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明顿——三年前
安吉拉·卡蒂诺-菲利斯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山岗,朝位于圣·伊丽莎白街的那座三层砖楼走去。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冲回家里。学校已经开学一周了,但大多数孩子还停留在夏天的氛围里,浑身使不完的劲等着释放。她很早前就知道走路的乐趣,罗莎·萨努罗教给她许多道理,这即是其中一件。一想到罗莎,安琪的脸上就露出笑容。
经过贝宁街时,安琪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玛丽·托马斯修女站在门前,朝离开的孩子们挥手告别,手里拿着那根从不离手的教鞭,以防孩子们太过调皮。安琪朝她挥挥手,爬了六层台阶到了楼梯平台上。
“安吉拉,真高兴见到你。小罗莎怎么样啊?”
安琪脸红了,“她没事,修女,相信您知道。你是她唯一谈起的人。”
她的脸上露出只有修女才会有的浅笑——那种没有任何意味的笑。它能让人感到温暖,亦或畏惧,这全靠那人的心境。玛丽·托马斯修女把最后几个孩子领出门,他们说着“再见,托马斯修女”或者“明天见,托马斯修女”,她则朝他们点点头或挥挥手。所有的孩子走完后,她转身面向安琪,“上去到教室里吧,安吉拉。”
安琪跟在她身后,惊讶地发现托马斯修女虽然上了年纪,身子骨却还硬朗。走到二楼时,她们走进右手边第一道门,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门在她们身后关上了,安琪打破了沉默,“您为什么要见我,修女?”
“你还是那么直截了当,这很好,”玛丽·托马斯修女把教鞭放在桌子上,擦净黑板,然后从安琪坐着的桌子旁又拉出一张来坐下。
“我在大厅里经常遇见罗莎,看见她脸上总有淤青,要说每次都是意外未免牵强了点。”
安琪把头埋得低低的。
托马斯修女拉过安琪的一只手用双手握紧,“你想和我说说吗?”
安琪依旧低着头:“修女,我很早就想给你说了,但是……”
托马斯修女等了五秒钟,或者十秒钟,“但是什么?”
安琪的双眼充满泪水:“有些事我谁都不能告诉,你也不行。”
托马斯修女站起来,朝房间另一头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来来回回地,用脚步画出小圆圈。
“我不会说你能相信我,这你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办,这你也知道。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在课上曾教给你的东西,难堪和内疚是诚实的最大障碍,也是逃避真相最荒诞的原因。”托马斯修女转过身站在安琪坐的桌子前,“如果你想的话,就给我说说,或者找汤姆神父也行,你自己随意吧……但是如果我再看到罗莎脸上有瘀伤的话……”不知怎么,教鞭已被她拿回手中,颤动着,像一条随时准备攻击的眼镜蛇。
“修女,不久前才有的这事,我想马蒂已经意识到了罗莎不是他的女儿。”
托马斯修女看着她,“她确实很像她亲生父亲。”
安琪低下头,尴尬无比,“是的,修女,我知道。”她把头埋进手中,小声啜泣。
托马斯修女抚摸了一下安琪的肩膀,然后拨开她脸上的长发,“我想汤姆神父现在正在教堂里,我相信他听到你去忏悔,哪怕只是聊聊,也会很高兴的。”
安琪低下头,点了点头,然后匆忙走出门。握住门把手时,她回过头,“谢谢你。”
修女能做到很多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她们脸上挂着微笑,将点头的艺术发挥到完美至极。托马斯修女朝安琪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包含了四十年的安慰,“去吧孩子,去找汤姆神父。”
安琪想跑快点,但却又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找汤姆神父……还是跑回家躲起来。托马斯修女的话在她脑中回荡。
难堪和内疚是诚实的最大障碍。
毕竟,她不是一直都这样逃避真相吗?走出校门时,她转身向右。
教堂就在那里。
把学校后面和教堂前面分割开来的街区,似乎有一英里那么远,几乎无法测量的斜坡看上去就像一座山。安琪擦擦汗水涔涔的额头,埋怨九月的天气太过炎热,却怀疑都是因为心中的不安。尽管困难重重,她还是到了教堂。推门进入教堂前厅时,一阵凉风吹拂过她的脸颊,安琪踏上那片她一直认为很美的地板。她已经很久没注意过这里的地板了,或许因为她今天低着头吧。
似乎羞愧也能开启新的世界。她几步跨进教堂,脚步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响,把手放入圣水中祈祷。
汤姆神父正在教堂前与一个修女交谈。安琪满腹焦虑地等待,然而还是走到走廊中间,然后跪拜行礼,坐在了倒数第六排。她为自己祈福,低下头,然后祈祷。她祷告了一阵,听到一阵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脚步声离开了圣坛。安琪觉得修女们又有了一种特殊力量——她们或许很久前教过忍术,甚至可能以前就是忍者,而她们也的确身着黑色长袍。
她胆怯地朝前面瞅了瞅,汤姆神父正朝她走来。
“安吉拉,”神父低声叫她,就像人们在教堂里做的那样,但她的名字却好像形成了回声。
她尽量压低声音,“汤姆神父,我……”
牧师没有修女所拥有的全部力量,但还是有一些,他们总能看出谁有困扰,“想谈点什么?”
