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越野车轰鸣着碾过博斯科·艾斯康迪多度假山庄入口处的减速带。暴风雨已经远去,天上一轮满月,零星几朵泛着幽光的云。月下,泥泞的公路化作一道穿越沙漠的白线。
一进博斯科·艾斯康迪多山庄,劳拉就感到心上一阵放松。她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日复一日目睹人性的丑恶,实在难以承受。作恶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难以言喻的残酷,就像一座越垒越高的纸牌屋,不知何时就要坍塌下来。此刻,她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她能够感受到心上那条细长的裂痕。
那是灵魂的创伤。
今夜没人等她回家,只有那座沙漠中央、空空如也的墨西哥式平房。
劳拉住在图森郊区,她的家位于沙漠中一块浅浅的盆地,在那儿,甚至连城市的灯光都看不见。平日里,劳拉觉得这样挺好的,但今晚她不想回到那寂静的空房子里。她故意绕了路,越过山庄的客房、别墅、酒吧,拐进了一条小道,这条路会经过汤姆的家——一座带锡皮房顶和阳台的小房子。灯黑着——他不在。不知汤姆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她。
此时此刻,她希望他搬进自己家里,永远也不离开。这几乎是一种生理需求。先前她居然一个人过了那么久,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有个伴,一切都会变好。在这个大多数人都有伴侣的世界上,你有了伴侣,会去更多的地方,头上会笼罩着爱的光环,仿佛上帝都赐福于你。人们看你的眼光也会不一样。
她有好多地方想跟汤姆一块儿去,只是过一夜都好,因为她太忙了。但他们一定会特别快乐。会有许许多多这样快乐的时光,相册里会累积好些照片。
她多希望他现在就在身边。她想他抱着她,彼此缠绵,也许这样能抹去她脑海中杰西卡·帕里斯的形象,她那倚靠在破旧的露天音乐厅里毫无生气的躯体,像一块死肉。得把她忘记,用些美好的东西掩盖那场景。
她想抛弃理智,不再关注什么稳定什么长远。她希望和汤姆同居。去他的,她甚至可以立刻跟他去拉斯维加斯结婚。为什么不能不管不顾,单纯为了快乐去做一件事情呢?比如跟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男人结婚。
两个人一起对抗全世界。
“幸好你去了新墨西哥。”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喃喃地说。
她原路返回,驶入沙漠,穿过亚瓜·维尔德滩后,再开四分之一英里就到家了。就在土路右拐的地方,是座名叫MiNidito的房子。房子看起来像座墨西哥农庄,在月下闪着白光,周围的老牧豆树几乎将房子遮蔽起来。
MiNidito,我的小窝。劳拉不知道这是谁起的名字,还把这名字刻在了门边的砖上。可能是先前的住户?她把这儿看作自己的家,尽管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房子,总有一天她会搬走的。
她下了车,小心避开牛粪;山庄里的牛来去自由。在这个炎热而潮湿的夜晚,她踏在牧豆树落下的豆荚上,它们是一堆软软的半月形。她推开院门,老旧的铁闸发出嘶哑的声响。
周遭有牛叫般的声音,是锄足蟾。她不由得微笑,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告诉她,这种总是出现在夏日雨后的声音,是失去家园的兔子的哭声。如今她已知道了真相,但还是更喜欢母亲的说法,那里面有种爱尔兰人的愁肠。
她走进幽深的门廊,驻足倾听,希望能听到短尾猫的声响,它们原来住在房顶,但已经至少一周没回来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她一个人。
墓地和天空像是笼着一层亮黄色的玻璃纸,劳拉知道自己在哪儿:罗维尔堡路上的墨西哥式墓地,就在她父母家附近。墓地属于Los Fuertenos,这是个由墨西哥人和墨西哥裔美国人构成的社区,他们都生长在富庶的瑞里托河谷里、废弃的罗维尔堡周围。劳拉上学的时候,每天都会经过这片墓地。
墓地荒芜而美丽,零星点缀着石膏或铁花十字架、雕像、塑料花、真花。墓碑、仙人掌和灌木夹杂而立。
朱莉·玛尔站在铁丝栅栏外面的路上,望着劳拉。劳拉可以看到一辆破旧的汽车驶来。报纸上的图片是黑白的,但在这亮黄色的世界里,劳拉知道那是一辆橘黄和象牙色相间的车子。凭借她在高速路上巡逻的经验,她知道那车子是1955年产的雪弗兰Bel Air轿车。车门边儿上刷了面漆,后视镜上挂着尊耶稣受难像。
劳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满耳脉博狂跳的声音。她的梦境总是逼真而清晰。最近这几年,她老做同一个梦——她刚从警校毕业几周,回到家里,向父母显摆公共安全部给她配的皇冠车。父亲和母亲挺过了抢救、康复训练和数不清的手术,恢复得不错,她总算能松一口气了。父亲腿脚不那么灵便了,母亲老爱忘事儿,但至少他们挺过来了。
可那只是个梦。
眼下困扰劳拉的是另一个梦。她记得自己的父母看到新闻报道朱莉·玛尔案件后有多惊慌。“上帝保佑,幸好不是劳拉。”她无意中听见父亲这样说。劳拉是家中的独女。很奇怪,劳拉的母亲特别受朱莉的案子触动,自那以后就对刑事案件异常着迷——越可怕的案子越对她的胃口。她加入了新闻写作小组,坚持参加小组活动,大约一年之后,她开始收到从盖着纽约邮戳的信件。劳拉的母亲从来没告诉她信封里装着什么,但她能猜到那是退稿信。也许书写罪恶是爱丽丝·卡蒂诺直面恐惧的方法。
1987年那个可怕的春天,那辆1955年产的Bel Air轿车被发现了,罪犯专为绑架朱莉·玛尔偷走了它。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朱莉,但在车中发现了她的血迹。
大面积的血迹。梦境中,那也不是黑白的。
第二天清晨,劳拉早早地上了路,深灰色的天空中还能看见暗淡的月光。她穿过山庄,驶过维尔镇,越过铁道,开上高速,向东驶往碧斯比。前方的远山顶上一片绯红,脑海中,朱莉·玛尔死亡的印象渐渐暗淡,像剪贴本里一张退色的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