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车厂的路上,拉莫茨维小姐已经决定直接向未婚夫说个明白。她心里明白,擅自提升玛库兹为车厂的助理经理有点超越自己的权限。事实上,如果马特科尼先生要提升玛库兹的话,她甚至会很不高兴的。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告诉他一切。马特科尼先生是个善良的人,虽然他一直认为雇佣玛库兹是一种奢侈,他会明白工作对于玛库兹有多么重要的。说到底,只要玛库兹把她的工作做好,她怎么称呼自己都无所谓。主要还是加薪的问题,就不太好开口了。
就在这个下午,拉莫茨维小姐开着未婚夫最近为自己修的白色小货车前往他的车厂。马特科尼花了很多业余时间焊接车的引擎,更换好多车零件,比方说新的汽化器和一套新的刹车系统。现在车子特别好用,拉莫茨维小姐只要轻轻踩一脚刹车踏板,车子就立即停下了。在此之前就不同了,拉莫茨维每次都要用力踩三四次刹车,车子才能慢下来。
“太棒了!我再也不会钻到别人的车子后面了,”拉普茨纳小姐第一次试新刹车时,满怀感激地对马特科尼说,“这下子,我想停车就能停车。”马特科尼很严肃地告诫她说:“刹车一定不能出问题,这非常重要。你可再不要把刹车弄得这么糟糕了。只要你跟我说一声,你的刹车一定是一等一的好。”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保证道:“我会的。”她一直对车不感兴趣,虽说她很钟爱自己的白色小货车,这辆车是她的忠实伙伴。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一天到晚都想要奔驰车。选择多着呢,很多车都能安全的把人带到目的地并安全返回,实在没必要花很多钱。她认为男人普遍对车有兴趣,他们从孩提时代起就玩玩具车。为什么男人对车这么感兴趣呢?车只不过是个机器而已,洗衣机和电熨斗也是机器,可是你见过男人谈论洗衣机吗?
现在,拉普茨纳小姐到达车厂。透过车厂前院的一扇小窗户,她发现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就是说马特科尼可能在工作间的某辆汽车底下修车,或是正在告诉他那两个反应迟钝的学徒一些机械知识。他曾向拉莫茨维说过,他实在拿这两个人没辙儿,拉莫茨维很是同情他的处境。要说服年轻人努力工作并不容易,他们总期望“天上掉馅饼”。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如今能在博茨瓦纳享有的一切是用勤奋的工作和自我克制的品质换来的。博茨瓦纳从不对外借债,不像其他许多非洲国家一样,借了钱又背上债务包袱。老一辈博茨瓦纳人花钱相当克制和谨慎,尽力存钱;每一分钱、每一西比(博茨瓦纳的货币单位)都精打细算,也没有把钱丢进政客的腰包。拉莫茨维小姐一直为自己的祖国感到自豪;为已故的父亲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为塞雷斯特·科哈马先生感到自豪,他使博茨瓦纳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英国人再也不敢小瞧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拉莫茨维想:英国人曾经对我们漠不关心,但现在他们知道我们能做到什么,他们因此而钦佩我们。她曾经读到过美国大使的这么一段话:“我们为博茨瓦纳人民所做的一切而向他们致意!”这段话使她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因为她知道,在那个遥远的、令人有些畏惧的国度,人们对博茨瓦纳的评价颇高。
做一个非洲人很不错。虽然非洲大陆历尽苦难,让人每每感到羞愧而绝望;虽然人们忍受着各种痛苦;虽然带枪的士兵残暴地对待这里的人们,但非洲还是有很多方面值得骄傲。这里的人们善良而质朴,他们总是带着善意的微笑,他们的音乐和艺术无与伦比。
现在,拉莫茨维小姐走进了车间大门。车间里有两辆车,一辆停在修车坡道上;另一辆靠墙停着,电池组插在一个小充电器上。地上散落着一些汽车零件,一个空瘪的车轮内胎,还有些她不认得的东西。停在坡道上的汽车下面有一个敞开的工具箱,但马特科尼并不在这里。
一个学徒站了起来,拉莫茨维才注意到他们。他们刚才一直背靠着一个大空桶席地而坐,玩一种古老的石子游戏。现在,高个儿的那个站了起来,手来回在脏兮兮的工作服上蹭了蹭,但拉莫茨维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您好,”他说,“老板不在这儿,他回家了。”他咧着嘴笑着,颇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这种熟悉的笑模样让她联想到他邀请女孩子跳舞时的样子。她非常了解这两个小伙子,马特科尼告诉过她,他们两个惟一感兴趣的事儿就是泡妞,而她也深表赞同。令人沮丧的是,居然还有很多女孩子对他们感兴趣,他们拥有油亮而茂密的头发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回家?难道工作做完了吗?这就是你们两个坐在这儿玩儿的原因?”
