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春间女士的养老院,驾车前往春光台。穿过地下道,在通往末广镇的途中转弯,春光台公园随即映入眼帘。
途中我们开过头,与停车场擦身而过,不过确认汽车导航,能停车的不只这里。樱子小姐的车在运动公园正前方右转,道路右侧出现大片树林,左侧则是一般住宅区。
“我平常几乎不会来这地方。”这种地方真的会有什么石碑吗?我看着沿途景色,不禁忧心。
但樱子小姐对这一带似乎并不陌生,不久就找到新的停车场,我们也在此停车下到外头。在背着背包的樱子小姐带路下,我们沿着树林走了一会儿,便看到刻上红色箭号,写着“寄生木之碑,水芭蕉群落”的路标,以及一条小径。
“原来是海芋……”
“没错,这里每到早春,就会开满海芋的白花。”
樱子小姐简短说完便踏上小径。海芋是开在水边的花,这里不愧是海芋的生长地,路旁尽是清澈水滩,弥漫着泥土芬芳,森林的气息浓重到简直不像是市区,让我不禁惊叹。
“往这里。”
我们沿着坡道向下,不久来到岔路口,那儿也立了路标,亲切为人指引通往寄生木碑的道路。随后,我们登上竹林与白桦夹道的山坡,由于前天才下过雨,地面显得有些湿滑。
“小心别跌倒……啊呜!”
我正打算叮咛走在前头的樱子小姐,没想到自己却先跪倒在山坡路上。
“你……刚才在对谁说话?”
樱子小姐伸出手,拉起跌倒的我嘻嘻一笑,不嫌脏地替我拍掉膝盖上的泥土,一边拍一边憋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干嘛笑成这样……”
本来又气又窘的我,看着樱子小姐笑个没停的模样,不知怎地也觉得一阵好笑,最后跟她一起大笑起来,甚至把鸟儿吓得振翅飞去。
距离上次看到樱子小姐笑得如此开怀,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是喜欢她的笑脸,也喜欢像这样跟她一道出门(虽然常常会遇到坏事)。
“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原来这地方有个石碑。”
登上山坡,道路岔成T字形,我们沿路标右转,这次地上终于是平整的路面。在这白桦与竹林摇曳的路上,我俩自然而然并肩而行。
“那是茶腹鳾,刚刚那声则是青头雀,要是运气好,还能遇到赤啄木。”
她边听啾啾鸟鸣,边为我介绍。我知道赤啄木顾名思义是啄木鸟,却不知道原来这种市区里也看得到它。
不久,前方出现长凳,道路即将抵达尽头。看到一旁有路向下,我以为该继续前进,樱子小姐却伸手指向长凳的另一头。
“就在那里。”
那是个规画为圆形的休息区,我发现旁边立了个石碑,并眺望着这些长凳。
“啊……”
石碑上只刻了“芦花寄生木之碑”等字,孤单又凄凉,唯有树缝间映入的旭川街景,勉强能作为安慰。
“这里还真是安静又冷清啊……”
“总比闹哄哄要来得好。”樱子小姐说完,把背包放到几乎可充当桌子的大型板凳上,走到石碑旁巡了一下,发现石碑四周全铺了路面。她思索一会儿,目光转往石碑不远处的白桦上。
“拿铲子来……”
“怎么了吗?”
我照她所说,取出背包里的折叠铲。
“看了才晓得。”
只见她熟练地组合好铲子,往白桦的根部一铲,我连忙抬头一瞧,发现这棵树由根部一分为二,彼此相背,生出属于自己的枝枒。
“这棵白桦……总觉得莫名的悲戚。”
记得《寄生木》是一出恋爱悲剧,而石碑一旁长了这样一棵树,实在是充满了暗示,也连带让我想起佐佐木老师与夏子小姐。接着,樱子小姐拿起铲子挖起白桦的根部。
“让我来吧。”
“为了不被野兽挖出来,当时应该埋得很深。”
底下埋着什么,我想都不敢想。然而这毕竟是粗活,我烦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跟樱子小姐换手。铲子头部有些松动,要深掘应该是件苦差事。
“小心点,那可是婴儿的遗骨,若当时直接下葬,可能一个大意就看丢了。”
既然这样,我看等挖到一个程度后,再让樱子小姐来好了。我边盘算边挖土,挖不到五分钟,铲尖便敲到硬物。
“啊。”
“怎么了?”
