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校庆隔周的星期六,我、樱子小姐以及矶崎老师再次来到理化教室。
“话说回来……数量还真惊人啊。”
“没错吧?所以我才说,靠我一个人根本没辙。”
矶崎老师唉叹一声。不只是他,让历任老师各个视若无睹的这间资料室,可说是超乎想像的混沌,里头不只散乱,更积了厚厚的灰尘,矶崎老师大概是不想弄脏,戴着口罩、头巾与白色围裙,彻头彻尾的全副武装。我心想这打扮也太夸张了,偏偏又意外好看,不得不感叹这世界实在没道理,让帅哥做什么都吃香。
“哇呜,感觉随时都会塌下来……”
平时供教师使用,收纳了各种教材的三坪大器材室里,另外有个五坪大的资料室,里头不只被桌椅埋没,还塞满各种图鉴、木箱等物品,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来个大山崩。
“可是就像九条小姐说的,标本脱离了生物回归尘土的循环,来到这里教育我们,即使只是一小片躯块,我们都该抱持敬意。”老师边说,边打开手边的一只小木箱,里面有副轻躺在棉花上、带有羽翼的生物骨骼,应该是只小鸟。“所以……我们应该悉心整理,好好将它们展示出来。”
老师使劲点了个头,展现自己的决心。他向来喜欢弱小的动物——那些能激起他保护欲的小生命,因此我想,他虽然嘴上说讨厌照顾人,心底应该还是很喜欢学生的。
我们高中生,已经不是傻不隆咚的小孩,不会乖乖听信大人的话,大人们说起话来冠冕堂皇,却很难打动我们。关于这点,矶崎老师向来爱恨分明,有话直说,甚至会找学生大吐苦水,这样的个性让我们深有共鸣。大家常说,我们班充满向心力,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么一位“矶崎班导”。
“虽然是件麻烦的差事,但也只好跟它拼了,要是再搁置下去,搞不好会遭天谴呢。”
“是啊。别担心,我们三人一起来,一定三两下就能搞定。”
不只是老师,我也觉得应该要尊敬遗骨。这想法跟日本的传统观念极为近似,而“死”就是如此特别与敏感,既然骨头是“死”的具体呈现,自然也是一样特别,要是有所不敬,也许哪天会遭报应。
“那么,该从哪里着手呢?”
于是,我看着难以应付的大敌,抱着奋战到底的决心,回头徵询老师的意见。尽管有心要整理,可惜我能力不足,不知该从何下手。
“清册。”
“什么?”
“我们应该先搬出骨头,建立清册,由你们负责搬运,我来一一检查,有些保存不当的骨骼,可能需要另行修补。我建立清册时,会依照修补与否、教材价值、珍稀度来分类排序,有些骨骼重新封填树脂后,会更适合当教材,因此等下确认时,也可以顺便筛选出那些。你们认为呢?”
樱子小姐驾轻就熟地分析规画。今天,她难得带了常用的小笔电,其他还有用来扫除灰尘的柔软毛刷,以及维护标本的必备工具,全收在她的大提包里。
“就这么办吧。”矶崎老师也颔首同意。
“那么开始吧。”
樱子小姐轻笑道,一如往常拿出橡胶手套戴上,在手腕发出“啪”的一声。听到那声响,我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却把它当成是巴夫洛夫的狗那样的条件反射,并没放在心上……虽然事后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资料室难以进入,我们只能先从堆在最外头的东西开始搬,以开启后方大型不锈钢橱柜为目标。通往橱柜的道路,一样被箱子堆得水泄不通。
由于樱子小姐只收标本,因此我们得先检查箱子里装了什么。我打开刚刚搬下来的三个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箱,里头装的全是骨头,看来这位老师生前似乎是打算把骨头先全部取下再慢慢组装,这些骨头虽然是零散的,却以透明塑胶袋依部位分装,收拾得有条不紊。
“数量还真惊人耶!这么多的标本,全都是同一个老师做的吗?”
我打开其他箱子,小心翼翼确认内容物,一边向矶崎老师发问。
“应该是喔,那个老师叫佐佐木,我也只在照片上看过他,听过他的一些事迹。他似乎有些古怪,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呃……”
太巧了吧,岂不就跟某人一样?
