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取消原本跟朋友的约定,来到买物公园。
看到“请勿喂食鸽子”告示板不知被谁遮掉一字而成为完全相反的意思,我笑着来到专用停车场,停妥脚踏车,前往车站前的大书店。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对《寄生木》的内容好奇不已,因此今天特地跑来。一进书店,我自知没本事找出那本书,于是直奔店内书籍查询机,萤幕显示的查询结果,却要我直接洽询店员。
“咦,没有吗?”
“真的很抱歉,您若有意购买《德富芦花全集》,我可以为您调货……”
一到柜台,对方却说店里并没有《寄生木》这本书。
“全集……意思是,那一共有好几本吗?”
“是的,全套应该有二十本以上,而且无法单独拆卖。”
“二、二十本……”
既然一次得买一套,没交出万圆钞恐怕是别想带走了。
“不好意思,我看还是算了。抱歉打扰您……”
实在买不起的我只好离开,临走前,不忘跟特地用电脑为我查询的好心店员道谢。看来一般的文库版,已经绝版不再发行了。
我也想过去找春间女士借,却总是提不起劲。死心的我跨上脚踏车准备离开,突然想到矶崎老师说过,校外教学时的那面《寄生木》展览墙。
“对了,还有北镇纪念馆。”
虽然那地方离这儿有点远,倒也不是脚踏车到不了的距离。
今天不热也不冷,是温和宜人的阴天,骑起车来一路畅快,路程也不如想像的辛苦。比预估时间更早抵达目的地的我,只担心今天会不会是休馆日,幸好门前迎接我的是一面白底红字的“开放中”告示,而且入馆参观似乎免费,对我这学生是一大福音。
进入那红砖建筑,里头氛围也跟一般纪念馆不太一样,不只贴上的全是自卫队的海报,入口的商店卖的也都是些迷彩包,以及Blue Impulse的DVD,就连柜台小姐都穿着卡其色外套,大概是自卫队的制服。
进门不远处的大萤幕,播放的依旧是无关历史的自卫队相关内容。既然这里是陆上自卫队旭川驻屯地里的纪念馆,有这些东西也无可厚非,却让我看得有些不安,心想这地方真的有《寄生木》与芦花的资料吗?
一来到馆内展览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北镇纪念馆里收藏了旭川经前人垦荒,再由迁入的第七师团将其发展为军都的诸多历史。在北方严峻的大自然里开垦的辛劳,以及移民的生活点滴,受徵召而为国捐躯的人们生前的种种忧苦与坚决,全都赤裸裸地呈现于此。
这些何以如此撼动人心,我想大概是因为,它们大多是故人的遗物吧。这些展览品并不是完好无缺的新品,而是曾经有过主人,带有生活中的使用痕迹,样样予人身历其境之感。
除此之外,里头也有刀、枪等,只为了夺取人命而存在的武器。我毕竟是个男生,对那光泽一时热血沸腾,随后想到,那些东西或许曾在实战中浴血,就不忍再看下去而转身离开。
最让我震惊的在于,这些展览物全是近代物品,年代并不久远,有的甚至只有百年上下。展览的脚踏车绽放着黯淡光芒,跟我们现在骑的差不了多少。
为了开拓、戍卫北海道而编成的第七师团——北镇部队,在旭川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在一九〇〇年迁入旭川,也改变了旭川,让当初不到四千的人口,在十年后增加至四万人,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看着这些旭川的往日身影,我对今昔变化之大感到惊讶,从一楼上到二楼,再从二楼逛回一楼,这才想起似乎没看到自己要找的《寄生木》展示区。我心想该不会是矶崎老师记错了,正要离开,就在这时,发现入口小贩卖部里,原来设了图书展示区。
“什么啊,原来就在门口附近……”
我心想还好自己眼尖没错过,同时来到展示区。那里除了各种与旭川相关的书籍,还有一面“第七师团与文学”的展示墙。
“有了,《寄生木》……”
墙上除了列出与第七师团有关的文学家,例如伊藤整、井上靖、森鸥外等名字,旁边另有一大面芦花展示区,上头除了说明文字,更展示了他移居北海道当时使用的茶器、扇子等日用品,以及好几本着作,《寄生木》则占了其中最大的版面。
根据上头的文字,芦花虽然是与旭川有关的作家,但本来似乎是东京人,因为接到实际待过第七师团的青年请托,希望他将自己的半生传记集结成册,因此才有了这本《寄生木》问世,并成为与旭川有关的作品之一。
“饮弹自尽……”
名为善平的人生来坎坷,年纪轻轻便尽失一切,最后以手枪自我了断——我想起二楼展示的那把旧手枪。
“你对这本书有兴趣?”
“咦?”
听到说话声,我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军装挺拔的伯伯。
“啊……呃,我只是对内容有点好奇,到书店想找书却发现绝版了,所以才会来这里。”
“是啊,毕竟这本书意境很深,不是什么好读的作品。”
前来攀谈的应该是这里的馆长,他先要我在原地稍候,随后带了本书过来。那本书里不只有《寄生木》的故事,还记载了作为主人翁蓝本的那位青年半辈子生平。
“这本书应该比较浅显易懂,就借你带回去吧。”
“咦?真的可以吗?”
