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警局的技术人员丹尼·厄齐德斯从露天音乐厅的舞台上示意劳拉,“法医要把她带走了。”
过去半个小时,劳拉一直在等着技术人员忙完。现下总算等到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嘴唇特别干燥——这是老毛病了。她在裤兜里摸索,一时有些担心自己将润唇膏落在车里,但很快就庆幸地触到了那小小一管。在犯罪现场,她精神高度集中,连饥渴都忘了,自然也顾不上干裂的嘴唇。
真是漫长的一天。事情太多了,她又不放心任何人代劳——即便是别人眼中的杂活儿——这是她的案子,她要不遗余力地深挖。她将破案想象成用冰棍杆搭房子,一条一条的证据堆叠起来,直到垒成坚固的房屋,一座辩护律师无法摧毁的房屋。
弗兰克·恩特维斯托将一个信条牢牢地刻在她心上:不要忘了终极目标。对警察而言,终极目标是定罪。她所发现的任何证据,必须经受庭审的考验。
从早晨开始,劳拉已经绕犯罪现场走了两圈。她标记和收集证物,按比例描画犯罪现场草图,并在地面和公共安全部的直升机上分别拍摄了现场照片,用光了十七筒胶卷。劳拉不喜欢坐飞机,尤其是晃得吓人的直升机。但工作需要,她只能咬牙坚持下来。
劳拉把润唇膏扔回裤兜里,然后上前去看他们搬动尸体。
法医办公室的一名技术人员正小心地将女孩从墙上移开。劳拉从尸身背后拍摄了从头到脚的照片。除了从肮脏的墙面蹭下的灰,后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凶手唯一忘记清理的是女孩脖子上的一片牧豆树叶,劳拉发现后给叶子拍了照,又让人收起来作为物证带走了。
现在他们已经确认了女孩的身份,的确是杰西卡·帕里斯。下午的早些时候,维克多·塞拉亚已经向公众发布了这个消息。
后腰上蹿过一阵熟悉的刺痛。劳拉身高5英尺9英寸,上身较长,是个高个子。往日在高速路上巡逻时,她曾遭遇车祸,尽管医生说不会有后遗症,但那场意外显然伤了她的腰。长时间的站立之后,她总能感到旧患的折磨。这回她站得可算久了,因为犯罪现场还没处理彻底,她甚至都不能在墙上靠一靠。
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小时,雨势并不大。空气中弥漫着打湿的泥土和水泥的气味,和劳拉居住的沙漠里那种醉人的野灌木味道完全不同。不论如何,这场雨带来了些许清新的空气,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他们将女孩抬起来的时候,劳拉看见了她的脸。尽管那年轻的、一度生机勃发的容颜已开始腐烂,但杰西卡·帕里斯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死亡的不堪——仿佛她业已超脱,羽化登仙。
劳拉想到女孩的父母,庆幸他们此刻不在现场。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这教人如何接受?
痛苦在她的胸中燃烧,恨意肆无忌惮地滋长。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女孩的生命?她对那些老生常谈再熟悉不过,也清楚了解心理学家和FBI犯罪画像师的解释,甚至记得相关图表和统计调查的细节。但此刻,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空洞。
猝不及防地,情感像狂风暴雨一般袭来,将她的灵魂浇得七零八落。同样猝不及防地,情感的洪流瞬间消逝,只留下寒冷刺骨的愤怒。
你以为你能逍遥法外,你错了。她在心里对他说。
我会找到你的,苍天作证,一定会。
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劳拉沿着酒坊谷街返回,路过早晨经过的那家酒吧。那似乎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重金属音乐裹着啤酒的气味涌到街上。几辆哈雷机车停在酒吧门口。机车男、游客和流浪狗遍布在暗影重重的街道,在街旁店铺投下的光影中进进出出。街上还有嬉皮士,做派浮夸,虚有其表,他们穿梭在夜色中,恍若来自遥远年代的幽灵。
劳拉又累又邋遢,而且饥肠辘辘。早些时候,她在黄铜皇后酒店的大堂里看到上等肋排的广告。她希望碧斯比警局的会议结束后,酒店的餐厅还开着。也许她能和维克多去吃点东西。他一整天都没露面,大概是在城市公园附近的街上调查情况,或者在黄铜皇后酒店的会议室里干他最拿手的活儿:说话——盘问目击证人,接受图森和凤凰城有线电视台的采访。让他忙去吧。
