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人的心血来潮,一群人的接踵而至

95%的人走路都不会主动回头看。自从喜欢上跟踪以来,李南国得出了这个结论。

走路爱回头看的人,要么天生心里不踏实,回头看成了他们走路的一种方式;要么本身就在做着秘密的勾当,担心有人在背后监视。显然,在他前面五六步距离的张瑾不属于这些范畴,正心安理得地向前走着。她从不回头看,倒是回过头来看她的人不少。李南国就曾经注意到一个男人,因为注视了张瑾很久而被自己的女人狠狠地揪了一把,那男人在咧着嘴喊疼的时候,余光都还在张瑾身上。

李南国也是这样被张瑾给吸引过去的,准确地说是先被她修长的小腿吸引的。没有丝袜,女人的小腿只是小腿,有了以后,小腿的生理属性就大大削弱,而变成了性感的符号,裸露表皮反而不如罩起来对男人的视觉刺激大。

背后好看的女人正面不一定好看,有性感小腿的不一定有漂亮的脸蛋儿。李南国决定正面直击。他先过马路,向前猛跑,在前方路口又折回来,这样就能和她正面遭遇了。张瑾的短发齐耳,拉得很直,焗上浅棕色的油,柔顺和飘逸感直扑而来。她的脸型线条柔和,下巴稍瘦,不失肉感,又不像流行的尖下巴那么锐利。眼睛被刘海稍稍遮住了一些,有种震慑的美:不像弯月,太妩媚,也不像半月,稍欠动感,如果是被乌云挡住,又太幽怨。

她走路的速度不快不慢,但每一步都甩得很直,不像某些女人爱把脚弯成一条钩,显得破碎而笨拙。或许是不想让自己过分高挑,她的鞋跟维持着普通的高度。有的女人爱“笃笃笃”地踏步行进,生怕不能引起周围的注意,张瑾从容地迈步,路自然就展开了。两人正面相遇,李南国贪婪地注视着她,想把她的眼睛给拉过来,然而,张瑾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他身上停过哪怕一秒。

三个多月前,李南国所在的公司被卖掉了,新东家给出的政策是:要留,有职位给你,要走,赔一笔钱。李南国在这家公司干了十二年,从二十三岁做到三十五岁,中间经历了公司重组、老板变更、外派异地、从客户代表升到大区经理。公司以前也变来变去,但仅限内部折腾,这次居然卖给了台湾公司。李南国说服自己走一步看一步,但还是在三个月后选择了拿钱走人——跟那个有些女性化的台湾人实在无法相处。好歹也是十多年的资深销售,李南国无法容忍别人对自己磨磨叽叽地说:“你酱紫做客情是不行的啦!”“哇!到温州出差怎么可以坐飞机的喔!我们这边去重庆都是坐火车,大老板都一样的咧!怪不得你们以前亏钱要被卖掉,把公司当唐僧肉啊?”

就李南国的资历来说,再找份像样的工作不难,难的是心态调整,一个习惯了十二年的环境全部被抽空,东山再起,东山的山门在哪里?以前的公司够大了,居然也会被卖掉,还有什么意外不会发生呢?李南国二十三岁以前频繁跳槽,中间都不停顿,仿佛刚从一辆车挤下来,又巴巴地上了另一辆,照样被挤得前仰后合。

昨天你还是一白领,今天就成了一白带。他相信这其中一定有联系。

这一次,他决心休息一段时间。有一天,在街上走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突发奇想:我何不跟踪一个人,看看他或她的生活到底是咋样的?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兴奋得连手心都出了汗,以前,是快要签一个大单的时候,他才有此感觉的。

他跟踪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偷。那是在一个街心花园里面,李南国看到一个瞻前顾后的男人,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一看就知道他在等待、找寻什么。于是,他就悄悄地跟在那个男人后面。在一个红绿灯旁,这个男人突然向一个提公文包的男人靠过去,一边从怀里掏了一部手机出来,压低声音说:“手机要吗?”公文包男没说话,摇了摇头就走开了。手机男向后看了看,眼光正好瞟到李南国,又很快闪到一边去。李南国一下子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小偷,他正在寻找销赃的可能。