“这是……”
这冲击感并不是骨头,而是属于更坚硬的东西……对,是金属的碰撞声。我抛下铲子,改以徒手挖土,一个方形金属小箱,由带着湿气的土中现身。
“果然……不是骨头。”我拔出箱子,拨去泥土,交给樱子小姐。
“音乐盒?”
那是长约二十公分的箱子,看来是故障的音乐盒,锈断的发条部分被泥土填满。樱子小姐不怕脏,挽起衣摆擦拭箱子,白皙的肚皮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音乐盒内部也是个小珠宝盒,樱子小姐缓缓打开盖子,盖底有面裂开的镜子,箱内覆上一层红布,似乎是双层构造。
“樱子小姐。”
“嗯。”
喀的一声,樱子小姐卸下上层。
“……”我顿时屛息静气,“这也是火葬过的吗?”
“不,不是,里头既没有细小的骨片,骨头也未经漂白,我认为应该是有人挖起埋在地下的骨头,收进这盒子里的。”
樱子小姐淡淡回应。
音乐盒里,装满小小的人骨。
“原来真的有啊……”
樱子小姐并未理踩我的惊讶,找张长凳坐下,轻轻取出盒内骨头一一过目。我将视线别向一旁,与其说是因为恶心,感伤的成分也许更多一些。
“嗯?”
“怎么了?”
樱子小姐停下动作,拿起一枚圆圈状的骨头。看到那只比头盖骨小一些的骨头,我纳闷地心想,那会是婴儿的哪个部位?
“这不是婴儿的骨头……我猜应该是资料室里发现的,那位夏子的腰椎。”
“腰椎?那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樱子小姐垂着头,端详这块费解的遗骨。过没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
“樱子小姐?”
“乳房吗?原来如此!”
“乳房?”我眨了下眼。
“mammillary process,乳状突。所谓腰椎,是由各椎骨连结而成,每块椎骨上,都带有五根突起,乳状突则相当于手指的食指与无名指位置,在拉丁语里甚至直接称为‘小乳房’。”
樱子小姐露出微笑,轻抚掌中那块骨头。
“意思是……”
“这应该是佐佐木老师放进去的……真像他会做的事。”
给化为骨骸的婴儿一个骨头的乳房——这的确是对骨骼了若指掌的老师会做的事,为免婴儿孤单寂寞,属于他特有的关爱方式。
“也就是说……夏子小姐死后,佐佐木老师挖出婴儿的遗骨,装进音乐盒里,然后重新埋回原地吗?”
“应该是。”
樱子小姐把骨头收进音乐盒,打算盖上盖子,却又突然有了新发现,手再次伸回音乐盒内。
“竟然有这种事……”她喃喃道。
“怎么了?”
“没事……”
樱子小姐沉沉答完,轻掐起小小的白骨,排到音乐盒内褪色的红绒布上。属于婴儿的那块骨头实在太过细小,彷佛随时都会风化于空气中。
“他的拇趾……跟第三趾等长。”
“第三趾?”
我听不懂樱子小姐在说什么,只知道她正陷入苦思,蹙起眉凝视遗骨。
“所以……那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我们还是先回去找那位女士吧。”
樱子小姐把背包跟沾了土的铲子交给我,自己将音乐盒抱在怀里,快步沿着原路折返。驾车折返的路上,樱子小姐不发一语。
我们一回养老院,春间女士看到樱子小姐的音乐盒便睁大了眼,似乎预料到是怎么回事。
“真的找到了?”她滑着轮椅赶来我们这儿。
“你在找的就是这个吧?”