经过一栋红砖房时,她被商店橱窗吸引了。窗子被老式帆布遮雨棚半遮着,帆布上糖果色的条纹已褪成黯淡的粉色;里头有个洋娃娃,靠在一个金属箱子上,双腿张开,双手放在膝盖上,穿着一件维多利亚风格的小女孩的连衣裙。裙子似乎曾经是白的,但因为长时间日照已经泛黄。
商店门梁上方的招牌写着“酷格和达克斯的黑暗之舞商店”。店里陈列着20世纪的各种俗气玩意儿,梅尔麦克星球模型和巴克船长的宇宙飞船什么的。商店深处透出昏暗的灯光。
店门的玻璃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海报,上面画着一条幽暗的巷子,巷子里落叶纷飞。劳拉小时候看过这幅图片,是雷·布莱伯利《当邪恶来敲门》的封面。
昨天半夜,邪恶已经敲响了碧斯比的大门,就像布莱伯利书中的火车,带着黑暗的嘉年华,倏忽越过市镇的边界。
她敲了敲门,门框里咯吱作响。没人开门。
隔壁的文身店倒是开着。劳拉过去打听黑暗之舞商店的店主。
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正在往顾客胳膊上文瓜达卢佩圣母的图案。
“哦,那家店啊,店主不常来。这儿很多店铺都是这样,没有固定的营业时间,只是偶尔开开。那家伙名叫泰德。”她耸耸肩,“我就知道这么多。”
劳拉明天就能查清店主的身份,只要看看市政府的文件就行。她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杰西卡·帕里斯的文身是你做的吗?”
“雷蒙,把她扶好喽。”女人把手中像牙科钻头一样的家什放下,从柜台后面的文件柜里取出一份文件。“她想文个蝴蝶图案——现在的女孩子中间特别流行这个。文上身效果很好。”
“未成年人文身不需要父母批准吗?”
她斜了劳拉一眼,“是她妈妈带她来的。还有她男朋友。”
杰西卡有男朋友?“他叫什么?”
“加里·斯蒂特勒。他跟杰西卡一家住在一起。加里的母亲离家出走了,他们收留了他。”
“关于这个凶手,目前都了解到什么?”杜科特局长问道。
劳拉、维克多·塞拉亚和碧斯比警局的8个警察围坐在圆桌边,将碧斯比警局的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这是个憋闷的小隔间,充斥着微波炉比萨饼的气味。
“他是个变态,喜欢玩变装。”内斯米斯警长嘀咕道。
一阵不安的笑声。
“他以前肯定也干过这事”,身后的什么人说。劳拉被夹在霍兰探员和一个名叫努恩的年轻警员之间,得扭过身去才能看清说话的人是谁。霍兰大大咧咧地坐着,占了好大一块地儿,几乎将劳拉挤到了努恩的大腿上。塑料椅子让她的腰更难受了。
她感到这次会议将徒劳无功,比起这种无力感,椅子的不适显得无足轻重。杜科特局长要求整个碧斯比警局的警察都参加这次会议。劳拉记得他的原话,他希望“能营造一种合作无间的气氛”,并且确保所有人“都跟上节奏”。
杜科特局长的底线很清楚:即便他的人没有参与到这起案件的侦破中,他也不希望他们感到被落下了。
劳拉非常理解局长所面临的压力。这个旅游重镇的安全突然成了问题,局长肯定难辞其咎,尽管这种责难不一定合理。让这座镇子正常运转,收交通罚款创收,维护社会治安稳定,这都是局长的职责所在,也是他要优先达成的目标。他必须尽快让镇子恢复正常,也就是说,他得让警察们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巡逻。
同时,他还得维护警察队伍的士气。
在劳拉看来,这次会议会让当地的警察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以为他们会在查案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但实际上,他们只能帮忙干些杂活。
毕林斯警员是少数见过杰西卡·帕里斯尸体的人之一,此刻,他正享受着短暂的瞩目。“你想不到她是什么样子,”他戏剧化地顿了顿,“就像演《绿野仙踪》的朱迪·嘉兰。那女孩穿着件洋娃娃的裙子,可她早就过了那个年纪……妈呀,真是诡异极了。”
身材魁梧的内斯米斯警长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没听说过有人把被害人弄成那样。如果他以前也这么干过,应该会有通缉令提到衣服的事。”
谁也没明说,但所有人都有一个想法:这个家伙是个连环杀手。要么他以前就杀过人,要么杰西卡·帕里斯是他的处女秀。这儿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了解FBI的犯罪侧写技术,他们跟劳拉一样清楚,如果凶手在杀人时采取了仪式化的行为,他很可能会重复这种仪式。
维克多说:“那连衣裙太小了,估计是他事先买好的。可他为什么先买裙子呢?”
