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已久的钟声响起。田冈千代之介“啪”地阖上教科书,端正姿势说:“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这下讲课内容变得有头无尾,学生们却欢呼起来。一定是田冈迫不及待的心情显露在表情上,被学生们看出来了。
“明天开始就是连假了呢。”
学生们再次欢呼。
这是今年最后的两天连假。田冈心想,应该没必要叮咛他们连假中的注意事项吧?虽说只是中学生,也是明白事理的年纪了,还是把他们当成成熟的大人来对待比较好。田冈觉得老古板的说教只是多此一举,何况来自校方的注意事项早在上课前就交代完毕了,于是他把教科书夹在腋下,冲出教室。
在楼梯间遇到了武者东小路。
“终于要放连假了呢。”武者东小路也是兴奋难耐。他与田冈会在这时相遇,可见他也差不多在钟响的同时便冲出了教室。武者东小路的心情和田冈是一样的。
两人竞走似地跑下楼梯,冲进教职员室,其他教师都还没回来,只见荒木校长站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望着校园,一见到两人进来,便白着眼讽刺道:“原来武者东小路次郎左卫门老师也有动作快的时候啊?”
武者东小路没工夫搭理校长,他把教科书往桌上一扔,来到洗手台前,拿肥皂使劲洗手,仔细擦干之后回到办公桌前,看得出他脸上难掩的笑意。接着他开始解开桌上的一个老旧包袱,那包袱巾旧得彷佛用力一扯就会裂开。解开一看,里头包的是一堆生锈的黑色破铜烂铁。这包东西是午休时某个学生送来的。
“呀,我看看、我看看……”武者东小路摩拳擦掌,轻轻捏起其中一块,拿到眼前端详。
“那是什么?”荒木校长一副虽然厌恶、却又招架不了好奇心的模样,凑上前望向包袱里的东西。
“这是战国时代的甲胄。依我判断,应该是鎌仓时代前期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那块带点弧度的碎片看起来的确像是铠甲的一部分,铁制的小板子则是铠甲的鳞片吧。
“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荒木问。
“将它复原。”武者东小路回答。
话虽如此,但搜集到的碎片似乎连原本甲胄的一成分量都不到。武者东小路拿起那块小板子说明道:“当然,缺少的部分得重新制作,以实物为模板,从金属原料开始着手,一一缀上;而‘縅’的部分,就是用来缝缀铁鳞片的绳子,也得从线开始织起,染成近似原色的色彩;打结的方式也必须依照古法,视状况可能还得拍摄X光片来协助制作。”
“……真是大费周章吶。”荒木不禁目瞪口呆。
“这不算什么。费用方面姑且不论,说到我的家系,在耐性和下巴的长度上,可是无人能出其右。把这甲胄复原以后,我要立刻试穿,然后拍张纪念照。”
“拍照啊……”
“我的下巴很长,尤其适合穿甲冑呢。”武者东小路说着望向田冈,得意地一气,“田冈老师的工作也很惊人啊,毕竟得从好几吨的泥土中找出只有一毫米大的东西嘛。”
田冈知道荒木校长瞪视的视线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这两名东京出身的优秀教师调任来双宿中学时,在本地引起了不小的话题。双宿是沿海地区一个平静的小镇,也是海胆和鲍鱼的名产地,不过直到两人调任那年之前,始终渔获欠佳,小镇正值缺少好消息的时期。
但两人到任后,当众人了解到在原本期待的教育方面似乎不怎么能够期待,有人失望,也有人松了口气。田冈一有空闲就背着背包,带着手套和地形图,在杳无人迹的岩区和山地奔走,拿着铁锤和铁锹,成天就是挖土,搞不懂有何乐趣可言。另一方面,武者东小路则是到处走访世家望族,从土仓库里找出破破烂烂的古文书或旧家具,加以修复或复原。
校长和家长对他们俩的评语不甚佳,两人却特别受到学生欢迎,因为他们都不啰嗦,对学生们的玩乐十分宽容。
没多久,田冈在岩区发现了纳玛象的化石,武者东小路也从世家仓库找到了松尾芭蕉的真迹。这件事被全国报导,使得小镇双宿一跃成名,紧接着有多到数不清的人上门求亲,最后田冈与一名叫千野义子的女子结婚,武者东小路则是与一名叫中里奈那的女子结了婚。
不过田冈结婚以后,好一段时间都无法调查纳玛象了。因为太太义子的娘家是神社,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义子,无法忍受家里到处是生物的骨头,即使只是动物的化石。她甚至还因此得了失眠症。
田冈思考了一整个晚上,毅然决然地将过去所搜集到的化石全数捐赠给博物馆,然后改变了研究对象。这回他看上的是牙形石,牙形石的化石一般尺寸约0.3毫米到一毫米,最大不会超过七毫米。这么小的化石,义子就不会介意,而且采集再多也不占空间。只不过,这并不是轻易就能采集到的化石,一如武者东小路所说,得从好几吨的泥土当中筛选出来才行。
“这次连假,你一定会去采集化石吧?”荒木校长问田冈。
“嗯,上午会先查一下资料,下午我预定去饭钵山旧道的瞭望台附近。”
“饭钵山旧道那边有什么吗?”
“有一处牙形石的化石露出地表了。”
“……你是说那个一毫米大的什么吗?”
“是的。在弁天岩旁边也有同样的地层,我也打算绕过去那里看看,所以明天会很忙呢。”
荒木似乎相当扫兴,可能是满心以为田冈又发现了巨大的纳玛象,期待却落了空吧,但是另一方面,荒木的确无法体会田冈几乎要飞上云端的雀跃心情。出现在二迭纪系角岩层完整牙形石,这可是会让人惊异万分的大发现吶。
“你当然会拍下来吧?”
“那是当然了。——我很想这么说,但目前手边机材还不齐全。”
“你不是有相机吗?”
“喔,因为被摄体实在太小了。”
“学校的显微镜也不够力吗?”
