镝鬼在绘画才华萌芽时期身处的那块土地——妃护山岳地区北端的赤臼山山麓,住着一位名叫浅日向洋平的老人家,他是镝鬼的姨丈。失去父母的镝鬼,曾寄身在浅日向家数年。
“……老师,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人间社的编辑旭名敏夫终于现身了。
冷子等了很久,非常不高兴。“怎么那么慢?你在干什么?”
旭名似乎有低血压的毛病,只见他摸了一把自己那又瘦又白的脸颊,“因为……我这人天生早上爬不起来……”
他的脸庞还没完全恢复血色。
“……我也不能笑别人吶。”
“咦?”
“没什么,自言自语。”
冷子心想的是,自己不能嘲笑厄运和那名壮硕女人是奇妙的二人组,因为她和旭名站在一起,应该也是一对怎么看怎么怪的拍档。
此刻,冷子感动万分。她正身在二十年前镝鬼正一郎以他独特的感性创作作品时的同一个世界。
这附近的城乡开发至多只到南边的马本温泉乡,赤臼山一带似乎还维持着镝鬼二十年前看到的风景,一草一木都没改变。
冷子时常赏析镝鬼的初期作品,所以她现在知道了,镝鬼的画笔并没有刻意扭曲实景。这是个重大的发现。
她正置身于红的世界。
赤臼山一如其名,是座暗红色的山。据说是因为山壁处处喷发出亚硫酸气体与硫化氢的混合气体,使得山腰上无法生长树木,但山脚下却覆满了燃烧般的红叶林。
而发源于赤臼山的河川由于矿物沉淀,形成暗红色的河水,乍看之下彷佛红色的水蛇行而过,呈现一片异景。
镝鬼过去尤其喜好描绘红色天空,而这儿,就有着同样的天空。
距离日没还早,所以此刻天空的红,与其说是映出夕照的红光,更像是低云反射出赤臼山的色彩。
四季的迁移与朝夕的阳光,一定使得这片赤红大地产生了复杂多样的变化。镝鬼多感的青年时期,就是在这片风景中度过。而他与生俱来的艺术资质,应该也是在这片赤红世界里被独树一格地雕琢磨光。
“老师,好棒的景色啊。”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的旭名说道。
他正站在与镝鬼的代表作《赤臼山暮色》相同的视点,按下快门拍摄赤臼山。
“在老师您告诉我之前,我从没想过镝鬼正一郎会有《赤臼山暮色》这样的画作。说到镝鬼,我只知道他是个净画同样的画、神气兮兮、老爱上电视的家伙。”
“就是啊。不过如果他画的都是初期那样的画,或许没办法变得像现在这么出名吧。”
“老师您的意思是,镝鬼会画些通俗简单的画,是为了博得世人的欢迎,也就是一种计划性的行为喽?”
“这我就不晓得了。”
“镝鬼是这里出生的吗?”
“不,他的出生地不在这,是在金泽。他中学之前都在金泽度过。镝鬼家代代都是友禅染的模样师,他父亲也是个技术高明的师傅。”
“那么他从小就很熟悉绘画?”
“嗯,毕竟父亲是手工业的模样师,镝鬼身边当然都是染色的材料,他也常常看着父亲工作吧。”
“镝鬼家为什么会离开金泽呢?”
“因为镝鬼的父亲猝死,好像是由于急性肝硬化,听说他是个大酒豪。”
“撒手时孩子们都还很小吧。”
“是啊。镝鬼的父亲正之助有两个儿子,就是正一郎和弟弟正二郎。父亲过世时,身为长子的正一郎连中学都还没毕业。正之助的妻子叫藤子,藤子的姊姊就是嫁给了浅日向洋平。正之助死后,藤子在金泽举目无亲,于是搬来这块土地投靠姊姊。”
“那么,浅日向洋平和镝鬼正一郎是姨丈和外甥的关系喽?”
