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的开端,是一张明信片。
辗转送至《周刊人间》编辑部的这张明信片,埋没在众多书简之中,差点被我遗漏,直接扔进“已处理”的纸箱中,然而它很侥幸地到了我的手上,这完全是偶然,如果它和一堆广告邮件摆在一起,我一定看也不会看上一眼吧。
原本我在意的只是歌手中里拉拉的婚宴邀请函,但那张明信片不知怎的刚好粘在邀请函背面,对于这张碍事的明信片,我只是砸了个嘴之后便放到桌上,自顾自打开邀请函封口,读了内容,将婚宴日期抄进记事本,而那张明信片就这么被扔在一旁。
我在不经意间望向明信片上的收件人栏,发现上头是幼稚的铅笔字迹,汉字写得很笨拙,但笔画正确,令人颇有好感,我脑中不禁浮现一名小学生一面看着习字模板一面专心一意抄写文字的情景。寄件人是住在北海道钏路的小学五年级少年,以下我将这名少年称为M。M少年的来信内容如下:
这是我昨天碰到的事。我常常去一处叫雾升湖的湖边钓鱼,因为交通不便,湖边总是空空荡荡的没有游客。我昨天也去钓鱼了,结果下午四点左右,突然有一只大章鱼从湖里冒出来,那只章鱼有两颗头,一只脚就有一头牛的躯干那么粗。我吓了一大跳,当场跑走了,回去我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和朋友,可是没人相信我,所以我决定写信给《周刊人间》的叔叔您。我之所以会想要写给《周刊人间》,是因为上星期我在责周刊上看到康尼马拉湖怪兽的报导。
我说的都是真的。再见。
以上就是全文。
读完之后,我忍不住沉吟起来。文章虽简单,但是少年由于无法完整地表达出自己所体验的现象是多么地令人惊讶,其内心的焦急溢于字里行间。我想,M少年所目击的,恐怕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生物,目击者肯定会讶异不已,但也正因如此,所以没人愿意相信少年所说的话吧。
我甫读毕,立刻有了结论——少年说的一定是真的。写下“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句话的当时,少年一定很想大声吶喊,希望别人认同他所目击的真实吧。我反复读着这句话,内心激动不已。
在《周刊人间》的特辑中撰写康尼马拉湖怪兽报导的,正是在下。
康尼马拉湖是爱尔兰西部一座全长不过八百公尺的小湖,但自古以来,有怪物接息其中的传闻便不绝于耳。曾有学者多次组织探险队前往调查,最近也才刚发表了照片,证明里头确实有巨大生物栖息。关于这件事,我就不在这里重复,不过,连众多学者以湖泊太小为根据、否定有怪兽存在的康尼马拉湖,都发现了不可思议的生物,换句话说,类似的湖泊传说和奇闻,在全世界到处都存在着。
因此M少年说他在雾并湖看到的双头章鱼,必定也是其中之一。我将M少年的地址抄到记事本上,然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内心澎拜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急忙前往资料室翻阅地图,发现少年居住的地方,位于阿寒国立公园的西郊,不过地图上却不见雾升湖的名字。一座地图上不存在的湖泊,更是激起了我的想象。我在心中反复告戒自己:我不相信任何没有实证的事物,也不否定未被证明的任何事物,这是我向来秉持的主义。
当天我便决定前往会见M少年,立刻离开了东京。
龟泽均写到这里,放下笔来,点上烟。
他重读一遍,觉得文章有些生硬老套,但他不打算重写。这阵子他刚好在重读古典文学,似乎对写文章造成了一些影响。
要是在平常,黄户总编一定会命令他重写,可是现在没那闲工夫,因为今晚要是没传真发稿给印刷厂,这篇文章就赶不上独家消息了。印刷厂现在应该正为了重新排版而忙得人仰马翻吧,由于本期周刊出现一大段缺稿的空白,于是决定临时填进龟泽的稿子,他自己是觉得无所谓,黄户应该也不至于在这当头啰嗦什么。
但这位黄户总编,一开始是反对这场采访的。
“你说蒜头章鱼,是当地的特产料理吗?”黄户说。
“不是蒜头,是双头,两颗头的双头。”
“哦?以前有过暹罗双胞胎呢,那么这回是暹罗章鱼喽?”
“唔,算是吧。”
“脚有几条?”
“细节我还不确定,不过光是头部被目击到就够惊人了,不是吗?”
“可是目击者只有那个小孩子吧?”
“总编,请您认真看看这张明信片,您没听见那真切的吶喊吗?”
“在我听来只像是吹牛皮的声响。再说,我压根不觉得连地图上都没记载的小湖泊里头会住着那种生物。”
“那可是章鱼呢,章鱼只要吃自己的脚就能活下去耶。”
“你是想说到了春天就会冒出新芽来吗?”
“如果您不出采访费,我就算自掏腰包也要去钏路。”
“何必连你都把嘴巴噘得跟章鱼一样呢?”黄户急匆匆地抽着烟,把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先前不是发生过一名目击幽浮的少年把大家耍得团团转的事件吗?我觉得这个叫铃木正麻吕的小孩子也是那一路的。”
“要是没找到大章鱼,我就买北海道的烤章鱼回来给您当伴手礼。”龟泽意气用事地说:“所以在我交稿之前,请您做好刊出日本怪兽特辑的准备吧。”
九月的钏路,只残留些许秋意。龟泽出了机场,很快地拦到出租车,往市郊前进。
他的朋友住在一处叫做寄吕的小镇,这位友人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做了一阵子出版相关工作,却在两年前回到了故乡寄吕,听说原因是失恋。从这个人一板一眼的个性看来,流言应该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但龟泽不清楚详情,换句话说,他们两个只是普通交情的酒肉朋友。
龟泽事先打电话通知了这位朋友——小村井晋一,说自己要过去钏路,因此小村井前来寄吕车站接他。眼前的小村井,比起在东京的时候晒得更黑,变得更瘦了。龟泽立刻告诉他铃木正麻吕少年的事。
“你还是老样子,好奇心旺盛呀。”小村井笑道:“不过我很羡慕你这点。回来这里以后,我也渐渐认清自己了,今后我想朝自己想走的路前进。”
小村井的梦想是经营牧场,他说他这阵子正在钏路四处走访。当他看到正麻吕的明信片上的住址后,有些纳闷地说了:“留尻这个地方距离寄吕要四小时车程,而雾升湖离留尻不远,只不过位在原生林里面,车子开不进去,我想可能没办法当天来回哦。”
“得露宿郊外吗?”
