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恒不是厨房女主人,这也是刘钟不喜欢回家吃饭的原因。除了应酬饭,刘钟爱往张瑾家里跑,张瑾熟悉他胃上面的每一条神经。每当刘钟说要来吃饭,张瑾就会提前至少两小时准备,调料是现成的,品类齐全,川湘粤杭帮,闽浙鲁淮阳,张瑾样样都能整出来。最近半年,还学会了做西餐和寿司。
刘钟正盘算着如何跟张瑾讲倪老太要跟她见面,在过道就闻到了张瑾煲的汤的香味。汤越香,菜越可口,他就越觉得自己跟余恒的婚姻万劫不复。开门进去,张瑾正在厨房忙活。刘钟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口福,张瑾是一分钟都不愿意在厨房闻油烟味的。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来,张瑾连开火的兴趣都没有。这让他有些愧疚。
“做饭的人不喜欢吃,喜欢吃的人不做饭。”在刘钟问了两次为何张瑾不动筷子的时候,她这样回答,并勉强夹了些青菜。
张瑾家小,没有像样的饭厅,一张小桌子上放了四道菜就显得很局促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刘钟的食欲。看着刘钟满意地打着嗝,张瑾才开始收拾桌子。
“小瑾,有个事情得跟你讲讲,余恒吃了安眠药自杀。”
“你大点声,我听不清楚。”张瑾在厨房洗碗。
“我是说余恒自杀了。”刘钟提高了声音,靠近厨房。
张瑾的手停了下来,手上的碗还滴着水,少顷,她继续用抹布轻轻地洗着碗,怕搅动的水声盖过了刘钟的说话声。
“这事儿搞大了。”刘钟点燃了烟。
“救回来了吗?”张瑾递了个烟灰缸给他,然后拧了拧抹布,开始擦碗。
“现在在医院住着,脱离危险了。”
张瑾又使劲拧了下抹布,擦碗的动作大了起来,一失手,碗咣当一下掉在地上,碎了。
刘钟赶忙去找扫帚,张瑾却推开他:“我来,你别站在厨房里,本来就挤。”
“更麻烦的在后面。我妈可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她硬要跟你谈一次。”刘钟小心翼翼地看着张瑾。
“我不要跟她谈,谈什么谈!”张瑾立刻嚷嚷起来,把扫帚扔到一边。
“你不知道我妈的脾气,她要做的事情,拦不住的,我家她最大。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迟早要来的!张瑾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刘钟,自己走到里屋去坐了下来,拎了支刘钟的烟,后者赶紧点上。
“我也没料到余恒会自杀。原以为我们没有什么感情,跟她挑明了,大家把条件摆在桌上,这段婚姻就了了。她这么一来,把我逼得没有办法。她本来就是我妈选的,仗着这层关系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跟我摊牌!”
“你怎么跟她了断,那是你的事情,别把我扯进来啊,你答应过我的,你离婚以后才把我俩的事公开的。”
“现在不是给余恒发现了吗,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不止是我一个的事儿了,是我俩的事儿了,我们得一起摆平它!”刘钟坐在张瑾旁边,搂着她。
“那她要跟我谈什么?”
“我估计,还不是让你别跟我来往了之类的事。”
“那我怎么说,说我非嫁给你不可,非死皮赖脸地嫁给你不可?”刘钟虽然让张瑾满意,但他已婚的这个事实始终让她不舒服,小三扶正,不死也得脱层皮。最近身边添了个何东楼,让张瑾不由得考虑起另一种可能性来。人最怕生活没有选择,有了选择,横竖底气都会足些。
“你顺着她说就可以了,就答应她不再跟我来往好了。等这事儿平息以后,我们该咋样还咋样,时间一长,她也就不再计较了。你也别再住这儿了,我买了套房子,你搬过去住。”
“我才不去呢,那我成什么了,被你包养起来?”这儿虽然寒碜,好歹是自己的窝,搬到刘钟的新房去,等于把自己算到他名下,受制于人。刘钟却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谁敢保证他将来一定就能娶我呢?要是不娶,自己还得卷铺盖走人,联想起这个,张瑾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包养不包养的,讲得多难听。”
“那你跟我一起去,我不愿意一个人去受她的羞辱。”
“她说了跟你一对一谈的,不让我参加。你放心,虽然我妈严厉点儿,但还是讲道理的,你就示弱一下,把她糊弄过去得了,她吃软不吃硬的。你就说是我追你的,把什么都推我这里好了。”
“本来就是你追我的,难道是我追你了?”张瑾使劲地在刘钟手臂上拧了一下。
“对对对,我死皮赖脸地整天跟你后面追的。”刘钟讨好地笑着。
要胸没有胸,要屁股没屁股。
这是倪贤媛对张瑾的第一印象,她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孙子会从那个屁股中间爬出来。在李南国、刘钟、何东楼等人看来的妖娆,在倪老太眼里一钱不值。男人和女人对于女人的评价本就不同,更何况年轻男人和老女人对同一个女人的评价,就更判若云泥了。
“我们去哪里?你要是觉得方便,就站在这儿谈也行。”老太太一副随便哪里开战我都接招的样子,眼里没有一丝笑意,甚至都没正眼看张瑾——瞟一眼就够了,仿佛她是空气里一颗尘埃。
论个子,张瑾还高出倪贤媛半个头,可老太太不跟她站那么近,退后了几步,反倒是张瑾得低着头说话。
“阿姨,前面有个咖啡馆,那里安静些。”张瑾觉得自己很低声下气。
“你带路。”倪贤媛无须压低自己的声音,理拿在手上,不用提高嗓音来强调。
“您喝点什么?”