在决心跟踪小偷之后,李南国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装着打电话的样子,时而也停下来,嘴里嘟囔着,但脚步始终是尾随着小偷的。与其说小偷是在走路,不如说他在兜圈子,因为他的活动范围就在街心花园一带。在跟踪的过程中,李南国看到小偷跟五个人搭过腔,还跟三个同伴递过眼色。有趣的是,他们几乎不找女人兜售。小偷之间并不面对面说话,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相遇的时候不停步,更不招呼,有时递个眼神,有时哼哼两句:

——上午走了几个?

——一个都没有。

——我再往电子城那边去看看。

跟踪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不到一个月,李南国就得出了大多数人从不回头看的结论,既然不回头看,当然就不知道后面有人在跟着你。但小偷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他们经常回头看、四处看,这让李南国感觉到了难度。在跟踪这帮小偷一个多小时后,李南国感觉自己被察觉了,因为对方的眼睛开始往他身上汇集。大概是对方也搞不清楚李南国的来头,或许是他们对这附近的片儿警已经熟悉了,突然来这么个生面孔,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反复出现,这让他们有些不安。

终于,李南国把人给跟丢了。他看到那个小偷往电子城楼上走去,一步三回头地踱进一个狭窄的通道,他掂量了一下,万一跟过去被黑上几刀就没意思了,反正要发现的已经发现,要满足的好奇也已经满足,他退了出去,并决定不再跟踪这些危险因素。

跟踪哪些人会比较有趣又没危险呢?在一个面馆里面,李南国发现了新的目标。

那是一天中午,他在路上晃悠累了,就随便拐进一家面馆,时至中午,面馆开始打拥堂,他买了票正发愁没座,恰巧一个人吃完,李南国赶紧挤进去。同一桌的,是一对中年男女。刚开始,李南国对这两人并没有兴趣,慢慢地,他发现了些趣味。从外表看,这两人年纪应该不小了,但相互给对方夹菜,你给我夹块排骨,我给你夹几根青菜;说亲昵吧,两人挨得又不近——虽然拥挤,但这张桌子还是可以让两人坐得更近的。偶尔,男人笑着对女人说上两句,女人的脸却红了:老夫老妻会这样吗?李南国把面吃得窸窸窣窣的,但还是听到女人悄声地说:“讨厌!别人会听到的。”他低着头,但眼睛斜瞟了一眼,看到女人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就这一眼,他就决定跟踪这对男女了。他看到对方碗里东西不多了,自己就加快了吞咽的速度。那两人刚走出门,李南国就放下碗跟了出去。

不巧,两个人正准备道别,女的低着头看着鞋尖,男人眼睛望向别处,都没说话,但都不想先走。李南国又把手机拿出来,故意做出发短信的样子,他发现,手机作为跟踪的道具,确实有意想不到的作用。他用余光关注着那两个人,心里盘算着:要是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的话,我跟在谁后面?

女人先挪动了脚步,就在那一瞬间,李南国决定跟踪女人。

此次跟踪的成果在几个小时内就显现了:女人在分手之后,回到了一个办公楼上班,李南国亲自跟到八楼,并且记下了女人的公司名称。随后,他就在大楼下面等到女人下班,然后跟着她换了两部公交车,到了一家幼儿园,看到女人接了儿子,在附近菜场买了菜,进了一个房龄较老的小区。李南国在五单元的门口目送他们上了楼,就不敢再跟过去。在人海中你跟踪一个人的话,你似人海一粟,现在短兵相接,你就变成一个很大的影子,太容易暴露。但他还是不甘心,一定想知道个所以然,于是就在楼下的健身设施上做起运动来。

不多时,小男孩下楼来玩,四楼的窗户上传来了女人叮嘱的声音。

李南国仍旧不紧不慢地看着小孩玩耍。过了半个小时,小男孩大喊了一声:“爸爸,我在这儿呐!”然后跌跌撞撞地朝一个男人扑过去。李南国顺着声音看去,很显然,这个被叫做“爸爸”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中午在面馆见到的那个男人。

