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的木板拆下来后,透进来的光线让人能够看清部分房间,但还不够。加利克瑟打电话从富兰克林县治安局调用燃气发电机和一对500瓦的石英灯。
眼下,屋里的光线让劳拉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老照片里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历史书上的那种。
起居室——客厅——让劳拉感到压抑。锡质天花板、老式吊灯、暗色家具、酒红色天鹅绒窗帘和帘下悬垂的洁白蕾丝。所有东西都装饰这都与流苏、褶皱、垂饰或绒毛。壁纸是暗色的。地板上铺着一大块东方地毯。墙上有几幅椭圆形肖像,装在老式的椭圆形玻璃镜框中。古董无处不在:贴瓷片的壁柜,软垫圆凳,靠背长椅,脚凳——
如此之多。
软垫圆凳,靠背长椅……如今人们已不再使用这类词语:这是间十九世纪风格的房间。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室内的陈设,应该是“讲究”。
“天啊”,加利克瑟喃喃道,“这儿真像一个博物馆。”
劳拉注意到,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复古样式的缝纫机,旁边一张稍矮的桌子上还有另外一台,看上去和头一台完全一样,但尺寸较小——是给小孩子用的吗?
劳拉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打开了各色家具上许许多多的抽屉和壁橱,里面塞满了线轴、线圈和卷尺,她感到喉咙发干。
戴尔·伦迪和母亲一同缝纫,这是他们母子间的美好时光吗?
但劳拉仍感到很困惑。
这间屋子让她困惑。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本很旧的《圣经》,似乎常被翻看,内页写着,“艾琳·戴维斯的《圣经》。”
戴尔·伦迪母亲婚前的姓名。
这房子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好像劳拉只要闭上眼睛再次开,一切就会消失,只剩下一所荒废的房子,窗户仍被木板封起,墙面石膏开裂。
她用食指摸了摸椭圆形的红木桌子,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但除此之外,房子其他地方是整洁的。屋里只有这层灰尘能证明戴尔·伦迪已经很久没过这里了。其他的一切,都整齐庄重地摆在那儿。
像个神龛?
劳拉弯腰看看红木桌底面:伊森·艾伦——家具店的名字。
不是古董家具,只是仿制的古董。
劳拉用手电照了照天花板,可能是压制过的锡皮做的,或者是像压锡的塑料。
劳拉走出客厅,一路留意着脚下。
她往一间卧室里看了看,在这里时光也仿佛凝结了。里面有一张单人床,铺着饰有蕾丝孔洞的维多利亚式床单,一床羽绒被和几个缎面枕头。房间里还有一匹木马、插在高花瓶里的巨大的干花花束,以及飘窗台上的洋娃娃。
这是个小女孩的房间,但戴尔·伦迪是独生子。
往前,走向离客厅更远的地方。
是个男孩的房间。有《星球大战》主题的床单和七十年代的海报。抛光的地板上有一块钩针编织地毯。墙纸是浅蓝色的,印有牛仔和印第安人。
房间里很暗。劳拉心里升起一股冲动,她走到窗边,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小心拉开窗帘帷幔,她没猜错,这是不透光的窗帘。
戴尔·伦迪已经用胶合板封住了窗户,又加了一层不透光窗帘。为什么?似乎为了让这个房子成为秘密,似乎这个房子让他难堪。或许小时候,同学骂过他“妈宝”?
但他是在家自学的——远离其他孩子。
那是因为孤独吗?
走廊的尽头是主卧,劳拉猜想。
她打开门。
每面墙上都挂着照片,玛丽莎·德·塞鲁正从照片里凝视着她。
照片有各种尺寸,甚至有放大到海报尺寸的、模糊不清的照片,一张接一张的照片,从地板贴到天花板,大多是黑白的。照都是同一个女孩,大多是抓拍,照片里的女孩没有摆姿势,甚至没有看镜头。许多照片聚焦在她的脸上。大多数照片都拍的很好,很专业,用的是长焦镜头。这些照片记录了一个女孩在小镇阿巴拉契科拉的生活,她对被偷拍一无所知,好像被狗仔队跟踪一样。
这些照片都有折痕,似乎曾被不断揉在一起,又不断展开贴起来。
劳拉把加利克瑟叫进来。
“你怎么看?”
