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凯瑟琳·肖家的客厅,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每一个被日光照耀的物体表面,都闪耀着令人心驰神往的璀璨光芒,仿佛一切都是刚刚被擦亮一样。正对着苍白色墙壁的,是乔治时代艺术风格的红木家具,家具那深色的表面轮廓分明——那些家具的弯脚是弹簧双曲线,凸柱形柜上的波纹十分柔和,齐本德尔式椅子的靠背膨胀着如成熟的果实一样。随处可以看出主人对莫扎特的喜爱。

福耶尔检察官环顾着客厅四周,皱着眉头说道:“这里没有烟灰缸。”拜佐尔·威灵医生又再次看了看。

房间里摆放着一些来自里摩日的精美搪瓷,一些来自麦森的精致瓷器,还有一些闪闪发光的水晶碗。但是那些都是鼻烟壶、小雕像或者花瓶。房间里没有东西有可能被误当成烟灰缸。

门开了,夏洛特·狄安小姐站在门槛上,她是一个高大而瘦长的女人,手指纤细而修长,还有一双灵巧而细长的脚。她的双手没有搽指甲油,保养得很好;脚上穿着一双中跟的鞋子,看起来很美。一头直发盘绕在脖子后面,极其柔顺地编织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大理石一样稳固而光滑——在光的照耀下头发呈棕褐色,纹理处则呈灰白色。她身上穿着的黑色连衣裙,将她的肌肤凸显得更加白里透红。她没有搽口红,很显然也没有涂粉。

“福耶尔检察官?”她用高而甜美的声音说道,“我记得你昨天晚上打过电话来,预约了今天下午和肖小姐见面,但是——难道你没有看报纸的新闻吗?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她说话的语气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是肖小姐已经去世的消息吗?是的,我知道啦!……”福耶尔检察官严肃地回答着她,“而我感到很保全,我必须坚持如约而至——和你见上一面。”

“我明白了。那么,先请你坐下好吗?”

夏洛特·狄安小姐脚踝交叉坐着,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坐椅的扶手上,这是一个很轻松的坐姿,与那把椅子和这个房间的装饰氛围很搭。一道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拜佐尔·威灵医生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有些浮肿,似乎她一直在哭泣。

“肖小姐是怎么过世的?”福耶尔问她。

“心脏衰竭。”夏洛特·狄安小姐说道,说话的语气和任何一个丧失亲人的女人一样,她们会借由回答别人深表同情的问题,寻求自我心理的安慰,“一年前医生就预计,肖已经快不行了,但是,她想要活下来的意愿十分强烈。就在上个月,医生还说只要小心照顾,她或许能再活五年。”

“她病了多久了?”

“四年前她得了髋关节炎。两年前她就失明了——眼睛得了白内障。她年纪太大了,已经不能做手术了;所以,我就担任了她的陪护,通常我外出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女仆陪着她。”

福耶尔检察官的兴趣大增,问道:“昨天晚上是你值班吗?”

“噢,是的。我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门开着,以防万一她有事叫我。”

“昨天晚上她叫过你吗?”

“只有一次,就在你打电话来之前。她想要一片安眠药。给她拿过药之后我便回到床上睡觉去了,接着今天早上八点我进了她的房间。她仰面躺着,很安详地微笑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已经……我马上派人去叫来了医生。他告诉我们,即使在最后的时刻她醒了过来,也已无能为力了。”

“她常常要吃安眠药吗?”

“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吃。她的髋关节一直都会隐隐作痛。”

“药都存放在哪里?”

“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

“昨天晚上那里有多少药?”

“还有六片药。”夏洛特·狄安小姐回答道。

“那么,今天早上还剩多少呢?”

“当然还有五片。”夏洛特·狄安小姐微笑着说,“我说过我昨天晚上,只给她吃了一片,不是吗?”

“是的,你是说过。”福耶尔检察官一板一眼地回答道,但这是夏洛特头一次看起来,显得有些仓皇失措。

“你知道她平常,都吃些什么药吗?”福耶尔检察官继续问道。

“可卡因。”夏洛特·狄安小姐微微皱着眉头,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昨天晚上,我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见过你,不是吗?”

“这位是来自地方检察署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狄安小姐。”福耶尔检察官解释道。

“但是,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曾有另外一个人,也自称是威灵医生!……”

“那个人昨天晚上死了。”福耶尔检察官平静地说道。

“噢……真可怕!……”夏洛特·狄安小姐吃惊地说道,“他是被车撞死的吗?”

