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冈先生的书房在二楼。这间房子不只大,设计更具有深度,由长长的走廊贯穿其中,依藤冈先生所言,书房就在走廊最深处,一个大壁橱的正对面。
“我很容易因为杂音而分神,因此把书房盖在远离婴儿房与卧房的位置。”
我们在藤冈先生的带领下前进。藤冈太太此刻嘴唇紧抿,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就是这里。”
不久,藤冈先生站到一扇黑门前,樱子小姐以手势示意他开门,藤冈先生显得有些不悦,但还是依她的指示开了门,准备进屋时,却又被她拦了下来。
“别靠近。”
“咦?”
“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呃,可是……”
“里头可能不安全。”
樱子小姐说得直截了当,让我身后的藤冈太太听得倒抽一口气。只见樱子小姐瞥了她一眼,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伸了伸手指,打算进屋里去。我一见状,急得拉住她的手臂。
“小弟,别碍事。”
“不,既然危险,我更不能让你进去。我去吧!”
话刚说完,内海先生便说:“不不不不不……”挺身介入我俩之间,“既然是危险任务,当然要由警察出马!”说完敬了个礼。
“你们这些人实在……”
樱子小姐无奈地瞪着我们,发现我们是认真的,只能轻轻叹气。
“好吧,尽量别吸进东西。”
“吸进东西?”
“没错,找个手帕捂着口鼻。”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借给樱子小姐的手帕,捂住口鼻。手帕擦过海克特的口水,狗臊味比想像中重,至于内海先生,更是连手帕都没带。一旁的藤冈太太看不下去,拿出整盒抛弃式口罩给我们用。
看到我们戴口罩,藤冈先生干脆也跟着戴了。一旁的藤冈太太嘴上没说什么,眉头倒是皱得很紧,似乎不希望自己的先生再这样冒险。
“那幅画就在书桌后面。”
藤冈先生的书房收拾得井然有序,各种文件卷宗全收进文件夹里,黑色笔记型电脑与桌上型电脑各一台,整个房间依然是黑色世界的主宰,就连桌上的地球仪都不例外,是黑白色调的金属制品。
在书房里唯一绽放色彩的,就只有挂在书桌后头墙上的风景画。
“就是这幅画啊?”内海先生问。
“是啊,最早是我曾祖父的宝贝,经过爷爷与伯伯之手代代相传,最后由我继承下来。听他们说,这是好几世纪前的作品。”
“好美的绿色啊。”
这幅画很美,美得实在不像凶画,蓊郁森林的一株倒木上,洒下一道日光,鲜明映出满布苔藓的树皮。画里没有生物,只充满了肃穆的静谧,像是能为观者带来一种庄严、祥和的心境。
“那叫舍勒绿,在翡翠绿问世前,绘画的绿色颜料都是使用这东西。这幅画应该是十八到十九世纪间的作品。”
“这东西对身体有害吗?”
“这是砷化合物。”
“咦?砷指的是……砒霜成分的那个砷吗?”
樱子小姐淡淡回答我的问题,我吓得转头面对藤冈先生,而他也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藤冈太太更是面无血色地搂着海克特的颈子,彷佛随时都会昏过去。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颜料成分里含砷并不稀奇,它虽然在现代是毒物,从前却是常见的药物,不管裙子的染料或是美白化妆水,里头都看得到它的踪迹。再说,这含绅的颜料,并不是这次的问题所在。”
樱子小姐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想把墙上挂着的画取下,我跟内海先生赶紧上前换手。这辈子头一次搬画,超乎想像的沉甸感令人大吃一惊,但这重量恐怕跟画没太大关系,而是来自豪华气派的画框。裱框真是门学问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派年轻演员到意大利当短期裱框学徒的节目,想起那令人敬佩的专业手艺。
我们小心翼翼,把画放到书桌上。由于徒手搬画,此刻我恨不得赶快把手洗干净,但更担心樱子小姐乱来,因此想走也走不开。而内海先生似乎也和我一样,一边盯着樱子小姐的一举一动,身后的手也不停在工作裤上抹着。
“你刚刚说,这幅画以前从来没挂出来过?”
