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港开往厦门去的‘白鹭号’客轮,马上即将启航了,请乘客们登船……”广播喇叭里传出了清脆的女声。
老船长站在最上层的甲板上,看着长蛇般的游客们排成一行,依次走上了客轮的舷梯。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员,也整齐地排列在了轮船的舷梯上,帮助老弱乘客上船。
突然间,老船长的眉毛微微地皱了起来。
舷梯上,一个年约四十岁的男人,正背着一位老大爷,一步一颤地艰难走着;在他身旁是一位年约六十岁的老妇,带着五件小行李,又扛又提,狼狈不堪。
按照客轮制度,这种情况是不允许发生的,服务员必须上前搀扶老人,代他们提行李。可是,服务员吴强,就站在这三个人旁边,呆呆地望着,视若无睹,一动也不动。
老船长顿时火了。他将上身伸出栏杆大吼着:“浑蛋!……吴强,你小子在那儿傻愣着干什么?!……”
听了这声吼叫,吴强浑身一震,好像从梦中清醒过来,猛地撒腿狂奔,“咚……”地一下跑上了舷梯,跑入船舱里去了。
老船长气得直跺脚,小小的一个服务员,居然当众擅离职守,根本不把他这个船长放在眼里。
“叫吴强到船长室里来见我!……”
老船长再一次咆哮着,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下了甲板。他那只装着木制义肢的左脚,重重地踩在钢板上,发出“铿铿”的声响。
吴强才四十岁,却是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脊背驼得很厉害,坐在船长室那张大沙发上,更显得瘦小。见到他这副可怜相,老船长的心不由得软了。
“唉,吴强,你今天怎么啦?”
吴强面色苍白,没有出声。他伸手解开自己的上衣口袋,从袋里掏出了一本笔记本,然后翻开笔记本,将夹在中间的一张折叠好的纸取出来,放在了船长的办公桌上。
老船长一脸狐疑,不晓得吴强在搞什么鬼。他拿起这张旧得发黄的纸张,打开来一看,这是一份油印文件:
厦门八中红卫兵总司令部第三十七号文件:
凡在解放前逃往台湾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他们的家属都是反革命家属,即日起全部集中,由红卫兵严加管制,施行无产阶级专政。
八月二十九日
老船长放下了这份文件,顿时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胡闹的产物,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吴强现在拿出来干什么呢?
“这份文件,”吴强垂着头说,“就是我写的。”
老船长望着吴强,仍然不明白这跟他擅离职守有什么关系。
“一九六六年夏天,红卫兵运动如火如荼地闹了起来,我是八中的头儿。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革命,真的以为台湾人全是坏人,于是我就起草了这份文件。结果,厦门市凡有台湾关系的人,因此都倒了大霉。后来,有人揭发我们学校,高二四班学生张太平,他的祖父也在台湾。我带着红卫兵,把张太平全家都抓了起来,关入了‘牛棚’。后来……后来……他的父亲、姐姐和哥哥都死了!只有张太平和她母亲侥倖活了下来。但是张太平经不起折磨,人就疯了……”
吴强两手紧紧地抓住沙发,指甲都发白了。
“二十年来,这笔血债一直折磨着我的良心,我保存着这份文件,每年的八月二十九日,都会把它拿出来,作为一种忏悔……”
老船长忽然醒悟了:“难道刚才你……”
“刚才,我看见了张太平和他的母亲。”
“他背着的那个老人就是……?”
“就是他的祖父,从台湾回大陆来探亲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老船长长叹了一声说:“把这张纸留在我这儿吧。也许,我能够帮你调解调解。不过,现在你必须回自己的岗位去了,要做好份内的工作。”
“是。”吴强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老船长将这份“三十七号文件”铺在办公桌上,用一个红铜笔筒压住文件,然后戴上老花眼镜,重新再看了一遍这份红卫兵的文件。他不由得苦笑了。
二十年前,台湾家属是最倒霉的;二十年后的今天,台湾家属竟然成了大陆最吃香的了!
“翻手云,覆手雨,难辨阴晴……”他轻轻地哼着京戏。
“妈呀,傻瓜打人了啦!……”
一阵尖锐、刺耳的叫声,使老船长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少女揪着一个中年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船长室。老船长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中年人正是张太平。
“这个傻瓜蛋蛋,居然敢推我哟!……”少女气势汹汹地嚷着,一口广东腔国语,听得老船长直起鸡皮疙瘩。
“推一下而已嘛!……”老船长真有些哭笑不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有客运部管着,可是香港人就是爱找船长。
“他推我这儿!……”少女指着自己露出半截的肉胸脯控诉着。
“算了吧,你也叫他傻瓜蛋蛋了,”船长和蔼地笑着,“傻瓜蛋嘛,做事情难免会傻一些,我们正常人,何必跟他计较呢?”