“他每天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就是窝在理化教室不停制作标本,就算偶尔不在教室,也多半是去外头捡动物尸体。”
“喔……”
果然跟某人一模一样,我不禁噗呲一声。该不会喜欢骨骼标本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我憋着笑。
“听说某天,他带了头部已经开始腐败的动物来学校,把走廊跟理化教室弄到好一段时间都是臭的。我虽然也很喜欢动物,不过对死的可就没辙了……”
“是啊,如果是野生动物,身上搞不好藏了一大堆跳蚤之类的寄生虫。”
当时的状况恐怕很凄惨,但我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因为真的完全跟樱子小姐的情形一样。
“没想到也有昆虫标本。”
不过,那位老师跟樱子小姐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他还会做骨骼以外的标本。举凡昆虫标本,或是橡实等树果,各种曾经活着的生物,有的收在箱子里,有的封在玻璃箱里。或许是生物老师的身分,让他不同于只钟爱骨头的樱子小姐。
我同样将这类标本送到樱子小姐那里,问她有没有办法处理,而她倒是出人意料地点头。仔细想想,她毕竟是博学多闻的人,只是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但知识却是有的。
除了她,矶崎老师也很懂植物,因此植物类标本便由老师负责处理。他向来喜欢花,甚至每天早上带花到教室,认为自己跟花同立于讲桌前的身影如诗如画。
过了约两小时,我们终于抵达橱柜,里头的东西也一如所料,满满的全都是标本。
“嘿咻……”
我小心翼翼地搬出里头的箱子,叠了几箱,一次搬往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放到地上时,却因太沉重而摔出声响,“搬的时候小心点!”并挨了樱子小姐的骂。
“抱歉,这次实在有点重……这是什么的骨头啊?”
“应该是羊。既然没有角,大概是头母羊。”
“羊……那这个呢?”
怪不得这么重。我帮楼子小姐打开下一个箱子。
“这个嘛……应该是狗。让我看看那边那个。”
“狗吗……”
我搬来另一个箱子给樱子小姐过目,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一阵郁郁寡欢。
“怎么了?”
“没事……想到这可能是人类宠物的动物遗骨,有点感慨而已。”
我喜欢狗,虽然目前家里没养,最近却常跟樱子小姐家的海克特一起玩。这种属于人类忠实伙伴的遗骨,就是让我莫名排斥、不忍卒睹、觉得反感……
“何必感慨呢?这不也一样是家畜?差别只在于一种是食用,一种是宠物罢了。”
然而,樱子小姐纳闷地眨了眨眼。
“差很多啊。”我苦笑道,“宠物的骨头就是不太一样,会让人想起生前宠爱时的往事不是吗?你现在不就养了海克特,我记得以前还养过猫,对吧?”
我想起以前她跟我提过的事,记忆也与海报上的“Ulna”串在一块。樱子小姐摆在客厅里的猫骨标本,底下贴着的白色标签除了印有猫的学名,旁边还有个用引号框起来的“Ulna”。
“该不会……客厅那具猫骨就是?”我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Ulna就是我以前养的猫。”
但她只是点点头,对我的不悦浑然不觉,表情就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
“怎么了?”
“你把自己养的猫做成标本?”
“不然还能是谁?”
“哪有人这样……”
我自认很懂她,这次却不得不感到晴天霹雳。猫并不是樱子小姐杀的,她绝不会做这种事。但把过去心爱的动物尸体切割分离,用锅子煮熟,挑出骨头漂白,再用树脂组合固定……身为饲主的她,竟然有办法下得了手。
“……”
我一时哑口无言。我并不讨厌樱子小姐,甚至尊敬她,认为她虽然有些令人头疼,却不是什么坏人,但把爱猫制成标本的冷酷与麻木不仁,让我现在除了心生排斥,甚至瞧不起她。
“我不知道猫是怎么死的,但死法并不正常,所以才想确认看看是怎么回事。”樱子小姐似乎也多少察觉我的动摇,耸耸肩为自己辩护。
“确认……”
“它当时就已经死了。虽说是解剖,但它并没有因此受苦。”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口气一副若无其事,我这听众却感到头晕目眩。
“动物在做成标本前,多半都会先进行解剖,但Ulna的状况是为了调查死因而解剖,顺便制成标本。它是我做出的第一具完美标本,在那之前,我顶多拼凑买来的鸡或猪脚骨,或者偶尔捡到死去的黄鼠狼试着拼凑,却因为太缺乏经验,连形状都拼不出来。”
但把爱猫做成标本这种事,对我来说还是难以接受。
“你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
“解剖自己心爱的猫。”
我怀着某种悔恨、激动的心境,带着湿热的眼眶对樱子小姐问。她沉吟片刻,随后轻叹了一声。
“它死的时候模样很痛苦,我当时的确很伤心。”
“就这样?”