“那倒是不用,留尻车站附近有间小学分校,用不着露宿。”
“从地址来看,搞不好就是正麻吕所上的小学。好,那我们先去那所学校打听打听,之后再去湖泊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
老实人小村井背着的是一个大背包,而龟泽的小皮包里只装了相机和稿纸。
两人从寄吕车站前往留尻。
龟泽先前只是由于情势所逼,才对黄户总编说了那些话,但其实他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铃木正麻吕所言,只觉得真假机会各半。不过现在坐在单线电车里,随车摇晃着穿过山间,一边感受着深邃山谷的原始气息,龟泽逐渐倾向相信双头大章鱼很可能真的存在了。
留尻是个无人车站。小村井摊开地图寻找小学分校。
这间分校位于森林深处,窜过森林吹来的风很冷,但阳光依旧强烈,赶起路来,还是教人走得汗流浃背。
就在森林略为开展,眼前出现一栋小建筑物时——
突然有什么东西飞来,打中小村井的背包,“啪”地在背包上头开了个小洞,紧接着是几道锐利的爆炸声打破了寂静的空气。
龟泽和小村井大惊失色,趴倒在地。
“是枪吗?”
两人窥望远方,传来孩子们的叫喊,似乎有好几个人一边尖叫一边乱跑。
然后是大人的声音加入其中,孩子们逐渐安静下来。但即使骚动似乎平息了,龟泽和小村井依然不敢冒然站起身。
这栋校舍是木造平房,外墙的白漆处处剥落,狭小的校园里设有山羊和兔子的栏舍。龟泽和小村井看到约十五名学生乖乖排成一列,接着一名应该是老师的中年男子将学生依序赶进校舍里去。
待所有学生都进入校舍后,男子望向龟泽和小村井,手上却拿着一把黑得发亮的手枪。
“这所学校用手枪上课吗?”站得远远的龟泽问道。
“……不不,没这回事。”男子连忙将手枪塞进口袋,身穿的老旧西装立刻沉沉地垂下一边。
龟泽和小村井松了口气,走近男子。
“是我的疏忽,明明之前已经好好告诫过那孩子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村井问。
“有个学生从我房间偷了手枪,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开枪。”男子似乎还惊魂甫定。
“差点就害我没命了呢,您看看这个。”小村井出示背包上的洞穴。
男子惶恐万分,连声道歉之后,恳求两人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开来,“为了那孩子的将来着想,拜托二位了。”
“看样子真的是个问题儿童呢。”
“是,您说的是,不过我有自信能够把那孩子导向正途!”这件事似乎正是男子的人生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学校里竟然会有手枪喔?”龟泽说。
男子一脸困窘地说道:“我也不喜欢这种东西,是出于无奈,才把它摆在身边的。”
龟泽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这样的,我们这一带有熊出没,而且今年不知为何,熊所造成的灾害较往年要多了许多,所以为了有备无患,前人特别交代我准备一把护身用的手枪。因为要是有熊出现在学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护孩子们才行。这把枪正是前任校长传承给我的。”
男子接着从口袋取出手枪,打开枪膛检视。那是一把六连发手枪,但子弹只剩下一发。
“正麻吕那家伙,竟然开了五枪。”男子说着把手枪收回口袋。但龟泽并没有漏听他这句话。
“您说的正麻吕,是不是铃木正麻吕同学?”
男子大吃一惊:“您怎么知道?我说的正是五年级的铃木正麻吕。”
龟泽取出名片递给男子,交换回来的名片上面写着“留尻小学教务主任多闻觉”。
“其实我从东京前来此地的目的,就是想拜访铃木正麻吕同学。”龟泽说。
多闻看了看龟泽的名片,按着头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来,那孩子又写信了是吧。”
“又……?”
“记得是春天吧,正麻吕曾经写明信片给报社,说他看到了雪男。”
听见这话,龟泽也想要学多闻一样按住头了。“可是老师,事实上正麻吕同学并没有目击到雪男吗?”
“这我就不确定了,正麻吕有时候会看见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不只是看见,有时候也听得见讯息。正麻吕会和雪男对话,他说雪男的真面目是外星人,和他约好暑假要带他去土星玩。”
“……”
“我很同情你们,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正麻吕的话了。他平常是个聪颖的孩子,不过每当季节变迁之际,却偶尔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来。可是,请别指责正麻吕是个骗子,因为在那孩子的的眼中,他是真的看得到雪男和幽浮的。”
龟泽很感谢多闻的通情达理,却也觉得头痛得愈来愈厉害了。“……方便让我见见他本人吗?”
“见他是不要紧,可是请你们尽量配合正麻吕的想象吧……不过,要是让他太得意忘形也不成啊……。请问,这次正麻吕究竟说他看到了什么?”
