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在仙台东口广场问田沼继子“是看不下去才离开广场的吗”的西装男、臼井彬,此时正在千叶市的家里看电视。
“所以呢,虽然都在说斩首是暴力、是暴力,但那些想要挑起社会性事件的人本身就是暴力的。”画面上,留着胡须的方脸男子正说得口沫横飞,“那么,要怎么做?放任不管,等着发生爆炸事件或病毒袭击吗?”
“不是那样的。”另一个男人说,他同样也是四方脸、留着胡须,“说还有别的方法。毕竟,不管怎么想,这样做都是不人道的。公开处刑哦,在普通大众面前砍头。这都什么时代了?而且,连刚满十六的未成年都要——”
“女性年满十六岁就能结婚了。你不要当它是处刑,而是看成预防就好了。正是为了守护地区安全,他们才叫‘和平警察’的。”
“这和把‘疾病保险’改名为‘健康保险’一样,都只是做表面文章。大家都出于好玩去观看公开杀人,连小孩都在看。”
“不是出于好玩哦。小孩子看到以后,不是就能学到:绝不能变成那样吗?虽然确实会受点刺激,但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教育了。”
左侧四人、右侧四人,男女隔开而坐,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为了证明“平等地展示双方的意见”。他们正就“和平警察政策”展开讨论。
“有意思啊。”
臼井彬看着电视屏幕,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臼井纱枝这么说道。奉子成婚已过十年,双方虽然都到了四十岁,但都还保持着年轻的心态,依然认为自己还年轻。公司的业绩很好,臼井夫妻身上洋溢着因生活稳定而产生的安定感。
“有意思?”
“坐在右侧的是赞成和平警察政策的人吧?”
“是啊。”
“里面既有执政党,也有在野党的议员。”
“那又怎么有意思了?”
“一般讨论政策的时候,执政党和在野党都会产生争论,唯独这次,都是赞成的。”
“也就是说,这项政策非常有效?”臼井彬也说。
“总之,”会就时事问题进行尖锐批评的著名喜剧演员声音很低沉,“虽然对不起反对派一方,但如果看一看数字,就一目了然了。”
执政党的男议员在一旁拿出一块画板。“请看一下,这是在实施和平警察政策后的犯罪事件总数。比之前少了三成,网络上的恐吓及暴力事件也在急剧减少。不要吃惊,书店的扒窃案都降了一半多。”
“这不过是恐怖政治。在商店行窃的多为青少年,孩子们不过是因为害怕才罢手的。”
“这不是大好事吗?”
电视画面切到了广告,臼井夫妻漫不经心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双方同时开口。
“不过……”两人因异口同声而感到不好意思和无趣,于是又都含糊其辞起来。
不过有效果就不算坏——他们想说的是这个。
有成效。事实胜于雄辩。
不仅仅是政策。棒球队的指挥也好、上映电影的宣传手段也好、培训学校的指导方针也好,比起理想、预测或模拟之类的词,“有成效”要更有说服力。只要有说服力,就会被支持,至少不太会出现“还是停下来比较好”这样的意见。
广告结束后,争论再开。“即使有成效,也不能说‘因为很顺利所以没关系’。”反对派里的大学教授话说得慢悠悠,主张却很坚定,“照这样的理论,只要光景气,环境被不断破坏也没问题。也不用反省泡沫经济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顺着下坡时的惯性冲,就会发生事故,‘有速度’、‘有成效’并不能成为免罪符。刹车是必要的。”
千叶县在七个月前成了“安全地区”,并开始执行相关的调查与管理。起初的两个月没有太大的动静,不要说有人被捕的新闻了,就连有人受到调查的流言都听不到。当时就像是臼井彬的同事所描述的那种感觉——“就类似于税务调查吧”。完全吻合,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无聊。
五月末被处决的,是个屡次入室抢劫的中年男人。在一般法律的管制范畴里,他只算轻微犯罪,但据说他把抢来的钱财交给了恐怖团伙。以此为契机,危险人物被陆续发现。企图在东京湾跨海公路“海萤火虫”休息区制造爆炸案的团伙被发现,随后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们的同伙。还有,经营补习班的男子因盗取国家机密信息被捕,进而拘捕了数名男性公司职员的新闻也登上了报纸。
九月末举行了第二次处刑,目睹当时的斩首现场时,臼井彬也很紧张。紧张、恐怖、兴奋。
首级在台上被斩落的瞬间,虽然有血流出并伴随微弱的惊呼,但或许是因为斩首装置那简洁优美的造型,处刑所散发出的,更多的某种庄严仪式的气息。比起犯罪感和恐惧,带给人更多的是成就感及满足感。说得放肆些,心情就像大扫除或歼灭了害虫后一般畅快。
“而且,”电视里,教授仍在继续,“罪犯被处刑、防重大案件于未然,这或许确实不能说是坏事。”
“不是或许,请用肯定句。”
“只不过对政府来说,这或许也能成为把麻烦人物一铲而空的手段。”
“什么意思?”
