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莫特拉麦蒂小姐不配获得“美丽与美德小姐”的殊荣。名单上还有三个女孩的名字,尚待考察。也许她们会掩盖自己的本质,玛库兹也没有把握一眼看透一个人,但她坚信,莫特拉麦蒂小姐是个“坏女孩”。这个定义相当精确,她既不是“坏女人”,也不是“坏女士”,这几个概念有明显区别。“坏女人”指的是妓女;“坏女士”指的是善于玩弄权术的女人,她们处心积虑想嫁给有钱的老头,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自私自利。相对而言,“坏女孩”指的是年轻女孩(当然要在三十岁以下),她们以“醉生梦死的享乐”为生活的重心,可以说,“享乐主义”是“坏女孩”的核心本质。确切地说,“坏女孩”的一个分支就是“享乐女孩”,她们和花花公子们在酒吧出双人对,享受着她们自认为快乐无比的生活;而和她们厮混的男人们也为自己的自私行为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自诩为“那种男人”。玛库兹向来瞧不起这些人。
“坏女孩”的反面就是“好女孩”,她们工作勤奋,受到家人的赞赏;她们扶老携幼;她们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树下看孩子玩耍;她们中的一些人接受正规的护理培训,成为优秀的护士;当然,还有的像玛库兹这样,在博茨瓦纳秘书学院接受正规教育。不幸的是,这些撑起半边天的好女孩的生活有些索然无味。
毫无疑问,莫特拉麦蒂小姐不是个“好女孩”,但其他三个女孩呢?就一定比她好吗?玛库兹对此深表怀疑,关键是,“好女孩”根本就不会参加选美比赛的;参加选美不会是一个“好女孩”想做的事情。可是一旦她不幸而言中了呢,怎么向普拉尼先生交代啊?难道对他说,没有一个女孩可以名副其实地赢得桂冠?这毫无意义,普拉尼先生也不会为此付钱的。
玛库兹坐进车子,沮丧地看着名单。开车的学徒问:“现在去哪儿?”他的语气有点粗暴,但也不过如此;毕竟玛库兹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而且他们都暗暗钦佩这个不简单的女人。
玛库兹叹了口气,说:“我还要去见三个女孩,可是我拿不定主意先见哪一个。”
学徒闻言笑着说:“我认识很多女孩,让我来告诉你吧。”
玛库兹用责怪的眼神瞥了学徒一眼,生气地说:“你们,还有那些女孩!你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些?啊?你们两个人,整天想的就是女孩、女孩、女孩……”她突然停下来。是啊,眼前不就是个“女孩通”嘛。哈博罗内不是个大地方,说不定他认识名单上的某些女孩呢。如果说她们是“坏女孩”,一般说来属于“享乐女孩”,那他很可能在酒吧见过她们。想到此处,玛库兹示意学徒把车靠边。她说:“停车,就停这儿吧。我想让你看看这份名单。”
学徒接过名单,看着看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兴致勃勃地说:“哇塞,这几个女孩都很正点,至少其中三个是这里最棒的女孩。你懂我的意思吗?她们都是男人们特欣赏的那种女孩。噢,真是太吸引人了!”
听到这里,玛库兹激动得心跳骤然加快。她的直觉是对的,学徒认识这些女孩,现在她要想办法让他把一切和盘托出。于是她诱导性地问道:“你认识哪些女孩?哪三个?”
学徒用手指着名单,笑着说:“这个叫玛奇塔的,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很喜欢笑,尤其是我们胳肢她的时候;还有这个叫克拉蒂丝的;一个、两个、三个,这个叫莫特拉麦蒂的我也认识,确切地说是我兄弟认识她。他跟我说,这女孩很聪明,是个大学生;但她从不在书本上浪费时间,她最重视的是保持漂亮女孩的迷人魅力。”
玛库兹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说:“我刚刚和这个女孩谈过话,你兄弟说得对。那么剩下的这个叫帕特里西亚的呢?你认识她吗?”