“可能他找不到别的。”说这话的是个干瘦的警察,留着跟怀亚特·厄普一样的八字胡,胡须已经花白。他的名牌上写着戴恩希尔。
劳拉说:“我们得查查这附近的旧货店和古董店。”
“他不一定是在这些店里买的,”维克多说,“再说,连衣裙领子上也没有商标。”
“他可能把商标剪掉了。”
“或者是自家做的。”
“你是说自己缝?依着纸样之类的?”
“我老婆会做衣服,”内斯米斯警长说,“要是能看看那连衣裙,我大概能知道它是不是手缝的。我还可以上网查查这类裙子,看看有没有现成图样。”
劳拉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试着缓解腰部的疼痛,却发现海瑟·杜芙警员正盯着自己。
维克多翘着二郎腿,把玩着意大利乐福鞋上的穗子。“我们会把那件连衣裙的照片发给大家。我在想,他是怎么处理杰西卡原来的衣服?”
“留起来做纪念?”毕林斯警员说,“就像收集战利品一样?”
“也可能扔掉了。”
杜科特局长说:“有人跟进这条线吗?去查查附近的垃圾箱?”
“我们会去查的。”内斯米斯答应道。
接着,他们讨论了杰西卡·帕里斯脖子上的牧豆树叶,那叶子像庆典上的彩纸屑一样卡在她耳后,凶手忘了清理。这可能表明女孩不是在碧斯比遇害的,因为牧豆树在海拔五千英尺以上的地方就很少见了。可惜的是,周围的山谷里——有些距离碧斯比只有一两英里——长着大量的牧豆树。
他们又谈到黑暗之舞商店。“明天我去跟那店主谈谈,”劳拉说,“也许有人对橱窗里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他可能会有印象。”
杜科特局长点了点头,兔子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
维克多说:“还有,我们都认为,他是先杀了人,再将尸体搬到公园里的。也就是说,犯罪现场有三个:她被绑架的地方,遇害的地方,以及露天音乐厅。关于她遇害的地方,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凶手家里?”
“汽车旅馆?他可能不是本地人。”
劳拉瞥向杜芙,她正望着努恩,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劳拉试图解读那表情的含义:渴望?愤怒?或者兼而有之?杜芙矮小的躯体看上去就要爆炸了。
他们俩之间有暧昧。
整场会议,巴迪·霍兰一直心不在焉,若有所思,这时他却发现了劳拉关注的对象,扬起一侧嘴角。不管杜芙和努恩之间发生了什么,霍兰肯定是知情的。
维克多继续着先前的话题:“汽车旅馆,小旅店,公寓房,还有呢?”
“如果是在他的老巢,我们基本不可能找到。”戴恩希尔说。
“今早我给警戒线周围的围观群众拍了照,”劳拉说,“凶手可能还没来得及逃跑。等照片洗出来,我想再跑一趟公园附近的居民区。可能会有人注意到什么,比如他们认识的人干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假如凶手是本地人的话,虽然我自己觉得不大可能。”
霍兰探员拨弄着袖子上的线头,伸长了裹着蓝色牛仔裤的长腿,他目光低垂,说道:“我认为他就是本地人。”
“是吗?”努恩问,“他就住在碧斯比?”
霍兰耸耸肩,眼神警觉地扫视整个房间,随后落在劳拉身上。“如果他不是本地人,为什么专程到这里来?我们这儿有点偏僻。这说不通。”
杜芙警员高声说:“我觉得巴迪说得对。”
杜科特局长望着霍兰道:“继续说。”
巴迪·霍兰却停了下来,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才开口:伟大的霍兰要说话了,都给我好好听着。
“他是本地人,可能酝酿很久了,先是偷窥,可能在小女孩的屋外行为不检还被抓到过。这次犯罪,我觉得他是临时起意。他看到杰西卡,然后掳走了她,可能后来事态失去了控制。不管怎样,他幻想着这么干,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向后挪了挪椅子,差点夹到劳拉的胳膊。“我认为卡蒂诺小姐提到的商店或许是个线索。可能那个洋娃娃启发了他。因为他是本地人,才对那个公园那么了解,知道怎么带着一具尸体上去、下来,同时不被人发现。”
“出了碧斯比,还有谁知道西部大道在哪儿?”海瑟·杜芙气势汹汹地设问,“根本没人知道。”
“他有可能小时候在这住过,这次是回乡。”戴恩希尔说。
“有这个可能。”局长说,“不过我一直都觉得,网络在其中发挥了作用。也许是网络将他引到这儿来的,比如他在网上认识了杰西卡。巴迪一直都很关注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有女儿——”他望向霍兰。“你很适合跟进这条线,你觉得呢?”
