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沙也加先移开了视线。
“你出现在这里,”我对她说:“我不认为刚好有另一个叫沙也加的人,这个沙也加就是你。”
沙也加没有说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巡视周围,摇摇晃晃地在室内走动。她在窗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窗外仍然下着大雨。
“所以说,我以前果然来过这里。”
“应该是这样。”
“难怪……”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是幻觉记忆。”
“你刚才不是说,记得有人带你来这栋房子吗?那个人应该是‘弥姨’。”
沙也加把手放在额头上,皱着眉头,似乎在整理复杂的思考。不一会儿,她终于开了口。
“所以,‘弥姨’就是我妈妈?”
“应该是,你妈妈叫甚么名字?”
“民子。市民的民,子孙的子。”
“民子吗?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大家可能都叫你妈妈民姨,但年幼的佑介听成弥姨,或是他的舌头不轮转,所以只能发出这个音,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弥姨……”她小声嘀咕后抬起头,“所以,我妈妈曾经出入这个家吗?”
“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而且根据刚才看的内容,你妈妈很可能是在这里当帮佣。”
沙也加微微偏着头,看着烛火,也许她在努力寻找消失的记忆片刻。
“你有没有听说你妈妈以前曾经做过帮佣这件事?”
她立刻摇头。
“从来没有,而且,我几乎对我妈妈一无所知。”说完,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对自己也不了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没有回答,低头看着日记。
“我觉得就像刚才说的,你们在某个时期可能住在这附近,之后才搬去横滨。”
“这家人对我家应该有重大的意义,但爸爸为甚么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这家人的事?”
“正因为有重大的意义,所以才会隐瞒吧。”
“应该是这样,”她缓缓伸手拿日记,“弥姨……喔。”她轻声嘀咕后,又重新看了刚才已经看完的日记。“这些都是在说我妈妈,说她很会挑好吃的西瓜,来这里为佑介做饭,都是我妈妈。”
她既对能够在这里看到幼年时代就失去的母亲相关的纪录感到欣喜,却也为自己对日记上所写的母亲完全没有记忆感到焦躁,所以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没有说话,看着她重新看着关于“弥姨”的部分。
沙也加看完第一页后,把日记放在桌子上,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妈妈好像很开朗……”
“看来你的记忆有偏差。”
“是啊,”她淡淡地笑了笑,“在我的记忆中,妈妈身体一直不好。”
“看日记的内容,完全不觉得‘弥姨’身体虚弱。”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沙也加跷着腿,托着腮,把手肘放在腿上。
我翻着日记,在第一次出现“沙也加”的名字之后,又多次出现。
“五月二十日 阴有时有雨。我放学回到家,沙也加来家里玩。她和茶米玩追着跑游戏,茶米也为有伴一起玩感到高兴。”
“六月一日 雨天。我在自己房间写功课,门突然打开,沙也加走进来了,小声对我说‘对不起’,每次她来家里,家里的气氛就很开朗。那家伙也不会对沙也加动手。”
“佑介和御厨家的人显然都很喜欢你。”我把日记递到沙也加面前说。
“不知道有没有提到我家的事。”
“可能有,继续看下去吧。”
但是,日记中几乎没有关于“沙也加”家庭的内容。看了日记之后发现,佑介的日记内容大部分都是写家中发生的事,尤其在他父亲死后,这种倾向特别明显,原因应该和“那家伙”有关。
“六月二十六日 雨天。那家伙整天都在喝酒,所以我尽可能都留在自己房间。我把门从内侧锁住了,那家伙晚上喝得烂醉回来,用力敲我房间的门,还大声叫我开门、开门。如果我开了门,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我很害怕。即使他安静下来之后,我也不敢去上厕所。”
“七月十日 阴天。正在吃晚餐时,那家伙回来了。因为他又喝醉酒,我立刻回自己的房间,他见状立刻问我为甚么要逃,然后用力推我。我差一点受伤。妈妈想要制止,他越闹越凶,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在地上。那家伙脑筋有问题。”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我暗想着。“那家伙”的暴力行为越演越烈。
“八月十二日 雨天。真希望生活中没有那家伙,我的日子过得很开心,但他的出现破坏了一切,这个家也快毁了。”
“八月三十一日 晴天。暑假到今天结束了,我松了一口气。去学校时,至少不会见到他。真希望没有假日,也没有星期天。”
“九月八日 晴转雨。那家伙又在闹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生甚么气。他大声咆哮,乱丢东西,把玻璃窗也打破了。我想要逃,他用烟灰缸从我背后砸了过来。烟灰缸打到了我的头,痛死我了。我摸了一下,发现肿了一个包。我瞪了他一眼,他又发疯了,用力踢我的侧腹。妈妈只能不停地哭。”
看到佑介遭到家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看着沙也加的脸问:
“你是不是看到了这种画面?”
