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崎幸男阖上杂志《周刊人间》扔到藤椅下方,一只原本不晓得藏在哪儿的小蟹似乎吓着了,慌忙爬向海边。
妻子京子正对着画布作画。狭窄的沙滩旁有一座小小的海岬,上头有株挺拔突出的松树,却是一幅平凡无奇的景色。京子身旁的石场明实也架起画布挥笔中,这个女人的身体基本上是由球形所构成,脸、眼睛、鼻子几乎是完美的球形,而每当她移动画笔,上臂圆圆的蝴蝶袖便抖动个不停,垂挂在宽阔胸脯上的小坠子也跟着跳动。这两人的画技都不怎么样,但她们认真投入的态度却令箱崎羡慕不已,相较之下,他手上的周刊杂志所带给他的,不过是一丁点儿搔痒般的刺激罢了。
无风的阴天,不热也不冷。除了缺乏刺激这一点让他颇有微词,这地方可说是惬意极了。至于刚才他在翻阅的《周刊人间》则是一本怪杂志,先前他只是透露自己想翻阅文字类的东西看看,会长富泽清便说“那这一本应该满合适的”,借给了他这本杂志。
无论翻开哪一页,铅字都少得可怜,照片上几乎都是他不认识的影视明星。
主要的报导只有三则左右,前几页刊登了中里拉拉的慈善晚会照,这名歌手似乎不仅深受年轻人喜爱,其中一张照片还拍到一名三角脸小个子的洋装老妇人,为了买下中里拉拉穿过的鲜红洋装,一手紧握着零钱包,另一手拚命挥舞着。
接下来是星座占卜的页面,整本周刊唯独一处稍微像是报导的,刊登了目前在逃的黑道前任女帮主“普贤”奈津——本名古山奈津——依然下落不明的消息,这位女帮主背上有一大片教人叹为观止的普贤菩萨刺青,因此得了个普贤奈津的浑号,关于她的生平事迹就占了几乎一页的版面,但因为字体很大,两三下就读完了,感觉只是看了一则电影大纲,但或许是弄不到照片吧,连最具话题性的刺青照片都没刊出来,使得这篇报导欠缺了说服力。
最后则是一篇关于大量走私毒品的报导,此名毒枭在毒品中混入特殊的凝固剂,将毒品塑成泥偶形状,试图伪装成南国的民俗艺品进口。
箱崎觉得这个手法颇有意思,因为人们一想到毒品,总会先入为主地觉得是粉未状,歹徒便是利用了这个心理,相当别出心裁。不过这个人一到海关就被逮捕了,看来海关的职员并没有这样的先入为主观念。
“亲爱的,可以帮我拿一下玫瑰粉红色吗?”京子说。
京子一手拿着大调色盘,另一手抓了三只画笔。她会这么开口,似乎是因为瞥见了箱崎阖上周刊杂志。
仍坐在藤椅上的箱崎探出身子,低头翻找颜料盒。
“没有耶,没看到玫瑰粉红哦。”
“有啦。”京子依旧盯着画布。
箱崎翻得哗啦哗啦响。
京子画上最后一撇,望向箱崎的手边,接着一弯身便挑起一管颜料:“不就在这里吗?”
颜料管上的标签是褐色的。
“这颜色又不一样,你不是说玫瑰粉红吗?”
“只是标签脏掉了而已嘛,你得看上头的字呀。”
箱崎没有反驳。每天暴露着自己的大肚腩,总觉得在妻子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
与箱崎相较,京子的肢体实在教人赞叹。她个子虽娇小,但全身紧实,肌肤散发出金色光泽。箱崎发现,自从他们开始这样的生活之后,京子对自己的身体愈来愈有自信了,而且这似乎带来了正面效果,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了十岁。
“大海的颜色真美。”后方传来清脆的声音。
回头一看,新川冬子正站在三人身后,比较着两张画布。
“唯一遗憾的是今天天色不怎么好哇。”石场明实以她那浑圆的声音回道。
连声音都让人觉得圆滚滚的。
新川冬子的现身,让箱崎的睡意一扫而空。
冬子并没有化妆,但一双些微丹凤的大眼、直挺的鼻梁、吐出爽快言语的灵巧双唇等,在在充满了都会气息。她年约三十,但或许也和京子一样,实际年龄还要再大一些吧。冬子总是任凭一头丰厚的长发垂至腰部,虽然她的发丝很美,但遮住了后颈线条,箱崎总觉得满可惜的。
“箱崎先生您不画画吗?”冬子问。
“嗯,我对景物画不是那么擅长……”
“噢,那我来当您的模特儿如何?”冬子迎面望着箱崎,箱崎不禁感动得叹息。
“呃,其实我也不擅长人物画,虽然不是故意的,每次画出来的人物都会变成抽象画……”冬子的肌肤白得耀眼,她似乎很怕紫外线,箱崎很少看她直接曝晒在阳光底下,而且即使是阴天,她也擦了防晒乳,让她那白皙的肌肤在夜晚熊熊燃烧的火光照耀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等一下就要开始寻宝了呢。”冬子似乎看穿了箱崎正觉得百无聊赖,“您不喜欢这种幼稚的游戏吗?”