“不然还有别的吗?”
这下她又纳闷地眨了眨眼。
“把宠物做成标本,难道勾不起你任何回忆吗?例如那对前脚跟自己握过好多次手,那脑袋最喜欢让自己摸……”
但樱子小姐无法理解我的问题,微倾着头,面露难色,左思右想的同时,指尖轻抚手边一只拳头大的头盖骨。
“那是什么的骨头?”
“猫的。”
简短的回应,让我顿时语塞,对自己不经意的提问后悔莫及。类似愤怒的躁郁,不断由内心刺激着我。
“我去搬下一个来……”
至此,我也不愿再跟她继续谈下去了。我们意见不同是常有的事,价值观也相去甚远,就算心里早有底,我还是不禁再次对她失望。不论我再怎么与她亲近,以为自己触及内心世界,巨大的隔阂总是会突然竖起,让我痛切明白,自己跟她是永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离开樱子小姐身旁,返回资料室里工作,眼前视线变得模糊,一眨眼便有什么热流自脸颊滑落,但我吸着鼻水,将原因归咎于房里弥漫的尘埃。
不想再跟樱子小姐讲话的心情,让我更加专注于整理资料室,甚至没理会老师的休息提议,一个人默默重复着搬出标本、将图鉴与文档收进橱柜的工作。
橱柜一共有四个,我聚精会神地埋头苦干也得到相应成果。到了中午,老师开始嚷着要吃中饭,我也准备要整理第四个橱柜了。
“再稍微加把劲啦,好歹把这一柜整理完再吃。”
老师虽然“呃”了一声,但我置若罔闻。我想把事情做到一个段落再休息,再加上最后一个橱柜就在桌边,里头的东西也是最杂乱的,等吃饱喝足休息过后,我怕再也提不起劲整理它,那还不如趁现在精神集中时,一鼓作气先搞定。
“不然,老师你先去休息吧。”
“你不休息,我哪有办法休息。”
我没理睬一旁叹气的老师,从橱柜里拖出一个纸箱。
“嗯?”
这纸箱明显比之前的都来得重,抬起来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这箱是什么啊?”
打开一看,里头装的果然不是骨头。
“书?”
箱子里塞了杂七杂八的物品,信纸文件等物与书随便堆在一起,而且书本除了一般的文库,还掺杂一些装订明显不同,上头写着“旭川诗人会”的会刊与诗集,而其中有本由名为“夏月”的人所写的诗集《无香花》显然久经翻阅,整本书破损不堪。
“老师,有骨头以外的东西,该怎么处理才好?”
“我看看。”
这东西我处理不来,只好征求老师的意见,而老师一瞧纸箱后抬了抬眉,手伸进箱子里。
“有诗集、书……这边这封看来是信。”
老师单手拿起几本泛黄的文集,随手翻了几页,一张褪色对摺的照片从中飘落。我捡起那张夹在文集里的照片一看,里头是两名年轻女性,面容有些神似,不知道是不是姐妹。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随手翻到背面,上头以娟秀的字迹写了这么一句诗。
“真奇特的诗,这是佐佐木老师写的吗?”
我虽不懂其中意涵,但又是尸又是肠的,显然不怎么普通,那股慑人的气魄,与字迹的印象南辕北辙。
“这应该……不是老师的字。”
矶崎老师也看了照片和背后的文字,然后拿起一张箱子里翻出的明信片。
“你看,字迹跟写这封信的人很像。”
“啊,真的耶,原来如此。”
那是一封只署名“夏子”的图画明信片,内文也只有短短一句“别来无恙”,字迹的确跟照片背后的很像,特别是“来”字最后那长长的一撇。
那佐佐木老师的字迹又是?我虽然想查证,但纸箱里装的显然是私人物品,随便乱翻不太妥当,而矶崎老师大概也这么想,把明信片放回原位后合上纸箱。
“那这本又是什么啊?”
我赶紧拿起老师刚拿出来,忘记放回去的文库小说。没了书皮,被太阳晒得又黄又旧的文集,上头写着“寄生木,德富芦花”。
“我也不清楚内容,记得是个以旭川为背景的故事……等等,之前校外教学去北镇纪念馆,你没看那个展览墙吗?”