“嗯。藤子与两个儿子是希望生活能够多少获得改善而搬来这里,没想到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更坎坷的命运。接下来在短短两、三年间,正一郎接连失去了母亲和弟弟。”
冷子再度深刻体认到,自己正置身于赤红色的风景之中。
——没错,这很重要。失去父亲,又接连与母亲和弟弟死别的镝鬼正一郎,面对这片赤红色的风景,他看到了什么?又感觉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眼前赤红色世界的深处冒出一道人影,那人一边使劲挥转着右手臂,一边飞奔而来,身影转眼间变大。
冷子登时板了起脸,因为她正缅怀着年轻时日的镝鬼,思绪却被打断。
不仅如此,更不巧的是,冷子见过那身衬衫和领带打扮,那人很像她刚从东京出发时碰到的厄运。
若真是那个人,这场重逢也太刻意了。她觉得扫兴不已。
“救、救命!”
预感成真了,那声音确实是厄运的,可是他的脸肿成了两倍大,难道印第安人的那一拳造成的肿包,到现在都还没消?
“对不起,请救救……啊!”厄运一见到冷子,差点没跌倒,“这真是奇迹的再会!你是火爆夜叉——不……”
“我叫阿佐冷子。”冷子静静地说:“的确,我们今早才刚见过,可是你的脸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啊?”
“原因是这个。”厄运张开握紧的右手,掌心躺着一只黑色昆虫。
“这是什么?”
“是胡蜂。朝日老师被黑胡蜂大军给袭击了!”
“胡蜂!?”镝鬼正一郎完全被赶出冷子的脑袋了。
“所以,请救救我们”
仔细一看,厄运的脸会肿得那么大,是被胡蜂螫到的缘故。胡蜂的尸体从厄运的手掌幽幽地掉落。
在东京时厄运救了冷子,这次该轮到冷子报恩了,但对手是胡蜂,冷子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于是她问旭名:“要怎么办才好?”
“这要是在东京,保健所马上就会派人过来的说……”厄运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我有喷雾罐。”旭名说。
“杀虫剂吗?”
“不,脱毛剂。”
“脱毛剂……?你随身携带那种东西?”
“嗯,为了去除身上多余的杂毛。这是礼仪。”
冷子觉得厌烦不已,“那种喷雾对胡蜂有用吗?”
“有用的。胡蜂的毛会掉光光,变成像蛆一样。”
“嗯……或许比赤手空拳要来得好吧。”
“谢、谢谢!”厄运一接下喷雾罐便朝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他跑步的姿势很不稳,速度却快得吓人。
冷子远远望着,只见厄运消失在远处的树丛里,一会儿之后,变成两个人冒了出来,当中一人以西装外套般的东西罩着头。他们的步伐不见慌乱,看样子喷雾剂发挥效果了。
“被喷到的胡蜂虽然没有秃掉,却不可思议地丧失了战斗力。”厄运来到冷子身边报告道。
托厄运的西装外套的福,和他一道的胖女人似乎没有遭殃。
“都是厄运一屁股跌坐在胡蜂窝上害的啦。”
冷子看着女人豪爽的笑容,加上刚才厄运叫胖女人为“朝日老师”,顿时勾起了她的回忆。
“你是生物学家朝日响子老师吗?”
朝日伸出胖胖的手来:“你是艺术评论家阿佐冷子老师对吧?久仰大名。”
两人像男人一样用力握手。朝日说,厄运是陪她一起观察昆虫、协助拍摄研究对象的摄影师。
“厄运先生的脸得赶快治疗才行。我们接下来要去访问附近的一户人家,不如和我们一道过去吧。”
此时厄运微微噘起嘴巴说:“谢谢您这么亲切,可是我不是厄运。”
“……朝日老师不是叫你厄运吗?”
