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明顿——十三年前
第二天上午我们举行了葬礼。香烟店的那几个家伙开着凯迪拉克和林肯驶在开往墓地的车队里,让我倍有面子。罗莎坚持要我们从墓地回家走不同的路线,以迷惑魂灵。这样也好,让我在所有人聚到她家之前有时间考虑事情。
两天里罗莎一直在做饭。其他街坊邻居也都过来帮忙,带来各种各样庆祝用的食物。庆祝某人去世,似乎很怪异,但这正是我们的方式。虽未言明,但在意大利人的葬礼上,不同的人担负着不同的娱乐宾客的任务。主要任务落到逝者最远的亲戚身上,然后逐步递减,轮番担责。朋友们要讲一些风趣的故事,好让逝者的家人笑个不停。朋友之后,这个任务就被传到远亲身上,然后是稍微近些的亲戚,这样一直轮到兄弟姐妹这里。这是一种庞大的保护圈,使得死者的父母或子女不会过度沉浸于悲伤之中。
因为我没有家人,所以这个重任就落到朋友们和罗莎身上。问题是,并没有多少关于老爸的有趣故事。大家和他并不相熟,几乎无话可说。他们反而讲了一大堆我的故事,还有我被抓时老爸的反应。这些故事使我发笑,绝对舒缓了我的悲痛。罗莎妈妈总是说,一分欢笑能治愈十分悲伤。回想起来,我觉得她这话还不足以表达欢笑的效力。
葬礼过后,我觉得应该从这里搬出去,但罗莎说老爸有一份保险金,足够支付房子的款项和她照顾我的费用。所以我又留在家里,但绝大多数时候是和托尼在一起。而我也实在无法拒绝罗莎妈妈做的美味。另外,安琪依旧是每周过来两次,一切都顺意自如。
接下来的两年,我完全是和安琪一起度过的。托尼依然和捕虫王、西装侠、爱尔兰佬还有钦斯基出去乱逛,而我则只有安琪。我们不仅仅相爱,我们更爱彼此的陪伴。我们一起去沙滩、一起去舞会、一起去公园。当我不工作时,我们会在星期六的晚上一起出去,有时只是散散步。
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就是我们借来一辆车,溜出学校,在暴风雪中驱车到怀尔德伍德。这很刺激,因为道路糟糕透顶,而我和安琪从未体验过这种乐趣。我们在风雪中沿着沙滩漫步,海浪拍打着海岸,我们冻得直发抖。我们冷的受不了,就返回到车里,打开暖气,温暖彼此的身体。安琪想到木板路上走走,我们就去了,任海风扬起雪花刺在脸上,我们笑着拥抱在一起。周遭的一切仿若被封闭起来,四下无人。我们好像身处一部末日影片中,而这世上只剩下我和安琪。
我们走在木板路上时,我告诉安琪闭上眼睛,假想我们能看见这木板路上的灯火。不久我们听到摊贩的吆喝声,过山车上人们的尖叫声,甚至闻到了爆米花和披萨的香味。我们这样一直走着,直到冷的再也无法抵挡严寒,然后掉头折回。我们在车上亲热,然后又走到海滩上,散了最后一次步。我们永远无法忘却这段回忆。
两周后,我正在穿衣准备去工作,听到一阵敲门声,原来是弗兰基的姐姐。
“嗨,唐娜,有事吗?”
她推开门进来,紧张兮兮的,“你得帮帮他们。”
“帮谁?”
“弗兰基、托尼,他们所有人。”
我握住她的手,“发生什么事啦?”
“他们在跟林边帮打架,他们中的一个人骚扰我,我……”,她开始失声痛哭。
“冷静一下,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
“弗兰基说他要把他们都杀死,”堂娜把手捂在脸上,“哦天啊,尼克,他会被打死的。”
我哈哈大笑,“堂娜,我们可是打了好多次架了,他可能会受伤,但不会死的,相信我。”
“我又不傻,尼克,这些家伙手里有枪。”
我心头一紧,“你怎么知道的?”
她蜷缩起身子,哭得更厉害了。
我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堂娜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正跟他们中的一个人在一块,弗兰基找到我的时候,我撒了谎,”她扯着我的衣领,“我看见枪了。”
“该死,”我的苍天,“他们在哪见面?”
“树林里的空地上,翻过山过去球场就是。”
“你回家吧,我来料理。”
“那你打算怎么办?”
“回家吧,堂娜。”
我飞快地跑到香烟店,帕齐·莫雷斯科正像往常一样在看店,“嘿,帕齐,我要见见道格斯。”
“他出去一晚上了。”
我重重一拳砸在柜台上,“他妈的!”
帕齐慢慢晃过来,用他那肥大的胳膊搂住我,“怎么啦鼠仔?”