“不不不。”箱崎摇着手,“我也很期待寻宝游戏呢,已经几十年没玩过了。”
“因为大人们总是在进行现实面的寻宝嘛。”
“的确,寻宝也是追求梦想的一种方式呢。”
赛马、脚踏车赛、赌博——都算得上是寻宝吧,只不过这些寻宝其实受到了金钱的层层束缚。
“早。”此时传来了一声招呼。
不知不觉间,有人走近了。但是这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似乎把冬子吓了一大跳,只见她匆匆躲到画布后面。
出声的是两名男性,后头跟了一条狗。这两人扛着钓竿,提着大鱼笼和箱子。
一名是满头白发、体格健美的男士,蓄着形状优美的小胡子,嘴上还叼着雪茄。
另一名男子还年轻,个子挺拔,身材匀称,相貌俊秀,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希腊雕像。
那只狗则是白色?犬,看起来像是一团毛线。
京子停下了画笔,“早,祝你们今日大丰收呀。”
“嗯,今天是个好天气呀。”年轻男子回道。他说出来的话与他潇洒的外表感,有些格格不入。
小胡子男略微点头致意后,便往前迈出步子,态度颇装模作样。狗只是瞥了箱崎一眼。
“老公,你也该想办法解决你那颗大肚腩了。”京子目送年轻男子又圆又翘的臀部说:“而且啊,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好纯情哦。”
“会吗?”自己的肚子被拿来和年轻人的屁股相比较,箱崎有点不高兴,“我总觉得那两人很可疑。”
“怎么说?”
“那两人每天都像那样待在岩岸地带一整天,却不像是在钓鱼,而且他们的鱼笼没有哪一天是装着鱼回来的。”
“他们一定是把钓到的鱼又放生了吧。”
“那又何必特地带鱼笼去?岩岸地带到处都有水洼啊。”
“就是说啊。”圆滚滚的明实开口了:“上次我一走近岩岸地带,那只狗就突然狂吠起来。然后我透过礁石缝隙看到那两人的身影,发现他们一听到狗叫,就连忙把什么东西塞进鱼笼里。我看那条狗一定是带去把风的啦。”
“他们躲在岩岸地带做什么呢?”
“我看过那个年轻人在玩相机哦。”冬子说:“会不会是周刊杂志的狗仔?搞不好他们拿着长镜头偷拍我们,想要写下什么猎奇报导。”
“可是如果是周刊记者,他们又太有气质了点。”京子说。她对那两人有好感。“他们叫什么名字去了?”
“我记得那名字只要记住一半就够了,是叫草藤十作,对吧?”
“年轻的那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的姓氏。”
“他姓亚。”
“名字又好像字太多。”
“叫爱一郎。”
“狗呢?”
“太郎。”
箱崎觉得狗的名字最正常。
“一开始介绍大家的时候,听说草藤先生是个学者——哎呀。”京子只顾聊着天,没发现调色盘上的颜料流下来,连忙伸手一抹,乳房顿时染成了玫瑰粉红色。
箱崎觉得身体不适已经很久了,尤其是今年,随着时序入夏,更是每况愈下。他没有食欲,也睡不着觉。
他想起有个叫富泽清的高中朋友,一直在研究某种特殊的健康疗法,便去拜访富泽的事务所。
眼前的富泽晒得黝黑,一脸精神奕奕,他扫视了一遍箱崎的全身上下,然后像个占卜师似地说:“你都待在冷气房里对吧?,”
“我完全没食欲,要是不吹冷气,怎么有精神摄取营养呢?”
“哪有人夏天进补的?吃不下的话,不吃也没关系,人类最重要的是顺其自然。不吃东西,自然就缺少维生素,然后就会昏昏欲睡。总归一句,人类保持健康的原则只有一个字:‘回归自然’。”
接着富泽拉大嗓门像在演讲似地继续说:“……无论在任何时代,‘回归自然’都是不变的真理。追溯人类提倡‘回归自然’的历史,其实已经相当久远,太久远了。人类在体毛开始逐渐变少的时代,一定有贤人注意到这个异象,预测要是再这样下去,人类将会完全秃光,于是大声疾呼大家不应该穿衣服,而是要‘回归自然’。但是,因为人类没有听从贤人的建议,才会落得现在这副悲哀的下场。而我,就是那位贤人的后裔。诸病的根源都是源自于‘违反自然’。”
富泽又接连说出警语:“采用朝天仰睡这种荒唐睡姿的,只有人类和倒流鲶鱼而已,其他的动物除非死掉,绝不会翻着肚子仰躺,而这种恶习乃是源自于人类睡觉时盖被子的不良习惯。”
“人类之所以在夜里看不见东西,都是电灯害的。要是没有电灯,人类夜晚的视力就会变好,也就不会近视了。”
“要是当初没有发明飞机,几十万年后,人类的背上或许会长出翅膀来,但现在已经毫无指望了。”诸如此类。
箱崎听着听着,开始觉得富泽说的不无道理。“回归自然”的确很棒,但箱崎觉得,只要活在现代,是不可能完完全全“回归自然”的。
一听他这么说,富泽便逮到机会似地说了:“没那回事。你如果爱惜自己的生命,就应该立刻加入我的俱乐部,这么一来,就能够马上回归自然了。”
“你的俱乐部?……那是什么?”