“是啊,是最近才拿出来的。”
“不是我爱嫌,但你对画的保管未免太过草率,九月是一年当中最多雨的月份,在连日的影响下……”
樱子小姐翻过画。
“啊……”
定睛一瞧,画框内泛着一片白白、毛毛的污渍。
“这是霉菌。画框里面很容易因为结露成为霉菌滋生的温床,帚霉属的室内霉菌,恐怕就是对画下诅咒的罪魁祸首。”樱子小姐先卸下画框的内里,确认霉菌已经侵蚀到画的背面,皱起眉头把画框装回去。接着,她来到房间的窗口,“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这幅画恐怕使用了大量砷化合物,只要进入夏天等多湿多霉的季节,就会产生砷化氢。你是不是常常闻到房间里弥漫着类似大蒜的气味?”
“听您这么一说……”藤冈先生点点头。
这间前卫的住宅,就连窗户也与众不同。樱子小姐费了番工夫才打开窗户,导入新鲜空气,漂亮的黑发也随风飘逸。
“呼吸器官发炎,皮肤角化……这些都是砷中毒的症状,而你的指甲也证明,砷正侵蚀着你的身体。我曾看过古书记载,砷中毒的人骨带有紫色斑点……怎么样?你叔叔的遗骨上有斑点吗?还是说,那只是从前的迷信?”樱子小姐摘下口罩,深吸着清新空气,随后转过身子,靠在窗边面向我们,“你叔叔死时,也正值东京的梅雨季,他生前也将这幅画挂在身旁,对吧?”
“您说对了……他没把画挂在自家,却挂在工作用的租屋处。”藤冈先生再次点头。
“砷中毒一旦慢性化,除了导致皮肤角化,还会造成呼吸与消化器官病变,甚至诱发癌症。另外,毒物造成的中毒对肝肾负担很大,我记得你的叔叔也是死于肝硬化?”
“对,叔叔就是因为这幅画才?”
“我没验过遗体,无法肯定,但可能性确实存在,事实就是,你身上也出现了砷中毒症状。”
“竟然有这种事……”
藤冈先生无力地跪到地面,双手遮面,发出低沉苦闷的呜咽。内海先生手搭上他的肩膀,要他离开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你的症状还很轻微,只要赶紧把画扔了,或是改变保存方法,接受适当治疗,一切就没问题了。不用担心,你死不了的。”
见到丈夫蹒跚走出房间,藤冈太太抱了上去。藤冈先生脸埋进妻子那垂着柔丝的后颈,紧紧地抱住她。
“总之,这就是你身受的诅咒之一。这次你可得好好感谢朋友与妻子,要是再这样下去,你恐怕就要成为凶画的牺牲者了。”
“之一?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吗?”藤冈太太泣声问。
“是的,也就是你先生的家族。你们家族的男性常常因心脏病过世,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向来好端端的,却突然就撒手人寰?”
“是的,没错。家父做了健康检查,出炉结果一切健康,却在两个月后过世了。”
樱子小姐追问藤冈太太与先生,并翻找垃圾桶,把碎纸机裁过的废纸全倒到地上,接着拔出垃圾袋,塞进画并封住袋口。尽管毫无密闭性可言,但应该还是比挂在墙上好多了。
“这只是我的臆测,但他的死因恐怕是所谓的失望病。”
“啊?樱、樱子小姐!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我惊呼。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因压力而猝死的案例的确存在。人受到巨大压力刺激,肾上腺会暂时发达并分泌大量皮质醇,几个月后却会陷入萎靡不振。肾上腺皮质的内分泌一旦断绝,会带来严重的生命危险。”说着,樱子小姐摸向自己的剑突一带,大概肚脐再上去一点的位置,肾上腺应该就在那里头。“此外,大量的皮质醇会大幅提升心血管疾病的发作风险。接下来是我的猜测,你的家族在遗传中,恐怕有冠状动脉方面的问题,例如分布不佳,甚至根本少了一根……这些都不是罕见症状。你那十多岁就过世的叔叔死于棒球比赛途中,冠状动脉就算异常,平时也不会影响生活,不过要是激烈运动,就会给心脏带来重大负荷。”
“冠状动脉?”藤冈先生蹙起眉,晃了晃脑袋,“不可能!我跟父亲都做过健康检查,医生也说没有异常!”