“捕虫王还有他们几个有麻烦啦,他们在跟林边帮打架,我听说那些人手里有枪。”
帕齐用他肉肉的手捏了捏我的肩膀。他朝店四周环顾一下后,靠近我低声说道,“我给你说,小尼克,我会帮你,但是你要明白一点,你嘴巴他妈的可要闭紧喽,你听见没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我点点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把手伸进裤子后面,摸出一把22点口径的手枪来,擦干净后递给我,仿佛递过来的是毒药。
“就算这把枪把总统毙了我也懒得管。只有一点,我从没见过这把该死的枪,从没听说过这把该死的枪,也不想再看见听见这把该死的枪”,他捏着我的脸,让我盯着他,“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点点头,“谢谢你,帕齐。我会记得。”我准备推门而出时,他大声喊起来。
“这已经做错了。我想让你把这事给忘了。”
帕齐的警告可谓是击中要害。我心中冒出一丝不安,就是托马斯修女一直提及的那种感觉。我真想把这把枪扔了然后去找安琪,可我的朋友们正在遭难。
“放心吧,帕齐,我得走了。”
我奔跑在路上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捕虫王满腔怒火,准备干掉一个人。他就是一个致命的组合体——爱尔兰人的战斗力和西西里人的复仇心。最重要的是,我想他会把平日生活里的种种压抑沮丧释放出来,全都发泄到和他打架的人身上。一旦他这样,那就没什么能阻止他把他打倒。或许他才是挑事的人。
我认识钦斯基时间不长,但是我太了解他了,他肯定会吓成一坨屎。就算他刚迈进林子就吓得尿裤子我也不会奇怪。但真要打架,他也会上。他能指望得上,跟很多波兰人一样,他好歹也能挨上几拳。
爱尔兰佬的样子在脑中闪过。那个疯狂的爱尔兰人会跟捕虫王站在一起,两手发痒想要干一架,才不管谁会受伤。他已经习惯了跟他的哥哥们在家里打来打去,和同龄的孩子干架更是不在话下。他就是个野人,什么都能变成他的武器。他打架用嘴,用手,或者任何随手捡起的东西。
经过球场半路时,一帮人正在进行球赛,这时我想起了波林。他就是个野兽。和许多大块头一样,他本性善良,但如果把他逼急了(也没人说得清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急),谁也阻拦不了他。每当如此,只有托尼才能说得动他。波林会选中看起来最危险的人,然后穷追不舍。一旦波林开始动手,那绝对会是一场灾难。
现在只剩下托尼了。但如果说“只剩托尼”对他而言是不公平的。他是方圆十里内最危险的人物。群殴还是单挑都没有关系,绝对没人敢和他打一架。他绝对会是第一个加入殴斗的,甚至在捕虫王前头。想到这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如果托尼出了什么事,罗莎妈妈是不会原谅我的。
爬到山顶时,我想象着那里的情景。十个林边帮的人对打我们这边五个人,现在是六个了。我想到这后更加快了步伐。我赶到后,才看清当时的境况,这境况让我不安。捕虫王一个人跟两个家伙打作一团,其中一个家伙还拿着条链子。捕虫王的头已血流如注。
爱尔兰佬双手各持半截球杆,抵挡着另外两个家伙。他一杆砸到一个人的头上,我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那是个瘦削的男孩子,和我们一般年纪。我不太确定,但他看着像是波比·里维斯,我们以前曾一起去上学。鲜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倒在地上嚎哭。
钦斯基和西装侠背靠背,对阵三个人,但他们俩都受伤了,钦斯基左臂受了伤,而西装侠则伤在了身体一侧,鲜血渗透了他的衬衫。我可不想是那个毁了他衬衫的家伙,西装侠会要了他的命。
“来的正好!”托尼大喊。
托尼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好像我从未离开过一样。
“坚持住。”我用衬衫缠住左臂以挡住刀子,然后跳到托尼身边,他正和三个人打架。他右手拿着条链子,左手握着一根球杆的末端。组合得不错,这个组合挡刀子的时候——尤其是挡刀子的时候很管用。如果你用刀打架,你只得靠上前去,而擅长用球杆或者链子的人可不会让你得逞。托尼很厉害,我刚冲到他身边,他就朝一个家伙的头重重给了一下。但是一个林边帮的人急冲过来,砍了他的右侧身子。托尼大叫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另一个家伙扔下了他的砍刀,我捡起来,手拿砍刀准备战斗。
加入械斗是很容易的事情。我的朋友们有难,我必须相助。我们的誓言需要我这么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害怕。我想起爱尔兰佬和他们几个总说的,说我不害怕任何东西。事实并非如此,我确实害怕,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我一加入打斗,和托尼对打的那几个人就被引到我这儿来了。两个家伙转头冲向我,于是托尼就用球杆打那个靠右的离他远一些的人,然后用链子缠住他的手,用拳头猛砸他的脸。鲜血从这个家伙的鼻子里喷涌而出。他很快就不省人事,这使得托尼能过来帮我对抗其中一个敌人。我站在托尼受伤的一侧,对阵两个林边帮的家伙,直盯着他们的眼睛。被托尼用球杆打中的家伙退了出去,跑到安全的地方。现在另一个家伙也跑出去了。两边现在差不多打个平手,而我们正想这样。就在我想跑过去打我前面的一个家伙时,我听到捕虫王大喊。
“枪!”