到此时,他心满意足地准备抽身了,因为他已经勾勒了一个偷情故事的梗概,如果有人要雇用他做私家侦探,或是他要敲诈这个女人的话,一个下午的跟踪已经足够了。

在失业的日子里,跟踪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李南国不禁有些得意。任何一行的初哥往往都很得意,那时候他们还没见过陷阱。

四月成了一个颇不受欢迎的月份。气象预报总是出现冷暖空气打架的说法,冷空气要走走不了,暖空气要进进不来,于是就在城市上空僵持着、摩擦着,雨不停地下,气温也就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轮流出现。某些日子,那些迫不及待地要亮胳膊亮腿的刚显露了一天,次日的急降就让他们披上了羽绒服,挂上了皮衣。那些按照季节要开放的桃花、樱花,刚想做出一些漂亮的姿态,一夜的狂风就把她们给横扫在地,连一两个星期招展的日子都不留给她们,于是水塘里,路上,都是残花的影子,活像被摧残的儿童没有阳光的童年。

在医院的监护病房里,刘钟眉头紧皱地盯着窗外。窗户上不时划上几丝雨线,即使春色已经被搞得七零八落,但毕竟是春天,本应该复苏的季节,他却担忧着躺在床上的老婆到底会不会醒来。旁边,心电图指示仪正上下地移动着,像走势平稳的股价。三天前,余恒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幸亏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洗胃,才保住了一条命。现在,她煞白着一张脸,被呼吸器罩着,刘钟心头一阵厌恶——她不会成植物人吧?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惨了,才26岁,就得背负逼妻自杀的恶名。

余恒长得不错,美得很正确:端庄,了无邪意。只是如此一来,就不那么媚气,你找不到一个人既端庄又妩媚的。而张瑾的脸正好相反,媚气,一看就充满了故事。

正发着呆,门开了,刘钟的母亲倪贤媛走了进来。她个头不高,儿子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身高就超过了她,她焗过的黑发遮不住执拗着蹿起来的白发,额头上的横纹就像死囚在牢房里用饭勺在墙上刻下的痕迹,连整张脸的女性特征都被遮蔽了。岁月打你耳光的时候,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下手轻一点,但她那双小眼睛一点没有混浊,相反更加锐利。

她的衣着非常简单,一件米黄色的风衣显得有些宽大,大概是外面落雨的缘故,她灰色的裤子卷了些起来。光从外表看,很难让人相信她竟然是“福布斯富豪榜”刘氏家族的实际当家人。公司里有一种说法,要不是男权社会之下,这个家族一定要姓刘的话,公司早就该叫倪氏家族了。

倪贤媛用眼睛把儿子“叫”了出来。

“几天了?”她厉声地问道。

“前天晚上的事情。”刘钟搞不清楚,自己从来斩钉截铁的声音,怎么到了老妈这里,就自然小了下去。

作为家中的独子,刘钟连老爸都敢顶,唯独不敢对母亲说半个“不”字,为此,他不知多少次被同学笑话。有一回在放学的路上,刘钟正与一帮同学嬉笑走着,路口,倪贤媛跨在自行车上,横在路中间。十分钟前,她刚从刘钟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那张43分的语文考卷拽在她手上,仿佛一张上访信。

周围的同学看到了倪贤媛,纷纷跟刘钟拉开了距离,而刘钟开始并未发觉,口中的笑话还意犹未尽,突然间他发现没有了附和的声音,先向两旁看了看,才往前面看。当他看到母亲的时候,自己那张大笑的嘴还来不及合拢就定格了。

“你跟我说说看,这个43分是怎么考出来的?!你居然还好意思笑,我要是你,哭都来不及,给我上车!”她一把将刘钟拉过来,几乎像铲沙子一样把刘钟从地上铲起,然后甩上自行车。

她就这么一直拉扯着刘钟,即使刘钟到了英国,他都始终觉得母亲就在身边。当他读到一篇讲大象生活习性的文章时,才知道自己就是那头从小被牵着鼻子走,长大了,当牵绳已经不在,而自己依然顺从地前行的小象。

现在他已经到了需要弓着身子跟母亲说话的年纪了,但刘钟仍然相信,只要她愿意,老太太依旧可以像当年一样,把自己甩到任何她想的地方。

“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而且,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要一直把我瞒下去?我已经问过医生了,她是服的安眠药,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要去寻短见?要是出了人命,我怎么向她家交代?”倪贤媛说话喜欢打连发,谁敢往机关枪上撞?

