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总有不安定之感。甚至外面过往车辆难得安静下来的时候,窗户也还是格格作响。浴室里,漱口杯也格格地响着,而隔着两边的墙,还有从楼上,都可以听到音乐声、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前院一有汽车开到,车门砰地关上的声音,都仿佛来自室内,脚步声也是如此。至于家具饰物都是协调一致的。黄色的椅子配着黄色的画片和黄色的地毯。有凸纹的床罩的颜色搭橘红色的配房门,碰巧也配上伏特加酒瓶上的标签。乔治·史迈利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他把椅子拉开了点,把伏特加酒瓶放在茶几上,现在吉姆坐在那里瞪着他的时候,他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盘烟熏鱼,和已经抹了奶油的面包。和吉姆的情绪相比,他的情绪显得很轻松,动作敏捷,目的明确。
“我想我们别的不行,至少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笑一下道,一边忙着在桌上摆杯盘,“你什么时候得回学校去?有规定的时间吗?”没有回答,他就坐了下来。“你觉得教书有趣吗?我仿佛记得战后你教过一阵子书,是不是?在他们把你要回去之前?是不是也是个预备学校?我记不得了。”
“可以看档案去。”吉姆不高兴地说,“乔治·史迈利,你别到这里来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你要了解我的情况,可以去查档案。”
乔治·史迈利伸手到茶几上,倒了两杯酒,把一杯给吉姆。
“你在圆场的个人档案吗?”
“向管理组要。向老总去要。”
“恐怕应该是那样,”乔治·史迈利怀疑地说,“问题是老总已经死了,在你回来之前,我也早已给撵了出来。你回国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吗?”
一听到这话,吉姆的脸色有点缓和下来,他做了一个慢慢的动作,这个姿态常常使瑟斯古德的学生感到很好玩。“老天,”他喃喃地说,“原来老总已经死了,”他的左手掠过胡子尖,朝上摸到头发根上。“可怜的老头子,”他喃喃说,“他是怎么死的,乔治?心脏病?心脏病死的?”
“在汇报的时候,他们没有告诉你吗?”乔治·史迈利问。
一听到汇报,吉姆态度又紧张起来,目光又瞪起来。
“是的,”乔治·史迈利说,“是心脏病。”
“谁接替他?”
乔治·史迈利笑道:“我的天,吉姆,要是他们连这个也役有告诉你,你们在沙拉特到底说些什么呀”
“他妈的,谁接替他?不是你,对不对,你被撵出来了!谁接替他,乔治?”
“潘西·阿勒莱恩接替他,”乔治·史迈利留心地观察着吉姆。他注意到他的右前臂一动也不动地搁在膝上。“你想由谁来接替?你有合适的人选要推荐吗,吉姆?”停顿很久以后,他又说:“那么他们也没有告诉你阿格拉瓦特谍报网的下场?普里比尔,他的妻子,他的妻舅的下场?也没有告诉你柏拉图谍报网的下场?兰德克朗,艾娃·克里格罗娃、汉卡·比罗娃?这些人有几个是你在罗埃·布兰德接手以前招募来的,是不是?老兰德克朗在战时还为你工作过。”
吉姆顿时无法移动。他红红的脸显得犹豫不决,淡黄的眉毛上有汗珠慢慢渗了出来。
“他妈的,乔治,你究竟要干什么?我已经下了决心。这是他们告诉我的。下定决心,重新做人,忘掉一切。”
“他们是谁,吉姆?是罗埃·布兰德?比尔·海顿?潘西·阿勒莱恩?”他等着,“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有没有告诉你麦克斯的遭遇?不过放心,麦克斯没有遇到什么不幸。”他站了起来,利落地替吉姆重新斟满了酒,又坐下来。
“好吧,你说吧,那两个谍报网怎么啦?”
