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留心,大街上满是故事。
一个邋遢的老人正坐在路边,一手拿着烟,一手对着空气比划着;如果只看这个人,你还以为他正呵斥着谁,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疾言厉色,神情激愤。一个人疯了的话,他的表情是真切的,一点不矫情。疯是一种真实,没有半点虚伪,疯子的外在就是他们的内在。
没走几步,李南国又看到一位中年男人,笔直地站在人行道上,双手平直地放在大腿外侧,活像听训一般,偶尔,他还低下头,神情肃穆,一脸沉重。久立之后,他会换个方向,但姿势仍然保持不变,间或,他抬起头,眼神飘渺,口中讷讷。
李南国心想,要是这两个活宝搁一块儿,整个就一街头活报剧。他们可能真的疯了,你的判断依据不过是他们的外表和动作——本应是一种沟通的姿态,如果变成单独表演就会让人觉得他们疯了。
疯了就这么简单。
但是,如果一个人从外表和动作上看不出疯的迹象,你还会认为他疯了吗?据说现在有上亿的中国人心理有疾病,何时发飙不会提前预告。照此看来,刚才那两位基本上是无害的,他们的动作如同在脸上刻了字,稍有判断力的人自会小心。一个无害的疯子是社会的笑料,但如果是个有害而无征兆的疯子,那又是什么呢?
如果张瑾知道自己曾很长一段时间被跟踪,她会不会说我疯了?如果她认定我是个疯子,那么是会爱上我,还是害怕我进而离开我?
我们每个人的背后,或许都有一个疯子跟着。
想到这儿,李南国回了下头,后面有两个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李南国赶紧转回身子:不回头是正常的,回头看人家反而诧异。
就在你后面,什么都可能发生。你要站在他人的角度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你会发现自己不是那么无懈可击。
路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本地方言本身就是一种发音部位较高的语言,一旦高声争吵,就会特别刺耳。一对中年男女气呼呼地从出租车下来,走在人行道上,依然对车里的驾驶员指指戳戳,里面那位也不示弱,连珠炮一般回击着。李南国随着围观的人群靠拢过去,大体听出了争吵的原因。估计是那对夫妇认为驾驶员绕了路,要多收他们钱,而驾驶员辩解说去目的地的路是单行道,所以才绕了路。中年男女不买这个账,干脆拒付车资,一走了之,驾驶员气不过,骂二人赖皮。
中年男女边走边回骂,出租车就跟着他们滑行。
大概是驾驶员越想越气,干脆从车子里出来,咿哩哇啦一通发泄。
没人劝解,圈子越围越大。驾驶员本来戴了条黑领带,现在也因内外火热攻心,干脆拉了开来。
突然,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脸霎时涨得通红,五官挤成一团,痛苦不堪。中年男女互相对视了一下,推开人群,快速地离去,先是疾走,十步左右以后,就撒腿跑了起来,女人的高跟鞋也跑掉了,她捡起来,连同另一只一起抓在手上,正好遇到一辆公交车进站,两人也不管是否对路,急急忙忙地就登上了车。
这边,出租司机已经倒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团,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不好了,心脏病突发,赶紧打120!”
这才有人拿起了电话。此时,那对男女已经杳然无影。
李南国盯着地上的男人,只见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嘴唇已经变成白色。
“有人会做人工呼吸吗?”
“心脏病发作的话是不能随便移动的。”
“应该先解开领口。”
“那把他移到阴凉的地方吧?”
“还是别动的好。”
七嘴八舌的,都不敢动手。
十五分钟左右,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一个医生拿着听筒放在他的胸口,然后放下听筒就开始做起心脏复苏来,旁边的护士将一个呼吸面罩放在司机的口鼻处。又过了几分钟,倒地者还是没有起色,几个人将其放上了担架。李南国听到医生对护士说:“瞳孔都放大了。”
救护车把人送走了,警报夸张地鸣响着,阎王爷,又来一个。你迟早会知道,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不是你一个人在走,而是所有人在走,只是一些人快些,一些人慢些而已,跟平常走路一样,于是,你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李南国喜欢看人的生卒年,每次他都会将那个人的生年和卒年做个减法,少于六十的,他会叹息一下,达到八十的,他会羡慕一番。
不知刚才过去的那位仁兄的命在算术意义上是多少,不过从他的样子看,没有达到六十是肯定的。
他死了。短短几分钟,他就死了。刚才还活着,还开车,还跟人吵架。上午出门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知道这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他死了,就这么简单。他是被谋杀的,凶手刚刚离去。目睹这一幕的人都知道谁是凶手,可没人去追。
杀个人就这么简单。
“先生,包要吗?lv的最新款,高仿的。”一个“打桩模子”手头拿了一张印满了名牌包包的图纸,低低地向李南国兜售着。
他怎么就吃定我是个要买假货的人呢?李南国没有搭理他,但心里非常窝火。不过,这倒给他提了个醒,因为,在他人看来,你李南国就是个只配背假名牌的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张瑾眼里会不会掉份?