“西日本裸体主义者俱乐部。我是会长。”富泽说到这,拿出一大迭文件摆到箱崎面前,包括西日本裸体主义者俱乐部的简介手册、会员守则、入会手续等等。
此时箱崎才发现,富泽异于远古贤人的地方是,他藉由疾呼“回归自然”来获得庞大的金钱利益。
富泽解释道,由于偏远地区的人口过疏化,四国西部有一处叫做“赤岛”的小岛,变成一座完全的无人岛,于是富泽租下整座赤岛做为西日本裸体主义者俱乐部的集会场。第一次集会将于八月展开,为期一整个月。只要待在赤岛,由于没有车子,不必担心交通意外;没有电,也不会有电话骚扰。没有瓦斯,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时钟,也没有警察,会员将在那儿重回自然的怀抱。只要待上三天,脸色就会好转;待上一星期,心灵就会洁净;待上一个月,就能百病不侵。
“那么,食物也要自己进去森林或潜进海里张罗喽?”
“怎么可能!不必回归自然到那种地步啦,我为大家准备了饭店等级的大厨待在岛上,会员们完全不必担心饮食。”
而这部分也列在价格表上,价钱同样是饭店等级。
“在那种地方待上一个月,不会脑袋空空,变成呆子吗?”
“完全相反。”富泽说:“人类都以为自己是刻苦耐劳、勤奋无比地在工作,其实只是一直让自己处在压力之中。这里有份研究资料证明,要是对老鼠施加压力,老鼠两三下就会翘辫子了。”
富泽翻开俱乐部简介手册,上头印着老鼠因压力而死去的图表。箱崎觉得自己成了老鼠。但箱崎还是有些疑虑,“既然叫做裸体主义者俱乐部,就表示所有的人都得光着身子喽?”
“没错,一丝不挂,浑身光溜溜,这也是件非常棒的事。人们就是穿着衣服才会被疾病缠身,羞耻心只是一种既定观念,只要抛弃那种东西,身心就能获得自由,思考会变得柔软,脑子也会涌现莫大的创意。只要裸体,甚至可以恢复青春活力。你要成为会员的话,太太也必须加入。当然,岛上除了会员,不会有任何外人出入。
“我们的会员都是一些有着社会信誉的好国民,放心吧。我劝你与其拿钱去给医师赚,不如加入我的倶乐部,如何?”
箱崎回去和京子商量,她因为患有幽闭恐惧症,连电影院都无法踏进去,因此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然而他们来到岛上才发现,赤岛真的没有电灯也没有瓦斯。由于“回归自然”是最大前提,因此分配给会员的住处——称为清净小屋的地方,不过是以组合原木搭建,再在屋顶覆上树叶的简陋睡处,餐点也不太精致。
富泽的发想让箱崎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是换成经营一般饭店,除了电与瓦斯,还需要准备冷气、泳池等设备,但富泽却能够省掉这部分,以会费的名目获利。难道这也是富泽脱光衣物、思考变得自由而得到的收获?
不过话虽如此,赤岛的生活似乎为箱崎带来了不错的结果。
他胃口大开,而且由于没有电,不得不习惯早睡早起。他对于日出日落、每天变化多端的神秘大自然有了新的感动,海水清澈,还看得到在其中游泳的鱼,空气新鲜,鸟啭也悦耳极了。完全不闻电话、闹钟的声响,似乎也对身体带来了正面影响。
脱得赤条条的会员孩子们欣喜若狂,但起初大人却没办法像小孩子那样放得开,一开始就表现出天真烂漫举止的,只有新川冬子一人。箱崎看着孩子们和冬子,逐渐明白自然的言行举动才是美好的,多余的羞耻反而丑陋。
与会员之间原本不太圆滑的人际关系,过了三、四天后也慢慢习惯,彼此不再生疏了。
富泽说过,抛弃身上的衣物,思考就会变得柔软,创造力也会源源不绝涌出。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不过以自然的姿态处在大自然之中,思考模式确实有所改变。
倶乐部的成员大约三十多人,包括一家子、夫妻或是个人会员,男女老幼都有。
第一天,富泽会长一一介绍每个人,从箱崎这样的上班族,到学者草藤十作、豆腐店老板娘石场明实、经营餐饮业的新川冬子等等,会员来自各行各业,而且穿着衣服时,看上去都有模有样的,一旦脱掉衣服,大家都只是单纯的人类了。箱崎还发现,要记得一个人,比起记住对方的职业,不如记住对方的身材要来得确实,因为人的身体远比长相还要多变多样,特征十足。
会员在岛上的行动完全不受限,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度过一整天。
岛的西侧海滨有一片小小的沙滩,会员可以下海游泳,岩岸地带也有各种鱼类,森林里则有散步道,会员可以打赤脚人内散步。
此外,岛上有几头似乎是遭先前的居民留下而野生化的山羊,但人一靠近就会吓跑。除了山羊,还有兔子等小动物,鸟鸣声也是形形色色。
清净小屋前有一片小广场,从早到晚燃烧着篝火。富泽说这是模仿古人的智慧,将它命名为“生命之火”。
这天午饭过后,广场上举行了寻宝游戏。
聚集来广场上的约十五、六人,大多是儿童。画图画腻了的京子、明实和冬子也决定站在后方旁观。他们来到广场时,孩子们的合唱已结束,正要开始寻宝。
富泽会长走到团体中央,一手捧着一只小小的折鹤。
“各位,现在就开始大家期盼已久的寻宝活动吧!”