“不。他是中毒死的。”几乎是仔细想过之后,福耶尔检察官补充道,“是中了可卡因的毒。”

沉寂之中,他们能够听到麦迪逊大街上,车辆行驶而过时,所发出的嗡嗡声和鸣笛声。东第七十大街的这片居民区十分安静,房子的各个窗户仍然开着。太阳透过旧蕾丝制的碎窗帘照射进来,地板上倒映着窗帘的影子。随着微风的吹动,窗帘的影子不时地晃动着。

“这太离奇了。”夏洛特·狄安小姐低声说道。

将音调保持在这个水平,留下许多要说却没说的话,需要经过严格的社会训练才能做到。

夏洛特·狄安小姐又好奇地问道:“我能问一下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们已经确认,他是一名私家侦探,名叫杰克·杜根。”

“什么?昨天晚上你打电话来时,问我的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但是,你没有说他已经死了。”

“我希望能先跟肖小姐谈一谈,关于他的事情,但是现在……”福耶尔检察官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说道,“马科斯·吉玛医生声称,昨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杜根,而那个杜根是被肖小姐当做拜佐尔·威灵医生,邀请去参加晚宴的。”

“那可能是事实吧!……”夏洛特·狄安小姐勉强承认道,“一个星期以前,肖小姐跟我说,我们要和马科斯·吉玛医生共进晚餐。为免于劳烦,他为我找位男士,来做我的晚宴搭档,肖小姐问他,是否能邀请她的一位朋友拜佐尔·威灵医生参加。她没有提到过名叫杜根的人。”

“肖小姐作出这样的决定,难道你不觉得有一点儿奇怪吗?”检察官福耶尔好奇地问道。

“是的,我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她和吉玛医生是非常亲密的朋友,而且……嗯……”夏洛特脸颊上的绯红变得更深了,成了玫红色,她喃喃地说道,“说实话,我是有一点儿害怕,肖小姐有想为我做媒的打算。我记得我还想过,如果肖小姐很明显地,要将我和这位威灵医生撮合在一起的话,我一定会很逾尬。但是我知道,她打算这么做也是善意的,是为了我好。她一直都是这么善良……”

夏洛特·狄安小姐停了下来,以便抑制住她颤抖的嘴唇。

“晚餐开始之前,他就离开了,那个时候她一定很失望,”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对此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但是,她的确说过,她错把某一位客人,当成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这样一件小事,似乎令她感到十分不安。”

“肖小姐的生活中,发生过需要她雇用私家侦探调查的事情吗?”福耶尔检察官问道。

夏洛特·狄安小姐十分惊讶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你认为这位杰克·杜根,是肖小姐雇用的侦探,所以,他才会去参加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的晚宴?”

“为什么不能这么认为?”

“她根本不是这种人。”夏洛特·狄安小姐激动地摇头说。

“假如她怀疑,会有罪案发生,她会怎么做?”

“她会要求她的律师,跟警察谈这件事。”

“除了犯罪,还有可能有其他的事情发生。如丑闻、民事诉讼……等等。在这种情况之下,有时候律师会建议当事人,雇用一名私家侦探先进行调查。”

“我无法想象,律师会给肖小姐提出这样的建议。”

“一个善良的女人,不会想要去检举一个有盗窃癖的人,”福耶尔检察官暗示性地说道,“她只是想确认他——或者她的身份而已。这儿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据我所知没有,”夏洛特·狄安小姐镇定地回答道,“而且,要是有异常情况的话,我也会知道,我负责管理家里的大小事务。”

“肖小姐的朋友之中,有人要离婚吗?”

夏洛特微微笑了笑,说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肖小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否则你是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除了布林斯利·肖和我之外,她唯一亲近的朋友,就是一些她那一代人中还活着的人。”

福耶尔检察官叹了一口气,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顺利地找出,杜根跟肖小姐之间的关系。在肖小姐失明之后,谁还跟她一直有书信来往?”

“她的私人信件都是她口述,我来写,收到的信件也都是我读给她听。她的律师一直在帮助她,处理业务上的事情。他有代理权。”

“你记得哪封书信中,有提到过杰克·杜根吗?”福耶尔检察官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

“没有。”夏洛特·狄安小姐用指尖轻触她的额头,说道,“当然,眼下我不可能记得每一个细节。”

“那么,恐怕我必须征求你的同意,检查她的书信。”福耶尔检察官严肃地说。

“我没有权力同意你这么做。”夏洛特·狄安小姐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你必须去征求她的侄子布林斯利·肖的意见,他也是她的继承人。”

“那么,他现在在家吗?”

