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周末的星期一,我又来到资料室。老师说他晚点才到,要我先把里头收拾一下,而在整理之前,我又试着找了一次猫骨。
“还是没有吗……”
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类似的骨头。樱子小姐为什么要偷学校标本呢?而且偷的还不是什么稀有动物,是自己手头上早就有的。
“啊,糟糕!”
我漫不经心地靠到理化教室的墙壁上,背后又传来不妙的撕纸声。没错,我又把那张人体全身骨骼示意图给弄破了,而且这次更惨,一路撕裂到手臂部分。
我赶紧拆下示意图海报,用胶带将它贴好,可是由于一时心急,把尺骨跟挠骨那边贴歪了。
“只是一点歪,应该没关系吧……”
我本想重贴一次,又怕撕下胶带会把海报伤得更严重,想想还是算了。海报上除了尺骨“Ulna”的U字被纸的毛边遮到,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将海报重新贴回墙上,心想这样矶崎老师应该能够谅解。
“——Ulna?”
我重新审视墙上的海报,看着令我耿耿于怀的U字,突然察觉一件事:樱子小姐的猫就叫Ulna——尺骨。为何是叫做耻骨,而不是大腿骨之类的?
“难不成……”
灵光乍现的某种假设在我脑中成形,种种迹象也逐渐串成一线。
就在我发愣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像是杂耍般连抛带接,抱着一丝期待接通电话,可惜打来的并不是樱子小姐,不过却是在原哥。看来这是个大好机会。
一小时后,从学校匆匆出发的我,正在前往永山的路上,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去找樱子小姐。照理说,我应该事先打电话再去,唯独今天没这必要,因为就算她不在,我也会等到她回家为止。
今天九条家门是开着的,婆婆正在门前打扫。
“哎呀,少爷你来了,小姐她人在客厅里呢。”
我跟笑容满面迎接我的婆婆点头致意,直到进入九条家里,才发现她今天并没有送我进屋,就像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客人,而是当成自家人般。这虽然是值得开心的事,但我今天情绪高涨,在那当下完全没发现。
樱子小姐坐在阳台边的骸骨椅前,悠然自得地吹风读书,然而那张千金小姐的外皮底下,装的毕竟是樱子小姐,放在腿上的书当然也不是纯文学或故事书,而是人骨图鉴。
在她脚边翻着白肚,任由她搔弄的海克特率先察觉我的到来,狗爪发出喳喳声翻身而起,她也跟着抬起头。见到我突然现身,她无比惊讶地连连眨眼,图鉴也掉到地板上。
“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所以就过来了。”
“你也来得太突然了,我等下还有其他事得做。”
“那我问完事情就回去。”
我捡起图鉴,婆婆就在这时进屋,说要为我们泡茶,我回答:“我马上就要回去,所以不必麻烦了。”但她接着又问我肚子饿不饿,直到樱子小姐抬手示意退下,婆婆才可惜似地皱了皱脸,回到庭院打扫。
“所以,是什么事?”
海克特在一旁转来转去,跟我讨摸,见我没反应,改咬了颗球过来,努力吸引注意力,希望我能陪它玩。樱子小姐先是叫它“坐下”,接着才询问我的来意。
我摸了摸海克特可爱的脑袋,打开手里那本来得正是时候的图鉴,翻到手臂那一页,放到樱子小姐腿上。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叫做尺骨。”
“什么尺骨?”
“就是你的猫Ulna的名称由来,为何不是上臂骨,也不是大腿骨,而是尺骨?你说过事出必有因,就像动物都有骨骼一样。”
“……”
樱子小姐蹙起眉,但我没放在心上,继续说下去:
“资料室里少了一具猫骨。我本来以为会不会是警察搞丢了,想了又想,发现那天除了警察,还有其他人能趁乱带走骨头,加上清册里竟然也没有猫。后来,你说猫骨并不存在,是你一时搞错,但我认为有关骨头的事,你绝不可能犯这么严重的失误。”
“不,我偶尔也会——”
“是的,也许会犯错,但这次应该不是……回归正题,既然该在的骨头消失,而且也不在清册上,那么犯人就是制作清册的人,也就是樱子小姐你。我不认为你会把学校公物占为己有,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不得不这么做。我本来不明白那会是什么——直到我看见学校里的人体骨骼示意图。”
我伸出指尖,往图鉴上的白色手臂敲了一下,樱子小姐跟着垂头望去。
“尺骨就是手肘到手腕之间的其中一根骨头——两根里的其中一根。手肘到手腕之间的骨头,其实是成对的,所以尺骨的旁边非得有桡骨Radius在。佐佐木老师因为拉丁语,在音乐盒里放了块腰椎,而你就跟佐佐木老师一样,用骨头为猫命名时也带了什么含意,是吗?”