“他说他在雾升湖看到大章鱼,而且是有两颗头的双头章鱼。”
“双头章鱼啊……”多闻露出一副吃到什么酸东西的表情。
“请问那处雾升湖是否存在着什么古老传说呢?像是前所未见的巨大生物栖息在湖中之类的……”
“没有耶,那只是一座平凡无奇的湖。”
龟泽还是见到了正麻吕,但他实在不觉得正麻吕是如同多闻所言的聪明少年。正麻吕的头很大,而且目光混浊。
但是龟泽并不打算据实描写正麻吕的外表与言行,而且不止正麻吕,这次采访所遇到的人物、留尻和湖泊,若是不稍加润饰一下,恐怕会变成一篇根本不值一读的报导。
龟泽闭上眼睛一会儿,再次提笔面对稿纸。
北海道留尻给人最深的印象,便是那鲜浓的绿意,树木在短暂的季节里尽全力生长,我甚至感觉得到它们日渐拔高的动静。
我一抵达钏路,人间社北海道分社的小村井晋一便前来迎接我,我们两人搭乘当地电车,摇晃了整整四小时之后,抵达了留尻的无人车站。
我们很快就找到M少年就读的留尻分校。校长多闻老师为人亲切温厚,也是个热心的教育家,话题一聊到M少年身上,他便频频用力点头称赞。
多闻老师热切地告诉我们,M同学是个聪明灵敏、创造力十足的少年,而且是个从不撒谎的诚实孩子。而被叫来我们面前的M同学,详细地向我们讲述他的体验,谈话中双眼始终熠熠生辉。
M少年今年才小学五年级,却具备丰富的天文学及古代生物的知识,许多时候反而是我们必须向他讨教。因此对于出现在雾升湖的大章鱼,他也观察得鉅细靡遗。
那一天——正确的日子是九月五日星期一,M少年一早就独自去到雾升湖打算钓鳟鱼。明明是星期一,为何他没有去上学呢?很简单,因为那天是分校的创校纪念日。
这天温暖而无风,湖面如镜,不过不可思议的是,鱼儿就是不上钩,直到太阳都快下山了,M少年却连一条鱼也没钓到。雾升湖位处原生林之中,连当地人都不常去,然而勇敢的M少年很喜欢这座经常钓得到鳟鱼的湖,时常独自前来,却从没碰过像今天这样、浮标毫无动静的情形。M少年纳闷地收拾钓具,就在此时,他看见了湖面中央涌出分量惊人的泡沫。
泡沫“波波”地不停响着,几秒钟后,泡沫底下突然冒出两座黑得发亮的小山般物体。M少年一开始无法判断那是什么,但是随着冒出湖面的形体愈来愈大,M少年看出了那是两颗头,下方有四只眼睛。他吓得全身僵住。
怪物在湖面拍打翻滚了不到一分钟,开始慢慢地没入水中,形体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怪物挥起了手臂般的东西。M少年清楚地看到了生长于表面的吸盘,而且那条臂膀最粗的地方,直径竟然不下五十公分。
M少年回家之后调查了图鉴,发现那吸盘的形状与章鱼的吸盘一模一样,但尺寸之巨大却超越了一般常识。而且他清楚记得怪物那两颗能够各自转动的头是连在同一具躯体上头,换句话说,那是个多么巨大的生物啊。M少年晓得再怎么说都是白费唇舌,不会有人相信他的,于是他在明信片中描述了他所目击到的情景,将一缕希望寄托在上头,寄到了人间社。
我听着M少年的话,内心所受到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M少年自愿带我们前去雾升湖,但由于他还得上课,我们决定只凭借小村井事前准备的地图自行前往,并从多闻老师那里得到了许多忠告及提醒。
据说这天恰好有两名研究人员组成的调查队前往雾升湖,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调查怪物,而是观察栖息在雾升湖内的鱼类。据多闻老师说,这天很稀奇地有许多人拜访留尻分校。我们向多闻老师道谢,离开分校时,不经意望向另一间房间的窗口,瞥见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正静静地啜着茶,她似乎也是访客之一。
门铃响起,龟泽搁下笔来到玄关。开门一看,一名中年女子抱着一只大信封站在门外。“这些照片已经传真过去了。”女子说。
“辛苦你了。喝杯茶再走吧。”
女子名叫秋子,是小村井的朋友的姊姊,目前任职于一家大商社。龟泽死命拜托她,硬是要人家用公司的传真机把照片传到人间社去。至于他在稿子中写到的“人间社北海道分社”,其实只是小村井住的公寓。
“不用麻烦了,你看来很忙啊。”秋子扫视杂乱的小村井房间。
“真的很谢谢你,帮了大忙。”
“对了……这里头有灵异照片哦。”秋子说着将褐色信封递还给龟泽。
里面的确有一些奇异的照片,但是应该算不上是灵异吧?龟泽很意外。“有灵异照片?”
“哎呀,你不知道吗?鬼魂被拍得那么清楚说……”秋子似乎相当恐惧,放低了音量。
“可以告诉我是哪一张吗?”
龟泽将信封倒过来,几十张照片散落一地。秋子看到那些照片,往后退了一步。
“那张照片其实不算恐怖,可是我对灵异照片实在没辙,而且可能是因为愈怕愈容易遇到,我经常发现拍到鬼魂的照片呢。”
这些照片全是龟泽在雾升湖拍下的。秋子弓着腰,远远地指着两张照片,两张都是以广角拍摄雾升湖的全景,一张只拍了湖,另一张的湖面中央有艘橡皮艇。
“这两张照片是从同一个地点拍摄的吧?”秋子说。
“是啊。”
“只要比对两张照片,马上就看得出哪里不一样了。”
“有橡皮艇和没橡皮艇,是吗?”
“别管橡皮艇啦。你看,靠镜头这边不是有一块岩石吗?”
“……你是说这块石头?”
“对,拍到橡皮艇的照片里,这块岩石的表面出现了一张人脸呀。噢噢,太可怕了。”
龟泽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秋子所说的岩石。先有了一定的想象再去看,石头的表面确实看得出一处人脸般的黑影。
“经你这么一说,看起来的确有点像是人脸,可是这应该只是阴影凑巧形成人脸的模样啦。”
“绝对不可能是阴影!”秋子斩钉截铁地说:“那明明就是鬼魂!证据就是,你看看另一张照片,上面也拍到同一块岩石,可是这张照片却还没浮现鬼魂呀?”
龟泽比较着两张照片。一如秋子所说,没有橡皮艇的那张照片也拍到了同一块岩石,却怎么看都没有疑似人脸的黑影。诱导观者将黑影辨识为人脸的关键,似乎在于那张人脸的唇部,其中一张照片清楚地拍下了一道薄唇。
“那两张照片,哪一张是先拍的?”秋子问。
“没有橡皮艇的先,这是刚抵达湖畔时,我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我想也是。鬼魂是后来才出现的。”
“……的确,这两张照片的拍摄位置几乎相同,可是只有一张上头的阴影看起来像人脸,真不可思议。”龟泽配合地说道。
“这是个男鬼魂,男子年约二十七、八,死于非命。”
“你连这都看得出来?”