快到张瑾下班的时间了。李南国看了看表,不多久,张瑾从大楼出来,一个男人迎了上去,然后两人走到路口。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开了过来,司机伸出头喊了一句:“何局长!在这里!”
何局长!李南国悄悄背过身去,点上一支烟,斜瞟着张瑾二人——张瑾傍上的,原来还是个局长大人呀!
游泳池是个思考的好地方。在水里,稍微蹬上几腿,趁着惯性让身体在水里滑行。人少的时候,可以把眼睛闭上。脑子在此时最好使。
自从上个月单位体检查出血脂偏高以后,何东楼就下决心经常在水里泡泡——他活得相当仔细。最近,他跟张瑾的关系进展得波澜不惊,虽然介绍人将张瑾的情况都给他交代得比较清楚了,何东楼还是要自己再核实一下。他从来不轻信别人的话,于是稍稍动用了一下自己的资源,就把张瑾的生活略图勾画了出来:三年前,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本市工作了,目前在一家外企林顿公司做行政专员,父母都在外地。她肯定和刘钟有关系,但两人没同居,偶尔住在一起罢了。至于她为什么会和刘钟出现在108会所,有两种可能,一是刘钟带她去的,凭刘钟的社会地位,成为会员一点都不奇怪。另一个可能是,张瑾跟刘钟就是在108会所认识的。会所不是只有达官贵人才去的地方,有些“名媛”出入也很正常,这些女人,有艺术院校的学生,有模特,也有半红不黑的影视演员。你要是在这里突然遇到一个在电视广告中出现的女主角,也千万不要觉得奇怪。凭张瑾的长相,不排除她通过某种关系进入108会所的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何东楼就感觉不爽了,将来跟张瑾睡在一块儿,仿佛旁边还睡着一排男人。
这一点一定要搞清楚。正想着,何东楼感觉被人踹了一脚,他赶紧睁开眼睛,原来自己撞到了前面一个女人的脚上。
泳姿和步态有种微妙的相通,在何东楼正前方出现的双脚正有力地闭合着,想必它们纵向行进的时候,也同样的有力。那女人穿了件克制的三点式,说克制,是因为下身的那一点外面套了个小花边。这不是多余之举,当两条大腿一剪一剪扬起的时候,那个小花边也随着水流把那个小裤子一会儿遮住,一会儿展开,直看得后面的何东楼两眼发直。最后要上岸的时候,他不得不强行把心思放在即将到来的税务大检查上面,否则,自己泳裤支起的小帐篷,在起身后会让自己难堪的。
游完泳,顺带把晚餐也戒了。刚开始的时候,胃就像即将开征的物业税,空转了很久,转得何局长有些发晕,一周以后,情况就好了很多。不过,蜂拥而来的饭局却是挡也挡不住,官场的弥缝,官商的互动,却得了这个,回不了那个,晚间又是这种生活的重心所在,所以,何东楼的游泳运动就大打折扣,好容易减下去的一点分量,又在酒桌上加倍地找了回来。
今天难得没有饭局,何东楼从游泳馆出来就拨通了张瑾的电话。半个小时后,他们在一家幽僻的酒吧见面了。
“最近怎么了?我看你瘦了。”自打上次张瑾中途离席后,两人就没有见过面,张瑾的消瘦和憔悴让何东楼有些吃惊。
“没怎么,加了几天班,公司搬家。”张瑾轻描淡写地说。
“上次走得很匆忙,没事儿吧?”
“没什么。”张瑾不想多说。
“听你说,最近在练瑜伽?效果好吗?”
“效果嘛,我也不知道。”
“你多重啊?”