“如果被处刑的不是真实犯下罪行的人,而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那就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被捕、被处刑了。这就和中世纪的女巫审判一样。而且,你要知道,谣言从没停过。”
“谣言?”
“传言说和平警察在审讯时会进行可怕的拷问。”教授说话的语气优雅得像一位美食家在讲解西餐的享用方法,一点也不严肃。
“警方否认了,而且关于这一点,首相也发表了评论。”
“那个啊,总不能说‘实际上确实在进行拷问’吧。”
参与辩论的众人全体露出苦笑,想借此打马虎眼。
在野党议员对此一笑置之。“这就好像在说,有人被UFO抓走,还被动了手术。”另一位男性也摆摆手,说:“虽然和平警察给人的感觉就像以前的‘特高警察’①,但现代社会,肯定是不会有这种事的。”
①特高警察活跃于战前和战时的日本,传言他们十分暴力,手段残忍且行事诡秘,但并没有具体的记载。日本战败后,特高警察这一组织解体。
接着,教授开始讲述“小林多喜二之死”。写下批判帝国军队作品的小林多喜二尤其遭到特高警察的憎恨,最终被逮捕后遭到严刑拷问而死。甚至有人说,死前他因内出血而全身变色、肿胀,身体上还钉着钉子。教授有些兴奋地说:“这件事在当时也算是为了和平而展开了调查,特高警察坚称他是心脏病发而死。把怎么看都曾受过拷打的尸体硬说成心脏病发,这就是国家权力啊。”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议员皱起了眉。
“我怎么想都觉得很危险,因为法律修订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但是有成效。”“所以我刚才才说,到现在了,不能说因为有成效就——”“那你说该怎么做?是要喊停这项制度吗?”“我认为应该停。事实上这就是用杀鸡儆猴的方式来镇压群众,这和独裁统治是一样的。”“独裁?独裁者到底在哪里?”
在不间断的唇枪舌剑交锋中,教授瞬间语塞。而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中,有人在摄像机没有拍到的地方嘀咕:“这么激烈地喊着反对反对,莫非岚山先生正是危险人物?”