“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之前我还曾看着一张灵异照片,就说中了溺死在海里的小孩的年龄呢。”
秋子离开后,龟泽再次将两张照片并排在一起端详。秋子的一番话准得可怕。的确,在拍下第二张照片之前,有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在雾升湖死于非命。
龟泽佩服万分。经她那么一说,他也觉得照片里的岩石阴影愈看愈像人脸了。
所有的照片都洗了两份,其中一份现在在警方那里。龟泽开始动笔撰稿之前没多久,两名刑警和一名事件关系人前来拿走了其中一份照片,当时这块岩石也成了他们讨论的焦点,却没人看出上头的人脸,这块岩石隐藏着的是更重大的意义。
不过,现在龟泽没空管什么灵异照片了。他一挪开两张照片,下方露出了别张照片,上面拍到的是两名男子并肩而站,一个叫草藤十作,一个叫亚爱一郎。龟泽将这张照片摆到稿纸旁。
要前往雾升湖,必须徒步走过车辆无法通行的森林小径,我和小村井一心一意地往前进。我们照着多闻老师的指示,在祭祀有道祖神的路口右转。林中小径十分险峻难行,我们有时还必须除去阻挡在前方的杂草才能前进,而且一路上还得不断敲击空罐弄出声响以吓阻熊的攻击。身为都市人的我,在森林里已完全丧失了时间感。
终于,我们抵达了梦幻湖泊。
眼前的情景让我好一会儿看得心荡神驰。雾升湖湖面宽广,湖水绿波荡浓,围绕着湖泊的森林维持着原始风貌,神秘的寂静之中,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鸟儿啼叫,我甚至觉得若是这样的一座湖泊,会有巨大的生物栖息其中也是理所当然。我忘了疲倦和时间,呆立在湖畔。
半晌之后,我才冷静下来,对着湖拍摄了几张照片。此时,我在湖畔发现了两个人,正是多闻老师所说先我们一步前来调查的研究人员。我走上前去,想征询专家的意见,他们非常亲切地回答我的问题。这两名研究人员都是魅力十足的人物,光是站在湖畔,便彷佛为这片景色平添了高雅的气质。
其中一名是体格壮硕、蓄了斑白小胡子的绅士,他就是鱼类学的泰斗——草藤十作博士,一身米白色高领毛衣和深蓝色西装,与他叼着的烟斗及头上的黑色猎狐帽相得益彰。
另一位相当年轻。若说草藤博士是古堡城主,那么这位应该可形容为贵公子吧。此人五官分明,身形优美,穿着灰色细条纹西装,整齐地系着领带。这位青年才俊名叫亚爱一郎,负责陪同草藤博士拍摄水中生物。
草藤博士听说我是因为看了M少年的投书而前来此座雾升湖,一副深表认同的表情,用力地点了点头。
据草藤博士的说明,雾升湖乃是火山爆发的熔岩阻塞海水而形成的海迹湖,因此湖水中含有盐分,而且由于未受人为污染,得以保留太古的面貌。换句话说,即使湖里栖息着现今地球上早已绝迹的远古生物,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而且事实上,草藤博士就在雾升湖里发现了古老品种的中竹大鱼。现今人们所知悉的中竹大鱼都是淡水鱼,但这座盐湖里,竟然依旧栖息着拥有古老生态的中竹大鱼。
雾升湖的勘查结束后,我与小村井回到钏路分社,立刻打电话联络总社。隔天,两名资深潜水员抵达了分社,我们一行再次前往留尻。
龟泽放下笔,走到厨房。一如小村井交代的,保温瓶里还有热水。龟泽闻着速溶咖啡的香味心想,写得稍微偏离事实也是没办法的事。
正麻吕得知龟泽从东京远道而来,兴奋不已,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他和外星人对谈的经过,似乎心里早就计划好了要去东京上电视。
而关于那座雾升湖,给龟泽的印象也和正麻吕不相上下,教人大失所望。湖水一片红浊,只是片大水洼罢了。只不过,正麻吕要是逃课跑来这座杳无人迹的湖边待上大半天,晒着暖和的太阳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话,的确很可能被各种幻想所侵袭。
而草藤这个人明明老大不小,却装腔作势得很,龟泽不喜欢他那道貌岸然的神情。至于亚,龟泽只觉得他的举手投足都和正麻吕没什么两样。
亚爱一郎见到龟泽与小村井都拿着一串空罐,露出一脸狐疑。
“这是不让熊接近的符咒。”
亚爱一郎一听到龟泽这么说,霎时脸上血色全失。
“老师,不得了了!他说这里有熊出没!”
草藤却毫不慌乱,装模作样地屈着指取下嘴上的烟斗说:“咦?你没听见多闻先生的叮咛吗?”
“没听见。要是听见了,我才不会来这种湖呢。”
“反正你的脚程很快不是吗?”
“什么快!老师,我又没跟熊赛跑过!”
当亚接着听到湖里有双头大章鱼出没时,更是整个人陷入了恐慌。
“老、老师,这里不能待人了!不但有熊,还有章鱼怪!”
“有章鱼又怎样?”
“陆地有熊,要是逃进湖里,又会碰到大章鱼冒出头来!”
“那不是更好吗?比起人类,章鱼应该更能满足熊的肚皮吧。”
“那章鱼呢?”
“章鱼也想吃熊掌吧。最后会演变成熊与章鱼的争霸战。”
“哪边比较厉害?”
“双头章鱼的话,总共有十六只脚吧。熊的臂力也很大。唔,拖进水里就是章鱼赢,拖上陆地就是熊赢吧。”
听到这,折着裤管站在湖水中的亚试图走回岸边,却突然尖叫起来:“老师!章鱼在拉我的脚!”
“傻瓜,只是被水藻缠住了啦。”草藤一脸不悦,“你还真的相信有章鱼啊?”
“可是都有人特地从东京跑来看章鱼了,不是吗?”