朝日放声大笑,“喔,他姓‘亚’啦。写做亚硫酸的亚。我叫他‘亚君’,被你听成‘厄运’了吧。”
“……原来如此,是亚君啊。”
旭日闻言,低声嗫嚅道:“那么,亚先生和阿佐老师和朝日老师加上在下旭名就要结伴而行了呢。”
阿佐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补上一句:“而且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浅日向家。”
当天黄昏,四人在浅日向家的客厅围着地炉喝着浊酒,接受浅日向洋平与其妻胜子的盛情款待。
自在钩上的铁锅热气蒸腾,下酒菜有鱼酱汁红鲑锅,还有盘中堆积如山的鲜艳腌茄子。
浅日向洋平与胜子顶着一头漂亮的白发,看起来就像能剧中云游蓬莱山的老翁老媪。看着地炉里的火,听着铁锅内汤汁沸腾的平静声响,总觉得至今在东京噪音中的生活宛如一场梦。
洋平夫妇非常亲切,他们一看到亚被胡蜂螫肿的脸,立刻说:“蜂螫用这个最有效了!”说着拿来红药水,亚的脸一下子就被涂得像个斑驳的红灯笼似的。
“你真是个坦率的人。”胜子称赞亚,“哪像正一郎那么注重外表,打死也不肯抹这个药。”
洋平接着对四人说,现在赶回去饭店太辛苦了,他们家屋子虽旧,房间倒是很多,请不必客气,留下来过个夜吧。
酒一端出来,旭名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子却是心想这下正好。
“老师,我没喝过浊酒耶。”旭名一脸不安。
“所以不是刚好吗?今天你就喝个一合吧。”
一旁的朝日一脸诧异,“你要硬逼他喝吗?”
“是啊。旭名说他不会喝酒,一个大男人竟然不会喝酒,岂不是太没魄力了?所以我这阵子每天都盯着他,训练他喝酒。”
“训练喝酒?”
“只要照着训练动物杂耍的要领去做就行了,每天持续耐心地灌他酒。不过他通常喝到一半就醉倒了,害我每次都得把他搬回他的公寓去。”
“原来如此,训练男人喝酒啊,好像颇有意思呢。”朝日说着望向亚红鼓鼓的脸说:“亚君,你酒量好吗?”
亚爱一郎似乎是在强作镇静,回道:“我没问题的。之前我还曾经受人之托,在出租车内灌掉一整瓶马爹利蓝带呢。”
“哦?干邑白兰地吗?不过你喝酒的地点还真怪呢。”
冷子是个女酒豪,但朝日也不相上下,一升瓶两三下就空掉了。浅日向洋平在一旁看着似乎也很愉快,吩咐胜子不断地送酒上来。不仅如此,朝日的食欲也很旺盛,鱼酱汁锅一眨眼就快见底了。
“正一郎也很爱喝酒哦,不过他不喝红酒、白兰地那一类的洋酒就是了。”洋平说。
“镝鬼先生很挑食吗?”冷子问。
“是啊,那孩子很神经质,像是鳟鱼子、鲑鱼子和鳕鱼子,他都不敢吃吶。”
“他讨厌鱼子类啊?”