“该死的。戴尔·伦迪显然喜欢她,对吧?”
“所以这确定无疑是玛丽莎·德·塞鲁了?”
“哦,我想是的。她是明妮。”
“明妮?”
“大家都叫她明妮。”
劳拉走到最近的那面墙,“她不知道戴尔·伦迪拍了这些照片。”
“这说不通啊。”
“或许说得通。在我看来,戴尔·伦迪为她着迷。”着迷得重返这座小镇,假装是她的家人吗?在职业生涯中,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也见得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地方已经被封闭了很久,有些霉味儿。
“嘿,看看那个。”加利克瑟指了指一个塞满书的书架,“末尾的那本,看起来像本剪贴簿。”
劳拉走到书架旁,轻轻拿出剪贴簿,上面覆着厚厚的一层灰尘。这剪贴簿很便宜,戴尔·伦迪应该是从杂货店买的。封面上是一朵亮黄的向日葵。
劳拉打开它,小心翼翼地防止弄脏。劳拉首先留意到的是:它只用了不到四分之一。
前几页是玛丽莎·德·塞鲁拍得最好的照片。玛丽莎有一张心形脸,皮肤苍白,金发碧眼,神情庄重,像一个天使。
然后劳拉看到一张泛黄的剪报,她认出这是《新时代》关于德·塞鲁一家谋杀/自杀案的文章。她翻了一页,看到报纸第二页的照片也被剪了下来,上面是一副表面放满水仙花的白色棺材,正被抬进教堂。
剪报边缘有褪色的墨水字迹——劳拉猜是戴尔·伦迪写的——“骗子!”。
劳拉做了记录,提醒自己要做笔迹分析。
加利克瑟局长弯腰看着,“他写这个是什么意思?”
劳拉马上就知道,有时,在查案过程中,真相会这样突然浮出水面,“他不相信玛丽莎·德·塞鲁死了。”
“什么?他为什么那么想?”
“葬礼上的棺材是封闭的。他也许认为玛丽莎逃掉了。”
“逃了?”
“呃”,劳拉想起萨福德的贾德谋杀案发生后的新闻报道,每个人都怀有希望,以为其中一个孩子逃掉了,但事实上那个孩子一直躺在房子底下,已经死了。
“他一定是妄想”,加利克瑟说。
“人们都说爱情是盲目的。”
“什么?你是说他爱上一个十二岁的女孩?”
“这很奇怪吗?你说他那时有多大?”
加利克瑟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我猜是十几岁的青少年吧。”
“可能不比玛丽莎——明妮大多少。”
“但她没有逃掉。每个人都知道。没人能那种情况下逃掉——亨利在房子里开了枪。”
“报纸没有发布任何犯罪现场的照片。”
“是的,当然没有。”
“没有审判?”
“没人起诉。当事人都死了。”
“我猜伦迪不愿相信,因此他没有相信。人们怎么说来着?感觉即事实。玛丽莎逃掉了——对戴尔·伦迪,这就是事实。”
“但我们不能肯定。”
“是啊。”劳拉又翻了一页,她手中的纸张脆弱易碎。这是另一篇关于案件的简短报道。劳拉快速浏览了一遍——没什么新内容。
但同一页背页的内容莫名其妙。
这是一份温哥华的报纸上的小新闻。
阿劳湾一女子受伤,同居男友被控谋杀
阿劳湾一女子明妮·帕廷,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人,在昏迷了半年后,于今日去世,她的男友罗伯特·刘易斯因此背上谋杀罪指控……
劳拉快速地阅读着。二十八岁的明妮·帕丹受伤十分严重,在救治六个月后因重伤身亡,留下十三岁的女儿和五岁儿子。明妮·帕丹年轻的生命中还有另一次创伤,她的女儿基姆两年前曾被绑架过,绑架发生在温哥华一家沃尔玛超市,当时他们正在采购日用品。悲剧发生后不久,孩子就在几英里外被找到了,是个出租车司机救了她。据出租车司机说,他在煤气镇街区搭载了一个神色紧张的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哭着告诉司机那人不是她爸爸,然后那个男人跳车而逃,消失在人群中。
巴基斯坦司机描述此人“并不强壮,长得像个同性恋”。
劳拉想,是同性恋?还是外表柔弱而已?毕竟是在母亲身边、学着缝纫长大的家伙。她大声说,“他怎么会认为这个女人是明妮?”