高个儿学徒笑了,好像他知道什么秘密似的。拉莫茨维小姐猜想着:会是什么呢?是那种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有的高傲吗?
“没做完,”他低头看了他的同伴一眼,回答道,“早着呢,我们还得修理上面的那辆车。”他指了指坡道上的车。
另一个学徒也站了起来,他刚才一直在吃东西,嘴边还残留着食物残渣。拉莫茨维小姐不禁想到:如果那些女孩看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想呢?她想象着他正极力向女孩们展示自己的魅力,丝毫没有意识到嘴边的食物残渣。他的确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嘴边一圈白线就大煞风景了。他说:“老板这几天都走得很早,有时候他下午两点就走了,让我们自己留这儿修车。”
高个儿补充道:“可问题是我们做不了所有的事儿,我们的修车技术是不错,可也不是什么都会。”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看了看坡道上的车,这是一辆在非洲一些地方很常见的法国老爷车。
高个儿接着说:“这辆车就是个例子,排气管直冒烟,这说明有个垫圈不见了,冷却液流进了汽缸里。嚯,好大的烟!”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说:“那么你们为什么不修修?马特科尼先生不可能总是手把手地教你们修车。”年纪稍小的学徒噘着嘴说:“你以为这很容易吗,玛小姐?你从标致汽车里拿出过汽缸吗?你做过这些事儿吗?”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非常平静地说:“我并没有指责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让马特科尼先生教教你们?”
年长些的学徒似乎被激怒了,大声说:“这就好了!可是他会教我们吗?不会的。他自顾自地回家,把我们扔在这儿应付那些讨厌的顾客。那些人总是说:‘我的车呢?你们到底要几天才能把我的车修好?难道我就得像没车的人似的天天走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小姐。”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太不可思议了!马特科尼总是很守时,他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在自己的车厂发生呢?他素以修车技术高、修车速度快而享有声誉。如果有人对他的活儿不满意,马特科尼总会免费再检修一遍。他一直是这样的,难以想象他会把没修好的汽车任由那两个对汽车知之甚少、工作懒散的学徒摆布。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决定对这个年长些的学徒施加点儿压力,她压低嗓子说:“你是想跟我说马特科尼先生对这些汽车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吗?”
那个学徒盯着拉莫茨维小姐,肆无忌惮地紧盯着她。
她想:要是他有点教养,就不该这么盯着我看;他应该低下头,就像下属在上级面前一样。
“就是这个意思,”他说道,“最近差不多十天,马特科尼先生似乎不再关心他的车厂了。就在昨天,他还跟我说他要回乡下住两天,让我负责车厂的生意。他嘱咐我要尽全力。”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来,这小伙子没有说假话,但这个事实难以置信。
“还有一件事,”学徒用一块油乎乎的抹布擦了擦手,接着说,“他两个月没付钱给零件供应商了。那天老板早走了,他们打电话来,是我接的电话,是吧,西莱特茨?”