“啊……”
春间女士发出不成声的悲叹,伸手接下音乐盒,打开盖子瞧了一眼便盖上盒盖,将其紧紧搂在怀里。
“这下子……这下子,我就能将他们葬在一块儿了。”
“是啊,他先下葬,以后亲生母亲再去陪他。”
“咦?”
春间女士发出颤抖的呜咽,樱子小姐轻轻点头说道,这句话却让对方倒抽一口气。
“你、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吗?反正你将来也会葬在那儿不是?”
“樱子小姐,你刚说亲生母亲,可是那婴儿是夏子小姐当年……”
听了樱子小姐的话,我也是同样一头雾水。
“不,不对。”
樱子小姐断然否定。春间女士交扣的手指正惶惶不安地颤抖着。
“之所以这么说,有好几个原因。”
樱子小姐擅自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跷起长腿瞧着春间女士。而另一头,春间女士逃避似地垂下头,藏起悄悄转白的面容,不敢迎向樱子小姐的目光。
“你之前说,那个夏子在你房里生孩子,然后自己去埋了死胎。她埋葬的地点不见得是在春光台,但挖坑对刚生完孩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过吃力,弄不好的话,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有道理。我这男生刚刚只挖了一下树根都觉得有点累了,让一个刚生产完的女子去埋葬,想想的确不太可能。
“另外,夏子的母亲与奶奶既然都是风尘女子,应该会晓得怀孕的处理方法。从骨盆来看,夏子也的确有过几次怀孕经验。总之我想说的是,她完全没必要到你房间生产,但你却说孩子在那里出世,也就是说……其中必有隐情,让生产非得在那儿进行不可。”
春间女士依旧低头不语,虽然没点头,却也没否认樱子小姐的话。
“我并不是要说三道四,也不认为婴儿是你们杀的,因为上头乍看并无外伤。未满三十二周的胎儿肺功能尙未健全,无法自力呼吸,因此那应该不叫生产,只是腹内死胎遭排出。婴儿能不能平安诞生,也要看他自己的意愿,不是母体能决定的。”
春间女士肩头一颤,扶在腿上的双拳紧握。
“因此,我不是要怪罪你,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因为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欺骗。生下孩子的并不是夏子,而是你,对吧?”
“……”
“那孩子的脚趾,和你一样是凯尔特型。虽然父母的脚型不见得会遣传给下一代,至少夏子她的拇趾比其他都长,属于埃及型。”
春间女士握拳的力道大到让拳头泛白,一时鸦雀无声。在凝重的沉默里,只剩屋外的喧嚣,从开着的窗户细细传来。
“凯尔特型脚确实罕见,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地区较多这类遗传,你们也只是偶然脚型相同。但由机率来看,我宁愿相信孩子的脚型来自母亲——也就是说,你才是那孩子的亲生母亲。”
“您说对了……”终于,春间女士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的父亲和弟弟,全都是一样的脚型。”接着,她带着认命的表情抬起头来,心平气和地道起往事:
“夏子和我真的情同姐妹。我虽然知道她的身世,但因为彼此年纪接近,我又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因此父亲一带她进家里,我们没多久就熟稔起来,过着人生当中最幸福美满的日子。”
轮椅发出唧唧声,春间女士来到窗边,把窗户关上一半,不让风灌入屋内。
“夏子每天勤奋照料我的起居,把我的身体当成自己的那般疼惜。我们就像是生命共同体,光是视线对上,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这个音乐盒曾是我的宝贝,后来送给了夏子当礼物。”
春间女士满怀怜爱的目光落到音乐盒上。西下的阳光照耀下,放在病床桌上的音乐盒发出微光。
她推着轮椅,发出唧唧声慢慢回到床边,用毛巾擦起音乐盒上的泥土,并且在擦拭声、桌子的轧轧声等规律声伴随下,点滴倾吐自己的往事。
她说,自己爱上了父亲偶尔前来拜访的朋友。是夏子小姐代笔,为她写出动人的情书。在夏子的穿针引线下,两人悄悄孕育爱苗。不久之后,春间女士在父母强迫下与他人相亲,并且得知情人原来有自己的家庭,却在分手的同时,发现腹内竟已有了小生命……
“一路撮合我们的夏子,恐怕也感到很愧疚。我们烦恼着该如何是好,我某天却突然阵痛,夏子为我接生了孩子,就连血迹斑斑的房间,以及死掉的孩子,也全都替我处理了。”
樱子小姐双手在腿上交扣成三角形,很难得地静下来倾听春间女士的话。孩子果然如她推理,是春间女士生下的,因此夏子小姐才得以立刻埋葬孩子。然而像这样对我们揭露自己的过去,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在呢?