“什么啊?!……”少女那高耸的胸部,几乎要顶到船长脸上去了。
“哦,你们大陆的船就袒护大陆人?”香港的小婊子尖锐地叫着,“一九九七年还没有到,就欺侮我们香港人咯!……”
“不,我会狠狠地教训他!……”老船长连哄带骗,“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情我会慎重处理。”
好不容易把小骚货送走了,老船长急忙关上舱门,回头看了看张太平。他又高又瘦,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地坐着,一眼看去,真不像是个白痴。
“为什么推人了啦?”老船长温和地问着。
“她推那个爷爷,我就推她!……”傻瓜严肃地回答。
“那你也不能推她的胸脯啊?”
“她推爷爷胸脯,我就推她的胸脯!”
“唉,爷爷是男的,她是女的呀!……”船长温和地说。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傻瓜理直气壮地说。
“你说什么?”老船长一时也糊涂了。
“这是毛主席语录!……”傻瓜傲然地回答。
“最高指示!……”
老船长这才想起,张太平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变傻的。他只好摇了摇头说:“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几号房?”
“住在爷爷的那间房里!……爷爷是天下最好的人,我要跟他住……”
老船长一拐一拐地拉开客舱门,正想走出去,迎面看见一个老妇喘着气跑来。
“我是张太平的妈妈,我叫崔瑛。”
“请进,请进,”老船长招呼着她,“请坐吧,你抽烟吗?”
“谢谢,我不会。”崔瑛也很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也不会抽!……”傻瓜趴在办公桌前,笑嘻嘻地玩弄着桌上的打火机、香烟盒、笔筒,甚至老船长的照片。
“我们这个孩子,别人打他都不还手,”崔瑛望着那个傻瓜蛋,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目光,“但是谁碰他爷爷一下,他就发火。”
“哦,他跟爷爷初次见面,感情就这么好?”
“是他的爷爷好啊!……”崔瑛感叹着,“都八十岁的人了,坚持要回乡。本来,我们准备在厦门迎接他,可是他说,我们苦了这些年,也该享一享福了,于是,就叫我们申请到香港会亲。现在政策变了,有台湾关系吃香了。我们的申请表格递上去,没过多久就批准了,在香港玩了两星期,他爷爷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太平。老人家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天天给孙子买吃的、穿的,买游戏器、买玩具,两人形影不离,连上厕所都要一道儿……”
老船长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看了看傻瓜,他正趴在桌上,吮着指头歪着头,出神地看着桌上的文件呢。
“太平倒是挺文静的。”
“可不是,”崔英点头说着,眼眶突然红了,“他本来挺聪明的,年年考试第一,要不是文化大革命……”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熊样子的?”
“那个红卫兵头头,存心要吓唬他,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牛棚’,用绳子把太平捆了起来,押他去看人批斗。太平亲眼看见,他的父亲被活活打死了,亲眼看着姐姐被人扒光了屁股强暴了,亲眼看着哥哥跳楼自杀,摔成了一团血肉糊糊!……就是铁打的神经,也受不住这些刺激啊!……”
崔瑛激动地说不下去了。老船长急忙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
“崔瑛同志,这些年来,你可受苦啦!……”
“现在好了。”崔瑛喝了一口开水,面上又恢复了微笑。
“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这个丈夫,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丧妻的,他带了三个孩子过来。可是他对太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疼呢;三个孩子也把太平当成亲哥哥,很关心他。如今又有了个爷爷……”
“对了,崔瑛同志。”老船长微笑着问,“能不能请爷爷到我们船上的贵宾室去,大家见一见面?”
“好啊!……”崔瑛爽快地站了起来,“太平,我们走吧!……”
傻瓜没有回答,他站在办公桌前面,目光呆滞,好像一个木偶。
崔瑛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她拉着傻瓜,匆匆地走出了船长室。老船长望着两人的背影,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只听见汽笛长鸣,“白鹭号”启航了。
贵宾室设在客轮尾部的一个阁楼上,一道一丈多宽的楼梯,铺着红色的地毯。楼梯下面是一间小厅堂,正对面就是贩卖部。
贩卖部的女售货员胡国心,正在整理柜台内的货品,一眼看见老船长一拐一拐地和吴强肩并着肩走了过来。
他们走到贵宾室楼梯下面,船长拍了拍吴强的肩膀。
“记住,你不是去道歉,而是去请罪。”
“放心吧,船长,”吴强激动地说,“我等了二十年啦,多亏你今天给我这个机会,我会珍惜的。”
吴强大步走上楼梯,推开贵宾室的门,走了进去。
胡国心最喜欢探听小道新闻,她晃着两根小辫子,迫不急待地问道:“船长,船长,发生什么大事了?”
老船长看着她那发急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啊,是一只多嘴的麻雀,我偏不告诉你。”
“唉呀,船长啊!……”胡国心撒娇地扭着腰,“你要不说,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了。求求你了,好船长,我保证绝对保密!”