“那孩子从小体质就虚弱,长大以后,还曾经在祭典时吃了强饭而闹肚子呢。”
胜子补充道:“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吃强饭了。夏天吃西瓜也会拉肚子,一定是因为西瓜性凉吧。”
冷子觉得这番话很有意思。现在的镝鬼看上去精力十足,实在无法和这些轶事联想在一起。
“当时的镝鬼先生似乎接连碰上不幸呢。”
“就是说啊。正一郎来到我家时,真的是处在不幸的深渊里。”洋平感慨良多地说道:“内人的妹妹有缘嫁到金泽的镝鬼家去,生了正一郎和正二郎两个男孩,但妹夫正之助还没来得及看到孩子长大成人,就先一步走了。我小姨子藤子因为死了丈夫,孤苦无依,前来投靠我们。正之助是个模样师,却没有继承人,所以藤子想说回到出生的故乡,在姊姊身边静静地过日子。那时候差不多是正一郎中学毕业、正二郎小学毕业的当头,时机也正好,藤子便搬回金泽来了。”
“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胜子说:“因为我们没有孩子,外子也正值壮年,幸好经济上还算宽裕,两个孩子的学费,我们还照应得起。”
“藤子能做针线活,便租了镇上木炭店的二楼,接一些绸缎庄的裁缝订单。嗯,虽然不富裕,还是能够过着一般水平的生活,可是命运这事儿真是捉摸不透,没想到这个决定竟是个错误。藤子搬到这儿之后第三年,楼下的木炭店失了火。”洋平叹了口气,“木炭店里还存放了石油,火一下子就延烧开来。正二郎当时外出买东西,而才刚放学回家的正一郎什么都来不及拿,空着手便逃了出来。但藤子坚持要把客人的裁缝给救出来,结果来不及从楼梯逃出,被浓烟逼得从二楼跳下,又不幸地被摆在地上的铁耙子给撞破了脑袋,就在正一郎面前当场死亡了。”
冷子忍不住正襟危坐,这正是所谓的死于非命。
“我们收养了两个孩子。”胜子说:“他们俩虽然性情不同,但都是好孩子,我们马上就把他们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了。”
洋平点点头,“正一郎因为顾虑到我们,曾对我说他想去送报赚点钱呢,我叫他自己决定就好,可是他只做了两、三天就辞职了。”
“是因为早上爬不起来吗?”冷子问。
“不,不是的,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想做下去吧。他后来还跑去帮忙附近农家日间的农务等等,赚的钱全部拿去买颜料了。”
“镝鬼先生是什么时候去东京的呢?”
“高中毕业以后。他说想进美术大学,便去了东京,但是也没有持续多久。”
这部分的细节,冷子也在镝鬼的自传上见过,据他本人说是无法融入学院派的学风。冷子向洋平确认这一点,但镝鬼似乎不曾向洋平提起他不喜欢学校的原因。
镝鬼回到浅日向家后,开始接镇上招牌店的宣传单绘制等工作,不过也很快就不干了,后来就只是关在房间里,全心作画。
接下来的两年间,镝鬼陆续画出了令冷子惊叹的初期作品。
“那的确不寻常。”洋平说:“正一郎只是像厉鬼般不断地把画布涂红,完成后的画,他好像连回头检视作品都嫌浪费时间,把成品摆到一边,立刻又面对新的盖布。即使到了冬天,他也几乎寸步不离自己那没火炉的房间,连三餐都拿回房里吃。”
那副模样和冷子心中的想象很接近。接着,冷子向洋平提出她在东京时便准备好的问题:“关于女人方面呢?”
“女人?”
“嗯,我想请教一下镝鬼先生年轻时的异性关系。”
洋平和胜子面面相觑。
“那女孩算吗……。你记得吗?正一郎生病的时候,不是有个女孩带了很多康乃馨和苹果来看他?”
“那个女生不是啦。我不晓得人家喜不喜欢正一郎,可是正一郎不喜欢那个女生哦。”胜子说。
“是啊。正一郎回头就把那女生带来探病的东西全送到我房间来了,所以我才会暗忖:喔,原来正一郎对那个女生一点意思也没有。那件事我印象很深的。”
除了那一次,正一郎身边完全没有女人的影子。——洋平和胜子都很确定这一点。
冷子很想知道驱策着镝鬼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不是女人,会不会是正一郎的弟弟——正二郎之死?正二郎过世,正是镝鬼埋头作画的时期。
“关于镝鬼先生的弟弟正二郎先生,我听说他……年纪轻轻就过世了?”
“那孩子真的很可怜。”洋平语气沉重地说:“可能是父母早死的关系吧,他们兄弟俩总是相互扶持,感情好得不得了。我们也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那时真的是伤心极了。”
“请问正二郎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啊。”洋平的语调依旧沉重,“距离这里东边五公里处,有个桐岬悬崖,他从那里跳海自杀了,现场留有遗书。我们是一直到警方通知我们,才晓得出大事了。遗书上写着他对自己的将来感到万分绝望,我们真的很懊悔怎么没能早点儿看出正二郎的心情。看来就算我们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正二郎还是有着无法向我们倾吐的烦恼吧。”
“……所以,镝鬼先生便是由于受了此事的剌激,开始埋头于作画喽?”