“他们被破获了。他们说是你为了自己活命而出卖了他们。我不相信。但是我必须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停地说下去,“我知道老总要你誓死保密,但是这个誓言已经结束了。我知道他们对你严加讯问,我也知道你已经把一些事情置之脑后,现在已经很难再挖出来了,或者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实情,什么是伪装了。我知道你尽量想划一道界限,说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我也这样做过。不过,你过了今天晚上以后再划这条界限吧。我带来了奥立佛·拉康的一封信,如果你要打电话给他,他在家等着。我不想要封你的口。我要你开口。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来看我?你是大可以来看我的。你在走以前曾经想来看我,那么回来以后为什么不来看我呢?你不来看我,不完全是为了清规戒律。”
“没有人幸免吗?”吉姆说。
“没有人。他们看来都被枪毙掉了。”
他们打了电话给奥立佛·拉康以后,只有乔治·史迈利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酒。他可以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和吉姆泼水洗脸时的咕哝声。
“他妈的,让我们到可以透气的地方去,”吉姆低声说,仿佛这是他开口说话的条件。乔治·史迈利提起酒瓶,在他身旁一起走过车道到汽车旁边。
他们开着汽车驶了二十分钟,由吉姆掌握开车。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到高原上,今天早晨的山顶没有雾,远远地可以望到谷底。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灯光。吉姆坐在那里象铁铸的一样,右肩略高,双手低垂,穿过结了雾气的挡风玻璃,凝视着远处的山影。天空已经发亮,衬着吉姆的面孔,轮廓鲜明。乔治·史迈利的头几个问题都很短。吉姆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怒意,他说话慢慢地从容自如起来。有一次谈到老总搞特务的一套本领时,他甚至笑了起来,但是乔治·史迈利始终没有放松戒备,他谨慎小心,好象领着一个孩子过马路一样。遇到吉姆撒腿跑了起来,或者生起气来,乔治·史迈利就轻轻地把他拉回来,一直到平静下来为止,然后按同样的速度向同一个方向一起前进。吉姆如有迟疑,乔治·史迈利就哄他跳过障碍。在开始的时候,实际上是由乔治·史迈利凭直觉和推断,跟吉姆提供他自己经历的线索的。
比如乔治·史迈利问,吉姆第一次接受老总的指示是不是在圆场外面的什么地方?是的。那么在哪里呢?在圣詹姆斯的一间公寓里,是老总建议的一个地方。有旁人在场吗?没有。老总当初为了和吉姆联系是不是通过他的私人警卫麦克·法迪安?是的,老麦克坐布里克斯顿的交通车送来一个纸条,要吉姆那天晚上跟他见面。吉姆把去或不去的答复告诉麦克后,得把条子交还给他。他无论如何不得使用电话讨论这个安排,即使内线电话也不行。吉姆回答麦克说他同意去,七点钟到了那里。
“我想老总一开头就叫你要提高警惕?”
“告诉我谁都不能相信。”
“他有提到具体人名没有?”
“后来提到了,”吉姆说,“开始没有。开始他只说:谁都不能相信。特别是主流派的人。乔治?”
“唔?”
“他们都被枪毙了?兰德克朗、克里格罗娃、普里比尔夫妇?都被枪毙了?”
