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国醒了。叫醒他的,既不是楼上大动干戈的装修声,也不是楼下老头老太的跳舞声。他明显感觉走廊上有人说话,而且不止一个,嘤嘤嗡嗡的,像春运时节铁路的售票大厅。他披了件衣服,胡乱穿上了拖鞋,走到门口听。
“你确定她住这里面吗?”
“每天上班下班都看得见的呀。”
“那家人家的房东你认识吗?”
“不认识。”
李南国拉了拉拖鞋,把刚才穿反了的鞋重新套上,感觉脚上有些冷,他在想是否去找双袜子。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两个警察的身影,背对自己的房间,在盘问着谁。
他回到里屋,走到阳台,楼下围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一辆120救护车停在旁边。
有人在敲门,那可不是用指头敲,准确地说是拍。
他又走到门前,顿了一顿,把门打开了。一个警察冲他亮了一下证件:“你们这个单元有人坠楼了,我们正在调查,想向你了解些情况。”
有人坠楼!
“我穿一下衣服,你们请进吧。”
“请问你的姓名、工作单位?”
“我姓李,木子李,南国,红豆生南国的南国。现在待业。”
“你认识404的住户吗?”
“谈不上认识,有时候走廊上碰见,点个头而已。”
“这房子是你的吗?”
“租的。”
“租多长时间了?”
“还不到半年。”
李南国漫不经心地浑身上下摸索着,烟瘾来了的人都有这习惯。
“昨晚十一点到今天凌晨这段时间,你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吗?”问话的时候,警察习惯性地用目光扫视着李南国的窝:方便面盒、堆满烟头的烟灰缸、乱扔的空酒瓶。
“昨晚打雷来着。”
“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我在家,一整晚都在。”
“隔壁有什么响动吗?”
“您说的响动是指?”李南国终于摸到了烟,他掏出一支,犹豫着要不要给警官也递一支过去。
“有没有打闹、吼叫,或是其他异常的声音?”警官看也不看李南国递过来的烟。
“没有。”
“以前呢?”
“以前?我说不准,好像有过。对,我想起来了,半个多月前,有个男的来过,她好像不给开门,然后那男的就在外面大喊大叫,这个我倒是听见了。”
“那男的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那是个晚上,走廊灯光也挺暗的,没大看清楚。”
又例行问了几个问题,警察停止了询问,向李南国要了电话,告诉他日后还要协助调查。送警察出门的时候,走廊尽头三三两两的都是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张瑾家门口已经设置了警戒线。李南国自己带上了门,索性下楼去。
大门口的地上,画上了一个人形,那就是昨天晚上张瑾掉下来后的最后姿势。李南国看着那个姿势,目光定定的。
张瑾死了,住在李南国隔壁的张瑾,死了!他一路尾随而来的女人,死了!
天空阴沉着,没下雨了,但如同连续拉了几天的肚子,稍微有些缓和后还有点淅淅沥沥的。李南国朝着楼上看去,那一眼,活像刚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最后一次望着曾经住下的牢狱。他有些不敢再回去。你卷入了一个人的生活,你也就卷入了一个人的麻烦。
“当然是我最早发现的咯。”一个清洁工正接过旁人递来的烟,要是往常,有人给他递烟才怪。
“吓死人了!小姑娘脸朝下,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喝醉了,凑过去看,哦呦,吓死我了。在我老家的时候,我看到过淹死的人,头胀得跟篮球一样大。今天这个比那恐怖多了,她整个脸完全变形,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
清洁工讲得活灵活现,周围几个老太婆不住地喊阿弥陀佛。
“警察有说是自杀还是他杀?”
“那肯定不会现在就下定论的,”一个带鸟笼的老头洪亮地接了一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边,“依我看,这两种可能都有。刚才我听到120的医生说,那女的看样子喝了酒。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可能是她吃了老酒回来,跌跌撞撞的,想去阳台上收衣服,结果嘛,喝得多了点,头一晕就摔了下来。我们这种老居民区,阳台上的护栏不高,摔下来是完全有可能的,现场不是还有根晒衣杆吗?各位还是赶紧回家把屋里的小孩看紧点。另外一个可能嘛,那就是有人把她推下来,这个我们就不要在这里瞎猜了。”
“那小姑娘好像跟好几个男人都有来往。”人们还在回味老头的话,这边厢一个中年女人又起了个话题。
“是哇?那可就热闹了。”人群里有人接嘴。
“哎呀,你怎么就不记得了,经常有辆白色的车停在我们门口,那个叫什么牌子的车我记不住了,反正是白颜色的,经常过来接送小姑娘。”
“哦,你是说她呀,造孽哦,小姑娘的样子倒蛮好的,可惜了。”
“长得倒还可以,就是瘦了点,平常眼睛也像长到天上去了,都不正眼看人的。”
“你们说,今天的电视节目会不会播呢?”
“刚才不是有电视台的吗?哪个台会放呢?”刚才夸奖张瑾长得好看的那个中年妇女像期待“达人秀”一样。
“呃,晚上放的时候,相互提醒一下啊!”
张瑾死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张瑾已经成为李南国心里的一部分,这个时候,就像泥石流来临,张瑾这一块瞬间就从他身上剥离出来,向山下滚落。
“你们懂什么,看见有人拍摄就肯定是电视台的吗?”说话的人戴个眼镜,镜盖厚得像水杯杯底,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在他那里了。
“那是谁在拍?”
“那是我的上家,说明白点就是职业爆料人,他们通过把拍好的素材卖给电视台赚钱。”
“那怎么赚?”
“很简单,全市每天那么多突发事件,记者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现场,很多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等记者跑过去,事情都结束了,所以才有了这些职业爆料人。”
“那他们也不可能每时每刻在现场啊?”
“那就需要像我这样的下家咯。”“杯底”得意地笑了。
“怎么做下家啊?”周围的人都看着“杯底”,没想到街坊邻居居然还有这么个角色。
“我给你们讲,”这时候,人群中竟有三只手递过了三支烟给“杯底”,而刚才的清洁工已经被挤到人群的后面了,“每个爆料人都有自己的地盘,比如我这个上家,就负责我们这个区,他在每个小区都有像我这样的联系人,一旦有突发消息,我们就通知他,而他的素材一旦被电视台采用,他就会得到一笔奖金,当然咯,我也会分到一点点。”
“哦,这样啊。那比起你卖碟片要来钱吧?”
“嘿嘿,这就是商业机密了。”
“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还有这种来钱的生意。”
李南国也是第一次听说。那么说,这小街上发生的点点滴滴,这“杯底”都看在眼里了?
人戴上墨镜的一个好处是,你跟他对视,由于看不到眼睛,你自然就落了下风。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你,其实有时候他也不是在看你,而是那墨镜的镜面如此宽泛,让人觉得每个幅面都在透出慑人的光。
眼前这个“杯底”,由于度数过高,那杯底状的镜片也产生了跟墨镜一样的效果,他其实没有聚焦到哪个人身上,但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被他盯着。
“杯底”的碟片店生意很好,周围的邻居几乎都在他那儿买碟,李南国也常去。他打定主意找人少的时候再去问些情况。
“杯底”到底还看到什么其他人没有注意的东西?看问题要站在他人的角度看,他人的角度。这话又在李南国的耳朵里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