“好,我告诉你,这件事情和第三次世界大战……”
就在此时,一声可怕的骇叫,使得船长和胡国心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接待室的门“砰”地被撞开了,吴强魂不附体冲了出来。他一脚踏空,整个人滚下楼梯。幸亏楼梯只有六个台阶,且上面铺着厚地毯,他没有受伤,但四肢发软,再也爬不起来。
老船长拖着假腿,急忙大步上前扶起了吴强。
“死……”吴强两排牙齿全在打颤。
“谁死了?”老船长骇然地问。
“张……张太平的祖父死……死了!……”
紧急会议立即在客轮上层的会议室里召开了。出席会议的人,全都是船上的高级职员。这些人都是第一次同凶杀案打交道,一个个神色紧张,坐立不安。大家都望着坐在主席位置上的那个光头大汉。
他是客轮上的保安主任李唐。在调来“白鹭号”负责之前,他是厦门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望着他那魁梧的身材,以及那泰然自若的方脸,大家仿佛顿时吃了一颗定心丸。
李唐一直不出声,他知道这个案件挺棘手。船上没有法医,唯一的医生只会看感冒和晕船。船上也缺乏专业的检验仪器,没办法进行基本的技术鉴定。一切只能靠他的一双眼睛了。
案发现场在贵宾室,尸体俯卧在正中间的地板上,一条尼龙绳子紧紧地勒住了死者的颈部,打了个八卦形绳结。贵宾室有冷气,所有的窗门都锁死了,没有破坏过的痕迹。因此,唯一的出口便是大门。大门对面就是贩卖部,胡国心站在柜台内,正好看得见所有进出贵宾室的人。
胡国心被叫到会议室里来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不由得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我是下午一点钟到贩卖部上班的,”胡国心摆出了一个独唱演员的姿势,“上班没过多久,我看见崔瑛一个人走入了贵宾室。大约五分钟后,她又出来了,向我买了包香烟。我转身到玻璃柜里,取了包‘三个五’的香烟,再转回身来,看见傻瓜走上了楼梯,正要进入贵宾室大门。崔瑛一把拉住他说:‘傻瓜,别上楼。’就把他拉下楼,带回舱里去了。”
“可惜了!……”老船长轻轻用他的木制义肢跺了跺地板。
“怎么啦?”李唐敏锐的目光瞟了一下船长。
“崔瑛告诉我,傻瓜和他爷爷形影不离,偏偏那一刻不在!要是他进入贵宾室,祖孙两个人作伴的话,凶手大概不敢下手。”
“你说下去。”李唐盯着胡国心。她的领子没有扣好,可以看得见一条白色的乳罩带子。
“崔瑛走后过了一会儿,有个香港打扮的少女进入贵宾室。但是,她很快就出来了。后来,就是吴强进去,发现尸体……”
“嗯……”李唐沉思了一会儿,转向船长说,“赶快调查这个香港来的少女。”
“已经查到了。”老船长回答,“她叫王倩如,十五岁,回乡证写着是学生。”
老船长没有说出来,王倩如就是被傻瓜推了胸脯的女孩子。
李唐佩服地点了点头。别看老船长跛了一只脚,办起事来可真俐落,颇有老刑警的作风。
“这个八十岁的老人,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跑到贵宾室去干什么?”李唐想了一下,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这都要怪我哦,是我请他去的。”
于是,老船长就把吴强和崔瑛两个人,先后来见他的情形,及两家二十年前的血债,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大家伙儿听得目瞪口呆,全入了神儿。
“我本来想化解他们之间的冤仇,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他!……”
李唐咳嗽了一声,用一种权威的口吻总结道:“尸体就在贵宾室中间,一进门就看得见。一点钟之后,崔瑛进入了贵宾室,出来时态度平静,证明那个时候,张太平的祖父还活着。而在这之后,只有王倩如和吴强进入了贵宾室。因此,这两个人是最可疑的!……”
大伙儿都点着头,同意李唐那小子的分析。
“王倩如走出贵宾室的时候,也是态度平静。”胡国心大声说道,“证明那时还没有尸体,也证明崔瑛是清白的。”
“小胡,不简单啊!……”李唐向她伸出了大拇指。胡国心兴奋得晃着她的小辫子,左顾右盼。
“尸体旁边有一万美金现钞。”李唐继续分析着,“没有遗失,证明不是谋财害命,很可能是仇杀。”
“王倩如最不可能了!……她才十五岁,老人去台湾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呢,肯定无冤无仇!……”
老船长对这个长着一对大奶子的小姑娘印象深刻。
“不,他们有仇!……”胡国心又跳了起来,很干脆地说道。
“刚刚船长说了,上船时,王倩如推了老人,又被傻瓜推胸,她肯定因此怀恨在心……”
“去!……去!……去!……”李唐忍不住拍着桌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饱受委屈的胡国心噘着小嘴,又无奈地坐了下来。大伙儿面面相觑,顿时紧张起来:崔瑛和王倩如都排除了,只剩下了他……
“吴强不会杀人!……”老船长激动地叫着,“我敢向你们担保!……”
大伙儿都不出声了。吴强已经杀害了张家三条人命,难道不会再杀一个?