“这座湖里没有那种生物。”草藤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晓得是谁说有章鱼的,但这根本是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这么小的湖里不可能有那种大章鱼,目击者八成是看到倒映在湖面的积云而误认了吧。”草藤稍稍沉下脸,对着龟泽与小村井说了:“你们与其在这儿浪费精力,不如早点回去,吃个普通的醋拌章鱼吧。要是周刊杂志乱写,引来一堆看热闹的无聊人士,这座珍贵的雾升湖也会立刻被糟踏得面目全非,我最怕的就是那种情形了。”
但是,龟泽并不打算去吃什么醋拌章鱼。都在黄户总编面前夸下海口了,他绝对不能空手而回。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叫潜水员潜进湖里,拍到类似的东西才行。他也想好了终极手段,那就是把旧轮胎之类的扔进湖里,把它拍得像章鱼一样交差去。
我想先介绍一下当天抵达分社的两名潜水员。
一位是江藤雅男,他是任职于东邦大学水栖动物研究室的年轻助教,拥有近十年的潜水资历,据说所有著名的湖泊他几乎都曾去潜水过。
另一位是女潜水员,京岛朋子,她正巧认识敝社的小村井。朋子小姐是位身材姣好的美女,自从见过南国的海底便迷上了水中世界,据说今年夏天她才刚去了西西里岛的海底漫游,深受水底的神秘世界所吸引。
我们一行四人——我、分社的小村井、潜水员江藤先生与朋子小姐——立刻出发前往留尻,在车站与多闻老师及M少年会合。这天是星期六,学校只有半天课,多闻老师希望让M少年也参观一下雾升湖的调查现场。
进入森林后,M少年发挥了他独特的第六感,正确地选择快捷方式。令人吃惊的是,相较于昨天,这一天我们非常迅速地抵达了湖泊。
昨天遇到的草藤博士和亚先生已经在湖畔工作了。江藤先生和朋子小姐当然听说过草藤博士的研究功绩。聚集在雾升湖的人们虽然立场各有不同,但都同样是怀抱着探索大自然神秘的目的前来。
和草藤博士及亚先生打过招呼后,我们立刻着手准备工作。我负责将摄影机定位在适合的位置,小村井准备橡皮艇和道具,江藤先生与朋子小姐换上潜水服,各自检查着氧气筒。
多闻老师和M少年则是负责生营火,两人分头去森林里捡拾枯枝。湖畔的气温很温暖,多闻老师燃起营火之后,热得甚至脱掉了身穿的皮夹克,但我们还是得生火,因为湖泊的表面水温只有十一度,相当寒冷。
生火后煮了水,大家先喝点热咖啡暖和身体。
草藤博士和亚先生也过来一起喝茶。草藤博士一边享受着烟斗,一边预祝我们成功。亚爱一郎先生虽然在意着朋子小姐的视线,似乎也非常担忧大章鱼现身时该如何保命。
各种器材逐一被搬上了橡皮艇,当然装了热水的保温瓶也是不可或缺的暖身用品。两名潜水员将轮流潜水,小村井则是担任助手支持。一开始先由小村井和江藤先生上船,两人到了湖中央后,由江藤先生率先下水。
根据江藤先生的报告,雾升湖湖水的透明度极高,湖泊非常深。但水中温度随着深度骤降,顶多只能连续潜水十分钟。
然后……那是第几次的潜水呢?
我正盯着相机观景窗,而朋子小姐背对着营火暖背,多闻老师和M少年望着湖面。湖上的橡皮艇里坐着小村井和江藤先生,江藤先生正要入水,而草藤博士与亚先生则是在稍远处一样继续工作……
突然,一记枪声响彻云霄。
我之所以立刻就听出那是枪声,是因为昨天也听过同样的声响。我觉得声响近在耳边,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亚先生
龟泽撕下写到一半的稿纸,扔掉了。
一个不小心写偏了。虽然那是桩古怪的事件,却和他正在写的报导毫无关系。
只不过,龟泽愈想愈觉得不可思议。从多闻的皮夹克口袋里拔出手枪,朝湖面开枪,射杀潜水员江藤雅男的凶手,真的就是草藤十作吗?
龟泽对这个案子兴致勃勃。经历了这桩命案,双头章鱼的报导顿时逊色许多。
听见枪响当时,亚似乎恐惧到了极点,拔腿就想跑,却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湖水中。
而湖上的橡皮艇也应声猛烈摇晃,艇上的一人似乎突然倒下。
龟泽反射性地连续按下快门,紧接着换上长镜头,看向观景窗。只见小村井弓着身子抱起倒下的人,但是倒下的人的面容被船缘遮住,看不见表情。
“怎么了!”龟泽叫道。
小村井举起双手,看得出他的手上沾满了血。
“快回来!”龟泽接着喊道,但小村井似乎吓坏了,没打算移动小艇。
事后想想也难怪。潜水员江藤是被人开枪射死的,小村井一定是担心凶手仍在岸上,而且说不定正持枪对准了小艇。
龟泽转头看向多闻老师和正麻吕,因为他的脑中掠过昨天正麻吕拿出多闻的手枪在校园乱射一事,不过此时两人手上都是空的。多闻一脸恐惧地看向湖面,视线在湖面梭巡;而正麻吕呆呆地睁着他那双混浊的眼睛,一副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朋子则是背对营火看着小船,姿势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
草藤的右手插在西装口袋,唯独拇指骄傲地露在外头。
亚爱一郎的脚滑了好几下,好不容易从水边站起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是谁开枪的?”龟泽大声问道,但湖畔的人只是面面相觑。龟泽接着问:“谁身上有枪?”
“……您要找枪的话,掉在那里哦。”亚爱一郎说。
龟泽朝亚指的方向一看,发现距离草藤脚边约三公尺处,有一把泛着黑光的枪,枪口正升起淡淡的烟雾。
“……那是我的枪。”多闻摸索着被扔在一旁的皮夹克口袋说道。
离枪最近的草藤忍不住就要捡起枪来。
“老师,请别碰它!”龟泽急忙说:“各位,小艇上的江藤先生好像受伤了。可是跟他在一起的小村井似乎以为还有人会开枪,不敢回来岸上。所以请各位举起双手,清楚地让他知道这里没有人持枪。”龟泽说着示范似地主动举起双手。
亚爱一郎又开始喷嚏不止,因为高举双手,濡湿袖口渗出的水似乎又流进身子去了。
小村井好像看见了大家打的手势,开始移动小艇。
小艇回到岸边,只见江藤仰躺在船士,潜水镜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潜水服胸口处开了个洞,血流不止,是当场死亡。
调查湖底后,我们得到了许多十分有意思的发现。
其中之一是,雾升湖的湖底并不平坦,而是饶富变化。不但有着陡峭的断崖和深谷,还有错综复杂的洞穴。若以小说来比喻,就是所谓的高潮迭起吧。
调查一遍之后,我们围绕在湖畔的营火边。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奇异的电话响了,龟泽砸了个嘴,放下笔来,稿子只差一点就要写完了。他伸手拿起话筒。
对方的声音他听过,报上姓名的正是警察横川。
“方才打扰了。托你的福,我们成功让凶手自白了,所以来通知你一声。”
“这样啊……”龟泽突然觉得倦意一口气涌了上来,“这么说来,真的就是那么回事喽?”