“……有点勉强。”
田冈很想要一套齐全的机材,可是没有钱,他甚至想过跟地下钱庄借钱,却没指望还清,还是作罢。
“……噢,这片‘娅’不是金属的。”武者东小路自言自语地说。
“那东西不是铁制的吗?”荒木的心思又转到甲胄上头。
“不,这是以非金属原料上漆固定……”
这时田冈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没有金的娅,亚。
这点子太棒了。
——拜托亚爱一郎帮忙摄影吧。
亚爱一郎是几年前田冈参加腕龙化石调査队当时的摄影人员。
“亲爱的,你今天也要去挖牙龈石吗?”义子说。
“不是牙龈石,是牙形石。”田冈纠正道。
“这次连假,你就不想待在家里,看着你心爱的娇妻的脸,配着腌制海参肠喝上一杯吗?”
“……那样当然比较好。你这么漂亮,声音这么动听,给我当老婆实在可惜了。”
“你就会拿些甜言蜜语来搪塞我,小心牙齿掉光光。”
“牙齿掉下来的话,就会变成牙形石。”
“你的脑袋里装的就只有牙形石吗?再说那牙形石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牙形石不像看戏那么有意思啦。”
“一定又是什么恶心的骨头化石。”
“那不是骨头,是牙齿。”
“牙齿?”
“那是很小的动物,只有牙齿变成化石留了下来。”
“真恶心。我知道有一种妖怪只有眼睛,所以你说的那种动物是只有牙齿吗?”
“我不是说过嘛,直到最近,人们都还不确定拥有牙形石这种牙齿的动物究竟长什么模样,只知道那是距今三亿年前的古生代到中生代的三迭纪时期栖息在地球的动物。”
“那个时期地球上有人类吗?”
“连个影子都没有。人类出现在地球是新生代第三纪的末尾,也就是距今短短两百万年前。所以从生物历史来看,牙形石应该算是人类的老前辈。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再怎么了不起,只剩下牙齿也没用啊。”
“有人只凭牙齿就想象出动物的原貌哦。根据托勒密博士的推定,那种动物的外形长得就像蛞蝓鱼。”
“蛞蝓鱼……?更恶心了。”
“可是令人吃惊的是,一九七〇年,从分布于美国蒙大拿州中央的石灰岩当中,终于发现了拥有牙形石的动物本身的化石。由于牙形石的研究始于一八〇〇年代末期,也就是说,在研究开始长达百年之后,牙形石的主人终于现身在我们面前了!”
“你讲的话很矛盾哦。两百万年说是‘短短’,百年却说是‘长达’?”
“……你说的对,我会反省的。话说牙形石的形状,与托勒密博士所预言的模样是多么地肖似啊!怎么样?很教人感动吧?”
“一点也不感动。要是你发现了装金牙的牙形石又另当别论。”
“那……可能有点难。”
“不管你怎么想引起我的兴趣都是白费工夫,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反正总而言之,难得碰上珍贵的连假,你却要抛下我一个人,自己去挖土就是了。”
“要不要一起去?”
“免谈。要是挖到真的骷髅头该怎么办?”
“要是在洪积世的地层挖到,就是世界级的发现了!那可是双宿原人耶!”
“你干脆去跟那个原人结婚算了!”
“可是,选择嫁给我的不就是你吗?”
“我是被名字给骗了啊,千代之介和次郎左卫门排在一起,叫人挑一边,任谁都会选千代之介嘛。”
“等我们生了孩子,取名字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我才不想生你的孩子。一定只会生下牙齿来,像假牙一样喀喀乱响。”
“你的幽默感还满特别的。”
“你别以为什么都能用好听话蒙混过去,偶尔也想点新招如何?”
义子会这么不开心,是因为上午下得浑然忘我的倾盆大雨突然停了的缘故。这天上午,田冈发现外头下雨,便打消了田野调查的念头,不小心和义子约好如果下午雨势依然不停,就和她一起去看电影。但接近中午,雨势愈来愈小,田冈于是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去田野调査。
田冈打开电视试图让义子转移注意力,没想到刚好在播天气预报,播报员说下午开始天气会完全好转,变成大晴天,田冈急忙转台,偏偏另一台又正在播科学节目,画面上映出漂亮的牙形石来。田冈索性关掉电视。
“你不必管我。反正我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义子的行动一如她所宣告,到了中午,她也完全没打算要做饭。正当田冈烦恼该怎么办时,小永井来了。小永井是田冈班上的一个学生,最近不管田冈去到哪里,他都会跟在后头。小永井穿着狩猎装,腰上绑着皮带,脚下蹬着登山鞋,背个大大的背包,肩上挂个地图筒,怎么看都是十足的地质学家装扮。
“老师,我带了家里的海胆便当来了。”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田冈觉得有个家里开便当店的学生真是幸福。小永井也请义子吃便当,但义子谢绝了。田冈看她会怎么做,没想到义子拿出田冈珍藏的中元节蟹肉罐头礼盒,抓起开罐器开了起来。
田冈吃完便当时,亚爱一郎出现了,这下渐渐有田野调査的气氛了。
亚爱一郎一点儿都没变,相貌英俊依旧,白褐色西装外套和樱色领带搭配得十分出色,一样提着一只黑色小皮包,不过他那应该是英姿焕发的身影却宛如水中漫步似地摇摇晃晃。这是他大受感动时的毛病,看样子亚自从接到田冈的联络之后,就一直感动到现在。
“老、老师,您说您发现了牙形石,是真、真的吗……?”
田冈先塞了个便当给亚,让他冷静下来。“而且是完整的牙形石哦,我在再过去那边的一处露岩找到的。”
“太棒了!”
小永井一开始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亚,听了这段对话,似乎也发现他是同类了。
“老师,我们快点出发吧。”亚爱一郎催促田冈。
“我也要去。”吃光了一整罐蟹肉罐头的义子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
“可是……”
“我不会乱搅牙形石的,放心吧。”义子说着从柜子里抓出鲜红色的厚外套。
不管怎么样,义子改变心意就是最值得庆幸的了,得趁着她还没改变心意时尽快出发,于是田冈拜托还在啃便当的亚到车上吃,接着把三人推进老旧的箱形车里,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乌云不断地被驱散,晴空自东方扩展开来。风有点强,但并不冷。国道上几乎没有行车,开起车来相当爽快。
从双宿穿过系香后,道路的两侧便成了收割后的农田。不久后,紫色的山脉逐渐逼近前方。后座的亚和义子正聊着天。
“……亚先生您已经娶妻了吗?”