“有一个线索,可以帮助大家追查凶手。”
李唐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八卦图案。
“老人是被这种绳结勒死的。我刚才试了很久,也学不会……”
大伙儿纷纷把头凑到图案上,唧唧喳喳地议论着。
“很像是一种水手结。”大副搔着头,吞吞吐吐地说。
吴强虽然在船上多年,但只是服务员,不是水手。
“散会吧。”李唐突然宣布。他的神色依然高深莫测,看不出一丝端倪,真不愧是老刑警出身。
客轮已经驶出了香港水域,无法得到香港警方的协助。一切只有等到明天上午,船到厦门港时,由厦门警方来处理了。
老船长立刻叫服务员,发了封电报到厦门。贵宾室已经锁死,尸体移到了冷藏库去了。至于嫌疑犯,反正船在大洋,不怕谁能逃走。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老船长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这位老人离乡背井四十年,今天第一次回乡,是谁跟他有深仇大恨呢?”
不甘寂寞的胡国心,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说:“即使有什么深仇大恨,四十年之久,也该化解了吧。”
“狗嘴里终于吐出象牙了!……”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引起哄堂大笑。
“操你娘的!……”胡国心娇嗔地追打着,渐渐远去了。
老船长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刚刚开会时,胡国心的陈述似乎有个破绽,但是这破绽又像一阵烟,飘飘貌貌,想抓又抓不到。
吴强走入了船长室里,看见老船长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近了,拿起衣架上一件制服,替船长披上。这样一来,反而惊醒了船长。
“哦,吴强,你来要那份文件吧?”老船长睡眼朦胧,在桌上摸来摸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份“三十七号文件”。
“奇怪,我明明用笔筒压着呢……”
“算了吧,船长,我不是来要那份文件,我是来揭发凶手的!……”
这句话可把船长顿时吓醒了,他两眼圆睁盯着吴强。
“你?……你知道谁是凶手?”
“三个嫌疑犯,王倩如和老人毫无瓜葛;我又没有杀人;事情不是明摆着吗?肯定是崔瑛!……”
“笑话!……”老船长摇着头,“崔瑛和老人又没有什么仇。”
“不是仇恨,而是恐惧!”
“恐惧也会杀人?”
“是的。二十年前,我当红卫兵头目的时候,曾经收到过一封信,揭发张太平的祖父在台湾。我就是根据这封信,才把张太平一家人抓起来了。这封信就是崔瑛写的。”
“不可能!……”老船长摊开双手,“她怎么会写信害自己家呢?!……”
“当时我审问过她,她对我说……”吴强喘了一口大气,继续说了下去“她说,自从我起草了‘三十七号文件’之后,已经有几家台湾家属倒了血霉。她知道自己家的台湾关系,迟早也要暴露,所以,她就想抢先表功,揭发自己的丈夫,以换取红卫兵对她的宽恕。”
“哦,难怪她可以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但是,今天我们在舷梯相遇了。偏偏船长你又叫,太平的爷爷到贵宾室去,崔瑛一定可以猜到,是我想见太平的爷爷。”
“可是,你是去向太平的爷爷请罪的啊!”
“崔瑛想不到的,我曾经是个心狠手辣的红卫兵。”吴枪摇了摇头说,“她以为我见太平的爷爷,一定是去揭发她这段往事。”
“啊,我明白了!……”老船长情不自禁地拍着自己的木头假腿,“太平爷爷一旦知道,害死他儿子的竟然是她,一定会到处控诉,崔瑛就会身败名裂。说不定她丈夫和孩子都会唾弃她。”
“老人带去的美金和电器也不会给她。”吴强愤怒地说着,“她没有能力杀我灭口,只好杀了那个老人!……”
老船长呆呆地坐着,只觉得心跳加速。这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竟是个出卖全家的人。突然间,他“刷”地一声跳了起来。
“得赶快通知李唐!……”老船长说着,一拐一拐地大步走出了船长室,木制义肢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辽阔的海洋掀起了黑色的波浪,天空中翻卷着一团一团的乌云,一直压到海面上。“白鹭号”正破浪前进,后甲板上插着的那面红旗,在疾风中哗啦啦直响。
保安主任李唐倚在甲板栏杆上,闷声不响地抽着香烟。
“老李,”船长吃惊地望着他,“你不相信崔瑛是凶手?”
李唐悠然地吐出了一口烟。
“船长,论航海技术,你是内行;论破案,可就跟胡国心那小骚娘们儿差不多了。”李唐得意地笑着说,“你想一想,如果是崔瑛杀了人,在她之后进贵宾室的王倩如,就会看见尸体……”
“可不是?”老船长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王倩如出来的时候,平平静静的……”
“还有尸体上那个八卦形绳结。”李唐胸有成竹地分析着,“刚才我叫了几个老水手,一起研究这个绳结,他们全都不懂得如何打这个结,证明这不是水手结。据水手长老余头回忆,这种绳结是福建北部三沙岛的渔民,捕捉鲨鱼时的独特手法,两秒钟就可以结好,越挣扎越收紧,几十秒就能勒死鲨鱼……”
李唐口沫横飞,老船长没话说了。崔瑛是贵州人,张太平的亲生父亲是山西人,继父是河南人,都离大海远着呢!