被称为“岚山先生”的教授表情绷紧了,画面上的他露出困惑的苦笑。在其他辩论者也随之发笑时,又有广告插入。
臼井彬挺直了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到体内像是有黑烟缭绕,沉沉地压住了胃,说不清那是不安还是恐怖。为了排解这不可名状的情绪,他试着说了句“没什么可怕的”,但并未如愿。他身边的纱枝嘟囔了一声:“是吧。”
“爸爸。”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叫自己。臼井彬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儿子泰治。他本以为儿子两小时前就已经回房睡觉了,所以有些吃惊。
“怎么了?口渴了吗?”纱枝站起身问。上小学四年级的泰治体型标准,很少生病。
“外面很吵。”他眼睛半睁半闭地说着。虽然泰治看起来已颇有大人模样,但穿睡衣的样子还是显得很稚气。
“外面?”臼井彬也站了起来,走近起居室的窗边。
泰治却伸出手指说:“不是那边,是浴室那里。”
臼井彬走进更衣间,的确有声音从外面传来,可以听出来自后面的住宅。他踏入浴室,静静地打开磨砂玻璃窗。他没有开灯,这么做与其说是出于冷静的判断,倒不如说是野生动物对危险的直觉使然。还是别引人注意比较好。
“怎么样?爸爸。”跟着来的泰治悄悄地问。
外面很暗,没有风。但不用凑过耳朵,也能听到尖锐的声音。“不要,不要,你们做什么?”那声音几乎是在哀号。
“啊,是弥和!”泰治发现了。
那是云田家的独生女弥和的声音。十多年前住宅区建成时就搬来的云田家,可以说是臼井家在街区内的同期。
“请放手,不要把妈妈带走。”少女喊叫的声音就像是夜路上轮胎磨损了的汽车的刹车声,传递出事态的紧急。
接着听到一声响,只觉有人从内侧打开的玄关大门冲了出去。是泰治,臼井彬慌忙追了出去。
路上停着一辆黑色货车。路灯下,可以看出那是辆漆着两种颜色的警车。红色警灯虽然没亮,但引擎发动着。
约有三名身穿制服的男人站着,一旁是一名身穿居家服的女性,她不住地说:“弥和,没事的、没事的。”那是弥和的母亲云田加乃子,她比纱枝大三岁,孩子却上同一年级。
臼井彬不知如何是好,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从儿子身后揽着他的身体,还捂住了他的嘴。
泰治奋力挣扎。
他的身体拼命摇晃,直冲上前,叫着:“弥和。”
昏暗的夜幕中,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这边。臼井彬当下无法动弹。“泰治!”妻子纱枝在身后呼唤。
“你们是这附近的人吗?”说话的男人制止了泰治。他穿着西装,肩膀很宽。
“是的。”臼井彬想要回答,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能把这个小姑娘交给你吗?”
臼井彬又含糊了,好不容易肚子上使力,才总算说了句:“好。”然后,他缓缓地走在冰冷黝黑的马路上。
“臼井先生,那个……”云田加乃子叫他。
臼井彬猛地站定,却抬不起头。那感觉就像是不敢和感冒患者接触,又像是远远围观繁华闹市里两人吵架一般。“臼井先生……”怯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假装没有听到,从旁走过。
“加乃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后的纱枝问。
“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就来了。”
“真的是这样吗?”纱枝不禁问了一句。
“真的是这样是什么意思,臼井夫人?”云田加乃子声音尖锐,仿佛能擦伤夜幕,“你的意思是我是什么坏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纱枝也很窘迫,又问,“联系过你丈夫了吗?”
“联络不上,他们不让我发邮件。”云田加乃子叹道,“纱枝,你能帮我发个邮件吗?”
“啊,嗯嗯。”纱枝正要取出智能手机,臼井彬却下意识地转过身。“等一下。”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的脑中闪过了“危险人物”这个词。如同混在蝴蝶之间,展翅于树,却撒下磷粉的飞蛾,那些在社会上散播“危险”的人。
“喂,爸爸,想点办法啊。”泰治大声地说。
臼井彬连忙赶到儿子身边,抱紧他的身体。
“请照看这个小姑娘。”西装男不知何时已在身边,把云田弥和强行交给他。
“那、那个,我有个朋友是警察。”云田加乃子叽叽咕咕地说,她的语气似乎仍有些恍惚,可能依旧很混乱,“他和我关系很好,能联系一下他吗?”
“妈妈,对啊,那个警察会帮忙的。”
臼井彬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和妻子对望了一眼。他曾经听到过传言,说云田加乃子可能遭到了丈夫的家暴。所谓警方的人,是指负责DV咨询的人吗?
臼井彬看着云田加乃子几乎是被拖上了警车,心中甚至在期盼她早点消失。
“爸爸。”儿子用力扯他的衣袖,或许是因为父亲的不中用而生气。
“调查后如果什么事都没有……”臼井彬对儿子开口,“如果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并不是信口开河的敷衍,冷静想想就是这样的。这是为了守护地区安全的调查,如果云田加乃子是善良的市民,比如像自己家这样的市民,一定很快就会被释放的!
真的吗?他的体内有声音在发问。
被带走的人里回来的有多少?刚才电视上的讨论节目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