“秘密警察在同一天晚上逮捕了两个谍报网的人。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但是他们的亲属得到通知,说是他们已经死了。这一般就是指枪毙。”
他们的右边有一排松树,在晨光熹微中好象一列爬上山谷静止不动的军队。
“后来我想老总问你手头有什么现成的捷克护照,是不是?”乔治·史迈利又问道。
他得把问题再重复一遍。
“我告诉他我用哈耶克,”吉姆最后说,“弗拉基米尔·哈耶克,驻巴黎的捷克记者。老总问我,这些证件有效期还有多久。我说,‘不一定。有时用一次就要作废了。’”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好象失去了控制。“老总有时候聋得厉害。”
“于是他告诉你该做些什么。”乔治·史迈利提示道。
“首先,我们讨论怎样否认。他说,如果我被逮住,我不可以把他牵连进去。就说是剥头皮组搞的,私底下搞的。当时我就想,谁会相信呀?他说的每句话都叫人心凉,”吉姆说,“在整个指示过程中,我可以感觉得到,他什么也不愿告诉我。他不要我知道,但是他要我得到他的明确指示。‘有人表示愿意为我们效劳,’老总说,‘位阶很高的一个官员。代号作证。’我问他:‘是捷克官员吗?’他说是‘军方的’。‘吉姆,你有军事头脑,你们俩一定很合得来。’就这样开始的,我想,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就干脆别告诉我吧,可是别再犹豫不决。”
吉姆说:“在兜了几个圈子以后,老总表示作证是一个捷克炮兵将领。他的名字叫斯蒂夫契克,在布拉格国防系统中以亲苏的鹰派著称,至于这话有多少可信,那就只有天晓得了。他曾在莫斯科担任过联络工作,是俄国人信任的极少数捷克人之一。斯蒂夫契克通过一个中间人在奥地利带信给老总,表示他想就共同有兴趣的问题与圆场的一位负责人员谈话。这个人必须能说捷克话,有权力相机行事。斯蒂夫契克在十月二十日星期五那一天,会到奥地利边境以北约一百英里的布尔诺附近的季斯诺夫武器研究所视察。完了以后他将单独到附近一个猎场度周末。那个地方在森林中间,距拉奇斯不远。他愿意在二十一日星期六晚上在那里会见那位使者。他还会派人护送那个使者去布尔诺。”
乔治·史迈利问道:“老总提到过斯蒂夫契克的动机吗?”
“一个女朋友,”吉姆说,“他所爱的一个女大学生。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老总说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年。她在一九六八年夏天的动乱时被杀。在此以前,斯蒂夫契克为了个人前途,隐藏他的反俄感情。那个小姐的死改变了一切:他决心要报仇。四年来他一直潜伏不露,装出友好的姿态,探听能够真正有损俄国人的情报。因此我们向他提供了保证和商定了贸易路线以后,他就愿意出售。”
“对于这些情况,老总核查过没有?”
“尽了全力。斯蒂夫契克是有档案可查的。他是负责匈牙利问题的参谋军官,经历丰富。是个技术专家政治论者。他不是在进修,就是在国外增长见识:华沙、莫斯科、北京待了一年、在非洲当过武官、最后又回到莫斯科。当将军他算是年轻的。”
“老总有没有告诉你此行是搞什么情报?”
“国防材料。火箭。导弹。”
“还有别的吗?”乔治·史迈利说,递过酒瓶来。
“还有一些政治情报资料。”
“还有别的吗?”
乔治·史迈利不是第一次明显地感到,吉姆不是不知道,而是仍旧坚决地想忘掉一切。在黑暗中,吉姆·普莱多的呼吸突然急促重浊起来。他把手提起来放在方向盘上,下巴靠在上面,茫然地看着已经结霜的挡风玻璃。
“他们在枪毙以前被逮到多久?”吉姆想要知道。
“恐怕比你久。”乔治·史迈利只好承认。
“天哪。”吉姆说。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块手帕,抹一抹脸上的汗水和不管是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老总要想从斯蒂夫契克那里弄到的情报。”乔治·史迈利仍旧轻声地提示。
“他们再三讯问我的也是这个。”
“在沙拉特?”