“夏子为了袒护我,不惜切断与我弟弟的感情。但我下嫁的那一天,夏子也离开了我身边。”春间女士的声音发颤,“回首,我发现只剩孤独陪伴自己,这样的下场,或许也是咎由自取吧。”春间女士落寞地说完,瞧着佐佐木老师留下的遗物与音乐盒,眼泪簌簌流了下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老套的安慰在此毫无意义,说了恐怕只会失礼,凭我的历练,却又找不出其他不一样的说法。
不只是我,樱子小姐也同样不发一语。我俩就这么默默坐在椅子上,直到房间因夕阳西下而黯淡下来为止。
回程的车上气氛凝重。
我感到郁郁寡欢,消沉提不起劲,没什么心情再问樱子小姐有关猫骨的事。
“到头来……佐佐木老师到底是为什么没把夏子小姐的遗骨埋葬啊?”
“你认为呢?”
一阵沉默后,樱子小姐反问了我。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太喜欢她,可是既然这样,当初就别轻易放弃,努力追求不就好了吗……”
直到最后,佐佐木老师的形象依旧难以捉摸。他究竟是喜欢骨头才没埋葬,还是喜欢夏子小姐而舍不得埋葬呢?
“这就是你的坏毛病。”
“什么?”
“真相不见得只有一个。”樱子小姐侧目瞥了苦思不解的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挖起婴儿骨骸的,十之八九是佐佐木老师,而他不可能没发现婴儿的脚趾。”
说来也是,连樱子小姐都注意到那脚型,当时刷掉泥土、将遗骨整理干净的佐佐木老师,更没道理看漏——更别说,他还是个生物老师。可是,这跟佐佐木老师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不懂吗?他察觉到脚趾,却把夏子的骨头一起收进去,代表他一直误以为夏子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关于那脚型的罕见度,他是晓得的,但看到婴儿的脚型,他却没怀疑自己的姐姐,这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来……好像也对。”
“春间夫人说过,这脚型是来自父方的遗传,因此佐佐木老师恐怕认为,夏子小姐的父亲,其实就是自己的父亲。”
“咦?可是夏子小姐她没有爸爸——”
说到这里,我总算恍然大悟。对啊,夏子小姐生父不明,谁也无法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也许佐佐木老师他们的父亲,跟夏子小姐的母亲有过什么暧昧也说不定。
“哦……原来如此。”
“春间夫人自己都说过夏子跟她很像,其他人肯定也这么认为,而她来到佐佐木家的原因,也能以这说法解释得通。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老师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刚看到的婴骨还留有原形,但遗体要是未经火葬直接入土,最终也会化归土壤,所以我认为,老师应该过了好几年才挖出婴儿,并且在那时确定,夏子与自己有血缘关系。”
接下来用不着我再解释了吧?樱子小姐瞥了我一眼,随后把车内音响调大声,听起她的迪亚贝尔阁下。
“原来如此……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多么哀凄的真相。
就算如此,把心爱之人的遗骨藏在房间,以及挖出婴儿遗骨的行为,也未免太违背常理了。我虽然不懂,但樱子小姐肯定能体会吧。看着若无其事握着方向盘的樱子小姐侧脸,我心想,自己就算能摸透她的行为,应该也永远摸不透她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