二十几年来,刘钟跟老太太相处的经验就是,当她在气头上,你不说话比说话效果好,一句话说不好就可能让她的火气再升一丈。

“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吃安眠药吧?”

刘钟知道,再不开口不行了。

“我们吵了架,然后就……”

“为什么吵?什么架会往不要命上吵?我和你爸难道就没有吵过架?”

结婚以来,刘钟和余恒相处的时间不多,他照样跟朋友到处玩耍——泡吧、桌游、登山、露营、飙车,什么好玩玩什么,能不带余恒就不带。余恒喜静,能不走就不走。这门婚事是倪老太撮合的。年轻的时候她喜欢文艺,婚后却一路跟老公在生意场上打拼,与文艺的调调渐行渐远,但心里一直希望有个文艺气质的媳妇,余恒是她精心挑选的结果。儿子一从英国留学回来,倪老太就下令让儿子跟余恒交往,硬生生地让刘钟把自己在英国交的女朋友给断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女人,让小恒发现了?”

刘钟没有吭声。

“到底有没有?”这话好像是在追究他上课有没有玩游戏机。刘钟还记得那台游戏机,就是被倪老太从书包里抓出来给直接扔到垃圾桶的。

我就不承认,你现在还能把什么给扔了?

“那女人是谁?把她的电话给我!”

刘钟懵了,“游戏机”还是被倪老太给搜了出来!他万万没料到母亲会这么穷追猛打。

“妈,我的事情你别插手好不好,我自己能够搞定。”

“你能搞定?你能搞定你老婆会去自杀?”

“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擦屁股。”

“你自己擦屁股?你的屎都已经拉到裤子里了!把她的电话给我!”

从病房出来,刘钟悻悻地站在医院大门口,掏出一支烟,猛吸了两口,口中一阵苦涩。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喇叭声,他回过头,看到张二娃正把车开过来。刚才来的时候,医院门口排起了长长的车队,他就让张二娃去停车,自己先进去。

刘钟坐在车里发呆,也不告诉张二娃去哪儿。张二娃看了看刘钟,一踩油门就走。两人就这么东拐西拐的,走到一条窄路上去了。正前方是一辆公交车,张二娃闪了闪大灯,再使劲摁了几下喇叭想超车,那驾驶员像在故意逗张二娃,先是让出一个车位,等张二娃超到一半的时候,他又往左边甩了一盘子,张二娃惊得猛踩急刹,让正在出神的刘钟向前一个趔趄。两人几乎同时骂了起来。

公交车进站了,路虽然窄,如果它稍微往右让一让的话,张二娃他们是能过去的,可它偏不,骑着中线就停下了。张二娃也只好停下。公交车上完了客,大摇大摆启动了,同时后面那根排气管像泄洪一样,喷出一股浓烟。

“钟哥,人家耍我们呐!”张二娃叫屈了。

“那就陪他耍,”刘钟回过头,从后座上拿起一把军铲,别人刚送他的,“这玩意儿功能多,我们看还有没有别的用途。”

到了一个路口,路面总算稍微开阔一点,张二娃瞅准机会把车开到公交车的旁边,两人都向那驾驶员望去,对方并不低头看他们,还以为他们被整服帖了。过了路口,张二娃一脚油将车身拉到公交车前面,然后突然朝右猛打方向盘,这回把公交车给逼了一个急刹。

张二娃把车停住,朝公交车走过去。

“你开你妈的殡葬车啊!”没等二人开口,公交司机先骂开了,顺手甩了根中指。

“师傅,你开开门,我跟你说句话。”张二娃笑嘻嘻的,这让驾驶员有些迷惑,下意识地把门开了,手还带着门把。

张二娃笑容还留在脸上,手却迅疾地拉开了公交车门,驾驶员被这股力量给拽了出来,只留半个屁股在座位上。刘钟从后面走了过来,拿着军铲就朝驾驶员的手臂砍了过去,只听“哎哟”一声。