“那么,”船长搭讪着,“你觉得这件凶杀案……”
“我怀疑是王倩如。”李唐狠狠捺熄了烟头。
“是她?……”船长张口结舌。这个最不可能的少女?
“我查了王倩如的回乡证,你猜她家住哪儿?”
“住在香港啊!……”老船长说。
“香港鸭俐洲,那可是香港的渔民区啊!……”
王倩如一家可能是渔民,她大概会打八卦结。
老船长连连点头,敬佩地看着李唐,连香港的地理都了如指掌,看起来刑警这碗饭可不容易吃啊!
“王倩如和太平的爷爷素未谋面,不可能是仇杀,很可能是见财起意……”
“喂,老李……”船长急忙提醒他,“尸体上有一万美钞。一万美元等于七万八千港币,对一个十五岁女学生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她都没拿,怎么会是……”
“哼,”李唐冷笑一下,“就是这一万美金,使我感到可疑!……”
“可疑?”老船长左思右想,“难道是僞钞?”
他正想开口向李唐请教,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惨叫,一声震撼人心的惨叫。船长和李唐一起探头朝甲板下面望去。
浑蛋,真是冤家路窄!
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吴强和傻瓜张太平迎面碰上了。那声惨叫就是傻瓜发出来的。他全身颤抖,面无血色,一步一步后退着。
“别……别捆我……别抓我……我这就滚,请您……饶命啊!……”
“唉,太平,你听我说,”吴强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我没有恶意啊,你别倒退啊。”
“别打我……我拥护红卫兵,”傻瓜一边后退,一边举手行着军礼,“向红卫兵老爷致敬!……”
“我不是红卫兵,”吴强哭笑不得,“你说什么傻话啊!……”
“我可不傻!……”傻瓜吓得魂不附体,“爷爷说了,他准备用十万块治我的病,我会好的,我不傻,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抓我啊!……”
吴强越急着解释,傻瓜就退得越厉害。老船长火了,朝着吴强咆哮着:“吴强,你他妈的给我滚回去!……滚蛋!……”
吴强抬头瞟了一眼船长,眼中饱含着痛苦和羞愧。他终于垂下了头,有气无力地转身走下船舱去了。
走廊上只剩下了傻瓜一个人,但是,他还是在后退着,在他后面就是一道通往下层的楼梯,傻瓜完全看不见,再退一步他就摔下去了。
“太平,有楼梯!看路啊!……”船长和李唐急得同时喊叫。
傻瓜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楼梯,然后又向船长他们傻笑一下,居然慢慢地倒退着下了楼梯。
“我不傻,我懂得这样下楼梯,”傻瓜自言自语,“妈妈教我的,我聪明,我可不傻噢!……”
老船长呆呆地望着傻瓜在梯子下消失了,心情格外沉重。这个四十岁的人,智力却只有五、六岁,这一切都拜吴强所赐。
“我要是傻瓜的祖父,我绝对饶不了吴强,即使他来请罪,我也无法宽恕他!……”老船长思潮起伏。
“我一定会打他!吴强就会还手!会不会他失手……”
老船长正要向李唐说出自己的想法,却看见李唐满面春风,向他弹了一下响亮的手指。
“船长,你有没有发现,刚才这一幕,包含着破案的因素?”
“是啊,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
“那是什么呢?”
“我……”船长不好意思地笑着,“一时又说不出来。”
李唐傲然一笑:“傻瓜说,他祖父准备花十万块治疗他。”
“那又怎么啦?”船长像个小学生似地,毕恭毕敬地请教着。
“怎么啦?你忘了?我们在尸体上,只找到一万元美钞,他哪来十万块钱治病?”
一万块美金,官价只有三万多人民币,黑市价六万,怎么样也算不出十万块来!
老船长顿时明白了,连连点着头:“他身上本来应该有十万块美金啊。”
保安室在客轮中部的底层,四面钢板,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关上钢门,顿时有种牢狱的感觉。
王倩如坐在保安室的钢椅上,惊惶万状地看着李唐。李唐倚在一把靠背椅子上,面前是张钢桌子,上面放着王倩如的旅行袋,袋中的东西已经全掏出来,摆在桌面上。
“你的回乡证上填着,这次你带了两千元港币。”李唐像只逮到耗子的老猫,对她说,“但是,在你的旅行袋中,却找到了九万块钱美金。我相信,这些钞票上一定有死者的指纹。明天早晨船到厦门,就可以验出来了……你很聪明,居然只拿九万,舍得留下一万之巨,将破案方向引向仇杀……”
“我承认偷了钱!……”王倩如“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是,我没有杀人啊!……”
“罪证确凿,还想抵赖?!……”
“冤枉啊!我进去的时候,那尸体已经在地上了!……”
“看见尸体,怎么不呼救?”