“北镇纪念馆……是指自卫队的那个吗?我那天感冒没参加,所以没看过。”
老师突然提及此事,说纪念馆里有个区块,以展览墙介绍与旭川有关的作家,可惜我那天因为感冒没参加校外教学。北镇纪念馆就在护国神社再过去,须田博球场旁边不远处,我跟爷爷偶尔去看火腿斗士队的球赛时会经过,但就只是经过,不曾进入。那地方离我家太远了。
“对喔,我都忘了。大家那时还笑说,你一定是远足前高兴得睡不着才感冒。”
“我又不是小学生,那次只是单纯夏天着凉。”
一想到保存旭川历史的纪念馆由自卫队所管辖,我不禁觉得,旭川真不愧是以军事都市崛起的城市。
“我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内容似乎是真人真事改编的恋爱悲剧。我对这种故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老实讲,别人的恋爱关我什么事?”
“嗯,我也不太喜欢……”我边说边翻了几页,不愧是早年的作品,对我来说太深了。
我并不特别讨厌恋爱小说,但也不会特地去看那类文字。这本书虽然勾起了我的兴致,但听老师说内容悲情,再看到这艰涩的文体,顿时浇熄了我的兴致。
“他是这作家的粉丝吗?”
“谁晓得?既然这些属于私物,还是交给他的家人吧,里头应该有些重要物品。”
“也是。”
我看着封底,发现上头草草写上“在春光台”几个字。既然是心爱的书,就别在上面写字嘛……我这爱书的人边想,边把这本《寄生木》放回纸箱里,叠起箱盖,封牢箱口,搬到旁边搁着以免挡路。
“我们还是先吃饭好不好?”老师喘口气说。
“好吧。”
打开这个纸箱,也耗尽了我的专注力。我叹了一声,来到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而她正聚精会神忙着打清册,所以我们又等了将近十分钟。
今天的午餐是婆婆的特制便当。一提到炸的,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想到炸鸡肉,但在北海道却有各种不同版本,其中炸章鱼脚更是与拉面沙拉并称家庭居酒屋的必备菜色。提到家常菜,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是炸羊肉跟炸鲑鱼,虽然这两样说穿了,就只是裹上面衣的炸物,却是很可口的一道菜色。
而今天的便当菜里就有炸羊肉,做法只是拿腌过的羊肉裹上太白粉后油炸,不但步骤简单,炸时不必用太多油,也不需要什么事前准备,因此我妈也常做,在我家比炸鸡肉更常见。
切得比鸡肉更薄、腌渍入味的炸羊肉,即使放凉也一样好吃,虽然酱料过油后的独特焦香里掺杂了一丝羊肉特有的臊味,对喜欢羊肉的人来说却是种享受。这样的炸菜刚起锅时最酥脆可口,放久后油脂渗入面皮里,软软的口感也别有一番滋味。
咬一口炸菜,配上一口饭团,合起来真是人间美味,特别是婆婆的饭团,咸味与紧实度都恰到好处,一入口便自然松解为粒粒米饭。
好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炸菜、饭团、炸菜、饭团的循环里无法自拔,恨不得午餐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只是我,矶崎老师也赞誉有加,至于樱子小姐,只应酬性质般动筷夹了几下,便回头制作清册,让人怀疑她到底吃过了没有。我猜,她大概只是想把肚子留给之后的蛋糕。嘴上说归说,她心里还是很怕婆婆发火的。
“如何?”
而她那份继续留着也是浪费,我只好拿起第四个饭团,来到樱子小姐身旁看着萤幕问,这才想起自己在跟她冷战,出口的话却已无法收回。看来人在酒足饭饱时,真的很容易掉以轻心。
“除了美妙,没第二个字可形容。”
我是来问进度的,但樱子小姐显然会错意了,只见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将滑鼠上下滑动展示她的成果,也就是那串标本清册。
“能读这间学校,你应该感到骄傲。”
樱子小姐一脸陶醉,兴奋得脸颊泛红,歌功颂德般地对我说。
“我会的。”
你够了喔!我虽然傻眼,一看到樱子小姐的开心样,先前的愤慨又逐渐淡去。
本来打算吃完饭后放松一下,看到樱子小姐这么认真打清册,想摸鱼也摸不下去,只好跟着矶崎老师随便喝几口饭后茶,便回到自己岗位上。
第四个橱柜实在棘手,加上文档众多,瞎忙一番之后,我发现这些不是我能应付得来,只好从原先的橱柜转战其他位置,整理那些塞进桌下和堆到书概上的东西。遇见那个箱子,则是在将近下午四点,杂物已大半收拾完的时候。
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我,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大木箱。
“这件还真大啊。”
我记得这箱子本来放在第三个橱柜上,事前说大件物品留到最后再处理,加上箱子又摆在高处,因此直到刚才都没去动它。这东西迟早得处理……我边想边试着打开它,发现原来上了锁。
“咦?”