“现在几乎没在用八分仪了。”
“哎呀……您怎么说什么用不用的……”
“因为那有点旧了啊。”
“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现在我都用测斜仪了。”
“那位是外国人吗?”
“是啊,一样是外国来的。”
“可是你们还没分吧?”
“嗯,测斜仪通常都附有正向仪和水平器,不会分开来,很方便的。”
“哎呀,您还会在意方位啊?”
两人的对话像是投机又像鸡同鸭讲,一方面这辆破车的引擎声很吵可能也有关系,可是这段对话实在离谱到让人怀疑这两人是不是重听。
“什么是水平器?”
“就是用来确认水平的器具。”
“哎呀,她是女水兵吗?”
“……”
对话终于再也搭不上的时候,田冈开口了:“看,迎面这座山的后方,有一座顶部平坦的山,对吧?那就是饭钵山,是一坐标高九百三十公尺、很平凡的山头。”
“这我知道。”
“我是在向亚先生说明。我们要去的露头,就在环绕饭钵山山腰的旧道旁的岩壁上。”
“旧道?”亚爱一郎说。
“目前找到的化石共有两处,一处位在在饭钵山旧道与新道的分歧点,另一处在旧道继续前进约五公里的地方。”
“新道是最近才铺设的吗?”
“没错,现在旧道几乎没人使用了。”
“之所以盖新道的原因,很有意思哦。”话头被义子抢走。
“我最喜欢有意思的事了。”亚爱一郎兴头十足地说。
“旧道呢,是很久以前铺的路,路幅非常狭窄,车子要是开进去,别说是回转了,连和对向来车会车都没办法。旧道一直到绕过山头,全长大概有十公里长,要是在途中遇上其他车子就进退不得了,所以人们便在接近正中央的路段凿开岩石,拓宽道路,铺出一处让车子可会车的地方,而就在那个时候,凿错了岩石。”
“是岩石的质地不好吗?,”
“不是的,那块岩石叫弁天岩,仔细观察岩壁,就看得到上面隐约显现出弁天娘娘的模样来。当地民众说是有神力护佑,有时也会有一些老人家供上鲜花或糯米团子,可是外地来的工人不知道那块岩石的神力,居然把它给凿掉了。喏,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难道弁天娘娘生气了?”
“没错。弁天娘娘动怒了,开始下天谴。证据就是弁天岩原本的所在,接二连三地发生坠车意外。”
“真是可怕。”
“当然可怕了。我的祖父也曾去祈祷驱邪,可是没什么效。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坠车意外中死去的人,怨念会停留在原地,勾引下一个犠牲者,然后新的犠牲者又会变成怨灵,在弁天岩一带徘徊不去。”
“这么一来,那里会变成一大堆怨灵的聚集地呢。”
“……亚先生,您在发抖吗?”
“我喜欢有意思的事,可是如果听到的是可怕的事,身体就会微微地颤动起来。”
“啊啊,亚先生您真是个感受性丰富的人呀!哪像我家的田冈,跟他讲这种事,他就傲慢地说什么要是出现怨灵就吃了它。看着吧,他一定会被怨灵惩罚的。”
“我、我并不想招惹怨灵。”
“话还没说完。由于前一阵子又到了该保养道路的时期,相关人士都非常害怕去动到旧道,最后决定就这么搁着它,转而在饭钵山的另一侧盖一条新道绕过山的左半边。”
“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新道宽敞多了,前往马追平也快得多,不仅如此,一路上风景优美,路况安全,护栏也做得很牢靠,山壁还上了混凝土防止土石崩塌。”
“可是这也就表示,新道没办法找到化石了耶?”
“走旧道的话,会有怨灵成群结队欢迎你哦。”
“那该怎么办才好?”
“田冈跟小永井同学应该是打定主意要去旧道调査吧。如果亚先生您不愿意,不必勉强陪他们去,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新道,我们兜风去马追平逛逛?”
道路变成上坡路,这一带已经是饭钵山山麓了,只见前方的道路大剌剌地分往左右。右侧旧道是一条狭窄的石子路,连一道护栏都没有,只有路边零星竖立着不牢靠的生锈扶手。新道完成后,这条旧道就几乎没有车子经过了。
左侧有着相当大弧度弯道的则是新道,就像义子所说,路幅很宽,岩壁抹上了混凝土,还有结实的护栏,一看就是一条非常安全的路。
田冈在三岔路口前放慢车速。三岔路口的右侧角落、快到旧道的前方有一处小小的瞭望台,可供民众停车,附近还摆了几张水泥长椅,也设有紧急电话。田冈把车开进瞭望台,下了车。
义子只差没拉起亚的手,热情地把他领到瞭望台前端去。“亚先生,要不要站到我旁边一起眺望风景?我最喜欢从这儿看过去的景色了。”
亚爱一郎听话地站到她身旁,甚至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山脚下的平原。他是刻意取悦义子吗?动作非常夸张。
“太太,这美景真是精采啊,所谓‘绝景’二字,简直就是为了这片景色而存在。”
“啊啊,您的表现力真是丰富,哪像这世上还有人想吃怨灵,或是喜爱蛞蝓鱼的牙齿胜于美景呢。”
不管被损得多难听,田冈都不为所动。他和小永井从箱形车后车厢取出铁锤、铁锹、测斜仪、田野记录本等必备工具。
亚爱一郎看了一会儿的景色,突然打开自己的皮包,开始取出三脚架和相机。
“亚先生,您还是决定要去拍那恶心的动物吗?”
“……不,我想以这片景色为背景,拍下您动人的模样。”
“哎呀,什么动人……”
“我的要求让您为难了吗?”
“不,如果亚先生坚持的话,我也……”
义子莫名婀娜多姿地摆了个姿势。亚爱一郎按了几下快门之后,便跑到田冈身旁去了。
田冈正贴在三岔路口旁的露头上,拿着放大镜细细观察岩壁每一处。
“老、老师,您说的在哪里?”亚爱一郎眼睛闪闪发光地问道。
田冈以镊子前端指向一处,亚凑近观察,那副专注模样,简直像要把眼睛塞进放大镜里去似的。
“怎么样?很棒吧?”