“一杯白水就可以了。”
张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要一杯‘蓝山’,不加糖。”张瑾对服务员说。反正是苦事,就重叠在一块儿过吧。
“我是谁,想必你已经从刘钟那里知道了。我找你什么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没等张瑾的“蓝山”送上来,倪贤媛就先发话了。张瑾这才注意到,老太太讲话的时候,始终扬起脸,下巴冲着前方,那张脸看起来像要伸给人家抽一样,“你跟他怎么认识的,我没兴趣。我来是想告诉你,现在因为你的出现,已经差点儿让一个人的命没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像是有口痰在胸腔里,却怎么也咳不出来,张瑾觉得自己的心揪得紧紧的。
“谢天谢地,好在我们刘家没做什么坏事儿,人没有死。我今天约你出来见面,而不是直接到你们公司找你,我相信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了。”
张瑾刚想说些什么,倪贤媛的手势已经制止了她。她说话就像齿轮飞转,频率极快,任何想插入的东西都会被弹飞。
“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想也是最后一次。凭你的条件,嫁个好人家不是问题。我们家刘钟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刚好这时,张瑾的“蓝山”送了上来,服务员奇怪地瞟了两人一眼,放下杯子就走开了。
来之前,倪贤媛根本没有向刘钟打听关于张瑾的任何信息,她认为对于这样的人,临场处理就足以对付了,无需任何准备,到目前为止,这样的结论一直支撑着她说话的底气。
“刘钟已经向我保证,他不会再跟你来往了,我也想从你这里得到这个保证。”
倪贤媛的话说到这里,暗示张瑾可以说话了,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
愤怒会让人忘了恐惧的,在老太太一连串进攻后,张瑾的火气上来了,她本就不是随便让人踩踏的角色。
“阿姨,你可能没有搞清楚状况。首先,我跟刘钟在一起,是他先追我的,不存在我主动招惹他。其次,我答应跟他交往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所以,出不出人命不关我的事情。最后……”
“那就是说,你不肯跟他断绝来往啰?”倪贤媛根本不等张瑾说完,就打断了她。
“最后一条,我和他是否继续来往,是我和他的事,不需要有人来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张瑾并不因为倪贤媛打断了她,就被引到一边去了。她自顾自地断点续存,揣着火,子弹还是要一发一发地打。一般情况下,张瑾语速不快,而一旦掺杂了情绪,她的声音就变得尖细,还带着明显的鼻音,节奏也跟着加快,“您”也不用了。
“好,就算你以前不知道刘钟结了婚,今天才知道的。那么今天以后,你继续跟他纠缠,就是明知故犯,就是故意破坏别人的家庭!那就不止是你和他的事情了,那就是我们刘家上下的事情,我就得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说不了几句话,倪贤媛就会来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仿佛跟她对话的人都是傻子,听到的人往往把这话理解成“你难道连我的意思都听不懂?”,从而产生反感。
“那是你的自由。”张瑾往咖啡上吹起气来,好像那不是一杯咖啡,而是一杯茶,杯面上浮满茶叶。
“那就是说,你还要继续跟他纠缠下去?”倪贤媛眯缝着小眼睛瞅着张瑾,像透过乌云的一丝阳光,格外耀眼。
抖落了刚才那一番话,张瑾现在反而平静下来了,凡事放慢点,就不会太紧张。她不去接倪老太严厉的眼神,自顾自地吹着咖啡。
“我发现你好像很不识时务噢!那好,我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另外,我也想再提醒你一句,只要我在,我们刘家就没有你的位置!”说这话的时候,老太太也没有加大声音,甚至脸色都没有变过。
倪贤媛慢慢地站起来,径直地走了出去。又好像想起点什么,从包里摸了一张一百元,扔到桌上。
两个人的对峙中,先离开的,在心理上总是比留下来的那位要硬气一点。
这时,张瑾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过来一看,是柴卫打过来的。掐掉。
又响了,再掐掉。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张瑾使劲地摁了下接听键。
“说话!”她没好气地说。
“我想跟你好好谈一次。”柴卫好像感觉到了张瑾的情绪,怯怯地说。
“有什么好谈的!天底下的人都要跟我谈,我招谁惹谁了我?!”鼻子一酸,泪就落了下来。
自从跟柴卫第一次发生关系以来,万诗锦就在准备着第二次。她的理论是,搞定一个男人,不在于第一次跟他发生关系,而在于第二次,天底下有“一夜情”这个概念,没有“二夜情”。“一”是偶然,是即兴,“二”是质变的开始。其实,她不是没犹豫过:一个女人不靠肉体就能吸引男人最好,但完全不吃肉的男人也很少。万诗锦在这点上对柴卫没有把握,不过,管它肉体不肉体,先想法把他拿下,再想法让他留下。
上次柴卫没带套,万诗锦就埋了“二”的伏笔。其实,她说“没事儿”的时候,恰恰很可能有事,但她想付出这个代价,不管怎样,突破了同学关系,至少是前进了一步。她了解柴卫,固执归固执,但自己的碗还是自己刷。
她在计算着日子,当拿到结果的时候,她笑了一下,旋即又阴沉下来。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痛上一次,但如果这样的疼痛能得到柴卫的话,她宁可去承受。于是,她拨通了柴卫的电话:“你的枪法很准噢。”
他不是傻子,因为他知道那天晚上的急行军会留下什么后果,从晚上开始,他就在万诗锦如棉的身体上恣肆地放纵。万诗锦怂恿着他,像赌场的老板持续地借钱给你,让你赌个痛快。
“你是说你不幸中弹?”