“女人的体重是不好直接问的吧?”
“美女通常不过100斤,你肯定没有。”
“为什么以100斤为标准?那老外超过这个数字的多了去了。”
“那是外国美女嘛。”从坐下来到现在,何东楼已经抽了两支烟。好像喉咙有些痒,他干咳了两声,觉得有痰涌了上来,就顺手把烟灰缸喂到嘴边,将一口痰吐了进去。他吐得很小心,没让烟灰溅出来。他刚养成这个习惯的时候,就曾因为吐得过于干脆而让烟灰溅到脸上。
吐完这口痰,他又将烟灰缸放回原位,离张瑾的咖啡只有一张报纸那么宽的距离。
张瑾心头有些疙瘩就这么起来了,她望着何东楼,不敢相信局长会这么吐痰的:为什么不用纸巾呢?她打开手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了何东楼。
何东楼接了过来:“小瑾,喜欢吃辣的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刚进来的时候,闻到旁边那家湘菜馆的味道,勾起了我的食欲。”
“那我陪你过去吃点?”
“我就是说说而已。其实,锻炼是减不了肥的。因为,锻炼消耗了很大的体力,所以一般锻炼完了就猛吃,结果把好容易减掉的脂肪又吃了回来。”
“你忍住不吃不就好了吗?”
“吃饭就是满足个口福。你想啊,比方我们吃辣的,嘴巴辣爽了,就赶紧吞下去,交给胃去处理,胃受不了,就顶到肠子去,肠子也吃不消,闹腾着要把它给排泄出来,于是,最终是屁眼儿受了罪,哈哈哈。”何东楼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把手中快要熄灭的烟摁在刚吐过的那泡痰上面,发出“嗞嗞”的声音。
何东楼虽然不能把腐朽变为神奇,但他也有种能从龌龊中提炼乐趣的能力。这是刘钟和柴卫都不具备的,这恰好也吸引了张瑾,一种粗鄙但又真实的力量,以至于张瑾原谅了他两条眉毛挨得太近的形象。
何东楼也没闲着,他有一种快速筛选的能力,即使是在夜总会挑小姐的时候,他也从不挑三拣四,眼睛一扫,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过,对他来说,找小姐还不是拿主意最快的,毕竟是花钱的事情,即使不是自己买单,但总归是自己用。他最简单的活动是找一夜情,刚工作的时候,这是他最大的爱好:要求不高,对眼就行,即刻可以开工。女人,他墙上的标本而已。
眼前这个女人显然不属于上述两个范畴,这是个老婆的候选人,局长夫人的候选人。但她曾经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偏偏还让我给撞着了。
“这附近有个会所,你知道吗?”何东楼直视着张瑾。
“什么会所?”张瑾一脸茫然,或许她还没有适应何东楼从一个话题突然转向另一个话题的习惯,或许是“会所”没有引起她的联想。
何东楼约张瑾喝咖啡的地方,就离108会所不远,他想来个现场引导。
“我去过几次,都是应酬。里面有好些个女孩子,蛮有气质的。”
“你是说她们是高级一点的那个?”
“也不尽然,泡夜总会的小姐都可以泡成老婆,龌龊的目的说不定会带来高尚的结果。别小看她们,跟市面上的行货不同,这些人琴棋书画都懂一点,还可以跟你聊毕加索什么的。一不小心,你还可能遇到热播的电视剧中的某个配角呢。”何东楼有些在卖弄了。
“是不是像茶花女、包法利夫人这类的?”
茶花女和包法利夫人是谁?何东楼不知道张瑾大学是学英美文学的。108会所的人知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是谁?
“啊,这个,呃,也可以这么说。你还住原来那个地方吗?”何东楼再次腾挪。
“我不住那里,能住哪儿去?”
“我在春琴路上有套房子。以前没分房的时候,单位借给我的,后来分了房,没让我还,就一直住着,有时老家来人,就住那里。你搬过去住吧。”何东楼喜欢出其不意,那样会让对方没有时间反应。
张瑾没有料到何东楼这么直接就提出了同居的建议,她本能的反应是拒绝。
“我现在的地方住惯了,离公司也很近,打车也就是起步价。”
“但房租可以省了嘛,春琴路附近就是地铁站,也很方便的嘛。”
“我很少坐地铁,我怕挤。”
“那么近你也打车?”