“很遗憾,凭一般健康检查,是验不出那些问题的。要想查出端倪,只能透过电脑断层扫描,由3D影像来判断,或是注射显影剂,做冠状动脉显影检查。”
“竟然有这种事……可是他们全都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
藤冈先生握拳,贴着心脏附近继续追问,樱子小姐耸了耸肩。
“皮质醇的分泌量虽然有个人差异,但男性一般要比女性来得多。女人这种生物,对压力的耐受性似乎异常强大,反倒是男人,有时甚至会承受不住失恋的打击,而死。”
说完,她笑了,而且是不怀好意的笑法,害我这下郁闷起来,心想这可一点也不有趣。樱子小姐肯定不曾体验过失恋的痛苦。
“此外,既然是青壮年男性,想必也有不少工作方面的压力,他们过世的年纪相对较轻,也就不足为奇了。”
的确,我听说男性的自杀率比女性高,统计上约为2:1,而这的确是因为女性自杀动机以健康方面问题居多,男性却是工作与经济方面因素占极大多数。
“工作压力吗……”口罩底下,传来藤冈先生沉重的叹息,“我的父亲……是在一九九一年走的。”
他手扶着额头说道,我不明白这年份的意义,于是等着他的下文,樱子小姐发现我会意不过来,缓缓摇了摇头。
“是泡沫经济破灭的隔一年。”
“啊……”
听到这儿,我也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了。随后,樱子小姐指示我们离开房间,自己也来到外头。
“只要知道原因,就能防范于未然,这就是你的另一道诅咒。这下你明白了吗?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所以用不着担心,你死不了的,什么超自然诅咒,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樱子小姐面对走廊上相依而立的藤冈夫妻说道,只见藤冈太太噙着泪水点了个头,轻抚先生的背。藤冈先生吁了一声,也同样哭着,但想到他这些日子所背负的,就算哭上一整个月,或许都不过分吧。
“懂了吧?所谓的诅咒追根究柢,就只是这么回事罢了。你的家族或许有短命的倾向,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早死。人们喜欢将重复发生的巧合穿凿附会,要是你的家族确实有遗传性的心血管异常,那么由机率来看,会有几人因此丧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即使机率再低,只要可能性存在,就有机会发生匪夷所思的怪象,而种种巧合日积月累,便造就出人们荒谬的妄想,也就是所谓的诅咒了。”
说完,她抽出塞在后裤袋里的名单,随手撕成碎片。走廊窗户吹进的风,让白色影印纸随之飘舞,在地板上卷出小小的漩涡。
“这下明白了吧?你完全没必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是不可能死的!”藤冈太太离开先生,以坚定的口吻说,“诅咒根本不存在!我们会活到长命百岁,看着希美生子生孙,当上曾祖父曾祖母!”
“美幸……”
两人热泪盈眶,一旁的内海先生也呢喃道:“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并流下泪来,看得我不禁苦笑……并从口袋里掏出带有狗味的手帕,交给这教人无法讨厌的善良警察。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到医院一趟吧。”不久,哭肿双眼的藤冈太太,笑着拍了一下先生的手臂。
“借我打通电话吧。我叔叔有个朋友是心脏内科医师,这件事交给他准没错,我会一并在电话里说明砷中毒的事。”樱子小姐说完,回头瞧着那幅画,“至于它,可以找画廊商量,看能不能连裱框一同修复。这幅好画要销毁实在可惜,我想一定能找到其他的解决办法。”
“也好……不过这张脸实在出不了门,我先去洗把脸。”
藤冈先生举起黑外套的袖口,边拭泪边说,脸上依然泪糊糊的。
“哈哈哈,瞧瞧你哭成什么样子。”
内海先生又哭又笑,笑声有如池塘的涟漪,在众人之间荡开,只有海克特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充满好奇地瞧着我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