“行。”霍兰答应道,“我们得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劳拉知道,自己得赶在局长宣布会议结束并开始分派任务之前说点什么。“看样子,大家都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了。”她望着局长说,“我知道你们人手不够,不过,等我把现场的照片洗出来,你能不能匀出一个警员跟我一起去走访公园对面的住宅区?我们也许会找到有用的线索。”
杜科特局长站起身来:“没问题,我的人就是你的人。你看让巴迪探员来协调这事行吗?”
意思是:他希望巴迪探员能跟她密切合作。
“不了,”劳拉说,“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如果她认为霍兰会因此而感激他,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会议结束后,所有人向会议室的门涌去。海瑟递给劳拉一条还没拆封的卫生棉,“这是你掉的吧?”
她的嗓音充满了不怀好意的甜腻。
劳拉马上觉察到周围的男人放慢了步子,假装咳嗽,其中一些人显然感到这场面很有意思,但所有人都躲避着她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说到卫生棉,这让劳拉顿时像孩子一样无助,尽管这里大多数男人都已经成家,甚至有了牙牙学语的孩子。
劳拉接过卫生棉,恨不能用它将杜芙戳瞎。“谢了,杜芙。我从不拒绝免费的东西。”
直到开车抵达黄铜皇后酒店,她的心才恢复平静。受了这般屈辱,她很难不形于色,脑子里都是小学时被欺负的情景。
她早就切身体会到,有些女人就是知道你的软肋在哪儿,这是她们天生的本能,狡诈毒辣。可能有些男人也是这样,不过她还没见过。
维克多也不放过她——对那个尴尬的场面回味不已。“天啊,我猜你自从出了警校就没被人这样耍过了吧。”
“滚犊子。”
他们赶在酒店餐厅关闭之前吃了晚饭,随后来到酒吧。她想跟维克多再谈谈凶手,探探他的想法。凶手特别残忍。他大约会连环作案,她知道杰西卡·帕里斯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酒吧里有一台立式钢琴,有个男人正在演奏《蓝色狂想曲》。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收小费的罐子。劳拉特别喜欢这首曲子,便往罐子里放了点零钱。琴师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她和维克多来到露台上。
刚一坐下,维克多就拿出了一叠照片。劳拉早料到这一出。他的女儿安吉拉一周前出生,这是他的第五个孩子。
那孩子好小,看起来就像个包在绷带里的红润大拇指。她裹着印满小鸭子的绿毯子,显得特别可爱。
剩下的照片都是几个月前拍的,在加拉斯警督举办的“混个脸熟”烧烤派对上。照片上有那位以口头禅“伙计们上啊!”著称的警督本人,他举着烤肉的叉子,腰上系着一条绣着“来点致癌物吗?”字样的围裙;探员们和他们的妻子有的在欢快地打排球,有的大嚼着汉堡和热狗,有的举着盛满啤酒的塑料杯,所有人都望着镜头,脸上挂着懒散的微笑。还有两张大合影,劳拉的缺席显得格外触目,瑞奇·洛哈特用手指在加拉斯警督头上比出兔耳朵的形状。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嘛,”劳拉评论道。
“你应该也去,”维克多说,“挺不错的。”
“我那会儿忙着,你忘了吗?”
那阵子她正忙于处理自己职业生涯中最惨烈的案子。萨福德市的一个男人射杀了自己的老婆、母亲和四个孩子。起先劳拉他们以为凶手带走了最小的孩子——一个小女孩。结果发现她爬到房子底下躲起来,最后因伤重死在了那儿。她至少挣扎了一天才死去。
“发布会怎么样?”她不愿再回想那个案子。
“你知道的,发布会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从1到10评分,大概是7分吧。现场倒没什么人情绪崩溃,”他抿了一口芝华士威士忌,又说:“死者的母亲挺奇怪的,伺候老公也太殷勤了些,这时候还在想着他的饭菜够不够热——你能想象吗?我好不容易让她留神听我说话,她神色有些难堪,好像女儿让她丢了面子似的。也可能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她一直在说,‘我早就跟她说这种事情会发生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好像孩子不过是翘了几节课。总之,她表现得好像早就知道女儿会横死一样。”
“他们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劳拉说,“如果他们有看有线电视,大概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有线电视的新闻频道为了抢热点,连篇累牍地报道各类绑架案,各色专家连番分析类似的案件,通常的结论是,陌生人绑架儿童后,在三到五小时内就会将其杀害。
其中一家电视台已经将这起案件命名为“夏日惨案”。案子发生之前的几个月里,人们关注的焦点是三起灰熊伤人案件。光看此前的媒体报道,常人几乎可以认为,儿童绑架案已经绝迹。
“你有看到她的男朋友吗?”劳拉问。
“男朋友?”