另一个学徒点了点头。于是他接着说:“他们说如果我们十天之内还不付钱,他们就再也不给我们零件了。他们让我转告马特科尼先生,让他凑钱还账,他们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你告诉他了吗?”拉莫茨维问。
“说了,”学徒说,“我对他说:就听我说一句话,就一句话。然后我就告诉他了。”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仔细揣摩着他的话,听起来他很乐于承担这个职务,估计他以前从来也没有这个机会。她问道:“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学徒用手搓了搓鼻子,说道:“他说他会想办法的,他是这么说的;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小姐?”拉莫茨维小姐期待着他的答案。于是他接着说:“我认为马特科尼先生不再关心这个车厂了,他挣够了钱,要把车厂转交给我们。然后他归隐田园,种种地什么的。小姐,他已经老了,而且他也挣够本儿了。”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倒吸了一口气,这种公然的厚颜无耻的提议让她震惊万分。就这两个没用的、只知道向经过车厂的女孩吹口哨的学徒,这两个居然用锤子砸汽车引擎的学徒,也想得到马特科尼的车厂?!
普雷西萨·拉莫茨维小姐好不容易才想到如何回击他们,她说:“你太无礼了!马特科尼先生绝不会不关心他的车厂的,而且他刚过四十岁,不管你们怎么想,他一点儿都不老。他一点也没有把车厂给你们两个的意思,如果这样的话车厂就完蛋了。你懂了吗?”
年长的学徒看了他的同伴一眼,想要得到确认,可是他的同伴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于是他说:“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很抱歉!”
“我也会理解你的感受的,”拉莫茨维小姐说,“告诉你件事儿,马特科尼先生刚刚雇佣了一个助理经理,很快就会走马上任的,你们最好留神点儿。”
她的话收到了预想的效果,年长的学徒手里的油布掉到地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同伴,紧张地问道:“他什么时候上任?”
“下个星期,”拉莫茨维小姐答道,“而且是个女的。”
“她?是个女的?”
“是的,”拉莫茨维小姐十分肯定地说,“她叫玛库兹,对下属非常严格,绝不会再有什么玩石子游戏的事儿发生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两个学徒神色阴沉地点点头。
“继续修车吧,”拉莫茨维小姐吩咐道,“我两三个小时就回来,看看你们干得怎么样。”说完,她回到车边,登上座椅。当她下指令的时候,语气已经相当坚决,但她的内心还是茫茫然。事实上,她非常非常担心。据她的经验,当一个人一反常态的时候,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头了。马特科尼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除非有十分不得已的原因,才会漠不关心他的顾客。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是与他们突然结婚有关吗?难道他改变主意了?他想跑路?
玛库兹锁好第一女子侦探社的门。拉莫茨维小姐已经离开办公室去找马特科尼先生了,走前让她把信打完寄走。玛库兹对自己的职位和薪水提升感到很开心,任何活儿都不觉得多。今天是星期四,明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了,虽然还是按照老工资发。玛库兹觉得也应该小小地庆祝一下,比如说在回家路上买个炸面包圈。路上,她经过了一家卖炸面包圈和其他油炸食品的小店,面包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买一个大面包圈要花两普拉,实在是有点儿贵,作为晚餐消费就更显得奢侈了。哈博罗内的生活开销很大,似乎每样东西的价格都是家乡的两倍。在乡下,十普拉足够支付很长一段路的费用;而在哈博罗内,这些钱转眼间就像雪花融化一般不见了。
玛库兹在罗巴特茨路的一所房子的后院租了一间房间。这是间焦渣石砌成的小棚屋,朝向后院的篱笆和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这里经常有瘦脸狗出没。这些狗是屋主人养的,但那些主人并不怎么看管它们,任由它们两三成群地四处游荡。一定有人不定期地喂它们,但它们还是瘦得皮包骨头,还经常在垃圾箱里寻找残羹剩饭。有时玛库兹开着门,某只狗就会跑到她的家里,瞪着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她,乞求食物,直到她用嘘声把它赶走。这比小鸡跑进她的办公室,在她脚边啄食更让她感到不快。