“你住哪里呢?”张瑾反问。
“现在公司分的房子在双湾,离单位也很近的。”
“那你上班坐什么车?”
“单位有车接。”
“就是咯,那么近的路,你不也要让人接送吗。我不敢奢望像你一样有人接,自己打车总可以做主吧?”在张瑾看来,打车与坐地铁或公交车有本质的不同,能把“我这样的人”和“你那样的人”区别开。
何东楼回味着张瑾的话,想起两人拍拖以来,进过的食肆、逛过的商店,好像没有一家是大众的价格。好在自己的口袋够深。他想起前几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家乡那里最近蔬菜涨得很厉害,菠菜要卖到六块一斤。
六块一斤的菠菜是什么概念?何东楼完全不知道。他从来不关心这个问题,更不会去操心这个问题。“通货膨胀很厉害哦。”母亲还在唠叨。
通货膨胀?人能混到不知道通货膨胀为何物的时候,是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呢?
他又想起,好像张瑾买下的衣服,就没有下过一千元。虽然不知道菠菜的价格,但盘算别人口袋里的钱,却是何东楼的长项。凭张瑾的收入,无论如何是进不了这个消费群体的,她一个月光打车就得多少钱啊。
是谁在后面支撑着她的门面?显然不应该是她老家的父母,肯定是刘钟。
“为什么你不邀请我住到你单位分的房子去呢?”就在何东楼入神的时候,张瑾发问了,嘴角微微地撇了一下。
何东楼没有想到张瑾的回击如此简洁:既然你邀请我跟你同居,那理所当然我要住到你的房子里,而不是你空着的房子。要是住到空房里去,就等于默认我被金屋藏娇了——更何况春琴路的房子连金屋都称不上?你为什么怕跟我在你住的地方出双入对呢?
张瑾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刘钟用新房都没把她说服住进去,何东楼的过渡房子会有多大吸引力?她倒不是看不上房子本身,如果嫌旧的话,她现在的房子就够旧了,她要的是住进去的名分!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就不知道我要的是名分呢?
刘钟和何东楼都相继抛出了一个虚位给她。此刻她心里竟然有些同情起柴卫来了,她想起柴卫兴冲冲地告诉她买了房,同样是请她住过去,柴卫拿出的至少是实打实的、唯一的房子。
“我现在住的房子,一直没装修,总得让我装好了以后再请你入住吧?再说,那个小区住的都是单位同事,我又是领导,让人说闲话不太好。”何东楼把手伸了过来,抓张瑾的。
“那就等以后装修好了再说吧。”张瑾不想让何东楼太难堪。来自刘钟家里的压力最近让她萌生了退出的念头,何东楼至少是单身,名利场中入围的人。即使是美女,也不是随便可以从一辆宝马跳到另一辆奔驰里去的,我还能周旋多久?
她在掂量着。她吃不准自己对于刘钟的引力是否足以让他挣脱他家“二老”——老妈、老婆——的控制,她更吃不准眼前的何东楼。她始终觉得何东楼在移动,以她不能把握的方式移动。真正能抓住的男人仅有柴卫,自己已经得罪到底了。
张瑾不敢轻易把自己交给何东楼,但是又怕自己把他的胃口吊没了,于是,她没有把手缩回去,就让何东楼握着。握了一阵,何东楼把张瑾的手抓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地吻着。
张瑾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只烟灰缸。
“小瑾,你有其他男朋友吗?”何东楼还不打算告诉张瑾他跟踪过她。
张瑾沉吟着,好半天,像是打定主意了,她才抬起头说:“有。”
“你是说就现在?眼前?当下?”
“我会跟他分开的,给我点时间,我自己搞定。”
“今晚上去你那里吧。”何东楼想得一寸算一寸,进一尺算一尺。
“今天不行,我身上不方便。”张瑾留了个口子。
“服务员,买单!”何东楼见捞不到好处,心头微微有些恼火。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的发票用完了,麻烦您明天来取一下行吗?”在何东楼索要发票的时候,服务员抱歉地说。
“你们老板在吗?”何东楼提高了声音,心头的不快加重了些。
“现在不在。”
“这是我的名片,你老板回来的时候拿给他,让他明天早上来办公室找我。别忘了,要是我来找他的话,你以后就不用在这儿干了。”说罢转身就走,服务员拿着他的名片,看仔细后,嘴张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