“这真是太教人惊异了,老师!”
田冈不着痕迹地偷看义子的背影,发现她在旧道另一头叉开腿站着,正盘起胳膊瞪着亚。
田冈从汽车电池拉出电线,准备好了照明。亚爱一郎则是立起三脚架,装设好相机,调整特殊显微镜镜头。他的动作繁复,令人目不暇给,感觉效率却很差。
不过摄影作业还是进行得很顺利。
最后亚在自己的笔记写上摄影纪录。田冈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吩咐小永井去车上拿采集袋来。小永井离开后,田冈悄声拜托亚:“……不好意思,可以再麻烦你帮义子多拍几张吗?”
“遵命。这次要求她摆个特别性感的姿势好吗?”
“什么都好,随便你爱怎么拍。”
亚爱一郎答应了,换了个镜头之后,穿过旧道朝瞭望台走去。
“叭!叭……”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田冈忍不住回头一看,一辆从纟香方向驶来的汽车正逼近亚的所在,而且车子没有放慢速度。亚爱一郎好像以为车子要弯向新道,呆站在马路中央,但是车子却朝着亚直直撞了上去。
“危险!”田冈大喊。
亚爱一郎的身子弹到露岩那一侧去了,看起来像是被车子撞到,也像是他自己跳出去的。
车子驶入旧道卷起沙砾,一下子就转弯不见了。
“你没事吧?”
亚爱一郎在岩石旁摊成了大字形,一手拿着相机。
“我身轻如燕地闪过了。放心吧,老师。我没事。”
亚爱一郎好像担心弄伤相机,慢慢地一个翻身趴下,接着高高翘起屁股,最后撑直双手才站了起来,动作颇逊。田冈以为义子会过来帮亚拍掉身上沾的泥沙,但她却没有任何行动。
“……为什么你会在那儿?是因为红木犀的香味吧……”义子自顾自地哼起歌来。
“话说回来,那人怎么开车开得那么粗鲁?”田冈凑到亚旁边。
“老师,您看到车牌号码了吗?”小永井也一脸愤慨地跑了过来。
“没看到。来不及看吧,我光是读车身上的字就很勉强了。开车的是什么样的家伙?”
“我看到的是个戴墨镜的男性。”
“……我记得车窗好像拉上了窗帘啊?”
“没错,透过车窗是看不见车子里面的。”亚爱一郎重新打好领带,恢复了俊俏模样,接着从口袋取出压得扁扁的香烟盒,叼上一根歪七扭八的香烟点了火。“而且车身以红字写着‘胆海岛屋’呢。”
“是啊,‘胆海岛屋’……很少见的店名呢。”
义子大笑起来:“什么胆海岛屋,讨厌啦,是‘屋岛海胆’才对!”
田冈和亚面面相觑。
“老师,是啊,那是‘屋岛海胆’。”小永井也说。
“……怪了,我看到的明明是‘胆海岛屋’啊。”
“要打赌吗?”义子说。
“我有十分的把握。来赌吧。”田冈应道。
“要赌什么?”
“要是你赢了,下星期日我就暂停调查,和你一起去看电影,吃法国料理,然后……”
亚爱一郎被香烟呛住,“哦呵、哦呵”地咳着。
田冈这才想到亚在一旁,有些假惺惺地说:“,总之,你没受伤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庆幸。相机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亚爱一郎说。
“差不多该休息一下了吧?”义子说。“我带了咖啡来哦。”
小永井说着打开背包亮出内容物,他带了田冈最爱吃的蟹肉包子。田冈吃着包子,一边为小永井上起牙形石的课来。他偷瞥身旁的义子,她似乎并没有因此不开心,于是田冈得意忘形,尽情地来了一段有关他如何发现纳玛象化石的辛苦历程个人演说,时间从万年单位跳跃到亿年单位,不知不觉间,田冈沉浸在宇宙创世纪的悠久洪流中。
让他回过神来的又是喇叭声。
但不是先前那种刺耳的喇叭声,而是“哔波”的柔和声响。往声响来源一看,只见一辆轿车从旧道悠哉地开了过来,来到瞭望台前,慢慢地停下。后座车窗摇下,探出了一张熟人的脸孔。
“你还真拚呢。”这人是荒木校长。开车的似乎是他儿子。
“幸好雨停了。”田冈说。
“我也是,出来兜兜风转换心情。请加油吧,我很期待你的成果哦。”荒木说完瞄了一眼手表,对驾驶座说了什么,接着车子静静地滑动,往纟香方向驶离了。
“竟然去阴森的旧道兜风,这人还真怪。”义子目送车子离去一边说道。
“校长是来侦察我的行动吧。他一直很在意我和武者东小路。”
“话说回来,亲爱的,你的课还没上完呢。”义子瞄了一下手表。
义子自从看到亚跌坐在地上的模样,心境似乎有所转变。亚爱一郎见她的态度大变,也没再开口说要为她拍照,但田冈对亚同情极了。
“好了,差不多该移去下一个阵地了。”田冈结束讲课,站了起来。
“要进去旧道吗?”听亚的口气,他似乎不怎么起劲。
“对,弁天岩旁边的露头非常棒哦。”
“可是老师,听说那里是怨灵的集会场耶?”
“你要是哪天死于非命,搞不好也会变成怨灵,到时候难道你还要害怕变成厉鬼的自己吗?”
“老师说的是。”
“这块土地的三迭纪地层被断层和褶皱给打乱了,变得十分复杂,而和这里相同的地层就暴露在弁天岩一带。在我的观察,无论是在生物地层学或古生物学的研究上,那里都是个非常重要的地点。”
“……可是万一被大批怨灵围攻不就惨了?”
“放心,我会把它们一个个吃掉。”
“要是多到吃不完呢?”