“是的,就和亚先生说的一样。虽然一开始我完全无法相信。”横川刑警说:“所以你的这份相片,我们希望能够再暂借一阵子。”
“做为证据是吗?”
“是的。”
“我这里也有同样的一份,所以那份由你们保管没关系。”
“谢谢。如果需要取回,请随时告诉我们。”
龟泽挂断电话,却无法立刻回桌前继续写稿。因为如果横川刑警所言为实,这就是一桩光怪陆离的事件了。龟泽拚了命想让自己的思绪专注在大章鱼上头,却怎么都会被拉回湖畔发生的杀人命案。
他暂时放弃写稿,点上了烟。
两小时前,横川刑警带着一名警官前来拜访。
龟泽开门一看,发现两名警官之间还站着另一个人,正是在雾升湖畔结识的亚爱一郎。亚爱一郎夹在两人之间,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龟泽一时还以为亚铁定就是凶手。
“鹤泽先生,请、请帮帮我。”亚爱一郎一进房间,就挤出蚊子般的细微声音说道。
“我姓龟泽。”龟泽板起脸说。
亚爱一郎这下更加慌乱,开始说出语无伦次的话来:“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吃乌龟了!龟泽先生,请帮帮我!”
“到底是怎么了?”
龟泽为了让亚冷静下来,递出香烟。横川刑警帮他点火。
“关于潜水员江藤雅男的命案,草藤老师被当成凶手,遭到逮捕了。”
“那并不算正式逮捕。”横川订正道。他是个肤色黝黑,看起来异常耿直的刑警,“我们只是请他以命案重要参考人的身分到警署来。”
“可是,老师昨晚没有回饭店。”亚爱一郎说:“实质上就等于被关进牢里了呀。真是太可怜了,老师的肠胃很不好说,拘留所的餐点一定很糟,老师一定又闹肚子了,那样一来,老师一定跑了整晚的厕所,就算没跑厕所,也一定……”
“请不要激动。”
龟泽望向横川刑警说:“请问草藤先生哪里可疑呢?”
“他的手指可疑。”横川刑警回答。
“手指?”
“是的,射击被害人的手枪上,留有草藤先生的指纹。”
“这么说来,凶器就是多闻老师的那把手枪喽?”
“是的。六连发柯尔特BM SPECIAL。手枪上也有物主多闻老师与学生铃木正麻吕的指纹,但清楚地留在扳机上的,却是草藤先生的指纹。”
“草藤先生怎么说?”
“他当然是矢口否认。草藤先生说,他看到手枪从多闻老师脱下的皮夹克口袋里露了出来,只是好奇稍微握了一下而已,他还说他年轻时曾玩过竞赛用手枪。”
“换句话说,你们警方认为,草藤先生只是稍微拿了一下多闻老师的手枪,朝着湖面稍微射了一下,是吧?”
“……‘稍微射了一下’这说法不太对,草藤先生有射杀潜水员的强烈动机。”横川刑警瞄了一下亚,继续说:“研究自然界动植物的人,都会对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感到厌恶,这其实无可厚非,但当中有部分人显然是激进过了头,最近也刚发生过海豚保育团体的成员割破渔夫的鱼网让海豚逃生的事,这你也记得吧?”
“你的意思是,草藤先生也是个狂热保育人士?”
“对。草藤先生认为,未受污染的雾升湖和围绕着湖泊的原生林是无可替代的珍宝。在这样的人面前,却冒出一群周刊记者闹烘烘地说什么有双头章鱼栖息湖中,要是让这个流言散播出去的话,一定会有无数看热闹的人大举入侵,将雾升湖一带的天然环境破坏殆尽,当地居民由于能藉此获得经济上的利益,当然不会加以阻止。于是森林会被砍伐,人们会铺设道路,湖畔会出现空罐和纸屑的垃圾山,而且一定会冒出栉比鳞次的民宿吧,然后看热闹的人里面,也有些肠胃不好的……”横川说到这,突然住嘴了。
“……也就是说,你们警方认为草藤先生担心雾升湖会失去原貌,为了赶走周刊记者而射杀了其中一人,是吗?”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
亚爱一郎频频扭动着身体,小声地开口说了:“我无法赞同这个意见。”
“你要反驳,有什么证据吗?”横川问。
“我不觉得死了一个潜水员,周刊记者就会放弃报导。而且事实上,摆在那儿写到一半的稿子,就是雾升湖的报导吧?”
“没错。”龟泽答道。
横川瞪着亚说:“草藤先生目睹大自然即将在眼前遭到破坏,一时气昏头,所以他没想太多,也没考虑到那么深入吧。”
“若如您所说,那么老师不是应该更加暴跳如雷,把所有的周刊相关人士全部杀掉吗?”亚爱一郎的态度虽窝囊,这段话倒是说得很直接。
不过横川刑警依旧泰然自若,“草藤先生应该也很想这么做吧,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多闻老师的手枪里只装了一发子弹。”
“一发?”亚爱一郎翻起白眼。
“没错,只有一发。”横川扬起下巴说道。
“……可是,你刚才说多闻老师的手枪是六连发柯尔特什么的……”
“没错,那的确是一把六连发的柯尔特BM SPECIAL,你想问其他的五发哪里去了是吧?那么我就告诉你吧。一开始多闻老师支吾其词,经我们逼问之后,才终于说出了其余子弹的下落。手枪里原本装填了六发子弹,但有五发在前一天被射掉了,据说是铃木正麻吕同学趁多闻老师不注意时偷出手枪,玩起西部牛仔游戏来了。”
“那是真的。”龟泽说:“当时我们也被流弹给扫中。所以江藤先生中枪的时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正麻吕开的枪。”
和横川一道前来的刑警插嘴道:“多闻老师非常关心孩子们的教育,但在其他方面似乎有点粗枝大叶。不管是手枪被孩子偷走,还是随便把枪放在夹克口袋里带着走,都实在太荒唐了。再怎么说,与前任校长私相授受非法枪械,就已经是很不应该的事了。那位老师一开始还说熊根本不可怕,其实不需要手枪什么的。”
“请问……那颗射杀江藤先生的子弹,”龟泽询问刑警,“确实是从多闻老师的手枪射出来的吗?”