“这种画面?”
“就是佑介被男人打的画面,你记不记得?”
沙也加皱着眉头,用力眨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好像看过,但我不太清楚,也可能是在电视或是其他地方看过……”
“所以,你并没有这方面的明确记忆。”
“嗯,”她点了点头,讶异地看着我问:“你想说甚么?”
我迟疑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后开了口。
“佑介的年纪虽然不算是幼儿,但还是小孩子,那个小孩子遭到‘那家伙’的家暴。另一方面,名叫‘沙也加’的女孩,也就是你在那时候经常出入这个家,当然有机会目睹这些暴力行为。”
“所以就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对我的行为产生影响,让我变成一个不懂得怎么爱孩子的人——”她用好像在背书般的语气说完后,露出真诚的眼神看着我问:“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即使不是你自己受到了虐待,如果多次看到这种画面,受到某些影响也在情理之中。”
沙也加听了我的话,认真思考着,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我也沉默不语。远处又响起雷声。
“我也不知道。”她低着头说道,声音有点沙哑,“希望有多一点思考的材料。”
“也许吧,”我点了点头,“我无意强迫你接受这种想法,只是说,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只要作为参考就好。”
“我会参考,”她伸手拿起日记,“剩下不多了。”
“嗯,希望可以找到甚么线索。”
佑介在之后的每篇日记中都提到了遭到“那家伙”的殴打,和对“那家伙”的痛恨。在那一年的年底,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十二月十日 阴天。我已经忍无可忍,不想继续住在这里。我要离家出走。要去哪里?哪里都好,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我要带上所有的钱,搭电车去很远的地方。不管甚么工作我都可以做,反正无论怎么样,都胜过继续住在这里。”
但是,他并没有真的离家出走。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不像是冲动平静下来而已。佑介之后也经常写到他很想离家出走。
“十二月三十日 晴天。再过一天,今年就结束了。这是我最糟糕的一年。想到明年还要继续过这种生活,我快要发疯了。真希望去很远的地方,最好是像牧场一样的地方,我可以照顾牛和马。但如果我离开,大家一定很困扰吧。我不想太自私。到底该怎么办?”
“一月一日 阴转雨。那家伙说要把亲戚找来一起迎接新年,我觉得他根本是找藉口喝酒,果然不出所料,他大口喝着葡萄酒和威士忌,但今天他没有闹事,心情好得让人心里发毛,还给了我一千圆当红包。我把一千圆当成离家出走基金,不管他装得多亲切,我也不可能受骗上当。”
“一月三日 晴天。今天真冷。出门时,第一次戴上了妈妈为我织的蓝色手套。好温暖。那家伙安分了两天,在亲戚叔叔离开后,他又突然发脾气,说我看不起他,用力打我的头,还推妈妈。事到如今,我只能离开这个家,但还是犹豫不决。因为我不能一个人逃走。”
佑介似乎因为担心继续留在这个家里的妈妈,所以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离开这里。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却无法理解他母亲的态度。为甚么不制止“那家伙”的行为?如果无法阻止,为甚么不离开这里?