“我想应该不是。”
“不是吗?”冷子觉得话题又被岔了开来。
“嗯,我记得很清楚,正二郎自杀是在正一郎办过第一次个展之后。”
“个展之后……吗?”
据说镝鬼正一郎当时完全不打算发表画作,那次个展是洋平一手促成的。洋平有个朋友在小学任教,那个朋友的学生当中有个实业家,生意上经常与画商往来。洋平靠着这层关系,将镝鬼的画作送往东京展出。
“……那么,镝鬼先生究竟是经历了什么事件,才会开始全心投入绘画?”冷子询问洋平。
她也曾经直接向镝鬼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去问蛹为什么会变成蝴蝶,蛹自己也不明白吧。”洋平说:“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蛹变态成蝴蝶的过程中,常会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哎呀,那儿也有个痛苦万分的人呢。”胜子说。
回头一看,旭名正一脸苍白地喘着气,“老师,我不行了,这浊酒好烈。”
至于旭名身旁的亚,正一脸舒畅、身子前合后仰地打着瞌睡。
冷子和朝日分工将两人搬进同一间房里,向浅日向夫妇道了谢。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储藏室,听说是镝鬼过去当作画室使用的房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冷子总觉得里头还残留着一丝颜料的气味,她带着新涌上的满心感慨,环顾房间。
朝日说还不到她平常就寝的时间,冷子也有同感,于是两人决定再喝上一轮。
私下交谈之后,两人发现彼此真是意气投合。从认为男人都是些窝囊愚笨之辈的见解,到觉得牡蛎料理非托勒密风味莫属的口味嗜好都一拍即合,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的话匣子完全关不上。朝日爽快极了,甚至还唱起东大校歌来;冷子也敲打手边的小皿和茶杯助兴合唱,当她们唱完《唐璜》第二幕全部,正在合唱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时,突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噫!”的怪叫。
“是亚君的声音。”朝日说。
“有小偷吗?”冷子也竖起耳朵。
“小偷应该不会靠近有人在合唱的房间隔壁吧?”朝日说着站起来,拉开房间拉门。
一瞬间,冷子也差点叫了出来,因为房间内一片火红。
“是火灾吗!”朝日轻呼。
“不是的。”亚爱一郎跪坐在垫被上,神情意外地冷静,“刚醒来的时候,我也以为失火了,其实这是朝霞映出的颜色呢。”
“朝霞啊……”冷子跨过还在睡的旭名,走到窗户旁拉开纸窗。
“哇……”
就要跃出东方天空的太阳活力满满,将自己即将登场的舞台燃烧得一片赤红,晓光甚至返照大地,把南侧赤臼山的山壁也染得一片黯红。
“好美的朝霞。”朝日也不禁感叹。
亚爱一郎惶恐地说:“我的叫声好像把你们吵醒了呢。”
朝日笑了,“别在意,老实说,我们还没睡呢。”
“那么,老师看着我的脸唱‘哈雷路亚、哈雷路亚’,那也不是做梦喽?”
“我们的确唱了,可是并不是在歌颂你的脸。”
“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亚君,你只是看到这片朝霞,就吓到发出那种怪叫吗?”
“是的。因为我看着朝霞,突然想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呢?”