“我也会帮忙。”义子界面说:“亚先生,感受性丰富是很好,可是过了头的话,可就成了窝囊废哦。”
“……我明白了。”亚爱一郎无奈地站了起来。
田冈把调查道具和装着岩石的采集袋放到车上,一行人离开了瞭望台,驶向旧道。
一进入旧道,四下立刻被阴森的黑暗笼罩。雨后的道路又湿又黑,杂草任意生长,树枝沉沉地覆盖着道路。饱含水气的树叶扫过车窗时,后座的亚被声响吓得蜷起身子。很快地,左侧再度出现岩壁,右侧则是山谷。田冈随即放慢了车速。
继续开了约莫十分钟,就快抵达目的地了。弁天岩所在之处视野不佳,树木层层迭迭,是个在大白天也阴森森的地方。
“……老师,您有没有闻到怨灵的味道?”亚爱一郎说起奇怪的话来。
“怨灵有味道吗?”义子说。
“等等……”田冈抽动鼻子。这么说来,的确有股不寻常的臭味。
“啊,老师!怨灵飞起来了!”亚爱一郎的声音大得吓人。
“……在哪里?”
“右边的谷底!”
田冈停了车,望向亚指的方向。
那儿的确有一道淡淡白烟般的东西升起,得凝目细望才看得到。
“老师,快准备大快朵颐!”
“可是那又不是怨灵。”
“那是温泉吗?”义子说。
“也不是温泉。大概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田冈打开车门,臭味清楚地飘进车中。
“老师,这是燃烧汽油的味道呢。”
“你应该要庆幸吧。幸好不是怨灵。”田冈走到车子前方,窥看谷底,“唔……看来这比怨灵还糟糕呢。”
“是妖怪吗?”
“不,是有人坠车了,”
由于失事现场被树木遮蔽,看不太清楚,但那确实是一辆车子,车体翻覆,有个车轮翘得老高,彷佛高抬起一只脚。四下完全不见火苗,这股烟雾似乎是车子燃烧殆尽之后在干冒烟。仔细一看,轮胎后方露出一条人手,却是一动也不动。
“死、死掉了吗?”亚爱一郎躲到田冈的肩后窥看谷底。
“还不确定。”
坠车地点果然是弁天岩吗?田冈小跑步冲进旧道,只不过他才前进不到十公尺,就发现没路了,赤揭色的沙石整个堵住了道路。
“不要靠过来!是土石坍方!”田冈喊道。
“亲爱的!危险啊!”义子哭喊似地大叫。
田冈仔细观察土石的状况,发现红色泥土中掺杂着黑色石头与灰色树根及断枝,以奇妙的寂静状态重迭在一起,土石中不见山涧水流。
“应该不会再继续崩塌了,不过我们只能暂时撤退了呢。”
“真遗憾。”小永井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的调査就先中止吧。尽快报警是我们身为市民的义务。”
“弁天岩会不会也塌掉了?”义子说。
田冈张望周围之后说道:“这里距离弁天岩还有二十公尺,从这儿的状况看来,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坍方,弁天岩那边应该没事吧。”
“那么这辆车是从马追平方向过来,不幸被卷入了这场坍方喽?”义子问。
“我看那坠车的状况似乎与坍方无关,车子应该是在坍方之后坠落的。大概是开得太快,没注意到前方崖壁坍方而闪避不及吧。”不过还有一件事梗在田冈心上,“话说回来,今天走旧道的车子意外地多吶。”
狭窄的瞭望台塞进了好几辆车。
首先是警方交通课的警车抵达,当地消防团和青年团也混杂其间,然后是媒体记者和看热闹的人陆续现身。
旧道入口旋即拉起了封锁线,警用机车不停穿梭来回于旧道。
“我听说有人掉进谷底了!”人群中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您说死者可能是您认识的人,有什么证据吗?”警察的应声也不相上下地高亢。
“当然有!”
“那么请问对方驾驶的是什么样的车子?”
嘈杂的问答持续了一阵,最后警察断言道:“那就不是了。坠崖的车不是国产车,而是英国跑车Shepherd。请放心吧,拜托您先离开现场好吗?”
直升机的声响远远地传来,机车引擎加上螺旋桨的声响,暴风般的喧闹持续。
田冈一行人的箱形车又停回瞭望台,此刻却是进退不得,看来只能坐在长椅上枯等,静观其变了。
一会儿之后,堵在旧道入口的人墙分开,走出两名戴着安全帽的男人,身后跟着一名三角脸的洋装小个子老妇人。老妇人很快地朝新道入口走去,坐上停在那儿的红色轿车,一眨眼便绝尘而去。
戴安全帽的两人走近田冈。
“您就是报警的田冈老师吗?”男人脱下安全帽行了一礼,他是一名个头和鼻子都很大的壮硕男士,“我是刑警部的警官,敝姓有江。”
田冈看了看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面写着“搜查主任警部有江次郎”
亚爱一郎一听到对方是警官,立刻蜷起背,悄悄移动到田冈背后。有江警部注意到了亚的举动。
“请问那一位是……?”
“和我一起工作的摄影师。”
有江细细打量亚,一边递出名片。亚爱一郎则是摸遍全身衣裤的口袋,才好不容易从外套内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有江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张圆了嘴“哦”了一声。
“你认识他吗?”田冈问。
“不,初次见面。不过家兄也叫一郎。”
“那么你是次男喽?”田冈又看了一眼名片上印的“有江次郎”四个字。
“不,我还有一个叫太郎的哥哥。家父很马虎,完全不管长幼顺序。我不喜欢那么随随便便,别看我这样,我这个人可是十分注重逻辑思考的。”
“这样很好呀。”
“话说回来,老师您发现失事车辆并且报警,是在两点四十分的时候。当时老师您说,土石坍方似乎是发生在坠车意外稍早之前,请问您的根据是?”
“……嗯,这是有原因的。”
“您是从山壁崩塌的情况判断出来的吗?”
“不是的,我不是土石方面的专家,光看坍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会这么分析是因为,我们在开车进去旧道发现坍方之前,一直待在这座瞭望台附近进行调查,当时曾看到两辆车出入旧道。”
“原来如此。这就代表那些车子驶经旧道的时刻,山崩还没发生,是吗?”
“是的。”
“请问那是几点左右的事?”