那天之后,一直到最后一天写日记的二月十日为止,几乎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他在想要离家出走,和无法一个人逃走的想法之间摇摆不定。
只有一个地方出现了不太一样的内容。
“一月二十九日 晴天。我很在意昨天的事,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心情做其他事。我觉得很恶心。今天晚上也会发生那件事吗?搞不好以前都一直发生。只是昨晚我去上厕所,刚好听到了那个声音,搞不好以前只是没听到而已。果真如此的话,真是太恶心了,我快要吐了。今天我从学校回家时,在庭院打了照面,但我立刻逃走了。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我想知道前一天发生了甚么事,翻到前面那一页,并没有一月二十八日的内容。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佑介到底看到了甚么?”我问沙也加。
“他只写听到了声音,而且是半夜。三更半夜听到奇怪的声音,照理说应该感到害怕。”
“但佑介觉得恶心。”
“还说想到可能每天晚上都发生,就觉得很恶心。”
“所以……”
“嗯。”她瞥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找不到任何理由否定佑介目击了性行为的可能性。所以,“那家伙”果然是他的新父亲吗?
看完最后一篇日记,我阖上了日记本。我似乎受到了佑介情绪的影响,心情也很沉重。
“好了,”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日记已经看完了,接下来要做甚么?”
“是啊,”她注视着日记本的封底后问:“为甚么日记只写到这一天?后面还有空页啊。”
“可能写到这一天后,佑介就离开这个家了。”
“离家出走吗?”
“可能吧。”
“这不是太唐突了吗?虽然他在日记中多次提到要离家出走,但每次都很犹豫啊。”
“可能发生了甚么让他下定决心的事。”
“既然这样,应该会在日记中透露一些线索啊。而且,我觉得如果离家出走,不可能把日记本留下来。在整理行李时,会最先把日记本带走,否则至少会烧掉。”
“这个嘛……”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她的意见很正确。
“但是,那时候的确应该发生了甚么事。”沙也加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佑介的房间仍然停留在他小学六年级时的状态,和这本日记结束的时期一致。”
“要不要再去他房间看看?也许可以找到后面的日记。”
“嗯,我赞成。”她拿起手电筒站了起来。
走进佑介的房间后,点了蜡烛,开始在房间内检查。首先仔细检查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然后又检查了书桌,但并没有看到像是日记的东西。我们也打开了小型整理柜的抽屉,里面放着还没有拆封的新内裤和袜子。
“没有。”
“是啊。”正在检查书桌抽屉的沙也加用疲惫的声音说完,坐在床角。床的弹簧似乎已经生锈,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好了,”我在佑介的小椅子上坐下来后跷着腿,“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房间内恐怕找不出任何东西了,所以,去看看他父母的房间?还是那个金库?不知道能不能设法打开。”
“即使不是重要的东西,也希望能够找到有关于我和我妈妈的线索。”沙也加幽幽地说。
“你和弥姨……吗?”我抓了抓太阳穴。
看了佑介的日记,觉得对御厨家来说,沙也加和她母亲只是第三者,但即使如此,沙也加没有幼年时代的记忆这件事,仍然和这个家有某种关系吗?
沙也加叹了一口气,用指尖按着双眼。
“你累了吧?”我说,“在黑暗的地方看太久,眼睛会很吃力。”
“有一点。”她苦笑着,然后恢复严肃的表情说:“刚才你说的话也许有道理。”
我不知道她指哪些话。
“刚才的话?”
“你说我因为多次目睹佑介被家暴,所以造成了性格的扭曲……”
我皱着眉头,“我并没有说造成你的性格扭曲,只说可能受到影响。”
“不,我的性格很扭曲,我相信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我完全没看出来。”我回答,“在你告诉我这些事之前,你看起来很正常啊。”
“你以前就这么觉得吗?”
“对啊,以前就这么觉得,否则我怎么可能和你交往。”
“是喔……”沙也加拨起刘海,拿着手电筒,在膝盖前打开又关上。当打开手电筒时,可以看到她裙裤的深处。
她突然嫣然一笑,然后对我说:“所以,到头来还是我一厢情愿罗?”
“你在说哪一件事?”
“这次我又重新回想了和你之间的事,以前我和你交往时的事。”她说,“然后我发现,你应该以前就注意到我的缺陷,在了解我这些缺陷的基础上,努力理解我这个人。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这么做,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我苦笑着。
“你太高估我了,但应该所有的情侣都这么想,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沙也加说完之后,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耸了耸肩,“我真蠢,即使现在再怎么用力说这件事,也根本没有意义。算了,不说了,如果让你心情不好,我道歉。”
“没关系啦。”我抱着双臂,顺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