“失陪一下,我去看一看。”

夏洛特·狄安小姐离开客厅的时候,福耶尔检察官疑惑地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这两起案件之中,有一起我们可能无法找到任何线索。”

“如果验尸呢?”

“我们会找到什么?可卡因。但是,那又怎么样?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吃的。她完全有可能储蓄过量的药片。疼痛的时候,这很平常。只有一条线索,可以继续跟下去——那就是杜根。我们知道那个冒牌货是被谋杀的。”

拜佐尔·威灵医生走到了窗户旁边,看着窗外阳光灿烂的街道,说道:“杜根被杀害,似乎是凶手事后才有的想法——是逼于无奈,临时作出的愚蠢决定。肖小姐被谋杀,是经过认真计划的——如果这起案件是谋杀案的话……”

“我一看到晚报上的报道,就给她的医生打了电话,”福耶尔检察官说道,“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已经在死亡证明上签了字。”

“而上个月他还说,她有可能再活五年!”

“或许吧……”福耶尔重复道,“以肖小姐那个年纪,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诊断。”

他们听到了大厅里的脚步声。拜佐尔·威灵医生站在窗口处,背对着光线。福耶尔检察官漫步走到客厅中央,门开的时候,他正对着门。

布林斯利·肖看上去很瘦,骨架很单薄,用一种拳击手特有的跳跃的步伐行走着。头发紧贴着他昂着的小脑袋瓜儿梳着,看上去光滑得闪闪发亮。他整个人给人的印象,是野性而典雅的。

“你是昨天晚上打电话来的那个检察官吗?”布林斯利问道,他上扬的眉毛,目空一切的凝视,还有面无表情的嘴角,预示的可能不是傲慢自大,而是内心的空虚。

“我实在想不通,你们这个时候,为什么想要见我。”他几乎是抱怨地补充道。

“你的姑妈在去世之前,雇用了一名侦探,你知道这件事之后,难道不感到惊讶吗?”福耶尔检察官质问道。

“惊讶?……对此我连一个字都不信!……”布林斯利·肖决绝地说。

“到目前为止,有迹象表明,她确实雇用了一名侦探。”

“迹象?那也就是说,你们没有确凿的证据。”

“证据可能就在她的那些私人信件里。我希望能征求你的同意,让我们检查一下那些信件。”福耶尔检察官严肃地说,“她做的这些事情,完全出人意料,我想我们能够从中,找出她这么做的原因。”

“所以,我应该——如果她确实做了这些事情的话。”布林斯利·肖颇为不快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就是那个侦探。”

“这已经不可能了,”福耶尔检察官摇头回复道,“他昨天晚上已经死了。”

“什么,他死了?”布林斯利摇了摇头,他似乎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死于服用了过量的可卡因。”

“是意外吗?”

“在出门参加晚宴之前,一个人不可能会吃安眠药。这个人名叫杰克·杜根,就是原本要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与你们一同进餐的那个人。”

“杜根?……”布林斯利更为谨慎地看着福耶尔,说道,“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在电话里,你提到过那个名字。接着我跟你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杰克·杜根这个人。可以肯定,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

“杜根宣称自己是‘拜佐尔·威灵医生’。”

“噢,就是那个人!……”布林斯利的兴趣大增,他激动地说道,“你们真的认为,在凯伊姑妈的来往书信中,有可能提到他吗?”

“有这个可能性。”福耶尔检察官严肃地点头说。

“但是,我不愿意将我姑妈的私人信件,交给一个陌生人!……”

“我能申请获得一份法院的搜查令。”检察官说,“那样的话,就会尽人皆知。”

布林斯利紧闭着嘴唇,然后说道:“那样的话,我宁愿让步。关于她保险箱里的那些信,你们必须去她的律师那里看,但是,狄安小姐可以给你们,看她书桌里的那些信件。”

“我希望你能在场。”

“非常好,检察官。如果你和……”随着布林斯利将眼睛瞟向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方向,他的声音逐渐减小到几乎听不见,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拜佐尔·威灵医生。