“我不知道,神父,我来……”
“来忏悔吗?那没必要等到星期六啊。”
安琪涨红了脸,站在那里,“我想可以,神父,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用右臂做个手势,示意他要用的忏悔室。安琪跟过去,铺开帘子,跪在垫子上。她一边为自己祈福一边诉说道,“请为我祈祷,神父,我有罪。我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忏悔过了。”
接下来的片刻沉默让安琪紧张不已。她甚至有些希望神父从忏悔室里出来大声责骂她。
“十一年很漫长啊,我的孩子。再次见到你,上帝很欣慰。”
她说不出话来,那些言语卡在喉中。
“接着说吧,孩子,什么也不要怕。”
“神父,我……我有罪。”
他顿了顿,“每个人都有罪,即便是牧师。”
“我嫁给了一个我并不爱的人……因为孩子。”
“那时候你怀孕了?”
“是的,神父。”
“虽然教会不能……宽恕这个,但是这也不是最严重的罪行。”
“我丈夫有时候会打我的女儿,我把他撵走了,神父,但是还是……当他见到女儿时……”
她沉默地坐着。她头一次意识到,神父手边并没有一堆答案备在那,在一些严肃的事情上,他们要三思后才开口说话。她祈祷他能给她正确的解答。
“解决这个问题有好几个方法。他需要劝告咨询,你女儿也是。但是不管怎样要告诉他,如果再打你女儿,你就去警察局告发他。你要保证你会这么做,安吉拉。”
她大吸一口气。她还从没在忏悔时被牧师叫过名字。她想找个地方永久地躲起来。
“他打过你吗?”
“从没有过”,羞耻心狠狠击了她一下。或许他应该打的是她,而不是罗莎。
“他为什么要打她?”
“我不知道,我……”她摇晃着头,干掉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是的我知道,神父。她不是他的孩子,他知道这事,所以都发泄在她身上,”安琪顿了顿,“他是个好人,神父,只是……”
“只是什么?”
“在我告诉他孩子不是他的之前,他从没打过她,都是我的错。”又是一阵沉默。安琪真想穿过这些帘子,冲出门去,沿着街区一路跑回家。她在想,或许汤姆神父从没遇到过像她这么蠢的人。
“你能来这,我很为你骄傲。回家吧,说服他去寻求劝解,一定要保护好你女儿。”
“我会的,神父,谢谢您。”她并没有笑,但是感觉好多了,神父再叫她名字时,也没有感到羞耻。
“哦还有,安吉拉,走之前念一段祷告文吧。”
“好的神父,谢谢您”,她站在那祈祷着,激动不已。为什么几年前自己没这么做呢?
她打开小包,从一边的夹子里拿出一本小小的祷告书来,然后跪在离圣坛最近的一排座位上,不知怎么,这让她觉得自己离天父更近些。她边数着珠子边祈祷,每数一颗珠子,内心的重负就释放出一些。念完祷告文后,她从教堂匆忙赶回家。她今晚会做罗莎最爱吃的东西。而她也必须快点回去,因为此刻她正有告诉罗莎的勇气。如果等的太久,这份勇气可能就不在了。有时,真相是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