盖子发出喀喳声,拒绝我的开启。锁起箱子的是传统的挂锁,这个木箱也不同于其他箱子,沉重而古老,还刻上类似家徽的印记,就像是小一寸的旧式衣箱。面对这上了锁的箱子,除了撬开锁,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老师……能来一下吗?”
“嗯?”
“那个箱子锁住了。”
我告诉老师衣箱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我问樱子小姐有没有在先前搬出的东西里看到什么钥匙,她说没看到,随后也来到资料室。
“嗯……只好原封不动交给他的亲人了。”老师低语。
“不知道装在里头的是什么?可能也是骨头?”
如果是骨头,他亲人收了也头疼吧,从大小来看,这箱肯定是大型动物的骨头。
“可是就这样撬开也不太好。”
正当我们议论着,蹲到衣箱前的樱子小姐,竟然把原先锁着的箱盖掀开了。
“樱子小姐?”
“怎么了?”
“还问咧……”
樱子小姐望着呆然若失的我与老师,轻耸肩膀。
“我爷爷生前常搞丢钥匙,这种老锁其实构造十分简单,只要掌握诀窍,任何人都能轻松打开。”
她不知何时,手里掐了根大头针。
“就算这样……”
未经同意就把上锁的东西打开,真的没问题吗?我跟矶崎老师面面相觑,但樱子小姐没理我们,毫不客气地往箱内一看。
“……”
很快地,樱子小姐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从箱里取出几枚小骨片,一一排到桌上。
“怎么了吗?”
在那当下,我听到她的叹息,想说尘封在箱里的肯定是什么精美标本。
“这、这是……”
跟着老师探头往箱内一瞧,我却被吓得一时停止呼吸。
“人、人、人、人骨?”
矶崎老师更是一屁股摔到地上,浑身直打哆嗦。
“没错,它拥有颏骨(下颔骨),所以不是猿猴。颏骨是人类特有的部位,就连DNA与人类最相近的黑猩猩都没有。”
樱子小姐丝毫没受惊,语调甚至有些高亢,充满慈爱地拿起头盖骨,轻拂下颚的突起部。白色骨粉离开干涩的遗骨,飘舞在空气中。
“啊……怎、怎么会……”我的双腿跟着失去力量,“怎么可能……”我简直无法置信。
“竟然连人骨都有……这未免太……”矶崎老师也同声低吟。
我们已经见识了满屋子的骨头,深刻感受到佐佐木老师对骨头的热情。看得出矶崎老师觉得他太走火入魔,但我因为先认识了樱子小姐,虽然觉得这人古怪,却又有种亲切感。
但要是他连人类骨骼标本都做了,这就未免太踰越常轨了。樱子小姐排在桌上的骨骼看来是脚趾骨,重现于桌上的脚底板形状,让我看得一阵头晕目眩。
“别这么说,要是眼前有那东西,我也会有股冲动,想把它变成标本。”
樱子小姐拿着头盖骨,转身望着惊愕又心慌的我们,不当一回事地说了。
“‘那东西’是指……”
她指的应该就是人类的尸体。的确,以樱子小姐的个性,难保不会真的动手,但人类跟猫可是不一样的——即使两者同为生命。我刚刚认为把自己养的猫制成标本,跟杀了自己的猫同罪,看来这想法是不对的,因为,杀人跟把人制成标本的罪状并不一样。
再说,老师他是怎么得到这具遗体的?就算不是犯下杀人,而是从某处弄到死人,少了一个人,事情不可能不闹大。如果他设法摆平了一切风波,反倒让事情更加弥漫着犯罪气息。
就算获得当事人同意,对方大概也是自己认识的人吧?我不认为有人会答应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自己的尸体上下其手,也就是说,佐佐木老师亲手把自己的朋友化为一堆白骨。
“这未免太异常了……”我艰涩地挤出话语,“不管有什么理由,对人类遗体下手,都太反常、疯狂了。”
听我这么说,樱子小姐蹙起眉头。
“小弟,如果今天对象换成法医,你还说得出相同的话吗?”