“你觉得呢?要我把靶子给你看看?”
柴卫再次登门的时候,万诗锦是光着身子给他开的门。
是什么让一个女人从一丝不苟到一丝不挂的?以前,柴卫一直觉得万诗锦有些“装”,能让一个“装”的人露出本来样子,也算一种成就了啊。他心头在笑。
“至少不用再担心什么了,我一次只能怀一次孕。”柴卫听到万诗锦在耳边呢喃,那时候,他满耳都是万诗锦发出的声音。
对于要不要把孩子留下来,万诗锦犹豫了很久。固然生下来了,柴卫也就基本拿稳了;但那天柴卫可是喝了酒来的,万一以后孩子生下来少了什么物件,岂不误了大事。万诗锦还是决定拿掉。
做了几项检查,又排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她终于被叫到名字。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哭了,眼巴巴地看着柴卫,柴卫心头一软,又走过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别怕,我就在外面。”
万诗锦就这么看着柴卫,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手术室。
她换上了病员服,跟其他几个女的一起各自躺在床上,仿佛等待一场杀戮的开始。她们彼此都没有话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鸡笼里,只有那些不知道死活的呆鸡才会无虑地歌唱,要是它们知道随时会被拖出去斩了的话,看它们还是不是继续趾高气扬?
为什么医院都要用冷光呢?本来就提心吊胆的,再加上冷色调的屋子和冷色调的光,惨白一片。
推车过来了,两个戴口罩的人把万诗锦放到推车上。她觉得胸口的气堵住了,麻醉师问她话的时候,她很奇怪自己的声音都不像从自己口里发出的。钳子、刀子跟盘子的撞击声,在已经很安静的手术室里格外的刺耳。她的耳朵变得非常敏感,头顶上的白炽灯发出的丝丝响声她都能敏锐地感觉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禁不住叫了一声:“啊!痛!”
没人理会。
她又叫了一声。
“现在知道痛了,爽的时候咋不喊痛?”不知道是谁应了一声。
万诗锦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她紧咬着嘴,拼命地转移着注意力。自己的神经就像失眠了一样,麻药都没有将它们哄睡,她努力让自己睡过去。但脑子里面不断地出现张瑾和柴卫的脸,一会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又飘渺了开去。她想起读书的时候,每到一个新的班级,总会发现有几个人长得特别像,怎么也区分不出来,至少要一个月之后,她才能把这些人区分开。真的等她能够区分这些人的时候,她又奇怪为什么刚见到这些人的时候,怎么那么难以辨认?
张瑾的脸怎么跟柴卫长得很像呢?总觉得他们在某个神态上特别相似,那是什么地方呢?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她心头一紧,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下坠,她想收紧不让它坠下去,但自己怎么也拉不住。
“醒醒,时间差不多了。”万诗锦觉得有人在拍她。她挣扎着坐起来,刚一起身,突然感觉身上的血在往头上涌,头一下子变得很沉,她不敢闭上眼睛,因为那样会让自己旋转得更加厉害。她看了看身上,还穿着那身病员服,直接贴在自己的肉上面:我是怎么被送回来的?她使劲地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想起自己可能被旁边这个男人抱到床上,而且,在他托举的时候,自己的春光大面积地泄露出去,万诗锦就一阵厌恶。
她慢慢地换好衣服,动作不敢过大,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摔倒。走出门,柴卫立刻走了上来,一把扶住。
“你想吃点什么吗?”他急切地问。
“柴卫,要是哪天你跟其他女人走了,我会让她明白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句话不是说着玩儿的!”万诗锦斜靠着他,但清清楚楚地把这句话送进了柴卫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