接着富泽向众人出示手中的折鹤,站在前方的小孩想要伸手去拿,富泽立刻高高举起拿折鹤的手。
“今天要找的宝藏呢,是和我手中这只一模一样的折鹤,此刻正藏在岛上的某个地方。游戏规则很简单,请大家找出那只鹤来。宝藏不在危险的地方,不过得动点脑筋才找得到。”
“我有问题!”前方一名大约是三年级的男孩举手说:“那只鹤有没有装进盒子之类的东西里面呢?还是直接把整只藏了起来?”
“要是装在容器里,就可以绑在乌龟背上,藏进海里了呢。”冬子对京子悄声说。
“这是个好问题。”富泽说:“那只鹤并没有装在任何盒子里,它只是悄悄地被摆在某个地方,所以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出来吧。寻宝没有时间限制,换句话说,大家爱花上几天都行。奖品则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孩子们“哇”地欢呼起来。
做为奖品的兔子正在手工竹笼里啃着红萝葡。
“宝藏会藏在哪里呢?”京子说。
“谁知道啊。”箱崎东张西望,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清净小屋、树木和岩石,“搞不好是藏在岩石间或树洞中吧。”
富泽再次强调宝藏不是藏在危险的地方,叮咛大家绝对不可以靠近岩岸地带,之后孩子们便各自散开寻宝去了。
箱崎习惯午饭后回清净小屋打个盹,但京子很坚持要去散步,箱崎只好奉陪,因为京子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只当奖品的兔子。
赤岛很小,走个两小时就能悠闲地绕完一圈散步道了。平常的话,对箱崎而言正是最适度的运动,但此刻他们散步还兼寻宝,得时时留意树枝和岩石的暗处,因此走完一圈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却没发现宝藏纸鹤的踪迹。
“富泽会长说得动点脑筋才行。”京子说。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在动脑的。”箱崎说。
“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宝藏一定是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看样子必须跳跃性思考才行呢,我们转换一下心情吧。”
夫妻俩回到沙滩,发现明实正面对着画布挥笔,圆滚滚的上臂蝴蝶袖抖动着。
箱崎环顾四周,看到冬子趴在一座可俯瞰沙滩的略高岩台上,待在那儿就能瞭望整座岛屿。冬子似乎很中意那个地点,她不在清净小屋时,通常不是在游泳,就是待在那座岩台上。
冬子见箱崎等人回来,走下岩台过来问道:“找到宝藏了吗?”
“无功而返啊,所以我想来画个画,顺便动动脑。”京子说。
就在此时,草藤和亚现身了,两人和早上一样,扛着钓竿,提着大鱼笼和箱子,而太郎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两人身后。
“要不要来打赌?”箱崎说:“我赌他们一定也毫无收获。”
“问一问就知道啦。”京子等待两人一狗走近,出声喊道:“太郎!”
太郎似乎打算穿过草藤和亚两人之间跑过来,不知怎的突然打消念头,转而扑向亚的脚。而亚为了不踩伤狗,踉跄两、三步之后,绊到了什么东西,眼看着那挺拔的身子就像根棒子般倾倒,在沙滩上跌了个很蠢的四脚朝天。
“喂,你没事吧?”草藤开口了,那是十分动听的男低音。
“没事的,我跌倒跌习惯了。”
然而并非没事,亚背着的箱子掉到沙滩上,箱盖因撞击力道而撞开,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那不是钓鱼道具,而是好几台相机。
明实见状,倏地扔下画笔和调色盘,步步逼近正缓慢挣扎起身的亚说:“这是什么!”
亚爱一郎的声音变得像蚊子叫:“相、相机。”
“你拿这东西在偷拍是吗!”
“因为被摄体很敏感,只能偷偷地拍……”
“然后再写成文章对公众发表是吗!”
“当然,我们拍摄的首要目的就是为了发表。”
“我饶不了你们!”明实大声嚷嚷起来。
亚爱一郎似乎被明实凶狠的模样给吓住,转向草藤求救,“老师,您快想想办法啊。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不要这么做了……”
草藤于是走上前,举起拳头贴上唇,干咳了一下才开口:“女士,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一旦发表出去,世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真是太龌龊了!竟然偷拍裸照赚取利益!”
“可是,又不能叫鱼穿衣服吧?”
“鱼?”
草藤将手抵上下巴,一脸纳闷地望着明实说:“我是听说过人有肖像权,但是鱼也有肖像权这玩意儿吗?”
明实的脸像颗气球般胀得红通通的。
草藤接着捻着小胡子说了:“噢,看样子这位女士误会了呢。请容我解释,我们并没有拍摄任何一张人类的照片,相反地,我们将中竹大鱼的生态拍进了上千张的胶卷当中。”
“中竹大鱼?”
“是的,中竹大鱼原本是淡水鱼,但令人吃惊的是,这座赤岛的海滨竟然发现了中竹大鱼的踪迹。淡水鱼为何会栖息在赤岛的海滨呢?我们为了解开这个谜,决定前来这座岛屿观察中竹大鱼的生态。然而由于赤岛已经成了西日本裸体主义者俱乐部的集会场,于是我们加入了会员才能来到这座岛。不过会长吩咐过,要是拿着相机在岛上出没会引起纠纷,我们不得已只好伪装成钓客,好进行每日的鱼类观察作业。”
“真抱歉,我完全不知情……”明实说:“可是,一开始说你们很可疑的,是这位——”
“咳咳、咳咳。”箱崎连忙插进明实和草藤之间:“哎呀,你们真是辛苦了。这份研究发表出去,一定会造成轰动吧?”