“这位就是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福耶尔检察官说道。

布林斯利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对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那么,那个杜根冒用的,就是你的名字!……昨天晚上我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见过你,不是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简明扼要地,概述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精神病医生?”布林斯利评论道,“真有趣,你之前竟然没有听说过马科斯·吉玛医生。他绝对是一流的!……”

“我刚刚从国外回来。”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回答。

“这就很好理解了。”布林斯利点头嘟囔着,“好吧,我们一起去书房,尽快把这件事给弄完了。”

布林斯利带着他们,穿过一间音乐房间,来到屋子后面的一间小书房,夏洛特正在那儿等着。三扇法国式的窗户,形成了一个可以俯瞰花园的隔间。右边角落里摆着一张带抽屉的写字台,写字台正对着中间的那扇窗户。书架上摆满了牛皮封面的书。当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目光,扫视着这些书的书脊时,他注意到,这些书大多数是诗集。活动翻板上的吸墨纸是一朵紫罗兰的精美剪影。墨水瓶和笔架都是银质的;那支旧式钢笔的钢笔尖,被用羊皮擦得很干净。分类书橱上摆放着白色的信纸、红色封蜡和一枚玛瑙柄的印章。

夏洛特·狄安小姐关上了活动翻板。下面的抽屉里,放的是一捆捆的信,都用紫色的缎带捆绑着,还有一本支票簿。

“我想先看一看那个。”福耶尔检察官用手指着说道。

“如果我给杰克·杜根开过支票的话,我一定会记得!……”

“是吗?”

在翻到有三张存根的那一页时,福耶尔检察官忽然停了下来,那三张存根上注明的日期,都是三月二十一日。第一个收款人,被描述成是一个“花商”;第二个收款人上写的是“布林斯利·肖”;第三个写的是“J·D·”。那个花商收到的是二十一点五美元;布林斯利收到的是五百美元;“J·D·”收到的是四百美元。

“你们是怎么签这些支票的?”福耶尔检察官抬头问道。

“凯瑟琳·肖(C·D·)。肖小姐失明之后,这是经过银行同意的。”

“现在你好好想一想,你记得这张给J·D·的特殊支票吗?”

“是的,我记得。”夏洛特·狄安小姐点头说道,语气中略带挑衅的味道,“上个月,肖小姐要我开一张支票,只在存根上写了收款人名字首位的大写字母。我还记得,那名字首位的大写字母是J·D·。”

“这张支票是你给谁开的?”

“老实说我不记得了。”夏洛特·狄安小姐轻轻摇头说,“在那之后,我没想到过这个。”

福耶尔检察官疑惑地看着夏洛特·狄安小姐说道:“如果我写过一张四百美元的支票,我会记得这张支票是开给谁的,即使那笔钱不是我的。”

夏洛特·狄安小姐的脸红了,但是,她的头却昂得高高的,她说道:“肖小姐开出四百美元的支票,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这一点儿也不值得注意。”

“现在,说这些真是太愚蠢了!……”布林斯利开口说道,“我们只要找到,银行寄给凯伊姑妈的,三月份的银行支出记录单,从中找到那张作废的支票的信息,就可以知道那个收款人的名字了。”

“让我来看一看。”

在夏洛特·狄安小姐将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书桌中拿出来,交给福耶尔检察官的时候,她的双手在颤抖。

福耶尔检察官飞快地翻阅着那捆支票,接着瞥了一眼那张银行支出记录单,说道:“在借方栏,没有四百美元的提款记录,而且,也没有任何注明支票是开给名字首字母大写是‘J·D·’的人的记录。”

“那么,到目前为止,这张支票还没有被提现,或是存进银行账户。”夏洛特·狄安小姐低声说道,“这笔钱的情况,也许会出现在四月份的银行支出记录单上。”

“或许这张支票,永远也不会有人去提现,”福耶尔检察官补充说道,“如果这张支票是开给杰克·杜根的话。”

“那么,这张支票现在在哪里?”夏洛特·狄安小姐气喘吁吁地问道。

“谁知道呢?”福耶尔检察官皱着眉头,摇头说道,“支票不在杜根的公寓里。凶手似乎有意毁坏了,能够证明肖小姐雇用了杜根的证据。”

“好吧,好吧!……”布林斯利的一边嘴角上扬着微笑,说道,“我不知道这个老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自己雇用了一个私家侦探,却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就连尊贵的狄安小姐也没有告诉。还是她跟你说过呢?”

