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有些畏惧竟有如此多的人聚集在广场上,但又一肚子火。全是些出来看热闹的家伙,明明是工作日,都不用上班的吗?你们就这么想看别人被残酷地砍头吗?稍微一个控制不住,他可能就会想揪住附近那些怎么看都是逃班出来的男人,大喊:“不要靠看别人死来重振精神啊!”而事实上,他正在问身旁穿西装的男人:“那个,看这种玩意儿很开心吗?”
“谈不上什么开心吧。”男人虽然不高,但肩膀很宽,看起来有些显老,“你不是也逃学来看了吗?”
“我是……”多田开口,却想不出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能说自己和其他观众不一样吗?如果他解释说今天被处刑的人是自己的学弟,别人可能会来一句“那又如何”,然后就没下文了。事实上,多田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佐藤向老师报告了他的事,就这点来说他们还算有点积怨。但变成处刑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认为向老师打小报告就得被斩首。
更重要的是,多田最近总忍不住回忆起小学生的时候,脑中净是和比自己年幼的佐藤一起在公园里玩耍的场景。他不相信那时的自己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的感觉就像是诧异地看着蜕变后脱下的空虫蛹。
年长的男性说:“今天被处刑的高中生是因为那个吧,利用电脑把外务省还是国防省什么的重要机密传到了海外。这是叛国吧?”
日本才没有什么国防省,多田心中想着,反问他:“那是真的吗?”他此时的态度和平时与大人顶嘴时不一样,这是他发自心底的疑问。
佐藤会把国家机密卖到国外?连反抗我这个高年级学长都做不到的家伙会做这种事?
“有什么真的假的,你没看和平警察发布的消息吗?”男人的眼神中透着不寻常的坚定,多田有些动摇。那眼神除了怀疑“难道你也是危险人物”以外,还表现出明显的失去理智的暴力,多田感受到了危险。到这里来的观众的表情多多少少都有些类似——虽然是身为哺乳动物的人类,表情却都像爬虫。
他甚至在想,如果能透视到他们大脑里的想法,看到的会不会都是“不要在意细节,快行刑”之类的对话。
人群中——当然多田也是其中一人——响起了嘈杂声。刚才零零碎碎、此起彼伏分散在各处的嚷嚷声瞬间停下,随后那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变为巨大的叹息。
多田吃惊地抬起头望向台上,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身穿制服的警察从舞台右侧现身,他的身后跟着穿着土色运动套装的人,也就是准备处刑的危险人物。他们的双手紧贴在身前,是被手铐之类的限制了自由吧。警察之后是危险人物,随后又是警察,之后再是危险人物,就这么交替排列着。就好像将要表演舞台剧的演员们先到舞台上来和大家打招呼致意一样,一行人依序走了出来。
佐藤在哪里?
多田伸长脖子往台上看。但因为距离很远,他没法看清每个人的脸。可现在要拨开人群往前挤,是非常困难的。多田下意识地环视周围,发现附近的一个年轻人正举着看戏时用的小型望远镜。
“借我一下。”
对方自然生气了,但多田把脸一沉,不容分说地拿走了。如果对方再啰唆,他已经准备好动手了。
透过小望远镜,总算能分辨出台上的人了。一共十名危险人物,有三个中年男人。位于队伍最后面的那个,显然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那就是佐藤。排成横队后,就是最右边的那个。
舞台两侧都站着和平警察的人。大都身穿制服,但也有便衣刑警。
右侧有椅子,坐着一些像是来观摩的男人。就在刚才,他们像是参加学校活动的来宾一样陆续到来。
他们似乎是警方的大人物。通过附近的人的对话,多田知道了那个昂首挺胸、一看就很了不起的男人是从警察厅来的警视总监,他身边的则是被称为“和平警察之父”的药师寺警视长。
马上要动刑了,这些大人物看起来却一脸轻松。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佐藤那张苍白无色、失魂落魄、面无表情的脸。
他真的要被处刑了吗?多田无法相信,同时身体开始晃动。他刚慌乱地以为竟然在这个时候地震了,才发现是自己的脚在抖。他感到脸部紧绷,口干舌燥。
另有三名警察从舞台左侧搬出大型器具,是一台高度约为三米的装置。下方有一块开了三个洞的板子,正好可以塞入人的头和双手。最上方则悬停着刀具,上下两部分被牢固的支柱连在一起。
虽然构造和自古就有的断头台类似,但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是因为它整体都是由银色的不锈钢素材打造的,散发着甚至可以拿进厨房的清洁感。
“看起来就像大型厨具一样。”多田听到身后有人这么说。
斩首刑具下方似乎装有轮子,即使只有一名警察也能移动。但不知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显得庄重,是由三名警察把它推到舞台中央的。
佐藤就要在那里把头伸进板上的洞,然后被落下的刀刃砍下头颅吗?
虽然这么想着,但多田还是无法把这一幕当成现实来想象。
那可是佐藤啊。是整天缠着自己,捉到螳螂后会笑得露出牙齿的那个佐藤啊……多田想着,思绪又回到了现实。而故意去找佐藤的碴,还企图折断他的手指的人是谁?
“时间已到,现在开始对危险人物行刑。”
与表演不同——当然,这原本就不是演出,虽说也有广播——从话筒中传出的声音完全不带修饰,语气就像火车站台上的说明。
危险人物的名字与罪状被依次读出来。观众们沉默地听着。
多田察觉到有一大口口水正顺着自己的喉咙往下落,发出咕咚一声响。这似乎就是自己因这场处刑而兴奋的证据,他不禁感到害怕。
不是的,我并没有兴奋。
就在这时,台上的佐藤叫出了声。虽然距离很远,那一声就像空包弹一样没传多远,但被手铐铐着的佐藤又奋力张开了嘴,他的整张脸似乎都化成了嘴。观众们正好鸦雀无声,因此还是勉强听到了他的发言。
内容很简单——“请救救我。”
他的双脚似乎也上了枷锁,所以没法有太大的动作。但他却踉跄地走着,从台上冲着这边无数次地喊叫。
宛如一曲壮烈的清唱。软弱的、被自己一吓唬就什么要求都听从的、只能被说成冤大头的佐藤;小学时曾天真无邪地在公园玩耍的佐藤,此时在这里,虽被警察押着,却仍然大声呐喊着。多田为此感到震惊,说得更具体点,是深受震颤。再往下说,那就是感到胸口被紧紧地揪住了。
佐藤在台上疯狂抵抗的样子令人痛心。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同时他还有了这样的想法:幸好那不是我。
难不成,警察是故意的……多田想到,警察是故意不阻止佐藤乞求饶命的吗?为了把“不想变成这样”的恐惧根植在众人心中。
这时,佐藤的声音更响了,他的惨叫声响彻东口广场。“妈妈,我不想死!救我!”
多田感到浑身发热。这太不正常了!不只是大脑,他浑身的血液都感受到了这一点。然后他想象着在场的众人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于是观众们嚷嚷着要冲到台上救佐藤。就数量而言,观众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等着,佐藤,这就来救你。如果大家都去的话或许能成。
然而,观众们没有动。
兴奋之情倒确实增加了。但那和多田所想的不是同一个方向的,不如说正相反,那是对行刑前还废话的罪人的愤慨。
危险人物就要像个危险人物的样子,赶快接受处刑吧!周围的人们表现出了焦躁。
观众们冲着佐藤喊出讥讽、斥责的话语,在嘲笑着模仿他“妈妈救我”的声音中,又出现了广播声。
“行刑顺序变更。将从佐藤诚人开始行刑。”
佐藤被拖到了处刑台上。他害怕得站不起身,不住地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