“咦?”
“为了倾听死者之声,获得真相以伸张正义,法医也会对尸体下手,当中同样带着来自求知欲的冲动,即使如此,你依然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正常吗?就算佐佐木老师做了人类标本,跟法医所做的又有多大差别?”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地点醒我,话里却听得出一丝愠怒,我这才发现自己连带侮辱了她最尊敬的叔叔。然而,纵使樱子小姐说得有理,我还是难以接受把人类制成标本的行为,于是垂下了头。
“而且……这应该不是佐佐木老师自己下手的。”
“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我的推测,你看,这头盖骨上看得出有热血肿,这样的徵状偶尔会发生在脑溢血的人身上,但通常都是在火葬时,头部受到火焰直射所造成。”
“火葬?”她要我看,但我根本不想看。对于她提到的火葬,我则是有些疑问,“咦?火葬不会烧得这么完整吧?我奶奶那时烧出来的骨头比这更小更碎,几乎都化成灰尽了。”
奶奶过世至今不到三年,那段对抗病魔的日子,以及葬礼时的种种,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医生宣告死亡的当下,我感觉自己彷佛失了魂。当时的悲痛,以及看到奶奶火葬结束后,化为小骨片的失落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啊,近年来的确是这样,特别是卧病在床的年老妇女,骨骼又更脆弱,在最近火葬场的强大火力下,当然是面目全非。火葬这种事,虽然没办法依每个人调整火力,但也只能转念想想,总比烧得半生不熟要好多了。”
的确,收到火化不完全的遗体,同样教人看得不忍心,我能体谅火葬场无法微调火力,可是,身为往生者家属,看到自己的亲人连遗骨都不留原形,实在是有无尽的伤感啊。
“这骨骸的主人应该还没那么老迈,但同样是女性,这点可由尾骨上方的耻骨下角来判断——欸,跟你的宝贝学生解释一下。”
突然被樱子小姐点名,矶崎老师苍白的脸转向我。他似乎很不舒服,手捂着胸口,拉下口罩大口喘气,试着调整呼吸。
不知道是为了樱子小姐,还是为了我,又或者是为了生物老师的面子,矶崎老师最后还是忍着人骨带来的恶心感,对着我轻扬嘴角,似乎是在装笑脸。
“是……男性的耻骨下角约为七十度,但女性是九十度。”
——答对了!樱子小姐弹响手指回应。矶崎老师皱起脸,抽动嘴角装出笑容,但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并梳理浏海。
“由骨盆来看,这是女性遗骨,而且可能生过孩子。至于年龄……耻骨交接处留有模糊的平行线,估计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樱子小姐左手拿着头盖骨,腾出的右手忙着检查骨盆。大概因为是人骨,不必分部位也能看得懂,因此这具骨骼是杂乱无章地收在木箱里。
樱子小姐从箱里取出各种骨头,开心微笑,就像小孩从玩具箱里找积木那般轻松自在。
“你知道这黑色部分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没好气地答道。
“这么干净的遗骨,应该不是死于火灾,但也不是以一般制作标本的方式取出,而是以适当的火力、经长时间火化而成。另外,此人生前似乎罹患癌症,而且还撑到了末期,这炭化的黑色部分就是癌细胞扩散的痕迹,我认为这遗骨是数十年前火葬技术尙未发达时留下的,所以才看得出这些细节。”
我本来对她把玩骨头的行径哑口无言,听了这番讲解后才松口气,知道她其实是在分析骨头。
“也就是说……这是火葬后的遗骨,只是没供在坟内,被老师收进箱子留在身边,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她点头。
“所以,这并不是刑案?”老师也松了口气。
听大家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就算如此,把人骨收在这种地方,也未免太过反常。
“小弟,电话给我。”我杵在骨箱前茫然若失,樱子小姐语带叹息,手伸到我面前,“我们还是报警吧,这骨头总不能继续放在这里。”
“唉,这下麻烦了……”
听她这么说,老师这下脸皱得像个苦瓜,泫然欲泣地说要去报警,离开教室走进教职员室。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开溜,结果他还真有此打算,却被训导主任拦下来臭骂一顿,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