枪声猛烈撞击着我的耳朵,我刚才百般控制的恐惧如今在我的血管里跳跃回荡。我握紧手中的刀,深怕它会丢掉,然后望向捕虫王,祈祷他没事。我跑向捕虫王和爱尔兰佬,全然不顾林边帮的那些人。似乎没有人受伤,真是谢天谢地。然而随后又是一声枪响。爱尔兰佬倒下了,他的一边脸血肉横飞,有一些血溅到我身上。我想跑,想藏起来,想把这一些都甩掉。但我没有,我失声尖叫,“爱尔兰佬!”
我跑向他。那个林边帮的家伙转过身拿枪指着捕虫王。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快跑啊,捕虫王!”
我伸进口袋里,掏出帕齐给我的22点口径的手枪,坚硬的钢铁拿在手中有些冰冷。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不想握着刀或球杆。枪,有一种危险而有力的感觉。
我很快瞄准开枪。一枪,两枪,然后又是一枪。第二枪击中了那个人的脸,把他撂倒了。在我意识清醒过来前,我转身又开了三枪,打上了另一个人的胳膊。他们跑了。
托尼抓紧我的胳膊拽我走,“我们走,不能待在这了。”
钦斯基跑了。
爱尔兰佬躺在我脚边,血流不止,“爱尔兰佬!”我大叫着,跪倒在他身边。
捕虫王、波林和托尼围过来。爱尔兰佬的脸上有一个洞,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我们赶快检查了他的脉搏和心跳。他情况很糟。我用衬衫擦了擦他的脸,闭上眼后开始给他做人工呼吸。鲜血的味道让我想呕吐,但我集中注意力救他,祈祷着能把他救过来。
帮帮我救救他吧,上帝啊,求你了!
“得把他送到医院去。”捕虫王说。
波林大喊,“我去叫救护车,一定要让爱尔兰佬活着。”
背后传来呼啸的警笛声。
“警察”,托尼说,“我们得走了。”
我把头转向一边,吐了一口血,“我们不能丢下他。”
“他死了”托尼说道,“你会被抓住的”
我抬头望着他,我相信我的眼睛流露出了我的内心所想。要不是因为担心爱尔兰佬,我一定暴打他一顿,“他是我们的兄弟。”
“该死的鼠仔”,托尼说完后紧紧拽住捕虫王,“我们走。”
捕虫王迈了半步后就不动了,一只脚准备跟着托尼,而另一只脚却停在原地,想等等我一起走。那一刻,我恨透了托尼。我只知道我跟托尼之间彻底完了。
“走吧,捕虫王,我知道了。”
我努力想救活爱尔兰佬,我用力按他的脸不让血流出来,可是却不奏效。我尝试得更卖力,祈祷得更虔诚。内疚感向我袭来。如果我活得更体面的话,上帝或许就会听到我的祈祷。
警笛声越来越近,只有一街之遥。我想跑,趁警察来之前离开这鬼地方。然后我感觉他抓住了我的手,“你会挺过来的”,我说道,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把头歪向一边,“告诉我妈妈。”
我的喉咙一下子收紧了,但我还是不停地向他嘴里吹气。当救护车驶进街道时,我几乎要跑了,告诉自己已无能为力。但我看着他,鲜血淌满他的脸庞,深蓝色的眼睛在哭泣,恳求地望着我。有生之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神,那是歉意,是悲伤,更是空洞。起初我期望自己是个医生,这样就能就他的命。而现在我多希望自己是个牧师,我想爱尔兰佬想要忏悔。我很同情他,他一定万分恐惧。
警笛声又近了。我扭过头看见警察正从山岗那边赶来。我单膝抬起,准备跑走。可爱尔兰佬握了握我的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我又蹲下留在他身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孤单地死去。即便有那么一丁点机会能救活他,我也要试试。我深吸一口气,又开始给他呼吸。坚持住,爱尔兰佬,求求你!
我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然后感到有双手放在我肩膀上,把我从他身边拉走。
“靠边站”,有人说。他们检查了一下后,把他抬到担架上。登上救护车前,那个检查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转过身,看见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已经拔出了枪。
“把手放在身后”,他说。我还没来及说句话,另一个警察就把我拷上了。
在我去局子里的路上,我哭了。那个爱尔兰佬死了,谁去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妈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