樱子小姐什么也没说,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对睫毛正微微发颤。
“我猜,如果你的猫叫做Ulna,那么应该还会有另一只名叫桡骨……Radius的猫。到这里,我应该没说错吧?”
“继续说……”
“可是,这个家里只有一具猫骨,而你不知为何,偷了学校里的猫骨标本。若只想要猫骨而不计来源,你大可不必偷学校里的东西,为何非要学校的猫骨不可呢?答案只有一个:你偷的那具猫骨,其实就是Radius的骨头。”
海克特大概以为我在欺负樱子小姐,往我手背舔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子正诉说着“不可以吵架”。我摸摸海克特的头,要它不必担心,但我跟樱子小姐的对话,可还没结束。
“如果你带走的骨头是Radius没错,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何它会在那里?那有可能是你捐赠的,可是它过去一直放在资料室里,于是我跟在原哥确认过,还问了工友堀先生。堀先生已经当了二十年工友,明圣祭那天看到我跟你,讶异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那时以为他是对我身旁有个美女姐姐感到惊讶,看来并不是这样。他看过你,知道你是谁,所以才纳闷你为何跟我走在一起。”
彷佛投降的叹气声,从樱子小姐的唇间吐露。
“樱子小姐,你是我的学姐,是我们学校的校友。”
她没有否定,而是合上图鉴,发出“砰”的一声。
“明圣高中在十多年前还是女校,到你就读的那时也是。虽然不算贵族学校,但既然是女校,你会就读也很合理。而且……你当时的生物老师就是佐佐木老师,没错吧?”
说到这里,她先是伸手打断我的话,接着不明就理地笑了起来。
“答对了……不错嘛,小弟,想不到你也有这么精湛的推理。”
“不知道是谁,把这样的推理病传染给我。”
樱子小姐拍了拍手,却对我的话摇摇头。
“是吗?你只是缺乏洞察力,但天生具有观察力。你不是常常盯着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吗?也许跟我比起来,你更有当侦探的天分也说不定。”
“咦?”
说完,她挥手要我继续说下去。也对,我的推理还没完呢。
“啊,呃……你认识佐佐木老师,而且应该跟他很熟,所以没乱动当时发现的那具人骨,算是你对他的尊敬吧?而且你称他‘佐佐木老师’,而不是像平常那样随意称呼,仔细一想,这同样是件很罕见的事。”
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点个头,嘴角扬起一抹宁静祥和的浅笑。
“我不是说过,在做标本前,得先进行解剖吗?除去多余的部分,是事前的必备手续。这个技法就是他教我的。除了这个,他还教我如何到森林寻找动物亡骸,如何取骨并且组装。我跟他都不爱说话,两人不曾有过非必要的交谈——废话本来就没有多说的必要。我们唯一有的,就是面前的骨头。我对他的私事并不清楚,但……他真的是位好老师。”她要我稍等一下,自己则到二楼,带了一只木盒下来。“想不到整件事会被你揭穿……”
她把那眼熟的木盒放到桌上,慢慢掀开盒盖,里头躺着的小骨骸,跟摆在客厅里的猫骨一模一样。
“你就是为了它,才参加校庆的吗?”
“不,我是打算去看看它,并没有想过要把它带回来。”
“那为什么后来……”
“它需要修补,但我不希望由他人经手,想自己亲手修复。我当初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因为来了警察和其他人,没机会跟你们报备。”
“那,你为何没把它列入清册呢?”
“我不希望它以残缺的样貌示人。这具标本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若是不能完美呈现,那还不如将其销毁。这是我身为标本师的坚持。”
身为标本师的坚持——一想到她对标本投注的心血,我也稍微能理解这句话。她不愿标本以不完全之姿示人,这并不是推托之词,她对标本向来要求至臻完美。
“所以,Radius没办法修复了吗?”
“不,”樱子小姐又吁了一声,这次听起来更像是叹气,“因为你……”
“什么?”
“你当时提到了猫的生前。我本来觉得那只是无聊的废话,但又不知为何,想起它们生前的事,想到Ulna和Radius以前总是相互依偎,感情好得不得了……简直是无聊透顶。”
我讶异得连连眨眼,她则尴尬似地耸了下肩。
“东西死了,就只剩下骨头……不再具有任何情感。但那一刻我突然希望,它们能再次团圆……不,也许不是因为你,而是受到资料室里的人骨,以及春光台发现的骨骸影响。因为就连佐佐木老师,都从骨头里发掘出特别的情感。”
“樱子小姐……”
“总而言之……我不想还回去了,想把它永远留在身旁,让它像从前那样与Ulna作伴,因此才对你撒了谎。这骨头本来就属于我,物归原主哪里不对了?”
这下她耍赖似地把话说完,噘起嘴闹起别扭。
“你一开始直说不就没事了吗?”