“我想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你敢不说?”朝日有些发狠地威吓道。
“我说。”亚爱一郎轻易地投降,压低音量开口了:“……其实,我只是觉得现在红极一时的镝鬼正一郎,和从前在这个家里作画的镝鬼正一郎,并不是同一人。”
“……那现在的镝鬼正一郎究竟是谁?”冷子盯着亚的脸问。
亚爱一郎两边的眼珠子都翻白了。
早餐是白饭和海带味噌汤,配腌茄子醤菜。
朝日率性地敲开当地产的土鸡蛋,浇在热腾腾的饭上,连续扒了好几碗。冷子则是因为刚才引吭高歌了一场,味噌汤喝起来特别美味,连添了好几碗。
旭名有点宿醉,小鸟似地只啄了几口醤菜。亚爱一郎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看他没什么食欲。
吃完饭后,朝日频频向亚使眼色。
亚爱一郎瞅着浅日向夫妇,点燃了皱巴巴的香烟,咳了一声,喝了一小口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朝日似乎忍无可忍,开口说了:“浅日向先生,这位亚君说他有些问题想请教,可以请您听听他的话吗?”
洋平和蔼地微笑:“尽管问吧。”
听到洋平这么说,亚僵得更厉害,讲起话来像个三流演员照着台词念似的:“……万一是误会一场,我会觉得很过意不去,所以实在不太想说,可是因为老师坚持,所以我想稍微请教一下……”
“不管什么事都请说吧。”
亚爱一郎坐立不安地扭动身子,从口袋取出一样小东西。那是一把很普通的西式剪刀,亚出示剪刀给洋平看,说道:“这东西摆在我睡觉房间里的壁架角落,会不会是镝鬼先生的剪刀呢?我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洋平看着亚,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亚爱一郎问得那么郑重其事,内容却没什么大不了,这让洋平很困惑,即使如此,他还是接下亚递出来的剪刀说:“你说的没错,这是正一郎平常在使用的剪刀。”
“那么,将剪刀的手柄涂成黑色的人,也是镝鬼先生吗?”
“手柄?”
“嗯,手指伸进去握住的部分被涂上了黑色珐琅般的涂漆,却多处剥落,露出了底下原本的红色涂料。”
“啊,我想起来了。”胜子说:“这把剪刀本来是我在用的。正一郎和正二郎搬来我们家时,由于刚遇上火灾不久,家当全都没了,所以我搜集了一些急需要用的日常用品给他们,这把剪刀也是其中之一。嗯,这本来是一把红柄的剪刀。正一郎一定是觉得红色手柄太娘娘腔,才把它涂成黑色了吧。”
“这样我就完全了解了。”亚爱一郎露出一脸满足。
反而是洋平似乎还无法释怀,“可是,知道正一郎把剪刀柄涂成别的颜色,又怎么样了吗?”
亚爱一郎理所当然似地说了:“……这样一来,就可以确定现在的镝鬼正一郎先生其实是正二郎先生了。”
洋平瞬间敛起了笑容。
“二十年前自杀的,是正一郎先生,对吧?”
洋平和胜子面面相觑。
一会儿之后,洋平静静地说了:“你们知道了这件事,打算怎么做?”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有着一决生死的凌厉。
亚爱一郎吓得当场语无伦次了起来:“就、就算知道了,我们也不会怎么做,我只是、只是想确定自己的想法正不正确……”
朝日伸出援手,“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可以保证,不管知道了任何事,我们都绝对不会说出去。”
“好,我就相信你们吧。”洋平正襟危坐,“我不知道这位先生是怎么推测出来的,不过,现在的正一郎,的确就是二十年前的正二郎。”
冷子心中暗暗叹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两人怎么会掉包了?”
“因为我们相信,这么做对他们兄弟俩是最好的。……正一郎从东京回来之后,已经无法画图了。他拚命地抵抗,却还是落败。对他而言,无法画图的人生等同一片虚无,他感到绝望,选择了死亡。”
“……可是,实际上在那个时期,正一郎先生不是画了许多画吗?”
“要我说的话,我想正一郎那个时期的作品并不是画作,而是吶喊。”
“吶喊?”