田冈偏起头思忖,当时他正在长篇大论演讲,处在以亿年为单位的时间当中,分秒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荒木校长经过的时候是两点整。”一旁的小永井说。
“哦?你确定吗?”有江警部望向小永井。
“嗯,我很确定。因为校长向我们打招呼之后看了看手表,当时我也跟着看了自己的手表。”
“我也看了手表,正好是两点。”义子也为这个证词背了书。
“你们说荒木校长在车上?”
“是的,开车的好像是荒木校长的儿子。”
“没错,开车的是校长的儿子。”义子也说。
“那辆车是从哪个方向开过来的?”
“从马追平方向,车子慢慢地从旧道开出来,车上的校长看到我们,向我们打招呼,然后车子就往纟香方向驶离了。”
“我明白了。旧道发生坍方后,车辆当然就没办法从马追平过来了。那么另一辆车呢?”
“另一辆是在校长的车之前出现的。”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呃……”
“亚先生,那时候您不是写了摄影纪录吗?”义子说。
“啊……我都忘了。”
有江警部瞪了亚一眼。
“我、我并不是有意隐瞒。”亚爱一郎往皮包里乱翻一通,掏出摄影笔记来,“……呃,一点二十分。上面是这么写的。”
有江郑重其事地看了亚的笔记,把时刻抄到自己的记事本上。
“亚先生才刚记完笔记,那辆车紧跟着就冲了过来。”田冈说。
“所以是校长的车子通过的四十分钟前了。那辆车也是从旧道开出来的吗?”
“不,那辆车子是从纟香方向过来,经过我们前面,往马追平方向离去了。”
“……既然有四十分钟的间隔,那两辆车应该不会在旧道中途撞上。我刚刚才骑机车从坍方现场回来,看样子从旧道入口这里过去弁天岩不消十分钟,所以要开车走完整条旧道,只要有个二十分钟就很足够了吧。也就是说,当时状况是,第一辆车从纟香方向驶进旧道,一阵子之后,校长的车再从马追平方向穿越旧道驶来,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
“那么我想再请问,第一辆车是什么样的车呢?”
“……不清楚呢,我只瞄到一眼而已……”
有江于是望向其他三人,但是义子和小永井表示自己对汽车毫无研究。
“卡车和轿车总分得出来吧?”有江说。
“那是一辆轿车,只是不晓得是国产还是进口的就是了。”
“车身是什么颜色?”
“红……不,车身上有红字。”
“哦?什么字呢?”
“呃……”田冈又卡住了。他望向义子,只见义子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田冈只好慢慢地开口:“是‘胆海岛屋’。”
“‘淡海岛屋’是吗?”有江拿铅笔记下来。
“不,不是淡海岛屋,是胆海岛屋。”
“胆海岛屋啊。这年头流行用奇怪的名字当店名吗?”有江纳闷地说:“我们双宿那边也没听过这家店呢。老师您知道这家店吗?”
“我也没听过。不过那辆车的驾驶既然会开进旧道,表示他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田冈太太听过这家店吗?”有江不客气地看向义子。
“没听过。”
“那……亚爱先生呢?”
“我、我是外地人。”
有江好像很在意亚闪躲着警察的态度,于是把脸凑近亚直瞧。
“我怎么有种受到侦讯的感觉啊?”田冈刻意有些粗声粗气地说道。
有江急忙拉回身子。“……啊,真是失礼了。我这个人不但信奉逻辑,更是把细心奉为圭臬,只要有些许疑点就很容易变得紧迫盯人,真抱歉,不过这绝对不是侦讯。”
“你的意思是,这场意外并不单纯喽?”
“……是的,正如您所说。”有江压低了声音,“老师您报警时,说坠谷的车旁边倒了一个人。我们去到现场一看,那个人已经死了。车子隶属一家叫做‘二十六屋’的公司,死者是车主,也就是二十六屋的社长——榎元张夫。”
“二十六屋……那是双宿的一家融资公司对吧?”
有江点点头。最近夹报广告中常出现该公司的传单,宣传标语写着:“比当铺更划算的二十六屋”。那是一家以上班族为对象的融资公司,不知为何,他们的业务员甚至找上了当教师的田冈推销融资。业务员说月息十四分,绝对划算,但田冈连那算高利还是低利都没概念。田冈回说他没有钱,对方却死缠烂打地说应该多少有一些吧,烦得他受不了。
“稷元是个黑心金融业者,有数不清的人恨不得杀了他。所以站在我们警方的立场,比起驾车意外坠落山谷,我们比较倾向认为他是遭人杀害,连车带人一道被扔进了山谷。”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呢。”
“所以呢,我们警方一听到榎元发生意外,捜查课便立刻出动了。”
“那么实际上呢?真的是他杀吗?”
“死者后脑杓有一道很深的伤,那与其说是坠落时造成的伤,更像是遭钝器砸出来的伤口。”
“这样啊。”
“等尸体解剖后,很多细节应该就更清楚了,不过我们原则上已经打算朝他杀的方向侦办。”
“所以你才会问得这么仔细,是吗?”
“老师您能体谅吧?那么……”有江望向自己的笔记,似乎想开口,又介意着什么,只见他直盯着笔记上的字,终于开口了:“老师,您说的‘胆海岛屋’,会不会是‘屋岛海胆’?”田冈和亚面面相觑。“呃,那是……”
“你们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啦?”义子低声说道,她高兴得瞇起了眼。
“田冈太太您也看到车上的字了吗?”
“看到了。”
“您看到的是什么?胆海岛屋还是屋岛海胆?”
“是屋岛海胆。”
“我看到的也是屋岛海胆。”小永井说。
有江点了点头:“田冈太太和这位同学看到的似乎才是正确的。其实,如果是名为‘屋岛海胆’的水产加工业者,双宿就有一家哦。”
“……是喔,原来真有这家店啊。”田冈听到有江的话,自信削弱了一些,“……当时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车就开过去了,我可能看得不是很精确。可是亚先生也和我一样看到的是‘胆海岛屋’,怎么会这样呢?”
“会不会是看错了?”有江以莫名做作的口气说道。如果他此刻正站在讲台上,应该会装模作样地咳个一声吧,“屋岛海胆的车子行经旧道入口的时候,田冈老师与亚爱先生是站在同一个位置,与太太及同学有些距离,是吗?”
