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茂城郊外奥卡万戈的一棵高耸入云的阔叶树树冠下露营。北面不到半英里处,湛蓝的湖水在一片棕绿的灌木丛中荡漾开来。这里的草原葱郁而肥美,是放牧的理想之地。想要看到大象可得仔细点儿,因为即使体积硕大的大象摇摇荡荡地穿过草丛,浓密的草丛也是它们最佳的保护伞。
他们在露营地搭建了五六个大帐篷,围成半圆形。露营地的主人是被当地人奉为雨神的普拉先生,传说每次他的出现都会带来充足的雨水;而他本人也乐于接受这种传说。在非洲,雨水就代表着好运,因此,每逢人们庆贺幸福来临、或是请神保佑,都会高呼“普拉!普拉!普拉!”普拉先生是个瘦脸男人,坚韧的皮肤上的太阳斑是非洲烈日赐予他的印记。他是个白人,一直生活在非洲大陆。现在他身上的太阳斑连成一片,把他的皮肤染成了棕色,就像把一个白的饼干胚子放进了烤箱烘烤成了棕色。
夜幕降临,一行人围坐在篝火四周,有人说道:“他正渐渐变得和我们一样,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博茨瓦纳人,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肤色。”另一个人随即反驳道:“单单改变肤色可没法把一个人变成博茨瓦纳人,要做博茨瓦纳人,就要从他的内心都成为博茨瓦纳人。祖鲁人外表和我们一样,但他的内心永远都是个祖鲁人,你也不可能把一个祖鲁人变成博茨瓦纳人。他们是不同的。”
火旁取暖的人们陷入了沉思,周围一片寂静。
最后,有人打破了沉寂:“有许多因素构成了你这个人,但最重要的还是你妈的子宫。你从那里汲取奶液,决定了你成为博茨瓦纳人还是祖鲁人。博茨瓦纳的奶制造出博茨瓦纳人,而祖鲁的奶制造出祖鲁人。”一个年轻人争论道:“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在子宫里吃奶。”
两个人开始争执不休……
年纪稍长的人说:“那你开始九个月是从哪里吃奶的?难不成你是吃你妈的血?你是这个意思吗?”
年轻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但人出生后才开始吃奶,我敢肯定。”
年纪大的人不屑一顾地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有孩子吗?啊,有吗?小子,你什么也不懂,还说得就好像你有很多孩子似的。可我有五个孩子,五个,懂吗?”同时,他伸出了五个指头,“五个孩子都是吃他母亲的奶出来的。”
一时间,他们又一次陷入沉默之中。在另一堆篝火周围的椅子上,坐着普拉先生和他的两位客人,隐隐约约听到旁边的对话。然而现在,四周又恢复了夜晚的宁静。突然,普拉先生站了起来。
“那边有人,”他说,“可能是豺,有时它们会悄无声息地走近火堆,其他动物怕火。”
他的客人之一,一个带着宽边低垂帽子的中年男子也站了起来,凝视着那片漆黑的空间问道:“这附近有美洲豹出没吗?”
普拉先生答道:“美洲豹很胆小,它们不会靠近人的。”
一个坐在折凳上的女人猛然转过头来说:“那儿一定有人,你们听。”
普拉先生放下手中的杯子,喊道:“西蒙、摩托比,你们谁给我拿个灯筒来,快!”
那个年轻人站起身,迅速拿起火把递给他的雇主。同时,他也听到了一阵嘈杂声,于是马上打开了强光灯,扫视着营地周围。四周的灌木和矮树影影绰绰,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灯光会把它吓跑吗?”那个女人问道。
“可能吧,”普拉先生答道,“但我们可不想有什么奇遇,不是吗?”
灯光扫过漆黑的夜晚,向上照着一棵刺槐树冠,从树冠照到树根。啊哈,就是它!戴着宽边帽子的男士立即喊出声来:“是个孩子!”
那个孩子四肢着地,像只被汽车灯光锁定的野兽,一动不动愣在原地,神色茫然。
“摩托比,抓住那个孩子,把他带到这儿来!”普拉先生命令道。
拿着灯筒的年轻人迅速把灯光锁定在孩子身上。摩托比刚刚碰到孩子,孩子突然转身就跑;但是似乎什么东西让他放慢了速度,他一下子绊倒在地。摩托比趁机快速挡在孩子前面,把灯筒扔到了一边。灯筒甩在一块大石头上,发出尖利的碰撞声,灯光也偏向一边。摩托比捉住了孩子,把他举起来。孩子扭动着身体,两腿乱踢着。
“别打我,小东西!”摩托比用博茨瓦纳语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孩子激烈地挣扎着,一脚踢到摩托比的小腹上。“别踢我!”摩托比大叫道,用力摇晃着孩子,一直手揪着他,使劲地把他甩在肩膀上扛起来,“你再踢,再踢你爷爷的我把你扔到那边儿去,你给我小心点儿!”
孩子似乎吓坏了,他停止了挣扎,像驯服的小羊羔一样。
摩托比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着:“这儿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你们闻闻。”说着,他把孩子放到地上,手还是死死抓住孩子的腰部,免得他又逃跑,或是踢伤在场的白人。
普拉先生端详着孩子,喃喃自语道:“原来就是你这个小豹子。”
“噢,他什么也没穿,”那个女人叫道,“一丝不挂!”