“是的。人们啊,有时候比起阅读一篇虚构的小说,更会为一封信而大受感动。以这层意义来看,正一郎那个时期的作品真的是撼动人心,因为那是无法继续画图的正一郎的灵魂吶喊,只是很讽刺地,他的吶喊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我看了他的画,暗自心想,要是能够多少引起世人的关注,或许对正一郎来说,也能成为一种鼓励。于是我靠着朋友的门路,擅自为正一郎办了画展。而那些画也有幸受到知名艺术评论家的赏识,正一郎的才华开始受到肯定,但是,没想到这却带来了不幸的后果。是我的思虑不足,真的是太遗憾了。被‘必须持续画出作品’的压力追着跑的正一郎,终于被逼到了绝境,因为正一郎早就无法画图了,如果要他像过去那样继续吶喊下去,嗓子很快就会哑掉。”
“那么……正一郎先生死后,便是由正二郎先生继续承袭正一郎先生的画风喽?”
“是的。由于正一郎的画是吶喊,所以能够强烈地打动人心,但色调和笔法并不复杂,正二郎很快就成功模仿了正一郎留下来的独特画法,这一切都是我指导的,我对正二郎说:你们原本就是一对合作无间的兄弟,由你继承哥哥的遗志,哥哥一定也会感到很欣慰。一开始我们把正二郎的画一点一点地掺在储藏室里堆积如山的正一郎遗作里发表出去,所以现在的镝鬼正一郎,其实是正一郎和正二郎的复合体。在我眼中,镝鬼正一郎是由正一郎所创造、由正二郎来成形的人物。”
冷子茫然地呢喃:“……原来镝鬼正一郎完全死透了。”
“……我从东京出发之前,碰巧经过美术馆前面,看见了镝鬼正一郎先生本人。当时的镝鬼正一郎先生穿着鲜红色西装,搭配同色的贝雷帽和蝴蝶领结,嘴上叼着红色烟斗,正是平常出现在电视上的招牌模样。我觉得他就是个靠着红色色调功成名就的红色画家,完全表现出他爱好红色、赞颂红色的心情。”
列车进入隧道,壁面产生的回声使得列车的运转声响突然变得嘈杂。亚爱一郎那又低又模糊的声音原本就彷佛随时会淹没在车辆的晃动中,此时更是突然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朝日问道。
坐在旭名旁边的亚干咳了一声,再次重复消失在空中的话语。
“但是,后来我听到浅日向夫妻说的话却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冷子也从刚才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看样子,亚只是和浅日向夫妇共享了一顿晚餐,就已经抓到了导出某个结论的线索。但是冷子不管再怎么反复思索,都无法走上和亚相同的思路。
突然列车穿出隧道,亚的脸亮了起来。
“一开始是浅日向太太为我治疗被蜂螫的脸时。她在我的脸上抹红药水,边回想边说:‘正一郎打死也不肯抹这个药。’”
“那不是因为正一郎注重外表的关系吗?”朝日问道。
“是没错,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红药水不是红色的吗?如果只看红药水的颜色,那可是镝鬼先生最喜欢的红色呢。”
冷子认为亚只看物品颜色的观点很稀奇。亚爱一郎接着说下去:“然后是晚餐的时候。浅日向夫妇提到正一郎先生会挑食,举了几个他讨厌的食物。像是鳟鱼子、鲑鱼子、鳕鱼子这类。我才在想:哦,原来正一郎先生讨厌鱼子的腥味啊。没想到浅日向夫妇接着说的挑食清单是强饭和西瓜。等一下,强饭、西瓜和鱼子根本不同类啊?想到这的瞬间,我悟出了这些东西共同的特征——鳟鱼子、鲑鱼子、鳕鱼子、强饭和西瓜,这些全是红色的食物。还有,据说正一郎先生喜欢喝酒,但不喝红酒和白兰地。我马上就发现正一郎先生不是讨厌这些食物的味道或气味,而是讨厌红色。”