“洋娃娃商店旁边的文身店店员说,杰西卡的男朋友跟她全家住在一起,名叫加里·斯蒂特勒。”
“没人提起她。我也没看到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取出笔记本来记下加里的名字。“他跟他们住在一起吗?”
“嗯。”
“好得很——真是个摩登的美国家庭呢。”维克多又抿了口芝华士。“还有件事可以查查,咱们那位福尔摩斯认为是本地人干的,万一让他说中了呢。有个邻居叫查克·雷曼,自称是杰西卡父母的朋友。我过去的时候,这家伙也在杰西卡家里,一副关切老友的样子,不过我觉得……说不好,他那种表达关心的方式,有点过分热情。所以我查了他的背景,他在过去三年半有两次醉驾记录,一次在科罗拉多,一次在这儿。还有,他曾经闯进前妻家里,打烂了一些陈设,被控非法入户和财物损毁罪。他跟控方达成交易,得了假释。”
“多大年纪?”
“四十出头。我知道,他干这个似乎太老了。”维克多点了支香烟,尽管他知道劳拉讨厌别人吸烟。
维克多吐出烟雾时把头扭向一旁,夹烟的手也搁得比较远——他在尽可能地关照她。“终归是条线索。别担心。我们迟早会找到嫌疑犯的,看着吧。真是变态,他妈的,死者打扮得像是头一回领圣餐的样子。”
钢琴师结束了《蓝色狂想曲》的演奏。尽管他们在露台上,劳拉还是跟室内的顾客一起鼓掌,维克多也一样。露台门敞着,钢琴师也许能听见。
“查克·雷曼近期受了不少严重的刺激,”维克多说,“大约一个月前,他办完了离婚手续;差不多同时又人炒了鱿鱼。”他觉察到劳拉眼神中的疑惑。“他过去在矿上工作——厄,这儿仅存的一丁点儿矿工活儿。”
“你怎么打听到这些的?”
“我四处问了问。当初是戴恩希尔抓到他醉驾和暴力犯罪的。我还拿到了他的假释官的电话,你要的话可以给你。”
“好的。什么线索都不能放过。”维克多的描述让劳拉有点沮丧。“伊莱娜怎么样了?”
“还凑合。至少她不再对我骂骂咧咧了。一天至少有8个小时,她似乎都在生我的气。”
“别开玩笑了。”
“拜托,不能都怪我啊。”维克脸上绽放出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怪不得伊莱娜心甘情愿给他生了五个孩子。“是她想再生一个的。”他抿了口酒。“有些女人真的爱生孩子。母性的本能。以后你就能欣赏这一点了,等你长大成人,找个好男人,结了婚……”
“算了吧,我又不是没进过婚姻的牢笼。”
维克多大笑起来。“才七个月!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表现好,提早释放了嘛。”劳拉突然发现自己从没跟维克多完整地讲过离婚的事。也许她仍然觉得难堪,尽管这完全没有道理。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合适的人,那时你就懂了。我觉得你先前并不赞同巴迪的观点,你觉得凶手不是本地人?”
劳拉叹了口气。她的确有这种感觉,但直觉可能是错的呢。“谁知道呢。也许像局长说的,这案子跟网络有点关系。这样一来,凶手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巴迪·霍兰说外地人不会这么了解碧斯比,但这地方不算大。要摸清这儿的情况,也不需要花很长时间。”
“但为什么挑这里犯案呢?”
劳拉摇了摇头。为什么不挑其他地方呢?