学徒摇摇头,答道:“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我敢确定,她一定是个迷人的女孩,你瞧着吧。”
玛库兹从学徒手中取回名单,塞进衣服口袋里,吩咐道:“我们去特洛克翁,我要去见见这个女孩。”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学徒的脑子似乎神游天外,也许他正想着名单上的女孩吧;而玛库兹呢,则在想着学徒的种种行为和语言。男女地位太不平等了,比方说吧,人们总说“享乐女孩”,可从没有人想过该怎么称呼那些像这两个学徒一样的男孩。这些男孩和“享乐女孩”一样坏,甚至比她们更坏,但是并没有人责怪他们。从没有人说“酒吧男孩”,更没有人把一个十二岁以上的男孩称作“坏男孩”。女人总要比男人更加言行慎微,一点小差错都会招致铺天盖地的指责,而男人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吃喝玩乐。这不公平,以前不公平,可能将来也永远不会公平。男人们可以设法逃避一切罪责,连宪法都对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力。男法官会曲解白纸黑字的宪法,想尽一切办法让它有利于男性。宪法写道:所有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工作岗位上享受平等的待遇。而法官可以这样理解:女人可以得到某些工作,但有些工作她们不能胜任,因为男人无论如何会比她们做得更好。
为什么男人会这样呢?玛库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后来,她隐隐约约做出了解释。她认为,这与母亲教育儿子的方式有关。如果母亲任凭儿子自诩为特殊人物,就会使他们一直自以为了不起,一辈子都改不了;然而事实上,在玛库兹看来,所有的母亲都娇惯儿子。如果男孩子从小就认为女人的天职就是照顾他们,他们长大后也不会改变这种看法,事实也的确如此。玛库兹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没有人真正对这种行为和观念提出质疑,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其中之一。有一次,学徒的母亲来车厂,她给儿子带了个大西瓜,给他切开,然后像哄小孩子似的把西瓜递给儿子。玛库兹认为,这位母亲不应该这么做;她应该鼓励儿子自己买西瓜、切西瓜吃。恰恰是这位母亲的过分娇纵和溺爱,才使得她的儿子如此不尊重女性。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玩物而已,是他的保姆和用人,是他母亲的永久的替代品。
现在,玛库兹一行两人来到了特洛克翁街二四五六号。这是一所干净整洁的泥坯小房,房前有一间鸡舍,房后有两间谷仓,鸡食就应该储存在里面吧。大概每天早晨,这里的主人都会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院里撒上谷子,把鸡放出鸡舍啄食。玛库兹想,这里一定住着一位年纪大的妇女,只有她们才会把小院落整理得如此整洁;也许这个人就是帕特里西亚的祖母吧,就是那种到八十几岁高龄还能干活儿的非洲传统女性,她们也是家庭的灵魂人物。
学徒去泊车,而玛库兹沿着房前的小径走到房子门口。她有礼貌地大声叫门,一位妇女出现在门口,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热情地向玛库兹打了个招呼。
玛库兹直接向这位妇女——应该就是帕特里西亚的母亲吧——道明来意。这一次,她没有像拜访莫特拉麦蒂时那样自称记者;拜访这样一个传统的非洲家庭,说谎话是不合时宜的。她说:“我负责了解选美比赛的决赛入围选手,想跟帕特里西亚小姐谈谈。”