另一个人说:“他有多大?我看最多不过六七岁。”
普拉先生拿起灯,把它更靠近孩子一点,好让灯光照得更清楚些。孩子似乎刚刚被人从荆棘密布的灌木丛中拖拽过,全身伤痕累累。他的腹部瘪瘪的,小屁股也干瘪瘪的,瘦得皮包骨头;一只脚的足弓部有一道深度伤痕,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令人触目惊心。
孩子抬起头,目光灼灼,直穿灯光,似乎要逃开人们的审视。
“你是谁?”普拉先生用博茨瓦纳语问道,“你从哪儿来?”
但孩子只是直盯着灯光,一言不发。
普拉先生吩咐摩托比:“用卡兰加语试试,再用赫雷罗语。他有可能是赫雷罗人,或是莫萨尔瓦人。没准他能听得懂,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儿什么来。”
摩托比蹲了下来,和孩子差不多一样高。他先用一种语言试了试,很慢很慢地说,孩子没有任何反应;他又用另一种语言,孩子还是沉默不语。最后他说:“这孩子不会开口的,我想他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个女人走上前去,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孩子的肩膀,温柔地说道:“可怜的孩子,你就好像……”话犹未尽,她突然尖叫了一声,猛地缩回手。那孩子咬了她一口。
那个男性白人狠狠抓住孩子的右胳膊,硬把他拖到自己脚下,然后扇了孩子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坏种!”
被咬的女人却一把推开男人,叫道:“别打他!他只是被吓坏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不是故意伤害我的,是我不应该去碰他。”
男人平静地说:“可是怎么能让个孩子咬人呢?这么做是不对的。”
女人用一块手帕包扎了伤口,鲜血微微渗了出来。
普拉先生说:“我去给你拿点儿盘尼西林来,不然会感染的。”
在场的人低头看着那个孩子,他蜷缩在地上,好像要准备睡觉一样,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这样朝上看着每一个人。
摩托比说:“这孩子的味道怪怪的,你觉得呢,普拉先生?”
普拉先生用力嗅了一下,说道:“是怪怪的,也许是伤口的味道吧,都化脓了。”
“不是的,”摩托比说,“我鼻子灵着呢,伤口是伤口的味道;可还有另一种味道,而且不像是孩子应该有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呢?你闻得出吗?”普拉先生问道。
摩托比点点头道:“当然,是狮子的味道,只有狮子有这种味道。”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普拉先生笑了笑说:“用肥皂和水就能分辨得出来,在他的伤口上敷点药,硫磺粉可以让伤口干燥。”
摩托比轻轻抱起孩子,孩子看着他,只是害怕地蜷缩着,却并不反抗。
普拉先生吩咐道:“给他洗个澡,让他睡在你的帐篷里,别让他跑了。”
于是两个白人又回到篝火旁坐下。女人和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轻扬了一下眉毛,耸了耸肩膀。
女人问普拉先生:“他究竟从哪儿来?”
普拉先生用烧焦的小木棍拨弄着篝火,答道:“我猜是附近村子的吧,最近的村子在大概二十英里开外。他也许是放牧的时候迷路了,在灌木丛里走不出去。这种事儿时不时发生。”
“那他怎么什么也没穿?”
普拉先生耸耸肩,说道:“有时候牧童会穿着小褂子,他的衣服可能被灌木丛挂走了,或是丢在什么别的地方了。”说着,他看了女人一眼,接着说:“在非洲,这种事儿经常发生。好多孩子走丢了再找回来,对他们没有任何伤害。您不会是在为他担心吧?”
女人皱了皱眉,说:“我当然很担心他,随时都会有什么事情伤害到他的,比方说野兽。他也许会被狮子叼走,诸如此类。”
“是有可能,”普拉先生说,“但不会发生的,我们明天会把他带到茂城,交给当地的警察局。他们会查出他是哪儿来的,然后把他送回家。”
女人似乎思考着什么,疑惑地问:“为什么你的人说他闻起来像只狮子,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普拉先生笑道:“这儿什么怪事儿都有。非洲人看事物的方式和我们很不相同。比方说摩托比,他是个很不错的猎手,但他总是把动物当作人来谈论。他说动物会跟他说话,还自称闻得出动物的恐惧。他就是这么说话的,别在意。”
他们又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女人说她要去睡觉了。他们互道晚安,普拉先生和白人男子又坐了半个小时左右,但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木头渐渐燃尽,点点火星消逝在沉寂的夜空。而摩托比呢?他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帐篷门口,这样孩子就不可能悄悄跑掉了。可是孩子也不像要逃跑的样子,他倒头就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摩托比看着孩子:他盖着薄毛皮毯,睡得正香。孩子睡前吃了一块肉,他像个又饥又渴的野兽,贪婪地把肉撕开吞到肚里,大口大口地喝水。摩托比还是觉得他的味道很奇怪,这种腐物的味道让他每每联想到狮子,但他自己也很纳闷:为什么一个孩子身上会散发出狮子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