布林斯利面无表情,但并不仅仅是他表面上表现的那样,好像他对什么都浑然不知。他突然紧盯着夏洛特,那样子很精明,似乎看透了一切。

“没有,肖先生。她没有跟我说过。”夏洛特·狄安小姐生气地说道。

布林斯利笑了起来,转过身对福耶尔检察官说道:“有关杜根的案子,我想应该没有必要,向公众提起我姑妈的名字吧?”

“那取决于你姑妈卷入这件案子有多深。”

“凯伊姑妈不可能跟谋杀案有关,”布林斯利坚持说道,“即使她雇用过那个人。”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福耶尔检察官将支票簿放在一边,瞅着布林斯利说道,“正常情况下,有事情首先找来了私家侦探,却没有报警,这其中一定有原因。通常来说,这是因为你怀疑的人是你爱的人,是某个你希望保护、而不是要检举的人。但是,像肖小姐这样的女人,我怀疑她是否会仅仅因为,外界有关她爱的人的流言飞语,或者她怀疑她爱的人,犯了轻微的罪行,就去雇用私家侦探,来调查她爱的人。这不符合她的性格。”

“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布林斯利生气地说道。

“这些支票存根太少,没有一张能够使我相信,她真的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福耶尔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我想这样一个女人,会选择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

布林斯利不自在地,看着福耶尔检察官问道:“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

“谋杀。试图杀了一个人,就能够改变一个人毕生的习惯。即使那样,比起常规的报警而言,她更愿意雇用私家侦探。是因为害怕流言飞语吗?还是因为她太爱她怀疑的这个人了呢?”

此刻夏洛特·狄安小姐的脸色惨白。布林斯利则保持得很镇定,他说道:“我想你调查的方向有偏差,检察官。你说到‘因为她太爱她怀疑的这个人了’的时候,很明显你认为,是我或者狄安小姐的原因,才导致凯伊姑妈雇用杰克·杜根的。我们是和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其他她关心的人,不是年纪很大了,就是已经死了。但是,您却忘记了一点:凯伊姑妈从来没有,将那个侦探带到过家里,而这里是他最有机会,调查我和狄安小姐的地方。相反,她精心安排了他昨天晚上,去马科斯·吉玛医生家参加晚宴。可以很肯定的是,她希望杜根调查的,似乎是昨天晚上,在吉玛家的某个人。”

“昨天晚上,她对那里形形色色的人的态度怎么样?”福耶尔检察官突然感兴趣地问道。

布林斯利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她最喜欢马科斯·吉玛医生。对年纪大的女士来说,他相当迷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成为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之一。她常常跟我说,在这个年代的大多数男人中——这其中也包括了我——马科斯·吉玛医生显得是多么优秀。”

“是谁将马科斯·吉玛医生介绍给肖小姐认识的?”

“什么?……”布林斯利·肖犹豫片刻,便点头说,“我想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

“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

“现在想起来,我第一次遇见马科斯·吉玛医生,是在罗莎蒙德·约克的家里,但是,直到我成为他的病人,我才跟他熟识起来。”

“你得的是什么病?”

布林斯利吃了一惊,说道:“我嘛……嗯……大约一年前,我得了他们称作是精神失常的病。但是,现在我已经好多了,马科斯·吉玛医生对自己的专业非常熟练……这就是凯伊姑妈喜欢他的其中一个原因。”

“其他的人怎么样?”

“凯伊姑妈很喜欢罗莎蒙德·约克,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莱昂。凯伊姑妈认为:帕蒂塔·劳伦斯很懦弱,但是,她对帕蒂塔的父亲史蒂芬,心里却很有好感。”

“还有堪宁夫妇呢?”

“凯伊姑妈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福耶尔检察官好奇地问道。

布林斯利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夏洛特·狄安小姐,朝他问道:“你能想起是什么原因吗?”