吉姆摇摇头。“在那边。”他向山那边点点头。“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老总安排的。我无法说服他们这是我自己安排的。他们听了大笑。”
乔治·史迈利于是又耐心地等着吉姆决定继续说下去。
“斯蒂夫契克,”吉姆说,“老总始终惦记着一件事:斯蒂夫契克能够提供答案,斯蒂夫契克能够提供线索。我问他,‘什么线索?’他拿出他那个棕色装乐谱的袋子,抽出几张图表来,上面尽是他的批注。用蜡笔画的图表。他说,‘给你的资料。这是你要见的那个家伙。’斯蒂夫契克的一生逐年都有记载,他带我看了一遍。军校、奖章、老婆。‘他喜欢马,’他说,‘你过去也喜欢骑马,吉姆。这又是共同的地方,请记住。’我想:这倒挺好玩,坐在捷克某个地方,警犬在追踪我,却闲谈怎样训练纯种马。”他笑得有点奇怪,因此乔治·史迈利也笑了。
“用红蜡笔写的职务是斯蒂夫契克替苏联做的联络工作。绿笔写的是他的谍报工作。斯蒂夫契克什么都有份儿。捷克军方谍报部门第四号人物,首席武器专家,国内安全委员会书记,主席团的军事参议,捷克军事谍报系统的英美方面负责人。接着老总指到了六十年代中期这一段,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任职,一半绿笔,一半红笔。老总说,表面上斯蒂夫契克是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里的捷克中将,但这不过是个掩护。‘他和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没有关系,他的真正工作是在莫斯科中心的英国处里。他的工作假名叫米宁,’他说,‘他的工作是代表捷克方面与中心配合工作。这可是个有价值的宝藏,’老总说,‘斯蒂夫契克要向我们出卖的是莫斯科中心打进圆场潜伏的地鼠名字。’”
乔治·史迈利想,这很可能只是两个字,这时他想起了麦克斯,突然又感到了担心。他知道,到最后,不过就是地鼠杰拉德的名字,黑暗中一声喊叫。
“‘有个烂苹果,吉姆,’老总说,‘把别的苹果也弄烂了。’”吉姆一口气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僵硬起来,他的态度也僵硬起来。
“他不断地说着他用淘汰的办法,从头调查起,几乎已经得出了结论。他说,剩下了五个可能性。别问我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他说,‘是高层的五个人之一。一只手的五根手指。’他给我喝了一杯酒,我们俩坐在那里,象两个小学生那样约好用什么暗号。我们用了《锅匠,裁缝》这首儿歌。我们坐在公寓房间里,一起想出这个暗号,喝着老总请我们喝的那种便宜的塞浦路斯雪利酒。如果我无法脱身出来,如果我遇到斯蒂夫契克以后出了什么事,如果我不得不转入地下,哪怕我得到布拉格在大使馆门上用粉笔涂写,或者在电话中向布拉格常驻站长大声嚷嚷,我也得把那两个字传给他。锅匠、裁缝、士兵、水手。潘西·阿勒莱恩是锅匠,比尔·海顿是裁缝,罗埃·布兰德是士兵,托比·伊斯特哈斯是穷人。我们不用水手,因为与士兵同韵。你是乞丐。”吉姆说。
“我现在还是吗?对于老总的这个想法,吉姆,你是怎么看的?总而言之,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完全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
“就是胡说八道,”他用一种军人的固执口气重复说。“以为你们中间有一个是地鼠——这不是疯了吗?”
“但是你还是相信了?”
“没有!老天,老兄,你怎么——”
“为什么不相信?从理论上来说,我们一直认为这件事迟早是会发生的。我们总是互相警告:要提高警觉。我们把别的单位的人搞成我们的地鼠已经够多了:俄国人,波兰人,捷克人,法国人。甚至还有一个美国人。为什么英国人忽然成了例外呢?”