“因为……,”王倩如羞愧地垂下了头,“尸体上放着一叠美钞,厚厚一叠,我知道自己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的钱。如果我呼救,就得不到这些钱了。所以……我知道错了。叔叔,你就饶了我吧!……”
“哼……”李唐正想拍桌怒斥,冷不防一眼瞟见,桌上王倩如的那本香港护照,上面写着地址——九龙钻石山。
“咦?……”李唐皱起眉头,“怎么你两本证件的地址不同?”
“我们家在钻石山上住了三十年,今年年初才搬到鸭俐洲。”
原来王倩如家根本不是渔民!这样,她肯定不懂得八卦绳结,因此她的这番供词,看起来是可信的。
“叔叔,”王倩如疯狂地抓着他的手,“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我相信你。”李唐的声调出奇地温和。
“我退还九万块钱,”王倩如哆嗦着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但是,别人可不相信你!……”李唐突然沉下了脸,“因为你的罪证最多,嫌疑最大!……这样一来,明天船到厦门,你将被当成嫌疑犯关进监狱!……监狱的看守就会强奸了你!犯人会折磨你!……如果破不了案,公安局又急于立功的话,可能就把你当成真凶办了!……”
王倩如“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着:“叔叔,求你救救我吧!……”
桌上的台灯照着李唐的光头,闪闪发亮。他用手慢慢地在光头上摸了一圈,轻轻地说:“我可以救你。”
“电视、冰箱、录影机……”王倩如急迫地说,“叔叔缺什么尽管说,我回香港保证送过来!……”
“我要这个!……”李唐的手掌,猛地抓住了王倩如高耸的乳房。
王倩如触电般地全身一震,下意识地要退缩。可是,一接触到那狞笑的目光,她不敢挣扎了。
长着粗黑汗毛的手掌,像一条毒蛇,伸入了衬衫……
两颗泪珠滚下了小妞儿苍白的脸颊……
快到晚餐的时间了,厨房里一片紧张的气氛,一点也不受凶杀案的影响。三个厨师忙得连汗也顾不得擦。
客轮上闲着的服务员们,全都奉命赶来帮忙。胡国心和几个女孩子分配去洗鱼。
“救命啊!……”胡国心左手抓着条麻绳,右手抓着条鳗鱼,惊慌地跑到吴强身边,尖叫着:“快,帮我绑上它!”
吴强接过麻绳,三下五除二就绑好了鳗鱼,正要递给胡国心,一看她的表情,吴强愣住了。
胡国心晃着两条小辫子,一副大侦探的派头。
“我在试探你!……”
“试探我?笑话,”吴强反唇相讥,“试探我绑鱼?”
胡国心冷笑着举起那条鳗鱼。鱼身上的麻绳打着八卦形绳结。
吴强在各位同事猜忌的眼光中,悻悻然地离开了厨房,回到餐厅帮着摆餐具。但在这里也不好受,同事们也都指着他的背脊,窃窃私语。
原来一开完会,胡国心就迫不急待地跑遍了全船,把会议的内容加油添醋地传开了。
“砰”地一声,餐厅的大门被撞开了。胡国心拉着崔瑛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义愤填膺的旅客。
“就是他!……”胡国心指着吴强,“他会打八卦形绳结!”
“畜生,原来你就是凶手!……”崔瑛嘶叫着冲了上来,“浑蛋,我要跟你拼了!……”
吴强本来挥臂要招架,一眼看见崔瑛头上那朵白绒花,这是她替公公带的孝。不知怎地,吴强又垂下了手。
“我有罪……”吴强话未说完,就挨了崔瑛一巴掌。
“他供认了!……”旅客中有人喊着,“轰”的一声,大伙儿全都涌了上来,拳打脚踢,揪头发的、撕衣服的、破口大骂的……
“住手!……”突然传来了一声霹雳般的怒吼。
木制假腿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锵”的响声。老船长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大家都慑于他的威严,纷纷让出条路。
老船长走到吴强的身边,把他搀扶起来。吴强鼻青脸肿,满脸鲜血。老船长赶紧掏出手帕,替他擦着脸。
“船长,他会打八卦结!……”胡国心挺身而出。
“你要主持公道!”这一声又将旅客们的情绪煽动起来了。
“他自己都认罪了!……”崔瑛嚷着。
“浑蛋,一定要严惩杀人凶手!……”
群情激愤,大伙儿又呼啦绰地逼到吴强身边。老船长将吴强搂在自己怀中,慢慢地拭着他脸上的血迹。他一声不吭,似乎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
“船长,”崔瑛用手指着他大叫,“你想包庇杀人凶手吗?”
“为什么包庇凶手?……你说!你居心何在?!……”
“吴强是个血债累累的红卫兵,你还那么关心他?”