帕特里西亚的母亲点点头,说道:“我们坐在走廊里吧,那里比较阴凉。我现在就叫我的女儿出来。”接着,她指了指一扇门,对玛库兹说:“那就是她的房间。”门边的绿色爬藤已经枯萎剥落了,门合叶生了锈。虽然院子收拾得很整洁,但房子似乎需要修缮。玛库兹心想,修修房子不会花多少钱的;当然,她也不禁想到,“美丽与美德小姐”的奖金对这样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奖金的数额为四千普拉,还有一张时装店的优惠购物券。看着帕特里西亚母亲穿着的下摆磨损的衬衣,玛库兹想,她们一定非常需要上述的这些奖品。
玛库兹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帕特里西亚的母亲说:“今天真热,但我肯定,马上就会下雨的。”
“是啊,就要下雨了,我们需要雨水。”玛库兹赞同道。
“我们确实非常需要雨水,我们的国家一向很需要雨水。”帕特里西亚的母亲说。
“您说得对,非常需要。”玛库兹说。
她们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心里祈望着即将到来的雨水。不下雨时,人们急切地盼着下雨,几乎不敢奢望奇迹出现;下雨时,人们又盼望雨水越多越好。玛库兹记得,在邦伯农她的小学老师说过:“上帝在哭泣,上帝为这个国家而哭泣。看,孩子们,这就是他的眼泪,雨水就是上帝的眼泪。”
“我的女儿来了。”帕特里西亚的母亲突然说。玛库兹抬起头,发现帕特里西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玛库兹微笑着看着帕特里西亚,而后者则垂下眼帘,微微向她行了个屈膝礼。玛库兹虽然觉得自己的年纪还没那么大,受不起这种大礼,但还是深为这个礼节性的动作所打动。
帕特里西亚的母亲对女儿说:“你可以坐下了,这位女士想跟你谈谈选美比赛的事儿。”
帕特里西亚点点头,说道:“能参加比赛,我又激动又高兴,虽然我很清楚,我是不会获胜的。”
玛库兹内心里并不赞同帕特里西亚,但她没有作声。
帕特里西亚的母亲说:“她的姨妈给她做了一套非常漂亮的参赛服装,她为此花了很多钱,衣服的料子很精细,那的确是件非常好的衣服。”
“但其他几个女孩会比我更美,”帕特里西亚说,“她们都很漂亮,住在哈博罗内;还有个女孩是大学生,她很聪明。”
“还是个坏女孩。”玛库兹心里暗暗补充。
“你不该总想着失败,”母亲说,“参加比赛不该这么想。如果你总认为自己会输,那你永远也不会赢。如果塞雷斯特·科哈马先生说:‘我们没有任何出路。’那么怎么会有今天的博茨瓦纳?”
玛库兹也点头表示赞同,她说:“如果他那么说,那我们国家就没有任何出路了。你必须这样想:我会赢;那你就一定会赢。你看着吧,一定会的。”
帕特里西亚微笑着说:“你们说得对。我会尽力让自己变得更有信心,我会尽力而为的。”
“好吧,那现在你告诉我,你准备过怎样的生活?”玛库兹问道。
霎时间,鸦雀无声。玛库兹和帕特里西亚的母亲都期待着帕特里西亚的回答。
帕特里西亚答道:“我想去博茨瓦纳秘书学院读书。”
玛库兹惊异地望着帕特里西亚,看着她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玛库兹看得出,帕特里西亚没有撒谎。帕特里西亚是个真诚、善良的好姑娘,毫无疑问,她是博茨瓦纳最好的姑娘之一。
玛库兹说:“那是所非常好的学院,我本人就从那里毕业。”她停顿了一下,决定把话说完:“实际上,我毕业考试得了97分。”
帕特里西亚抽了口气,钦佩地赞道:“天哪!这么高的分,您一定非常聪明。”
玛库兹含蓄地笑了笑说:“哦,不,我只是学习很勤奋,如此而已。”
帕特里西亚说:“但您真的很优秀,您真幸运,又漂亮又聪明。”
玛库兹一时间无言以对,除了她的亲戚,从来还没有一个人夸她漂亮。她的姨妈和妈妈曾对她说,要她展现自己的特点,但也没有直接称赞她漂亮。可是眼前这个还不二十岁的漂亮女孩,居然夸她漂亮。不论如何,玛库兹最后还是接受了帕特里西亚诚恳的赞扬,她说:“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帕特里西亚的母亲说:“她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
玛库兹笑了,她说:“你知道吗?我认为帕特里西亚很有希望赢得选美比赛。事实上,我敢保证她会赢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