乔治·史迈利感到吉姆的敌意,便打开了车门,放一些冷空气进来。
“走一走怎么样?”他说,“可以走动走动的时候,没有必要窝在这里。”
不出乔治·史迈利所料,走动一下以后,吉姆说话又流利了。
他们是在高原的西端,只有几棵树耸立着,其余都砍倒在地了。有一张结了霜的长凳,他们没有坐下。没有风,星星很亮,吉姆继续说下去时,他们并肩走着,一会儿走近车子,一会儿又离开车子,总是吉姆跟着乔治·史迈利的步伐。有时他们停下步来,并肩站在那里,凝望下面的山谷。
吉姆首先谈到怎么去找麦克斯,采取了什么伪装手法,不让圆场别的人知道他的使命。他放消息说,他搞到了一条线索,可以找到苏联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破译员,他用以前用过的工作名字埃利斯订了去哥本哈根的机票。但实际上他却飞到巴黎,改用哈耶克护照,搭班机在星期六上午十点到布拉格机场。他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检查,在候机室弄清楚了火车时间以后,发现还有两个小时空闲,就决定慢慢晃晃,看看在去布尔诺之前有没有人在他背后跟踪。那年秋天那里的气候很不好。地上已经积雪,天空还正在下雪。
吉姆说,在捷克,要察觉是否被跟踪一般不是个问题。安全部门一点也不懂街头监视,大概是因为历届政府觉得没有必要畏畏缩缩的。吉姆说,他们往往到处布哨和停车,象艾尔·卡彭一样,吉姆要找的果然给找到了:黑色的斯柯达汽车和三个戴软毡帽的壮汉。在寒风里,要发现他们稍为困难一些,因为车辆开得慢,行人走得快,人人都用围巾捂着鼻子。尽管如此,他在走到马萨里克车站,也就是他们现在所称的中央车站之前,一点也不担心。吉姆说,但是到了马萨里克车站,他从两个排在他的前面买车票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警告,这完全是靠直觉,而不是靠事实。
现在吉姆用职业特务平心静气的态度回顾了当时的情况。他在温契斯拉斯广场旁边一排有顶篷的商店门前走过时,有三个女人从他后面走到前面去了,其中中间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最靠外边的那个女人,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提包,最里面的那个女人牵着一条狗。十分钟以后,他迎面遇到了两个女人,手挽着手,都走得很急,他忽然想起,如果由托比·伊斯特哈斯来负责这项工作,这样的布置完全是出于他的手笔。婴儿车提供迅速改装的行头,后边还有汽车停在那里,上面有短波无线电,万一第一组不成,另外有第二组支援。吉姆在马萨里克车站,看一眼排在他前面等着买票的两个女人,就知道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盯梢的人有一件行头是没有时间换掉,也不想换掉的,尤其是在这种寒带的气候中,那便是鞋子。吉姆观察这两个排队买票的女人穿的两双鞋子,马上认出了一双:毛里塑料的黑靴子,外面有拉链,棕色鞋底厚厚的,还带着一些积雪。那双靴子他在当天早上已经看到过一次了,那是在斯蒂尔瓦巷,不过穿那双鞋子的女人身上穿的是不同的衣服,推着婴儿车走过他身旁。从此以后,吉姆不再怀疑了。他已确知无疑,要是换了乔治·史迈利也会那样。
吉姆在车站书报摊上买了一份《红色权利报》,就上了去布尔诺的列车。要是他们要逮捕他,他们这时便可逮捕了。既然还不动手,他们的目标大概是支线,那就是说,他们想跟着吉姆去一网打尽他的联系人。不用再考虑别的,吉姆估计哈耶克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一上飞机,他们就埋下了陷阱。但是吉姆说,只要他们不知道他已发现了他们,他仍抢先一步。乔治·史迈利这时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占领下的德国,他自己在当外勤的时代,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每个陌生人都在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