草藤得意地挺起胸膛说:“那是一定会震惊全世界的。”
“也会有许多学者蜂拥而至呢。”
“裸体主义者应该会突然暴增哦。”草藤说。
冬子凑到亚身边说:“可是反正都带相机来了,光拍鱼一定很无趣吧?”
“我也拍摄云朵。”亚爱一郎答道。
“噢?那也拍拍我如何?”冬子背对大海,摆了个姿势。
亚爱一郎显得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对着冬子按了几下快门。
冬子道了谢,亚将相机收进盒子,这起风波看似平息了,然而,此时另一桩事件正揭开了序幕。
明实突然发出接近尖叫的大喊。
“怎么了?赤岛出现青鬼了吗?”冬子说。
“鬼也是光溜溜的,出现了倒无所谓,可是那艘小艇上的男人是穿着衣服的!”
明实指着的海面,出现了一艘电动快艇,正飞快地朝着岛屿驶近,引擎声愈来愈近。
电动快艇一眨眼便逼近岛屿,直冲上海滩。
驾驶小艇的是一名穿着鲜红色夏威夷衫、肤色黝黑的男子,加上戴着墨镜,让他的脸看上去一团漆黑。
墨镜男停下引擎,轻巧地跃下沙滩,快步朝箱崎一干人走来。
“不要过来!你这是非法入侵!”明实嚷嚷。
“我来岛上有事。”男子说。
“有事要办的话,你也得把衣服脱了!”
“我有苦衷不能脱衣服啊。别担心,一下子就解决了。”
男子扫视沙滩上的所有人,接着不知为何突然走近冬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到身边。
“绑架啊!”明实大叫。
男子把手伸向腰部,抽出一个反射着光线的物体,抵住冬子的胸部。“听好了,都给我乖乖别动,否则这个女的就没命了!”
“我去叫会长!快打一一〇!”
墨镜男讪笑着说:“哦,有意思,胖嘟嘟大婶,我倒要看你怎么打一一〇?我早就知道这座岛上没有电话了。”
男子说着拉起冬子,要她坐上电动快艇。
此时太郎吠了一声,扑向男子的手臂。男子完全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一只狗。
“哇!住手!可恶,滚开……!”
男子想甩开太郎,太郎却死缠烂打地紧咬住男子的手臂不放。
“看样子,太郎好像把刀子误以为是秋刀鱼了。”亚爱一郎说。
“对耶,太郎最喜欢吃秋刀鱼了。”草藤说。
“开什么玩笑!喂,这可不是秋刀鱼,是不折不扣的家伙!看不懂吗!喂,谁来告诉牠!这只近视狗!”
亚爱一郎上前抓住男子持刀那手的手腕,动作看起来柔弱,男子却是手不由得一松,刀子掉到沙上去了。只见太郎飞快地叼起刀子,跑得不见踪影。
“喂,别跑!臭家伙,还颇有两下子啊!”
脸色大变的男子朝亚扑了上去,然而下一瞬间,男子的墨镜弹飞了。眼看着亚蜷成一团滚过沙滩,一下子就爬了起来;男子则是高高地飞过空中,随着轰然巨响,重重地摔落沙滩上。
男子慢吞吞地爬起来,神情恍惚地缓缓摇了摇头,接着拍掉红色夏威夷衫上的沙子,虽然衬衫还沾了肤色污痕,不过现在不是去管污溃的时候。男子再度握紧拳头,朝亚挥了过去。亚爱一郎身子一屈,缩成了难以置信的一小团。男子收势不住地跨过亚时,亚倏地以双手抓住男子的脚踝,然后伸直了手站起身,这下男子成了一脚被抓住的倒吊姿势了。亚爱一郎像在做准备动作似地将男子先转了两、三圈,紧接着抛了出去。男子飞过箱崎头上,倒栽葱摔在沙地上。
“快剥光他的衣服!”明实嚷嚷道:“这是规矩,没办法。”
于是亚走近塞了一嘴沙、动弹不得的男子,动手脱掉他的衣服。此时箱崎才明白男子先前说“我有苦衷不能脱衣服”的意思,原来男子的肚脐凸出了两公分之长。
亚爱一郎以男子的衬衫和长裤绑住他,让他无法动弹。这时刚好接到通知的富泽会长赶了过来。
“这家伙要怎么处置才好呢……。”会长盘起胳臂,“送粮食来的联络船要三天后才会到,这几天要是就这么留着他也很麻烦呢。”
“让他回归自然!”明实说:“这家伙想要绑架冬子小姐,任谁来看都是罪证确凿。我们岛上有岛上的规矩,不如就立刻进行审判吧。审判结果是死刑,把他吊死,尸体埋进土里,让他回归自然!”
“我不要回归自然!”满嘴是沙的男子大喊道。
“死刑会不会太极端了点?”富泽说。
明实噘起圆嘟嘟的嘴唇说:“这家伙还犯了侮辱罪哦,他叫我胖嘟嘟大婶。”
“哦?这是真的吗?”富泽问男子。
“我的确这么说过,可是我只是据实陈述感想罢了!”