“堪宁夫妇——尤其是堪宁夫人——似乎和昨天晚上,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夏洛特说道,“还有我们只在那里见过他们。”

“很抱歉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了。”这时,布林斯利又回到了此前轻松随意的态度。

“也许这些信件……”福耶尔检察官拿起第一捆信,在他看到这些信,都是手写的时候,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始伸手拿他的烟盒。在他看到这个房间里,也没有烟灰缸的时候,他将手放了下来。

布林斯利高兴地说道:“我们可以在花园里吸烟。”他在前面带路,穿过一扇开着的法式窗户,指着那里说道,“事实上,现在只要我们喜欢,在哪儿吸烟都可以。”

这座花园跟大多数城里的庭院一样。高而宽的篱笆墙,掩藏在葡萄藤和灌木丛中。花园里种了两棵水果树,还有一个浅滩水池,水池周围用石头围了起来。但是从灌木丛那边看上去,周边的高楼大厦和塔楼,使这个小花园看起来,像是一座进步的现代化监狱的练习场。

“我注意到肖小姐不喜欢抽烟,是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冒昧地说道。

“房子里一个烟灰缸也没有。”布林斯利踱着从容的步伐说道,“我本来应该从这儿离开的。有时,只是为了好玩,我会像一个小男孩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地抽烟。”他停下步来,看着一棵结了许多密集的红绿色蓓蕾的水果树,继续说道,“凯伊姑妈讨厌地说,抽烟是肮脏而又危险的习惯。我以名誉向她保证,只要我住在这栋房子里,我就不会在床上抽烟。”

“那么,你有过吗?”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询问道。

“向她保证?当然。”

“我的意思是,你在床上抽过烟吗?”

布林斯利笑着说道:“嗯,她认为我没有过。这才是最重要的。”

停落在浅水池里的麻雀,展开翅膀扑打着水面。一只鸽子沿着被太阳晒热了的小路,耻高气扬地走着。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吗?”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自从那次袭击事件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了,难道不是吗?”布林斯利似乎突然想到了这一事实,说道,“我们经历过大萧条、战争还有从那之后的冷战。上帝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我过去在派克大街上,还有一小块自己的地呢。”

他们朝着窗户转悠着回去。福耶尔检察官正开始拆看另外一捆信件。

“如果狄安小姐没有,为她代笔写信的话,那么,你的姑妈要怎么跟杜根取得联系呢?”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问道。

“她有可能自己打电话,如果有人把他的电话号码给她的话……”布林斯利笑着说道,“我仍然无法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情。”

“事实是同一天晚上,你的姑妈和杜根都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很严肃地说,“我们知道杜根是中毒死的,而我们猜测,那个时候,你的姑妈已经雇用了他。”

布林斯利敏锐地看着他,说道:“你是在暗示我姑妈……”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

鸽子们卖弄风情的叫声,充斥着被阳光照射的庭院,布林斯利细细地想着,一边慢腾腾地说道:“好吧,好吧,那么,让我们假设,杜根就是由我姑妈请来的,调查昨天晚上,在马科斯·吉玛医生家的某个人。可以想象,那个人最终了解到杜根在调查他,接着就毒死了杜根,因为杜根窥探到,那人的一个十分危险的秘密。就算这一揣测成立了,也并不意味着,凯伊姑妈就是被毒死的,因为这个嫌疑人,怎么会有可能知道,是凯瑟琳小姐雇用了杜根呢?”

“狄安小姐知道,因为给杜根开出的支票,就是她写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说道,“她说她忘了的时候,她就打算故意隐藏这一事实。她潜意识的记忆里,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但是,她怎么知道那个自称‘拜佐尔·威灵医生’的人,就是她开出的支票上、名叫杜根的人呢?”布林斯利不可思议地连连摇着头,“还有,她怎么知道杜根是一名侦探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认为,杜根是被人杀死的呢?”

布林斯利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中一股无形的风,吹动着一朵飘浮的白云。他慢慢地、仿佛是在边想边说:“拜佐尔·威灵医生,你是不是在犯罪学方面,做过许多研究?”

“我比较喜欢称其为‘司法精神病学’。”拜佐尔·威灵医生轻轻点了点头说,“除去发生战争的那几年之外,自1938年起,我一直在地方检察署工作。”

“你一定惹恼过许多罪犯,因为我确信,你非常擅长你的工作。”布林斯利冷笑着说。

“谢谢你。”拜佐尔·威灵医生声音苦涩地说道,因为他怀疑布林斯利·肖是在用恭维的话,努力来奉承官员。

“某人想要杀死杰克·杜根,只有一个明显的动机,而这与我姑妈无关。”布林斯利认真地说,“有可能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很有可能。”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道,他知道这不是曲意逢迎的话,“我不是万无一失的人。”

布林斯利的目光,从云上突然转了回来,他浅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杰克·杜根之所以会被杀死,不是因为他是杰克·杜根,而是因为他被人误认为,他就是你——拜佐尔·威灵医生,难道你真的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