“船长,我们这班人全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红卫兵折磨的人!……你要拿出良心来,支持我们,严惩这个红卫兵刽子手!……”
“良心?得了吧!……人家老船长在文化大革命中,说不定是舒舒服服,当红卫兵的座上客呢!”
“哼,这老家伙!……你们看他对吴强那般殷勤的模样儿!……说不定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是红卫兵的走狗呢!”
“当”的一声,老船长把他的左腿用力踩在凳子上。
“我是红卫兵的走狗?……浑蛋!……”老船长卷起裤管,用手指愤怒地敲着那木制义肢。“看看我这条腿吧!……”他愤愤地说。
“一九六六年,集美航海学校的红卫兵把我抓走了,说我们这些跑远洋的,全是美帝国主义豢养的走狗。我们被关进了‘牛棚’里,每天罚抄《毛泽东选集》三万字。大家抄得眼花缭乱,精疲力竭。其中有一句‘以退为进’,被我抄成‘以进为退’……红卫兵说我有意窜改最高指示,毒打了我三天三夜,我腿上伤口受了感染,最后只好切掉了……”
老船长一拐一拐地走到旅客们面前,凝视着他们。
“你们说,我会同情红卫兵?我会包庇红卫兵?”
几个带头闹事的老乘客,顿时低下了头来,躲避着他的目光。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难道我们也要像红卫兵一样,蛮不讲理,私自动刑吗?”老船长义愤填膺地怒吼着。
旅客们静静地散去了。
吴强躺在椅子上。
“船长,今儿要不是你,我早就完了。”
船长没有回答。吴强睁开乌青的眼睛,看见老船长似乎心脏病发作,捂着胸口直喘大气。
“啊,船长,你怎么啦?”
“吴强,你马上通知全体高级职员,立即开会!……”
“船长,出了什么事?”吴强差点以为他要宣布遗嘱了。
“我要宣布凶手名字。”老船长突然说。
“啊,船长!……”吴强慌了。
“我会打八卦结,可是我没有杀人啊!……”
“少他娘的废话,快准备开会吧!……”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王倩如、崔瑛、吴强和胡国心也被叫来了,他们都坐在墙角。李唐虽然坐在主席位子,却铁青着脸。
没想到破案的居然是外行的船长,使他这个保安主任的颜面全给丢光了。
“待会儿,”李唐暗暗盘算着,“不管船长提出谁的名字,我都得驳倒他。”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咚”……船长一拐一拐地走入了会议室。大伙儿全都用敬佩的目光望着他。
“船长!……”性急的胡国心忍不住了,“究竟谁是凶手?”
“傻瓜张太平。”
大伙儿几乎以为老船长变傻瓜了。进入贵宾室的明明只有三个人,傻瓜不在其中啊!
“船长,你忘了?”胡国心笑了起来。
“下午一点之后,我才看见了傻瓜,他那时才走上楼梯,准备进入贵宾室呢!……”
“不,那个时候,他正要退出来。”
“什么?他不是进,而是退?”胡国心不信。
“他那是以进为退!……”船长笑了,他刚才回忆断腿往事时,才触动了自己的灵机,想起了破案的关键。
“下午,我和李主任在甲板上,亲眼看见傻瓜倒退着下了梯子,他说是妈妈教的。既然如此,他就可能在作案之后,用同样步法退出现场。当胡国心乍一眼看见傻瓜面向贵宾室,背向楼梯,下意识就觉得他是正要进去。”
“就算他以进为退吧,”胡国心不服气地说,“他在退出贵宾室大门的一刹那,我也应该看得见,那样我就可以识破……”
“那一刹那,你正好回头去取烟。”船长目光炯炯。
“我一直怀疑,崔瑛亲口说过,她、太平和爷爷都不抽烟,为什么走出贵宾室时,她偏偏要向你买烟呢?”
“啊!……”胡国心大叫,“她买烟,我就得回头去取烟,傻瓜就趁那一刹那的机会,顺利地退出了大门,当我取好烟回身过来,看见他的姿势,在加上崔瑛故意喊了一句:‘别上楼’,我就形成错觉了。”
“由于这个错觉,我们以为傻瓜与案件无关,一直没有盘问他。他是一个不懂得撒谎的人,只要一问,肯定会说出真相。不过……”船长瞟了崔瑛一眼,“在我们传讯傻瓜之前,我想先请崔同志发言。”
崔瑛站了起来,神色显得非常颓丧。
“我承认,太平确实是凶手,当时,船长想见太平的爷爷,太平当然跟着一块儿去了。我上厕所,迟了一会儿。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太平蹲在地上,勒着爷爷的脖颈。我上前一摸,老头儿已经断气了。于是,我就把爷爷怀中十万美金掏出来,摆在了尸体上。我相信这笔巨款的诱惑,如果下一个进来的人贪钱,他就不会声张,我就可以摆脱嫌疑了……”
船长不由得扭头看了王倩如一眼。她面无血色,像个木头人。
“她一定在后悔自己贪钱吧?”船长心想。
“……我放好美钞之后,如何带着傻瓜出去是个难题。如果被小胡同志看见他,他就要接受问话,他会爽快承认,我不想失去亲生的儿子,所以我就骗他说,后退下楼,人会变聪明,他当然听我的话照做了,结果……后面的事就像船长分析的……”
“傻瓜不懂得八卦结!……”等待已久的李唐冷笑着说。
“他懂得的!……”吴强站了起来。
“是我教他的。”
“你什么时候教他?”李唐完全不相信。
“二十年前!……”吴强苦笑着说,“那时候,我天天捆他去批斗,用的就是八卦结。每次我折磨了他,他都盯着那八卦结,前后三个月,天天如此,他的手至今还留下痕迹,傻瓜别的事情傻,文化大革命的事,他可是刻骨铭心!……”
“你真的好好没有人性耶!……”胡国心忍不住大骂。
李唐摸了摸光头,竭力想找出破绽。
“傻瓜跟他爷爷感情这么好,他为什么要杀爷爷呢?”