吉姆应该搭下午一点八分的车,四点二十七分到布尔诺。那班车改时间了,于是他搭了一列专门为足球比赛开的慢车,几乎逢站必停,吉姆每次停车总能认出便衣来。质量不一。在乔森,那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小车站,他下车去买香肠吃,不下于五个人,都是男人,挤在小小的车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装出在互相聊天的样子,真是可笑之极。
“如果说监视有高明的,也有不高明的,差别就是有人伪装逼真,有人不逼真。”
在斯维塔维,有两男一女进了他的车厢,谈着球赛的事儿。过了一会儿,吉姆也加入——他已经看过报上的战绩表。这是一场复赛,大家都迷之若狂。到布尔诺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因此他下了车就到热闹的地方逛逛街,他们在那些地方只好紧紧地跟着他,生怕跟丢了。
他想让他们放松警戒,让他们知道他一点也不起疑。他现在知道他已成了他们逮大鱼——托比肯定会这么说的——的对象。他们步行的有七个。汽车老换,他就记不清有多少了。指挥的是一辆邋里邋遢的绿色货车,由一个壮汉驾驶。车顶上有个环形天线,车背后有颗用粉笔潦草画上的白星,位置很高,孩子都够不着。他认了出来,汽车的辨识的标志是车子前窗里放着一个女用手提包,并拉下遮阳板。他猜想还有其他标志,但是他有这两个已经足够了。他从托比传授给他的经验中知道,这样的规模恐怕动员了上百人,如果对象逃跑就尾大不掉。托比因此不喜欢这样的做法。
布尔诺大广场里有一家商店货色齐全。在捷克买东西很乏味,每家国有企业都只有几个零售店,但这个地方却刚开张,规模很大。他买了儿童玩具,一条围巾,一些香烟,又试了皮鞋。他估计监视他的人仍在等待他的秘密联络人。他偷了一顶皮帽和一件白色的塑料雨衣,还偷了一个手提袋放这些东西。他在男性用品部溜达了很久,知道第一对那两个女人仍在跟着他,但又不愿走得太近。他猜想她们已经发出信号,要男的来接手,因此在那里等着。于是他进了男厕所立即行动起来。他把白色的雨衣罩在大衣外面,把手提袋塞进口袋,戴上了皮帽。他把别的东西都扔了,像发疯似的从消防梯跑下来,撞开了一扇太平门,到了一条小巷里,又拐到另外一条单行道的小巷,把白色雨衣塞进手提袋,又走进另外一家正要关门的商店,买了一件黑色的雨衣穿上,混在别的顾客中间走出来,挤上一辆很拥挤的电车,一直到倒数第二站才下车,走了一个小时,才准时在约好的第二个地方同麦克斯相会。
这时他叙述了和麦克斯的对话,他说,他们几乎要吵了起来。
乔治·史迈利问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洗手不干吗?”
“没有。从来没有想到。”吉姆不快地说,嗓门提高了一些。
“但是,你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胡来?”乔治·史迈利的声音里只有尊重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想表示自己高明:只是想弄清楚真相,在夜空下弄得一清二楚。“你继续向前走。你已经看到了背后有人跟踪,你认为这次任务是荒谬可笑的,但是你仍旧走下去,越来越深入丛林里。”
“是的。”
“有没有可能,你对这次任务改变了想法?是不是好奇心吸引着你?比如你一心想知道地鼠是谁?吉姆,我这只是胡乱猜测。”
“那有什么不同?事已如此,我的动机有什么关系?”
半边月亮已经从云后露面,似乎很近。吉姆坐在长凳上。长凳嵌在石子堆里,他一边说话,一边捡起一颗石子,往身后的蕨丛丢去。乔治·史迈利坐在他身旁,眼光直盯着吉姆,不看别处。有一次,为了作伴,他也喝了一大口伏特加,不由地想起了里基·塔尔和伊林娜在香港山顶上喝酒。他想,这大概是干这一行的习惯,眼下有个景色,我们说话容易一些。
吉姆说,隔着亚菲特汽车的车窗,交换了约好的暗号,没有出什么岔子。开车的人是一个全身都是肌肉的僵硬的捷克马扎尔人,留着一撇爱德华王式的胡子,一嘴大蒜臭。吉姆不喜欢他,不过他原来也没有想到要喜欢他。汽车后座的两道门都锁上了,为了他该坐在哪里,两人争了几句。那个马扎尔人说,吉姆坐在后座不安全,也不民主。吉姆骂他见鬼去,他问吉姆有没有带枪,吉姆说没有,这不是真话,不过要是马扎尔人不相信他的话,也不敢说出来。他又问吉姆有没有带给将军的指示?吉姆说,他什么也没有带。他只带着耳朵来听的。
吉姆说,他感到有点不放心。他们开了车,那个马扎尔人把情况作了交代。他们到猎场小屋时,那边不会有灯光,也不会有人住在那里的样子。将军在里面。要是有人在的样子,像是有自行车、汽车、灯光、狗,就说明小屋有人,那么由那个马扎尔人先进去,吉姆等在汽车里,否则就由吉姆单独进去,马扎尔人则在外面等。清楚了没有?