“不行,要是那么做,不就跟那些感情用事的傻瓜没两样吗?我不需要多愁善感,那种感情只是没用的东西,就连狗都还更懂得自我克制。”
樱子小姐瞧向海克特,而衔着球端坐的它,从头到尾没挪过半步,只有口水从松垮的黑色嘴角流下来。我们默默望着海克特,随后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所以,你这次成为傻瓜做了傻事,有什么心得感想吗?”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然怎么有办法跟你奉陪呢?”
“你说什么?”
樱子小姐又闹起别扭,但海克特似乎很高兴看到我们笑,兴奋地扑上樱子小姐的大腿,对着她的手臂与下巴猛舔,顺便把她的火气也一起舔掉了。狗真是神奇的生物。
“下雨了……”
等海克特静下来,我们也笑得差不多,樱子小姐看着阳台,轻声说着。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将庭前褪了色的绣球花打得轻轻摇摆。
“那天也是雨天,我抱着死掉的Ulna与Radius手足无措。它们的症状像是中毒,婆婆虽然没说什么,大概也认为是有人看我们不顺眼才下此毒手,恐怕已经没救了,因此不让我带它们去医院。我看着怀里的它们慢慢咽气,烦恼到最后直奔学校,佐佐木老师什么也没过问,直接为我解剖它们……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樱子小姐侃侃道起过去。知道她是在和我分享宝贵的昔日记忆,一股热流自心中涌现。
“那天之后,老师也细心指导我,说要让我将来一个人也能做出好标本。他真的是个出色的标本师,我在他心目中,也是唯一的得意门生。”
“看来那标本充满了回忆……是一切的源头啊。”
“老师从不多谈私事,唯独有一次……他提到自己的伴侣,说她是个不得结为连理的对象,还说她虽然已经往生,但死亡让她得以来到自己身边,两人终于能永世相伴。如今回顾这番话,我想骨头恐怕从那时候就在了。”
樱子小姐的指尖再次轻抚猫骨。我摸着海克特,不禁有些嫉妒这位佐佐木老师。
我不觉得樱子小姐能像正常人那样爱上别人,但佐佐木老师在她心目中,应该占有一席之地——一个专属于他们,彼此惺惺相惜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恐怕是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的。
“对他而言,死是永恒的安宁,万物最终的姿态。毫无疑问的,他过得很幸福。”
樱子小姐轻吁一声,叹息里掺了甜美与感伤,听得我焦躁难耐。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可是我,不是其他人啊。
“关于Radius,你不必还回去了。”
“什么?”
她大概以为既然事迹败露,东西肯定也得还给校方,听了我的话顿时目瞪口呆。
“我已经跟矶崎老师讨论过这件事了。我们学校的狐狸骨骼标本,是用被车撞死的狐狸做的,因此肋骨部分有残缺,我记得你那里有好几具狐狸骨收藏,只要你愿意捐一具完整的给学校,老师说那具猫骨就归你所有。”
“小弟……”
“你从学校带回来的骨头应该只有这具吧?真是的,当初老实说一声,就不用搞得这么麻烦了。这笔帐先记下来,改天你一定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听我说完,樱子小姐嫣然一笑。那完美的笑容威力强大,彷佛连日的苦恼与辛劳,瞬间都值回票价了。
“既然事情说定了,就别再把它关在箱子里,立刻来组装看看吧,我也会一起帮忙。”
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听我一说,樱子小姐于是叫来婆婆。
“帮小弟泡杯红茶。”
“已经泡好了。”
她一脸得意地说完,端着刚泡好的红茶与布朗尼,送到我们面前。婆婆不愧是婆婆,真是太周到了。
“现在回想……那时候就有好多的疑点,首先,你参加校庆就已经不太对劲,更不可能在发现人骨后老老实实地报警。”
“这么说的确是。要不是那是属于老师的骨头,我还真想把她连同Radius的骨头一起带回家。”
樱子小姐笑着说道,显然一点都没学乖。
“樱子小姐!”
“哈哈哈……”
我对毫无反省的她感到傻眼,但想到她恐怕一辈子都是这样,也只好在心底举手投降了。算了,反正樱子小姐爱骨成痴,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小弟,你瞧。”
樱子小姐仔细将骨头排在桌上,不可思议的是,它看起来已不像放在学校时那样令人反感。
“猫之所以驼背,是因为它们是肉食性,肠子比一般动物要来得更短,用来支撑内脏的脊椎跟草食动物比起来……”
在红茶与布朗尼的香甜气味里,樱子小姐的“教学”开始了。再这样下去,我搞不好哪天也能成为跟樱子小姐一样的标本师,到时论起辈分,应该算佐佐木老师的孙徒吧?
我边想着这些,边陪樱子小姐组装Radius,但最后还是发现,我真的恨透了骨头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