事发突然,我惊讶又恭敬地道谢。后来提到校外教学那天请假的事,馆长甚至带我参观了一遍,似乎把我当成是勤学的高中生。
来到二楼,我问了有关手枪的事,他说那把是后来的新款枪枝,善平用来自杀的比那更旧一些。
“你去过春光台了吗?”
馆长离开手枪展示橱窗,来到另一侧的刀剑橱窗转身问道。
“啊……是的,那里风景秀丽,可惜有点冷清。”
“那里有一首芦花作的诗,‘吾立春光台,忆断肠后生,秋风徒瑟瑟’。”
“肠……”
芦花和肠……看来夏子小姐的诗就是仿自此诗。这首诗真是每次都让人毛骨悚然。见我皱起眉头,馆长似乎看透我的想法,缓缓摇头说:
“不是的。你可能因为善平是自杀死的,就觉得这诗听起来骇人,但其实善平是死在故乡宫古,这首诗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脸映在光亮的刀身上,眼睛诧异地眨了两下。
“诗中的断肠,指的是别离的苦楚与哀伤使人悲痛万分,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
“咦?”
“芦花想必很喜欢善平这个人,在碑前忆起善平抱恨而终,回顾他一路走来的人生,于是以断肠二字来表现这份凄苦。”
“肝肠寸断……”
“我认为他肯定是个诚恳率直的人,让芦花也不禁为他的坎坷境遇抱屈……怎么了吗?”
“啊,没事。”
看到我站着发愣,馆长纳闷地问,我赶紧回神兼回话,肋骨底下的心脏却不安分地鼓动着。
听完馆长的导览,我离开北镇纪念馆,跨上脚踏车踩起踏板。回程的天气远比来时要冷得多,我中途决定绕路去买个鲷鱼烧。那间店历史悠久,最早是在旭川车站前,还记得小时候天冷等公车时,奶奶总会买给我吃。
“有什么不必等的吗?香蕉烧或鲷鱼烧都可以。”
只要是旭川市民,没人不爱这里的鲷鱼烧,另一个香蕉烧说是旭川人的精神食粮都不为过,大家一买就是二十甚至三十个,鲷鱼烧更荣登我家冷冻库里的常备品,足见这间店有多受欢迎。因此,这家店的东西不是想买就立刻有,有时甚至还得先电话预约。
“鲷鱼烧的话,现在有两个。”
“喔,那就都给我吧。”
今天很幸运,刚好有两个现成的。
“好烫!”
暖和的食物同样能温暖心房。一离开店铺,我赶紧拿了一个刚出炉的一口咬下,又甜又带着微咸的豆馅从缺口处鼓起,但偏薄而烤得香脆的外皮并未过度彰显存在感,而是稳稳承接着豆馅,与其相辅相成。
我不怕舌头烫伤,一口接着一口,没几下就吃完了一个,本来打算继续吃第二个,想想好歹也该好好品尝剩下的这一个,于是到超商买了茶饮,来到银座仲见世大道前,找张长凳坐下。
“……”
我小心翼翼不让鲷鱼烧弄脏手,并从包包里拿出借来的《寄生木》,掀开阅读。这确实是个悲哀的故事。
内容由主角的父亲蒙冤入狱开始,而主角有幸得到某位将军的资助,得以读书识字,后来爱上了被将军视为继承人的上校之女,两人进展到订婚阶段,却由于种种原因,让女方家属最后解除了婚约。
主角善平后来进了士官学校,分发至第七师团,不久战争开始了,命运依然没善待他,尽管跟未婚妻相思相爱,却不被周遭人们所接纳,付出的努力尽成流水,最后善平受了伤,罹患结核病,回故乡拿起手枪饮弹自尽。
他的一生有太多徒劳,承受太多的苛待。读着读着,我想起名为夏子的女子。
我拿出收在提包里,之前没交出去的那张相片。善平自认此生是由将军这棵巨木撑起,把自己譬喻为槲寄生,而这样的人生缩影,跟夏子小姐有几分相似。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让夏子小姐对这本书颇有共鸣——在她们心目中,《寄生木》应该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断肠……”
我想起芦花的诗。我之前把夏子小姐的诗当成怨怼,但如果那只是参考了芦花的诗,以肠字代表肝肠寸断之意呢?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虽然我的一生就像槲寄生那样身不由己,但这份哀伤之上,如今已花开遍地——开花一词,似乎是指她的人生不全然是伤悲。我虽然就要死了,既难过又不甘心,但一切都已过去,今后请别再为我牵挂了——这或许是夏子小姐留给春间女士的遗言。
“我得还给她才行……”
这星期已迈入十月,日落时间不比初秋,恐怕不久就要天黑了。
但我还是跨上脚踏车,认为不该久拖。
见我突然登门拜访,春间女士吓了一跳,但并没请我吃闭门羹。我先为昨天没交出照片的事向她道歉,随后交出照片。读了夏子小姐的亲笔诗,春间女士再次潸然泪下,泪光在我看来,似乎比昨天多了一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