“我饶不了他!绞死他!”
“哎呀,二位都冷静点嘛。”富泽制止明实,接着环顾众人道:“唔,也不能在这里进行审判,我看那艘小艇还能用,不如就用小艇载上这个人,尽快交给本土的警察好了。有谁会驾驶电动快艇吗?”
冬子举手:“我会。”
“只有新川小姐吗?……,可是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吧。”
冬子自信满满地说:“我想我一个人就够了。反正这个人无法动弹,载他跟载货物没两样。”
“确实如此,只不过……”
“不要紧的,请交给我吧。不过我也不能就这副模样回本土,请让我先去穿个衣服。”冬子说着跑向清净小屋。
箱崎也帮忙将被五花大绑的男子扔进电动快艇。男子确定自己不会被吊死,又恢复了蛮横的口气:“喂,高个儿,老子的墨镜哪儿去了?”
亚爱一郎看样子是个讲道义的人,特地从沙滩里找出墨镜,为男子戴上。
“家伙也是老子的。”
草藤于是喊来了太郎,太郎叼着刀子来到草藤身边。
“等一下告诉新川小姐,请她把这个证物交给警方吧。”富泽说着把刀子摆到驾驶座。
“给老子穿点什么!难道要叫我光着身子上路吗!”男子吼道。
“你够了没!”富泽敲了男子的头一记,“你叫什么名字?”
“给老子衣服!”
“你为什么要绑架冬子小姐?”
“因为她不是胖嘟嘟。”
“你打哪儿来的?”
“打那儿来的。”
根本是白费唇舌。
此时冬子回来了,她的脸颊微红,一头长发在脑后利落地绑成一束,整个人散发出利落的气息,身穿的是水蓝色敞领衬衫,印有碎圆点花纹。冬子将白色漆皮皮包随手扔进小艇的驾驶座之后,若无其事地就要跳上小艇,“那么我去去就来。”
“请千万小心。”富泽说。
“大姊头,歹势啊。”墨镜男看着冬子说道。
这时亚突然翻起了白眼,双手晃呀晃的,宛如在水中漫游。
“……”冬子依旧一副要跳上船的姿势,却被亚的怪姿势给吸引住,愣在当场。
“亚,你怎么了?”草藤问。
“呃,这两人似乎没打算去投案。”亚爱一郎边说边啪沙啪沙地走进海里,扣住小艇的船缘。
“那你说我们是要去哪里?”冬子一脸诧异。
“我不知道你们要去哪里,可是我想,正在躲避警方追缉的人,是不会主动去找警察的。我说错了吗?普贤奈津小姐。”
听到亚的口中说出“普贤奈津”这个名号,沙滩上的众人全都“啊”地叫出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普贤奈津身为黑道的女帮主,是电视和周刊杂志争相报导的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她的逃亡功夫一流,竟能躲过警方的严密追缉,销声匿迹,至今行踪成谜。
冬子直盯着亚看,然后对被绑住的男子说:“阿浅,你认识这人吗?”
“不,我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完全不认识。”
“我想也是。”冬子偏起头,一脸纳闷地对亚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就是普贤奈津?”
“……是因为那位戴墨镜的先生。”亚爱一郎小声地说。
“因为阿浅?”
“……人们要认识一个人时,通常会连同周遭的环境一起考虑,再分析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一旦对方脱掉衣物,身处大自然中,光看外貌并无法得知对方的底细与个性,所以先前我完全不晓得新川冬子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也没必要知道就是了……”
“也对,小哥你感兴趣的只有鱼呢。”
“然而,突然有个叫阿浅的人冒出来,试图绑架冬子小姐。从衣装完整的阿浅先生的态度和打扮看来,实在很难认为他是个善良老百姓。那么阿浅先生为什么要绑架冬子小姐?我想不透这一点,而就在我百思不解的时候,冬子小姐穿着衣服回来岸边了,正要上小艇时,阿浅先生说了句:‘大姊头,歹势。’”
“死阿浅,都怪你多嘴。”
“就在那一刻,我看出由冬子小姐和阿浅先生所构成的环境了——冬子小姐看起来像个首领,而阿浅先生看起来就像是她的手下……”亚爱一郎轻咳了一下,“而且,对于背上有着醒目刺青的人而言,裸体主义者的俱乐部不正是最安全的藏身处吗?”
冬子豪迈地笑了,“原来如此,被你看透到这地步,我也无话可说了。没错,我就是普贤奈津。”
“你真的是普贤奈津?”明实一脸难以置信。
“你还真是多疑呢。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背上的菩萨,留着向人说嘴去吧!”
冬子说着跳上小艇,解开水蓝色衬衫的钮扣,迅速脱下衬衫,转过身背朝沙滩。
她白皙的肌肤上,有一尊骑乘在象背上的普贤菩萨,浮现在曼陀罗风的图案中,那华丽的刺青与丰艳的后颈线条之调和,让箱崎半晌之间看得浑然忘我。
“咦?”一直望着海面的冬子突然飞快地穿上衣服,从驾驶座拿出望远镜架上眼前,“是巡逻艇……”
“大姊头,快帮我松绑呀!”阿浅说。
“没那闲工夫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
“呃……有很多原因。”
“你老是这样。啊,看到明石先生了……”
“是明石警部吗?”