过了一会儿,维克多动身回图森去了,他急着回家看孩子。劳拉要留在碧斯比过夜,第二天下午直接去谢拉维斯塔市的法医办公室看尸检结果。黄铜皇后酒店已经客满,劳拉打了一圈电话,终于在镇子主路上找到一间客房。
去往旅馆的途中,憋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注而下。雨水浇在挡风玻璃上,狂暴得像从消防栓里喷涌出来。不过劳拉设法在雨帘中辨认出了水仙花旅馆的霓虹标识。她下了车,冒雨冲向旅馆前台。
水仙花汽车旅馆建于1930年代,墙面粉刷成白色。它坐落在穿过碧斯比的公路边上,这条路过去是主干道。劳拉对这旅馆可是一见钟情。作为一名刑警,她常常出差,汽车旅馆总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漫长的一天过后,她会躲到房间里,让自己头脑放空。很多次,她就这样解开了工作中无法参透的难题——像突然开窍了一样。有一回,在弗拉格丝塔夫的假日旅店,她正跟服务员要毛巾,猛然就想到了破案的关键。
汽车旅馆也反映着她工作的流动性——总是从头来过,总是在认识新人。不可避免地,她总被视作局外人,但她并不介意。她喜欢探寻小镇深处的奥秘,沉浸在镇子舒缓的韵律中,驻足欣赏流浪的大黄狗漫步街头。
每个小镇都有自己的个性。
她顾不上换衣服就摊在床上,想着杀害杰西卡的凶手。间或,她会想起汤姆,想起他关于同居的提议。思绪转来转去,像停不下来的旋转木马。
92号公路临检站
杜芙警员把巡逻车停在喜互惠超市的停车场里,雨点敲击车顶。她透过雨雾迷蒙的挡风玻璃紧盯着不远处的一辆蓝色宝马Z4跑车。车牌号已经查过了,车主是达瑞尔·李·詹姆斯,家住密西西比州格尔夫特市银色海湾大道2452号。没有人通缉他,这意味着杜芙拿不到搜查令。
真是辆好车啊。
副驾上放着一张激光彩打的照片,杜芙扫了一眼。超市橘红色的霓虹灯射进来,挡风玻璃上的雨珠映在照片上,像蠕动的蚂蚁。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倚着一辆蓝色的宝马Z4跑车。很难相信这样英俊的男人是个强奸犯。不过,杜芙警员在去吃晚饭的路上看到了这辆Z4,她必须追查下去。如果就是他,而她逮住了他——天啊,她可就大显身手了。
她想到局长弄来的那个牛气哄哄的刑警,想起自己像个刚上岗的新人一样被拦在犯罪现场外面。她冲着副驾的照片冷笑,暗道,“臭婊子,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这就是凶手,她会变成大英雄。她想象着自己和巴迪被《今日新闻》采访,兰道尔·努恩该有多惊讶啊。
她沉浸于幻想之中,直到一个提着两个购物袋的男人飞快地穿过停车场,走向那辆Z4。他驶离超市,杜芙也开车跟了上去。
他超速了,这给了她截停的借口。开着这种跑车,多踩两脚油门完全可以理解。她在锡镇南边的92号临检站截下他。
雨势很猛。杜芙走向跑车时,泥土黏在鞋上。她小心地靠近,安全第一。达瑞尔·李·詹姆斯打开了车窗。
她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脸。不是他。这家伙起码五十岁了。
杜芙保持着淡漠的表情,但内心充满失望。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只感到失望,毕竟还有个杀人狂魔逍遥法外。问题是,她跟其他人不一样,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很难产生强烈的感受。也许只有一个例外,爱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情感,让她刻骨铭心。比起她和兰道尔之间的情愫,其他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连抓犯人也一样。爱情是甜蜜的折磨,也是灼热的痛楚,没有爱情她就无法生存。
“先生,请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我能看见的地方。”
“长官,我超速了,我知道——”
“用一只手把你的钱包拿出来,慢慢来。”
达瑞尔·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大衣内侧,掏出钱包,他把钱包高高举起来,手尽量远离身体,动作非常熟练,看来是以前超速被逮到过。
“将驾照从钱包里拿出来。”
他照办了,把证件交给她,又将手乖乖地放回方向盘上。
“你的手不要离开方向盘,我看着呢。”
她慢慢地回到巡逻车上,没必要再查证件了,她在车上坐了几分钟,看着副驾上的照片。
那可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可能是个他妈的变态,但真的很帅气。
她觉得等的时间够长了,便踏着泥泞的路回到跑车旁边,将驾照还回去,打开罚单本。“这次我就给你一个警告,但别让我再抓到你超速,明白了吗?”
“谢谢你,女士。”他胖乎乎的大红脸上有京巴狗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
杜芙看着他重新上路,车速慢得像个老太太。白瞎了这么好的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