“伦迪吗?”加利克瑟盯着她,“你认为他跟踪那女人到温哥华的?就因为名字?”
劳拉这会儿思维十分敏捷,“我的想法是,戴尔·伦迪绑架了那个女孩。”
“我以为爱的是明妮本人呢。”
“我知道。”这说不通,还缺了什么。或许不是他。或许他没有一路追着她到温哥华。但劳拉觉得奇怪,住在弗洛里达州阿巴拉契科拉镇的人,如何得到了加拿大阿劳湾的报纸。劳拉好奇,阿巴拉契科拉镇有多少人知道加拿大有个阿劳湾,反之亦然。她自己以前也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劳拉说,“一定有联系。”
“你觉得伦迪是在追踪他能找到所有叫明妮的女人?”
“不管怎样他追查了这一个。”
“这太疯狂了。他怎么会认为这是明妮·德·塞鲁呢?”
“我不知道。”劳拉的心思完全在那起绑架案。如果是戴尔·伦迪干的——劳拉觉得一定是他——他应该正在追踪明妮,为什么要绑架这个女孩呢?
他喜欢小女孩,只能是这个原因。或许他在寻找明妮,然后看到了她的女儿。
戴尔·伦迪是去找明妮的,这是唯一能讲通的可能性。“如果你认为自己被骗了,你爱的女孩逃走了,你会怎么找她?”劳拉问加利克瑟。
“这太难以置信了。”
“我知道,但想想沙皇的女儿阿纳斯塔西娅的故事,很多人相信她逃走了,他们甚至还根据这个传言拍了部电影。如果你认为明妮逃走了,你会做什么?”
“我想,我会和她的家人联系——如果她还有家人的话。”
“你知道她家人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别处搬来的,但听他们的口音,距离应该不会太远。”
“那为什么戴尔·伦迪会花这么长时间呢?”劳拉说。
“什么?”
“为什么直到1998年戴尔·伦迪才开始寻找明妮?”
劳拉看了眼剪贴簿,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了,似乎戴尔·伦迪不再剪贴东西了,又或者他用了一个新的。
劳拉盯着封面上的向日葵,向日葵放在一个蓝绿色水罐里。透过水罐后面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在俯身犁地。劳拉想杰伊·拉姆斯可以用图像识别软件来确认水罐、男人、骡子和犁。
“网络”,劳拉说。
“什么?”
“戴尔·伦迪在网上找到了明妮。”
“他如何做到的?”
“他用谷歌搜索,或者用其他搜索引擎。他很可能发现了许多明妮,然后一层层筛检下来。”
“怎么筛选?”
劳拉耸了耸肩,“年龄,肤色,身高——或许他知道如何从驾照获取信息,或许他雇了一个私人侦探。不管什么原因,他注意到这个明妮,或许是因为帕廷这个名字。”
“有道理。帕廷是个法国名,德·塞鲁也是个法国名。”
“或许他找到了明妮·帕廷,发现她曾在美国生活过。”
“这太疯狂了。”
“他1988年到了温哥华,然后带走了她女儿。”
“你不能肯定。”
“是啊,我不能肯定。”
加利克瑟挠了挠头,“你认为是戴尔·伦迪杀了明妮·帕廷?”