“这一点是很肯定的。江藤先生所受的是贯穿枪伤,我们昨天已经确认过从尸体心室中取出的子弹,的确是从多闻老师的手枪发射出来的。此外,枪声响起之后,你们还有好几个人目击到掉在地面的手枪枪口冒出烟来,是吧?”
“是,我也看到了。”龟泽说。
“我也看见了。”亚爱一郎的身子扭得更厉害了,“可是尽管如此,为何只有草藤老师遭到怀疑呢?那个时候,待在湖畔的又不止草藤老师一个人,我也在场。除此之外,还有多闻老师、正麻吕少年、这位龟泽先生、在营火旁边烘屁股的潜水员京岛朋子小姐,这六人都有机会拿起多闻老师的手枪射击江藤先生啊!”
“关键证据就像我刚才说的,是留在手枪上的草藤先生的指纹。”
“除了指纹,就没有其他证据了吗?例如……开枪的人手指上附着了火药残渣之类……”
横川瞪了亚一眼,“看来你颇有知识嘛,可是我劝你最好不要班门弄斧。你说的那种检査方法确实存在,可是在这次的情况下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行不通?”龟泽问。
“你们不是在湖畔生营火取暖吗?别说是你们的双手,只要稍微检查,应该全身都查得出煤灰。这种状况下,开枪后的火药残渣相较之下分量太过细微,因此本案并不适用于这类检查。”
“……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如果在三公尺之内近距离开枪,被害人的枪创周围也会沾上火药残渣,但是江藤先生的伤口附近完全没有火药痕迹,换言之,江藤先生是被人从远距离枪击,也就是说,子弹是从那把手枪所在的湖畔射出,这一点已经无庸置疑了。”
“可是,开枪的并不是草藤老师。”亚爱一郎说。
横川双手拍膝说:“我了解你想包庇草藤先生的心情,但你这样感情用事,我们也很为难啊。何况你说的话不合逻辑,又莫名固执。我说你啊,已经不是可以无理取闹的年纪了吧?”
“所以我才请求您让我和龟泽先生见面。龟泽先生,请帮帮我。”
龟泽看着冥顽不灵的亚,深感同情,“可是,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请让我看看照片。”亚爱一郎说:“我拍的全是鱼的照片,即使在做学问方面派得上用场,也无法帮助草藤老师。可是,龟泽先生您拍了许多湖泊和调査队人员的照片吧?我想看看那些照片。”
“想看照片的话,小事一桩。”
龟泽说着将拍摄当天洗好的一迭照片交给亚。亚爱一郎仔仔细细看着每一张照片,没多久,他紧绷的脸颊肌肉开始放松,露出微笑,最后在手边留下三张照片,其中两张就是后来被秋子断定为有鬼魂的灵异照片。
另一张则是以湖为背景,调査队员全都入镜了,正是一行人刚抵达湖畔时拍下的照片,每个人都拿着行李。
“我想应该有类似的照片,没想到真的清楚地拍到了。哎呀呀,真是松了一口气。”
横川也望向照片说:“什么东西松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杀害江藤先生的真凶是谁了。凶手不是草藤老师。”
“你说什么!?”这次轮到横川激动不已,“那真凶是谁?”
“是这个人。”
亚爱一郎平静地指着照片中的人物。那个人背对镜头,但龟泽一眼就看出是谁了。那不是草藤、亚、多闻、正麻吕、朋子,也不是龟泽。
“这个人是……?”横川问。亚爱一郎可能是忘了人家的名字,低声支支吾吾的。
龟泽心想,横川听到名字可能会变得更激动吧,不过他还是代替亚回答了:“这个人是带我前往留尻的小村井晋一。”
龟泽非常明白横川的心情。被害人的枪伤是远距离开枪造成的,换句话说,当时和被害人一起坐在小艇上的小村井不可能是凶手。
“我说你啊,听好了……”好半晌之后,横川才放柔了语调对亚说道,态度宛如在安抚无理取闹的小朋友,“我刚才也说过了,这种情况,必须以逻辑去思考才行。这可是杀人命案呢!轻率地指控一个人是凶手,是很严重的。而你是怎么说的?凶手是小村井先生?小村井先生不是和被害人江藤先生一起坐在船上吗?”
“凶手不可以和被害人一起坐在船上吗?”
“不可以。以常识来看,确实大部分状况下凶手都在被害人附近,但这次的命案很特殊,调查过各种状况之后,我们清楚地确认被害人江藤先生是被人从远处狙击身亡的,这一点我不是才刚解释过了吗?还是怎么?你发现了什么足以翻盘的证据?”
“不……只是……呃……”亚爱一郎被横川连珠炮似的一段话吓得手足无措,似乎很犹豫该不该把手中的相片拿给他看。
“那照片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反倒是横川问他了。
“嗯……有点……”
“有点什么?”
亚爱一郎提心吊胆地并排出示两张照片。正是秋子口中的两张灵异照片。
“这两张是雾升湖的全景,是从差不多的地点拍摄的。”亚爱一郎说。
“是啊。”横川板着脸看向照片。
“比较这两张照片,虽然是同一座湖的风景,却有相异之处。”
“很简单啊,一张湖中央有橡皮艇,另一张没有。”
“还有另一个不同点。”
横川比较了两张照片一会儿,视线从照片移开,“……硬要说的话,是镜头前面那块岩石吧。”
“没、没错。幸好您也看出来了。有小艇的这张照片,很清楚看得见岩石表面有一道细细的横线呢。然而没拍到小艇的照片上头的岩石,却没有那道线。”
“……不过,那只是底片的刮伤之类的吧?”
“不是的。”亚爱一郎这时候突然显得相当有自信,“我具备一些摄影知识,一眼就看得出这不是底片的伤痕。您说是吧?龟泽先生?”
“……的确,这不是底片的刮伤。”龟泽答道。
亚爱一郎接着问龟泽:“我想请问一下,这两张之中,哪一张是先拍下的呢?”
“没有橡皮艇的那张。有橡皮艇的是后来拍的。”
“您拍下橡皮艇是在江藤先生被杀之前还是之后?”
“是在江藤先生刚遇害之后。我还记得我一听到枪声,便连续按了好几次快门,底片上连续排列了数张相同的画面。”
“真是太棒了!龟泽先生,这下就可以断定照片岩石上的痕迹,是枪响之后才出现的。”
“你到底想说这块石头怎么了?”横川问。
“我是想说明,岩石上的这道线条其实是手枪的子弹造成的痕迹。”
横川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倒是说说看草藤先生为什么要射击石头?”