“没错。”
“这下糟了,我们快逃吧!”
“已经走不了了。”冬子说完扔下望远镜,“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这功劳就送给明石先生吧。”
“我不要!大姊头,救救我啊!”
冬子不理会阿浅的叫嚷,转身面对箱崎一干人说:“各位,就如你们所听见的。这些日子承蒙各位照顾了,咱们有缘再会吧。我还有一个请求,请帮我推一把这艘小艇好吧?”
亚爱一郎、富泽和箱崎推着小艇,让小艇乘上浪头,接着冬子用力一扯引擎的启动绳,引擎发动之后,冬子便坐上驾驶座,飒爽地离开了小岛。小艇载着两人,朝着愈来愈明显的警察巡逻艇驶去。
“生命之火”熊熊燃烧着。
直到刚才,孩子们的欢呼声还响彻漆黑的夜空,不过现在他们似乎都回到各自的清净小屋去了。
广场一隅,箱崎、京子、明实、富泽会长、草藤等人围着亚坐在草地上。
亚爱一郎捧着素陶大碗,正一口气喝光浊酒般的酒。
因为草藤曾告诉富泽:“亚只要一喝酒,就会讲很多有的没的。”
草藤还拿了雪茄塞进亚的嘴里,替他点上火。“……我知道开小艇来到岛上的阿浅是普贤奈津的手下了,但是他为什么要绑架冬子小姐呢?”草藤问。
“……关于那部分啊,”亚爱一郎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烟,“阿浅先生来到岛上,并不是要绑架冬子小姐,而是为了救出冬子小姐。我想应该是警方査到冬子小姐似乎躲在赤岛,而阿浅先生透过某种手段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非得尽快通知冬子小姐才行。但不巧的是,这座岛上没有电话也无法接电报,而且除了会员,外人没办法轻易登上这座岛。阿浅先生明白循正规方法上岸太麻烦,便决定直接开小艇闯入岛上。他打的算盘是,冬子小姐只要看到他出现,应该会立刻了解其中的含意,并且当场配合这出绑架戏码,换句话说,他的绑架应该能够轻易成功才是。”
“但是因为你和太郎的介入,阿浅意外遭到制伏……”
“察觉阿浅先生这起行动背后意义的冬子小姐一定也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吧,但是警察搞不好已经朝赤岛奔来了,现状不容许她拖拖拉拉,因此她主动揽下驾驶小艇的任务,说要将阿浅先生送交本土警方。当然,她的目的是要将小艇驶到看不见赤岛的地方后,帮阿浅先生松绑,然后朝警察前来的反方向逃逸。”
原本盘着胳膊的富泽垂下了手问亚:“你刚才说,背上有着醒目刺青的人,躲在裸体主义者倶乐部中是最安全的,可是我觉得完全相反耶,任谁来想,这里都是最危险的地方吧?”
“这就是冬子小姐聪明之处。我刚才也说过,我们试图认识一个人的时候,会受到周遭环境极大的影响。例如,在路上碰见熟面孔,却一时认不出来,仔细一想,才想起那个人是寿司店老板或是蔬菜店老板,常有这样的情形吧?换句话说,平日在特定环境才会遇见的穿著制服的熟面孔,若在别的环境见到对方换下制服的身影,由于人类的既定观念作祟,我们通常无法立刻想起这个人是谁。因此在没有制服、环境不变的这座岛上共同生活时,我们会完全失去对交谈对象的刻板印象,无论对方是上班族、学者还是豆腐店老板娘。”
富泽点点头,“听到你这番话,我想起某知名演员的秘辛。那位演员说他在排演时从不穿衣服的,总是光着身子揣摩角色。由于演员登场时都是在舞台布景中穿着戏服,也就是处于亚先生所说的特定环境之中,自然而然会有几分像那个角色。但是他觉得,一名真正的演员,必须不借助场景与服装,凭自身演技化身为该角色才行,他之所以光着身子练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素描也是一样呢。”明实说:“一般在素描时并不会画上背景或上色,目的就是不借助背景与色彩,正确地描绘出对象物。”
“看来大家都了解我的意思了。”亚爱一郎继续说:“换言之,在裸体主义者俱乐部的集会岛上,没有上班族、学者、豆腐店老板娘的区别,黑道女帮主的身分也消失了,换句话说,即使我们曾在别处见过普贤奈津一副女帮主样貌的照片,也很难认出她就是这座岛上的冬子小姐吧。所以我会说,想要隠瞒自己的身分,裸体主义者倶乐部正是再适合不过的环境了。”
富泽说:“冬子小姐说她的职业是餐飮业老板,但是等她换上衣服后,整个人看起来好时髦,怎么看都不像是蔬菜店还是鱼店老板。”
亚爱一郎点点头,“而另一方面,警方在捜索奈津小姐时,最大的线索肯定是她背上的普贤菩萨刺青。警察应该四处找遍了背上有刺青的女性吧,在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下,打死不肯让人看见背部的女性才可疑,也就是说,光着身子共同生活的裸体主义者倶乐部,等同于一开始就处在捜查圏外。冬子小姐会选择以裸体主义者俱乐部做为藏身处,正正表现了她的聪明才智,她连警方的既定观念都料到了。赤岛对冬子小姐而言再安全不过,因为这下子无论是岛上的会员或是外部的警方,都不会对她起疑。”
听到既定观念,箱崎想起早上读到的周刊报导,有一名毒枭着眼于毒品必定是粉末状的既定观念,将毒品制成泥偶,试图鱼目混珠佯装成南国工艺品进口。
还有,自己稍早一直找不到颜料盒里的玫瑰粉红色颜料,也是因为颜料管的标签脏掉呈现褐色,而他被“玫瑰粉红色的标签一定是玫瑰粉红色”的既定观念所束缚,以致判断错误。
“我有一个疑问。”草藤捻着小胡子说:“亚,你说你看到穿上衣服准备跳上小艇的冬子小姐,当场识破她就是普贤奈津。瞧你说得这么神气,但当时我们都在场,却没人想到这件事,太奇怪了吧?你一定是之前就对冬子小姐有所怀疑了喔?”