“是的。”
“当时田冈老师与亚爱先生、太太与同学,你们两组人马分别站在旧道两侧,面对面地看着车子经过。是这样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
“依逻辑一想就知道了。看到同一辆车通过眼前,为什么太太和同学会正确地看到‘屋岛海胆’,而老师和亚爱先生却会看成‘胆海岛屋’呢?这是因为目击者所在的位置不同使然。当然,老师您并没有看错,这一切都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结果。”
“听起来好像什么谜题喔。”
“不,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因为老师您看到的文字,原本就是顺序颠倒的。”
“顺序颠倒?”
“写在车身上的商号或店名,常有书写顺序颠倒的情形。一般日文在横书时,都是由左至右,与书写英文或数学算式是同样的方向。但是书写在车身上的字,惯例会将行进方向当作书写起点,许多车子都是遵照这样的习惯的。唔,原因应该是当观者注视移动中的文字时,这样的书写方向比较方便阅读吧。如此一来,一侧的车身字样只要照着正常方向写就行了,但另一侧却必须将书写顺序颠倒,才能让观者随着车子的移动,轻易地理解上头文字的意思。”
“哦哦……”
“我想屋岛海胆公司的车子,车身文字也是依着‘将行进方向当作书写起点’的惯例来写。换句话说,车身的一侧写着屋岛海胆,另一侧却写着胆海岛屋。当这辆车来到旧道,穿过老师一行人中间,从太太和同学的位置,看到的是写着‘屋岛海胆’的字样;但田冈老师和亚爱先生站在另一边,两人都没想到‘将行进方向当作书写起点’这个习惯,依旧是从左读到右,才会看成了‘胆海岛屋’。”
“原来如此,非常合理呢。”田冈佩服地说:“那些字本来就是左右颠倒写的啊,那也难怪了。”
“不仅如此,这么说虽然对老师有些失礼,但我想老师您是抱着成见去解释那个店名哦。这也难怪啦,因为我们熟悉的店铺取名方式,就是某某屋、某某轩这样,把‘屋’字摆在最后面;此外,我们还习惯像酒吧某某、饭店某某这样,把假名文字摆在店名前头。由于这两个成见,老师您在脑中瞬间重组看到的文字时,‘屋岛海胆’就会变成‘胆海岛屋’了。”
“……你说的有理。”
“我赢了。”义子得意洋洋地说。有江的表情也差不多。
“好了,承蒙各位协助,警方因此得到许多宝贵的线索,接下来我们得去向屋岛海胆和荒木校长问话了。不过,现在能够确定土石坍方是发生在两辆车陆续通过旧道的下午两点以后,而坠车则是发生在坍方之后,我想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有江轻轻行了一礼,向同行的警官使眼色,正要离开,忽然望向亚,接着跛起了脸,“您怎么了吗?”
只见亚翻起白眼。田冈拍拍他的肩,于是亚的瞳孔落回水平位置,眨了眨眼之后说:“没什么,我只是发现了一点事。”
“哦?别吊我胃口,发现什么就说吧。”有江再度面向亚。
“……刑警先生您说现在要去联络屋岛海胆,但我想他们今天公休哦。”
“大概是吧,今天是星期天嘛。不过我们会打电话向工会问出负责人的住家,一定联络得上的。”
“我想啊,最后应该会查出屋岛海胆的公司停车场是开放式的,车主个性乐天,车子没上锁,谁都能开走。”
“至于荒木校长,我想马上就联络得上了。恐怕他人就在这附近,正在和许多人见面。”
“……你依照逻辑推论就看得出这些事吗?”
“唔,大致上可以……”
“你还发现了什么?”
“也没什么啦,我知道的还有,杀害榎元这位金融业者的就是荒木校长,如此而已。”
有江警部把亚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撇起嘴来,“我说你啊,有些话不能随便乱说的,你怎么能随口指控人家是杀人犯呢?”
“警察先生您说的没错。哎呀呀,我不小心说溜嘴了,真是冒失呀我。请您千万别在意。”
“我可是非常在意。”田冈说。
“老师,别提了啦。”
亚爱一郎想溜走,田冈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拿出香烟塞进他的嘴里,帮他点上火。
“这个人啊,有时候会说些乍听荒诞无稽的话,可是你仔细一听,就会发现他所言其实都合情合理。他只是在导出结论时,连自己都大吃一惊而陷入慌乱,没办法好好地对别人说清楚罢了。所以只要安抚他,请他有条有理地说明一番,通常会对破案大有帮助哦。”
有江再次看了看亚,一脸狐疑地说:“好吧,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我想请教一下,亚先生,为什么你说荒木校长就是杀害榎元的凶手?”
“……这是因为……田冈老师和我把‘屋岛海胆’看成了‘胆海岛屋’。”
有江一副“这家伙没救了”的表情,摇了摇头之后,以开导小孩子的口气慢慢地说道:“你们会看成‘胆海岛屋’的原因,我刚才已经一一地以逻辑分析解释给你们听了呀。写在车身上的文字,有时候是会左右顚倒的。”
“您、您说的意思我已经很明白了。”
“既然明白,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不是的,我发现问题症结在于,我们一行人看到屋岛海胆的车子经过时,各自所处的地点。”
“你们不是两人一组分别站在道路两侧吗?”
“是的,但是警察先生您认为我和老师站在路的哪一侧呢?”
“……这个嘛,从车屁股往前看,左侧的车身文字方向一般都是正常地由左书写到右,所以任谁来看都会念成是‘屋岛海胆’。你们说车子由纟香方向开进旧道,所以车子是岩壁在左、瞭望台在右地开过去,因此太太和同学当时的位置是岩壁那一侧;相对地,车子右侧的车身文字是将行进方向当作书写起点,也就是右写到左,所以把文字从左读到右就会变成‘胆海岛屋’,换句话说,老师和亚先生人在旧道右侧,也就是瞭望台这边,对吧?”
田冈和亚面面相觑。亚爱一郎露出一脸歉疚。
“哎呀,不对耶。”义子说。
“不对?哪里不对了?”有江噘起嘴来。
“相反了。我和小永井同学在瞭望台,田冈和亚先生站在岩壁那边。”
“……不可能。依照逻辑来分析,就是我说的那样啊!”