玛库兹在小店买了一个面包圈,就在那儿把它吃完,然后把糖渣从手指上轻轻打掉。这下子她不再感到饿得难受了,于是启程回家。她本可以乘小巴回家,车费很便宜,但因为并不着急回家,她还是愿意走路,享受傍晚的凉爽。一路上,她都在担心自己的哥哥,不知道他今天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咳嗽得很厉害。虽然他的身体非常虚弱,但近几天他一直过得很舒服,起码连着两个晚上她没有被咳嗽声吵醒了。
哥哥是两个月前搬来与她同住的。他风尘仆仆地坐长途汽车从遥远的家乡来到此地,当玛库兹坐地铁到长途汽车站看到他时,她很难把眼前这个佝偻的、瘦弱的、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衬衣的男人与她离家时那个身材挺拔而壮实的哥哥联系到一起。玛库兹很快意识到那就是她的哥哥,于是她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天哪!这是一双怎样的手!滚烫而干裂的手!玛库兹不顾哥哥的极力反对,一路上替哥哥提着行李,乘坐小巴回到她在罗巴特茨路的住所。
就这样,哥哥住了进来,睡在屋子另一边的垫子上。玛库兹在墙之间拴了一根绳儿,挂了一块帘子,这样两个人就都有自己的小空间了。但是,几乎每晚她都会被哥哥剧烈的咳嗽声和喃喃的梦吟声吵醒。
哥哥常对他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真幸运,有你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妹妹。”
玛库兹每次都安慰哥哥说,他并没有打扰她,她也喜欢和他一起住,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直到在这儿找到工作为止。玛库兹心里很清楚,哥哥永远也不会找到工作的,她相信哥哥也心知肚明,但两个人都没有挑明这一点。哥哥疾病缠身,可怕的疾病正慢慢吞噬着他的生命,就像干旱毁掉一方绿洲一样。
今天她可以告诉哥哥好消息了。哥哥总是十分喜欢听她讲侦探所的事情,询问她每一天工作的任何细节。因为玛库兹不想让拉莫茨维小姐知道哥哥的病,他从未见过拉莫茨维小姐,但他的脑海里可以勾勒出一幅非常清晰的拉莫茨维小姐的画面。
他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和她见面的。我一定得谢谢她为你所做的一切。要不是她,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助理侦探。”
“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玛库兹对她的哥哥说。
“我知道,”哥哥说,“我可以想象得到她善意的微笑和丰腴的脸颊;想象她和你一起喝茶。只是这么想想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玛库兹本想给哥哥也买一个面包圈,可是他通常没什么胃口,买了也是浪费。他总说嘴很疼,而且剧烈的咳嗽也不允许他吃多少东西。玛库兹用小煤油炉熬点儿汤,他经常只喝几小勺,即使这样都很难下咽。
玛库兹走到家门口,发觉有人在屋子里。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于是马上想到是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但随即她进了家门,看到帘子已经被拉开,有一个女人坐在哥哥床边的一张折叠椅子上。女人听到门开的声音,于是站起身并转过头来。
“我是安格里坎医院的护士,”她说,“我来看看你的哥哥,我叫芭莱芝。”
芭莱芝护士笑容甜美,玛库兹一下子就对她产生了好感。“您能来看他真是太好了,”玛库兹说,“我写信给您,只是想告诉您他最近不太好。”
芭莱芝护士点点头说:“您做得很对。我们时不时可以来看看他,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带些食物来。虽说我们只能尽点儿绵薄之力,但随时可以提供帮忙。我们可以给他一些药,药效不是很强,但可以稍稍缓解他的病痛。”
玛库兹向芭莱芝护士表示感谢,低下头看着她的哥哥,说道:“他咳嗽得很厉害,我觉得这是最糟糕的事儿。”
“是的,”芭莱芝护士说着坐回到椅子上,握住玛库兹哥哥的手说:“你得多喝点儿水,理查德,你不能让自己太渴了。”
理查德睁开眼睛,看着她,但什么也没有说。他不能确定她为什么会在这儿,以为她是妹妹的一个朋友或是邻居。
芭莱芝护士抬起头看着玛库兹,打手势让她坐在旁边的地上。然后,她握住理查德的手,向前探身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救苦救难的上帝啊,帮帮这个可怜的人吧!让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让他的心灵得到平静。他的妹妹在这里照料着他。”芭莱芝护士虔诚地祈祷着。
玛库兹闭上眼睛,把手搭在护士的肩膀上。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