“新闻上说是她男朋友杀了她。我想那很有可能是真的。伦迪不会一直在他们附近闲荡,也不会过了两年才杀她。他那时早走了。”
找其他的小姑娘去了。
“我找到了!”,奥利弗警官在房子某处喊道,听起来很兴奋。
劳拉不喜欢被别人打断思绪,本来思绪就够乱了——戴尔·伦迪行为的逻辑像一团乱麻。
“这里!”奥利弗又喊了一声。
劳拉放下剪贴簿,走向厨房。
厨房的陈设很实用,有一个大冰箱,窗帘是亮黄色印花棉布的,餐椅的椅罩也是同样花色。厨房中间的钩针编织大地毯被推到一边,露出了地板上的暗门。
“要我打开吗?”
“不”,劳拉说。
奥利弗满怀敌意地看了劳拉一眼,“你想让我怎么做?”
“现在什么都不要做。我们一会再看。”
奥利弗挠挠头,“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她让你等着,这就是原因”,劳拉身后的加利克瑟说道,“别碰它。”
奥利弗轻蔑地看了加利克瑟一眼,毫不掩饰。他是市议员的儿子,可能觉得自己有特权。
“你想怎么办?”加利克瑟悄悄地问劳拉。
“我想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到目前为止,戴尔·伦迪已经带来了太多意外。“我想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危险,或许我们需要防爆组支援。”
“我明白了。”加利克瑟看了眼奥利弗,示意了他出去,“你把我在客厅里找到的证据标识出来了吗?”
奥利弗愤怒地盯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加利克瑟跟着他,确保他听从指示。
笛卡尔在走廊见证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劳拉把目光转向他,“安德鲁,等一下。”
“长官请说?”
“请帮我留意奥利弗,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让他打开暗门。这事关安全。”
“我保证,请相信我,长官。”
劳拉给维克多打电话,简要说了他们的发现。她报上戴尔·伦迪的信用卡卡号,并详细描述了伦迪的房车,是辆1987年产的箭牌房车。
维克多打断了劳拉的话,“查克·雷曼招了——”
“什么?”
“但他供认的不是杀了杰西卡·帕里斯,而是和她睡过觉。”
维克多一说完,雷曼的所有行为和借口都解释得通了。他和加里以及加里的女友厮混在一起,以及他们的决裂。
“这就解释通了很多事,比如那管口红。他违反了假释条例,还跟未成年人有性接触,接下来他得坐一段时间牢了。”
“所以你相信他?”劳拉问。
维克多叹了口气,“我相信。尤其我看了他的日程,和彭斯谋杀案的时间无法匹配。饶了我吧,不要说你早告诉过我。”
他们谈了会雷曼,但劳拉的心思仍在戴尔·伦迪和他的跨国探险上。他在寻找一个像明妮·德·塞鲁的人,这是个值得考虑的方向。他正在寻求一种情感联系。这或许关乎下一个被他绑架的女孩的生死。
他拘禁了艾莉森·彭斯五天。而大多数性侵犯者在最初几个小时就会杀死受害者。
“……这个?”维克多问道。
“什么?”
“你想通知媒体吗?”
“不要。我觉得现在只让执法机构知道即可。想办法确定戴尔·伦迪的位置,确保有关人员拿到他的照片、房车型号和信用卡号。不要把他吓跑。这周末,他应该会在黄铜皇后酒店演奏。”
“如果他用信用卡就更好了,我们可以找到记录。”
“希望如此。”
维克多挂上电话后,劳拉对着电话说了一句,“我早告诉过你了。”
她开始拍摄戴尔·伦迪卧室的照片,尤其是她已经标记出来的证据:剪贴簿、照片墙和衣柜里的东西。加利克瑟回到警局物证科取证物袋——他们大量地需要这玩意儿。
她刚走到主卧浴室,突然听到廉价的墙板那头传来枪响,随后空气陷入了惊人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