“就算逻辑分析是那样,事实就是相反嘛。我们四个人的位置跟你说的完全相反哦。”义子说。
“请等一下。”有江撕下笔记本的一页,折成山形,以铅笔在两侧各写下“屋岛海胆”四字,似乎打算把那张折起来的纸当成汽车模型。接着他转向旧道,将纸汽车从左往右移动,“各位请看,车身右侧的文字是从右写到左。从车子行进方向的右侧——也就是瞭望台这一侧看到车子的人,如果从左读到右,就会变成‘胆海岛屋’。”
“可是事实就不是这样嘛。”
“……怪了,逻辑上是正确的啊。”
“没错。警部先生的逻辑并没有错。”亚爱一郎开口了。
“要是他说的对,亚先生您的意思是,我们当时是站在岩壁那边吗?”义子抗议道。
“不是的,事实并无法扭曲,不过我想,只要这么做,大家的面子都能保住了。”
亚爱一郎说着从有江手中拿来纸汽车,擦掉两面的字,再将原先的字颠倒左右顺序书写上去。“看吧……”亚爱一郎也转向旧道,立起纸汽车,这下车身右侧的文字就能够从左到右读成“屋岛海胆”了。
“可是这样的话,车身两侧的文字顺序不就变成从车尾写到车头了吗?”
“世上应该没有哪辆车子车身上的字是依这种方向写的吧。”
“那当然了。”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屋岛海胆的车就和一般的车一样,车身两侧的文字是从车头写到车尾,但是车子行驶的方向却是前后相反。”
“前后相反?”
“换句话说那辆车呢,我们以为是车头的地方,其实是车尾;以为是车尾的地方,其实是车头。”
田冈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也跟着左右翻转了,但仔细想想,亚说的没错。自己看见的是逆向冲来的逆向文字,他才会深信那就是“胆海岛屋”。
“老师,您能肯定那辆车不是倒着行驶的吗?”亚爱一郎对田冈说。
“……没办法呢,当时车子一下子就开过去了,我连车牌都来不及看到。如果是有货架的卡车或箱形车,一眼就看得出不对劲吧,可是现在很多样式特别一点的轿车,静止的时候根本分不出车头车尾。何况那辆车的车窗窗帘是拉起来的,看不见车里面。如果有个男人戴上墨镜背对车头坐在后座,还握着类似方向盘的圆环,应该能够轻易骗过我们吧。”
“那你说开车的人是谁呀?”从有江的语气听来,他显然不甚高兴。
“不是校长就是他儿子吧。”
“你们不是说校长的车是从马追平开过来的吗?”
“是的。校长先倒着开车,从纟香方向冲进旧道,开了一小段之后停下来,撕下贴在车身上醒目的红色‘屋岛海胆’字样贴纸,算准时间后,拉开车窗帘,这次则是正常地正向驾驶车子,缓缓从旧道开出来。”
“你是说,出入旧道的两辆车其实是同一辆?”
“要让一切合理,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
“……换句话说,没有任何车辆贯穿过旧道?”
“是的。如果旧道另一头在这段时间内也有目击者在场,对方要是听到我们刚才的证词,双方一定会变成在鸡同鸭讲吧。硬要解释得合乎逻辑,就会变成屋岛海胆的车在弁天岩一带像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地,校长的车却像妖怪一样凭空冒出来了。”
“……但是,校长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我从没听过有谁的休闲兴趣是开倒车,所以其中必有原因。根据我的推测,校长可能是想证明他驶过旧道的两点左右,还没有发生山崩。”
“如果真的有两辆车自由出入旧道,目击者当然会这么认为了……”
“换句话说,山崩其实在更早就发生了。”
“要是警方被误导,错估了山崩的时间,会有什么结果?”
“那么一来,关于这起金融业者命案的不在场证明就能够成立,校长会从嫌犯名单中被剔除。”
“……车子坠落谷底,已经确定是发生在山崩之后。如果证明了山崩发生在两点以后,当然凶案也就是发生在两点以后了。”有江沉吟了起来。
“所以校长只要拥有两点之后牢靠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因此我想,他现在应该在附近和许多人见面。”
“能麻烦你从头讲一遍你的猜测吗?”有江似乎有些茫然。
“……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不过我想,大概是这样吧:荒木校长和儿子对金融业者榎元先生心怀杀意,于是他们今天把榎元先生诱骗到饭钵山旧道的弁天岩一带,我不知道校长用了什么手段杀了榎元先生,但是在他们行凶之前,山崩已经发生了,这纯粹是意料之外的突发事故。校长在行凶之后,看着坍方的土石,突然想到可以利用它来制造巧妙的不在场证明。由于被害人和车子坠落在山崩后的土石上,而且还没人发现山崩一事,旧道的视野又很差,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发现到山崩。但是田冈老师,您是否曾经告诉校长,您今天要去弁天岩附近调査?”
“有的,我记得昨天我连我的调查时间带都告诉校长了。”
“我想也是。所以校长也做了预测:届时发现山崩的应该会是田冈老师了。校长想了想,发现只要在田冈老师发现山崩之前,让老师目击到有两辆车进出旧道,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就能成立,于是他与儿子连手将计划付诸实行。校长为了让目击者错认为是两辆车子,不但准备了两种喇叭,还在车身贴上贴纸,想利用醒目的字体来伪装。之所以会使用屋岛海胆的店名,我想优点就在于那家公司对于公司车的管理很松散,本尊公司车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明确。但是由于伪装得太像,连车身的文字也不小心和本尊一样从车头开始写起,结果校长父子一倒着开车,反而使得我们这些目击证人的证词变得莫名其妙了。”
田冈大感佩服,他觉得亚的逻辑思考与从牙形石推测出全貌的托勒密博士不相上下,“……太了不起了!”
然而,曾经尝过一次幻灭滋味的义子,却无法恢复对亚的好评价。“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像我朋友,就透过沾在衬衫上的口红,发现了丈夫的外遇呢!”
此时远方传来喇叭声,朝声响来源一看,一辆黑白相间的车子正从纟香方向驶来。
“是厅视警的车呢。”亚爱一郎说。车身上以大字从左到右写着“厅视警”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