冷子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思考波动开始与亚有了相同的波长,就像身体习惯列车的晃动一样。
“阿佐老师向浅日向先生询问正一郎先生的异性关系时也是。听说正一郎先生生病时,有个女孩带了许多康乃馨和苹果去探病。探病的礼物立刻就被正一郎先生送到浅日向太太的房间去了,不过不是因为正一郎先生不喜欢那个女孩,一定是因为他讨厌康乃馨和苹果的红色。那个晚上直到最后我都不明白的是,早起应该不成问题的正一郎先生,为什么派报工作只持续了三天呢?但是到了隔天早上,我也明白原因了——正一郎先生无法忍受的是在赤臼山一带惊人的朝霞及晚霞构成的鲜红世界,他没办法待在里头工作。”
“的确……那个地方的朝霞鲜红得非比寻常。”朝日说。
“把这几点整理起来,就渐渐能看出正一郎先生的心情了。我明白了正一郎先生不单单是讨厌红色,而是害怕红色。红色带给了他强烈的压迫感。”
“和赞颂红色完全相反呢。”
“我不知道正一郎先生对于红色的恐惧是出于天生,或是原本就有这样的潜在因子,不过火灾的体验应该是使这个恐惧浮上表意识的契机。据说他的母亲遭到鲜红的火舌追赶,无处可逃,从二楼跳下,却不幸被地上的铁耙子撞破了头,正一郎先生当场目睹了血花四溅的情景。我想那个时候,熊熊燃烧的火焰和血花的鲜红色,一定在正一郎先生的心中种下了强烈的恐惧。”
“他进入美术大学却无法持续,原因也在这里呢。”
“是的,这和他马上就辞掉招牌店画宣传单的工作是一样的道理。商店街的宣传单不是常用红字写着‘流血大甩卖’、‘跳楼大特价’之类的字眼吗?后来他对红色的恐惧依然没有减轻,连只是看到鳟鱼子、鳕鱼子都受不了。我想就是他对红色的反感,让他甚至对于不小心吞下肚的强饭产生过敏反应,引发身体不适。冬季里,他也因为害怕火焰,不肯在房间里放暖炉,还避开地炉的火,三餐都坚持拿回自己的房间去吃。他不愿意触摸红色的物品,连剪刀柄都要涂成别的颜色,否则无法安心。”
“这样的正一郎怎么会埋头画起红色的画呢?”
“因为正一郎先生想要努力克服对红色的恐惧。把将来的目标放在绘画上头的人,怎么能够厌恶特定的颜色呢?为了让讨厌喝酒的人能够喝酒,必须有耐性地每天喂他喝上一些,就和这个道理一样。正一郎先生也为了与红色把手言欢,拚命地在画布抹上红色颜料。”
“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正一郎先生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个恐惧对一名立志当画家的人而言,是个致命的缺点。浅日向先生虽然看得出正一郎先生的画是吶喊,却没有发现那吶喊是发自对于红色的恐惧。正二郎先生也一样,他继承正一郎先生的画风之后,不是与红色成了好朋友吗?”
“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那种过分的狎昵。”冷子说。
“就是吧。”亚爱一郎微笑道,“如果现在的镝鬼正一郎先生是真正的正一郎先生,穿红色衣服、叼红色烟斗这种可怕的事,他应该是连想都不敢想吧。”
原本安静聆听的旭名,学起亚的口吻嗫嚅着说了:“……结果正一郎先生还没有克服对红色的恐惧,就被逼到绝境了呢。他选择死在能够安心长眠的蔚蓝海底,而不是赤臼山附近。姑且不论这个,阿佐老师,托老师的福,我稍微养出一点酒量了,那是不是该轮到我来治好老师讨厌男人的毛病了呢?”
阿佐冷子突地望向亚。如果和这样的男人每天待在一起,她讨厌男人的毛病或许可望获得改善吧。可是,现在亚的脸还是一副斑驳的红灯笼模样,更惨的是,他好像还被脱毛剂喷到,半边眉毛都不见了。
车内广播响起,列车就快抵达麻雏坛(ASAHINADAN)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