“我没有问他。”崔瑛摇着头,“也许他傻病发作……”
“不!……”李唐侃侃而谈,“太平只是弱智,他不是疯子!……不会神经错乱!崔瑛说过,别人打他,他都不还手,他怎么会杀人呢?”
“是啊!……”船长也想起来了,“爷爷被王倩如推了一下,他都不能容忍,要说他杀爷爷,这……”
这时,门突然开了。傻瓜走了进来,大伙儿全都傻了。
“是我叫他来的。”船长和颜悦色地招呼着傻瓜,“太平啊,过来坐下。是不是你杀了爷爷啊?”
“不是杀。”傻瓜笑嘻嘻地用手比划着,“是我用绳子勒死了他。”
“你为什么要杀爷爷啊?”崔瑛含着泪问,“他对你那么好!……”
“爷爷是反革命!……逃到台湾的人全是反革命!……通通要死啦死啦地!……”
“真是个傻瓜啊!……”崔瑛向大家解释,“他产生幻觉了。”
“不是幻觉!我有证据!……”傻瓜笑着。
“什么证据?”几乎所有人都脱口而出。
“文件!第三十七号文件!……”傻瓜从裤袋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纸,得意洋洋地挥舞着。
“我在船长办公桌上看见的,我不傻,我知道船长是个大人物,他看的文件是机密的。我偷了!我看了!白纸黑字!千真万确!红卫兵又来了!台属又要被抓入‘牛棚’了!后爹又要被打死了!小弟弟要跳楼自杀了!大妹、一一妹又要被扒光屁股了!……我要救她们!我不能让爷爷害了全家!”
整个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地寂静,谁也说不出话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强身上。
他起草的这份文件,二十年前,害死了张家三条人命;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依然产生了这么可怕的后果。
太阳出来了。“白鹭号”鸣着汽笛,缓缓地驶入了厦门港。薄薄的晨雾很快散去了,站在甲板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码头挤满了接客的人群。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码头上,这是“台胞联谊会”派来迎接太平的爷爷。他们似乎不知道凶杀案的消息。
一辆黑色的警车也停在了码头上,全副武装的刑警排成整齐的队伍,威风凛凛,似乎知道了凶杀案消息。
甲板上,老船长默默地望着他们。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也许,他心中仍然不停地责问着自己:“我该不该破案呢?”
保安主任李唐悄悄地走到船长身边,涎着脸笑着。
“船长,待会儿公安局的人就上船了……我在想,您是搞航海的,破不破案对您影响不大……所以……哎……您能不能说……哎……是我破的案呢……您多帮帮忙……因为……我……”
“我会说是你的功劳。”船长厌恶地挥了挥手,再也不看他了。
“谢谢!谢谢!谢谢啦!……”李唐连连鞠躬,很快地跑下了甲板,跑到舷梯前,迎接登船的刑警。
崔瑛哭得像个泪人,连声嘟囔着:“躺我去坐牢!不要抓我的儿子啊!……”
王倩如也在哭着,没有人知道她在哭什么……
吴强突然嚎啕大哭,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我才是凶手!我才是凶手!你们抓我啊!……”
甲板上挤满了乘客和服务员们,大家默默肃立着,仿佛在替傻瓜送行。
胡国心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哭了一夜,到现在仍然泣不成声。她双手捧着一张纸,走到船长身边,硬咽地说着:“这是我通宵起草的请愿书,上面有全体乘客的签名。我们要求公安局赦免张太平……”
老船长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这张请愿书,眼泪不住地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滴了下来,打湿了请愿书……
“他不是凶手……他不是凶手……”老船长呜咽着。
“哈哈哈哈……”只有一个人在大笑。
傻瓜冲到甲板边缘,把上身伸出栏杆,向着码头上兴奋地挥着手,他蹦着、跳着、笑着、喊叫着:“喂!……后爹!小弟!大妹、二妹!……你们放心吧!……爷爷他死了!……我们不再是台属了!……我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