吉姆问,为什么他们两人不一块儿进去?马扎尔人说,因为将军不要他们两人一块儿进去。
根据吉姆的表,他们的车开了半个小时,朝东北方向,平均速度是一小时三十公里。路很曲折、陡峭,两边都有树。天上没有月亮,他看不到什么景色,除了偶尔在天际出现的森林和山顶。他注意到雪是从北方飘过来的,这一点以后很有用处。路上很干净,但有重型卡车的轮印。他们开车时没有开灯。马扎尔人开始说下流的笑话,吉姆认为这是他要掩饰自己的紧张。大蒜臭味很难闻。他似乎不停地嚼。他忽然熄火。他们是在走下坡路,但速度比刚才慢。他们还没有完全停下车来,那个马扎尔人就伸手拉刹车,吉姆敲了他的脑袋,他的脑袋撞在窗柱上。吉姆拿过枪来。他们当时是在一条支路的路口上。支路三十码外就是一所低矮的木屋。没有人在的样子。
吉姆命令马扎尔人照他说的做。他要他戴上吉姆的皮帽,穿上吉姆的大衣,代替吉姆走过去。他要他慢慢地走过去,双手放在背后,走在小路的中央。他要是不照吩咐去做,吉姆就开枪打他。他到了小屋那里,进去告诉将军。然后再慢慢走回来告诉吉姆一切顺利,将军准备见他,或者不见他。吉姆这样做是采取基本的戒备措施。
马扎尔人对此似乎并不高兴,但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在他下车之前,吉姆叫他把车头掉转方向,面对小路。吉姆向他说明,如果捣什么鬼,他就开亮车灯,开枪打他,不是一枪,而是好几枪,而且也不是打在腿上。马扎尔人就开始走过去。他走到小屋,整个地区突然被探照灯照得大亮了,把小屋、车道、周围一大片都照亮。接着好几件事情一齐发生。吉姆并没有全都看到,因为他忙着把汽车转向。他看见四个人从树上跳下来,吉姆依稀看到其中一个打昏了马扎尔人。这时有人开了枪,但那四人不加理会,他们往后退身,让人拍照。枪似乎是朝探照灯后的晴空打的。整个场面十分有戏剧性。放了照明弹、信号弹,甚至曳光弹,吉姆开着菲亚特汽车急驰逃跑时,他觉得好象是一场夜间军事演习达到了高潮。他几乎脱了身——他真的觉得已经脱了身——但是右边森林中有人在近处开了机关枪。第一发子弹打掉一个后轮,车子翻了,掉到了左边沟里,他看到车轮从车头盖上飞出去。沟大概有十尺深,但是积雪软软的,他没有受伤。车身没有着火,他就躲在后面等,脸朝着公路的对面,想开枪打那机关枪手。第二发子弹是从他身后来的,把他震得贴在车身上。森林里大概尽是军队。他知道自己中了两枪。两枪都打在他的右肩上,他躺在那里一边观察着这场演习,一边不由得觉得奇怪,他的胳膊居然没有被打掉。警笛响了两三下。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但是枪声仍旧不断,足够让这里的野兽吃惊好几年了。那辆救护车令他想起了好莱坞那种老式消防车,方方正正的。军事演习一本正经地在进行,但是那些急救人员却毫不在意地站在那里向他呆看着。他听到又有一辆汽车开来,听到说话声,又拍了几张照片,这次没有弄错对象,但是这时他已慢慢失去知觉。有人在下命令,但是他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因为用的是俄语。他们把他扔在担架上,这时灯光灭了,他惟一的念头是回伦敦去。他以为自己是在圣詹姆斯的公寓里,身边是彩色图表和一张张笔记,他坐在小沙发里,向老总解释,他们两人到了老年以后会成为干他们这一行的历史上最大的笨蛋。他的惟一安慰是,他们打昏了马扎尔人,但是现在回顾起来,吉姆恨不得折断他的脖子,这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一点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