“草藤老师没有开枪,开枪的是小村井先生。”
“你在说梦话吗?枪响当时,小村井先生人在湖中的橡皮艇上耶。”
“……我刚才的说法可能有些不恰当,得这么说才对:小村井先生动了手脚,让留有草藤老师指纹的手枪在小村井先生自己待在湖中的时候爆发。”
“什么样的手脚?”
“很简单吧。把枪摆在营火旁边,盖上枯枝和枯叶,待火苗渐渐延伸过去,枪受热之后,填装的火药爆炸,那颗子弹便擦过这块岩石,留下了线条痕迹。另一方面,手枪由于反作用力,弹到了草藤老师的脚边。又或许小村井先生使用了更复杂的方法,不过原理应该大同小异。所以只要寻找这块岩石附近,一定找得到当时的那发子弹。”
“可是如果手枪是从营火中弾出来的,枪身一定很烫呀。”
“当时没有任何人去碰那把枪。是我制止的。”龟泽插口道。
“你制止的……?”
“是啊。发生命案时,不可以乱碰现场的东西,这已经是常识了吧。即使不是像我们这种写报导的常碰到命案,一般人也都知道啊,我相信正麻吕一定也知道。”
这下轮到横川坐立不安了,“……可是,被害人却是被同一把枪射中啊。”
“如果江藤先生的伤不是枪伤呢?那个伤口也可能是由锐利的锥子造成的刺伤。”
“……刺伤怎么可能留下子弹?”
“那颗子弹是在事后塞进伤口内的。”
“小村井手边哪来的子弹?”
亚爱一郎拿起另一张照片,那是调査队刚抵达雾升湖时的照片。“这张拍到了小村井先生的背影呢。请注意他的背包,看得到一个黑色的小孔吧?”
龟泽明白亚想说什么,忍不住呻吟起来,“……那是我们第一天去到学校旁边时弄破的,小村井的背包被铃木正麻吕所射出的流弹打到了。”
亚爱一郎面露微笑,“流弹的力道不强,我想它并没有穿透背包,而是掉进背包里面了。小村井先生当时可能没察觉,但后来打开背包,发现了那颗子弹,不过那时他可能也没想到那颗子弹可以在杀人计划中派上用场吧。”
龟泽说了:“潜水员江藤先生和京岛小姐是在我抵达的隔天才来寄吕的,在那之前,小村井并不晓得会由谁担任潜水员,他会碰到旧识京岛小姐,纯粹是偶然。”
“我不知道这场偶然如何勾起了小村井先生的杀意,但可确定的是,小村井先生是由于见到两名潜水员,才萌生了杀人念头,并伺机下手。”亚爱一郎说。
龟井想起在寄吕见到小村井时,小村井曾说:“今后我想朝自己想走的路前进。”
他不知道小村井离开东京之后,经历了什么样的事,处在什么样的心境中。不过,那段话似乎表达了他“不择手段也要朝自己的路前进”的决心。
“小村井是个耿直、认真的人。”龟泽低喃道。
“这种人一旦计划犯罪,一样会耿直、认真地筹划。”亚爱一郎接着说:“小村井先生察觉两件事,一是自己持有前一天正麻吕少年发射的子弹,二是多闻老师非常草率地管理护身用手枪。于是他想出了能够拥有不在场证明的神奇杀人方法,那就是:尽管凶手就在被害人身边,却因为相距太近,反而不可能是凶手。”
横川直起腰来,“对,如果是在狭窄的小艇上开枪,对方恐怕会受到贯穿枪伤,伤口也会留下灼烧痕迹和火药渣。”
“小村井先生把这些都考虑进去之后,将这个诡计付诸实行。他先将草藤老师也握过的手枪从多闻老师脱下的夹克口袋中取走,与江藤先生一起搭上橡皮艇之前,先将枪藏在营火旁边,并且将自己手边持有的子弹擦拭干净后,装进热水保温瓶里,带上了小艇。”
“为什么要把子弹装在保温瓶里?”
“他是想把子弹弄成和实际发射后的子弹一样的高温吧,这会对枪伤周围的肌肉造成微妙的变化。负责解剖尸体的医生由于有了尸体是被枪杀的先入为主观念,在这部分似乎也被瞒骗过去了。小村井先生的计划就是如此地缜密周到。去到湖上的小村井先生,以湖畔的枪声为信号,拿起锐利的凶器刺杀了江藤先生。由于江藤先生当时戴着潜水镜,视野比较狭窄,小村井先生得以处于优势地轻松剌杀江藤先生。我想凶器应该是被扔进湖里了吧。小村井先生接着从保温瓶里取出准备好的子弹……”
横川刑警没有听完全部便站了起来,“我得重新调査一遍了。尸体、手枪、子弹和湖畔。还有,龟泽先生,我想借用一下这些照片。另外,请问小村井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龟泽带着复杂的心情答道:“在新格兰饭店寄吕店,就是京岛朋子小姐投宿的商务旅馆。”
横川边整理照片边嘀咕着,龟泽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说了什么——
“我本来是要来巩固草藤先生就是凶手的证据的啊……”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观,龟泽觉得他现在清楚地认识到这件事。
比起“那玩意儿”,秋子受到灵异照片的冲击更大;至于亚和刑警,根本看也不看一眼“那玩意儿”;而换作是正麻吕或《周刊人间》的所有读者,应该都会为了“那玩意儿”大感震惊吧。至于黄户总编,比起没什么大不了的杀人命案报导,他一定更想尽快拿到龟泽的稿子。
前来进行住处捜索的刑警拿了小村井的日记和笔记等证物后离去。龟泽在房间里,坐到小村井的书桌前,面对着拍到“那玩意儿”的照片——就是那个利用汽油桶和橡皮管苦心制作出来的创作品,再次握住了笔。
一道奇异的声响。咕嘟咕嘟咕嘟,那是从未听过的诡异声响。
“就是那个!”我身旁的M少年大叫。
我急忙望向湖面。啊啊!这是多么教人惊讶的光景啊!两座漆黑的小山像要分开湖面的泡沫似地隆起,下方四只鲜红的眼睛正炯炯发光地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