“猜对了。”亚爱一郎醉得口齿不清了起来,“其实,我先前就发现冬子小姐的行动有所矛盾了。”
“矛盾?……怎样的矛盾?”
“唔……怎么说呢……我发现冬子小姐有时会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引人注目,有时候又相反地想要避人耳目,两种行为完全背道而驰。”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京子说:“冬子小姐像小孩子一样,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完全不排斥裸体。今天早上也是,她对我老公说要当他的模特儿,邀我老公画她;后来得知亚先生有相机,她也很主动地站到镜头前……。这些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吗?”
“冬子小姐会有如此的举动,是出于更重要的原因,因为世人非常好奇普贤奈津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在这种气氛下,坚决不肯在人前袒露肌肤的女性反而易遭怀疑,因此冬子小姐必须积极地在人前袒露肌肤才行。但其实在她内心,是非常害怕自己的背部被人看见的。”
“没错……”草藤说:“今早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在冬子小姐背后出声喊她,当时她受惊的程度非比寻常,简直像只小麻雀似的倏地躲到画布后方去了。”
“也就是说,冬子小姐非常讨厌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看到背部。她在这座岛上最中意的地点,就是那处可瞭望整座岛屿的岩台,我想这也是因为待在那里,就能够随时掌握是否有人靠近自己吧。冬子小姐在迎面朝向他人,或是面对能够使她的身后呈现一片黑暗的生命之火时,表现得十分积极,但除此之外,她对于自己身后的动静非常敏感。说起来,对自己的身材有自信的人,老是以长发遮住美丽的后颈线条和背部,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箱崎说:“所以冬子小姐不太愿意曝晒在阳光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了?”
“是的。即使她已经在背上涂上油彩和防晒乳好盖过刺青,再以长发遮掩,但是在明亮的阳光下,加工过的肤色还是会很明显吧,冬子小姐就是想避免被人察觉真相。”
“你说冬子小姐的背上涂了油彩?”
“嗯,我和阿浅先生打斗时发现的。那时阿浅先生倒在沙滩上,爬起来时拍掉沾在红色夏威夷衫上的沙子,但上头的肤色污痕却拍不掉,我马上就发现那是油彩,分析是阿浅先生架住冬子小姐时,冬子小姐背上的油彩无意间沾到了他的榇衫。阿浅先生被绑起来后,冬子小姐因为要驾驶小艇离岛,不得不穿上衣服,当时她冲掉了背上的油彩和防晒乳,还为了方便行动而将长发束起来,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已经穿上了衣服,不怕刺青被看到,她才能放心地束起头发。还有呢……”
箱崎以为亚的话到此结束,正要大力称赞冬子的剌青有多美,没想到亚还有下文,箱崎只好住了口。
“……还有呢,冬子小姐的思考有个习惯模式。好比明实小姐看到阿浅先生开着电动快艇来到岛上而放声尖叫的时候,冬子小姐曾说:‘怎么了?赤岛出现青鬼了吗?’”
“对耶,寻宝的时候也是呢。”京子说:“我记得冬子小姐看到宝藏的折鹤就说‘要是装在容器里,就可以绑在乌龟背上,藏进海里了呢。’”
“就是这个习惯,所以她为了隐瞒本名古山奈津,编造化名时,也出现了类似的惯性思考。你们看,新川冬子——古相对于新,山相对于川,夏相对于冬……”
“愈是努力隐瞒,反而愈是暴露出来了。”富泽说。
“会长,有人找到宝藏了吗?”京子问。
“很遗憾,目前还没有呢。”富泽微笑着答道。
“我觉得我好像知道折鹤藏在哪里了哦。”
“哦?那真是太棒了。”
“我记得会长之前让大家看折鹤的时候,站在前排的孩子伸手想摸,结果你高高地举起手来。会长,你那么做是因为,要是折鹤被摸到就糟了吧?”
“换句话说,会长你利用了‘折鹤必定是纸折的’的既定观念,其实那只鹤是以某种一摸就知道不是纸的、金属般的东西制成的,对吧?”
富泽变得一脸严肃。
“这么一来,我想,折鹤大概是藏在这里吧。”京子站了起来,走近生命之火。
“……普贤奈津害得我的计谋也跟着泡汤了。”
箱崎听见富泽低声埋怨着。
只见京子拿起树枝拨弄火堆,很快地捡起了一只烧得焦黑的小折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