“好使!手感不错!”刘钟满意地看着军铲,而不是驾驶员。然后两人同时发力,将驾驶员生生地扯出了驾驶室,猛地把手一放,驾驶员扑倒在地。

“钟哥,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来开车。”

张二娃一把抓住驾驶员的头发:“瞧你那样,头发长得都快贴到眉毛了,你猴子啊?”然后用力朝对方的额头扇了一巴掌,张二娃手掌大,驾驶员的眼睛、鼻子都给捎带了进去。公交车上的乘客纷纷挤到窗边来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着驾驶员被塞进了轿车。

车里,公交车驾驶员慢慢回过神来,想挣扎,脖子上却横着张二娃粗壮的手肘动弹不得。

“你们想干吗?”他有些心慌了。

“就你这个穷酸样,难道我们还抢劫你不成?啧啧,没文化就是没文化。”张二娃又猛拍了他一下,“没文化也不可怕,哥哥我教你学文化,受点苦算个啥,从今往后长进大!”

刘钟在前面一阵大笑,一轰油门,朝城外开去。不多久,出了城,在一处菜地旁,刘钟停了车:“就在这里上课行不?”

“你说行不?老师问话呢。”张二娃揪着驾驶员的脸问。

驾驶员被拖了下来,脚刚一着地,他就向前跑。张二娃早有防备,抄起铲子对着膝盖就是一铲,疼得他跪了下来。

“想旷课那可不行,想暴力旷课就更加不行,”刘钟朝着那条受伤的腿就是一脚,“二娃,问你个问题:一个人品行不好,是嘴的问题,手的问题,还是脚的问题?”

“回答老师,都有问题。”

“那么我们要给他医治的话,该从哪里下手?”

“庸医一般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像我们这样的名医,头痛医脚,脚痛医头。”

“嗯,此回答不可谓不全面,对于此病人,我的诊断是头有问题,那就依你的建议,我们医治他的脚,希望从今往后,他能好好地踩刹车,同时不要乱放屁,如何?”

“回老师话,我就遵照执行咯。”张二娃四下搜索一番,捡起一块柚子大的鹅卵石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朝驾驶员的脚踝猛砸了下去,脚踝被砸断的咔嚓声和驾驶员的尖叫几乎同时爆发。

“都这把年纪了,咋就不学好呢?小时候没少旷过课吧?老大徒伤悲啊。”刘钟对着倒在地上疼得翻来覆去的驾驶员唾了口痰,然后返身上车,扬长而去。

跟踪人要有耐心,因为你的目标并不在你的掌握中,他们始终在游弋。你和目标的关系也不是猎与被猎,行动上,他们是自由的,你无法控制他们的行动,相反,是他们控制了你的行动。但你绝不是被动的,你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不知道自己被跟踪,因此,他们在行动上的任何流露,都会进入你的视线。

跟丢人是件丢人的事情,李南国不止一次把人跟丢了。有一次,他盯上了一个打扮相当古怪的男人,说是个男人,其实李南国也是反复打量后才初步认定的。跟踪那个人到了地铁站,正赶上人流高峰,李南国等于是被推挤上车的,霎时就与目标形成了阻隔。刚坐了一个站,那人就下车了,李南国只好一边往外挤一边喊:“我要下车,请让一让!”被周围的人抢白:“要下车,早干吗去了!”等他好容易从人堆里爬出来,目标已经消失了。

虽然丢人,但一件事情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不存在丢人了。

坚韧和耍死皮其实是一个意思,它们同时存在于李南国身上。他老板就很欣赏他的坚韧,认为这对一个销售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那些跟李南国打过架的人领教的却是他的死皮。他从小就难缠,上初中的第一天,他就被一个高年级的学生不由分说地扁了一顿。第二天,他在书包里放了块砖头,准确地说,书包里就只有一块砖头,然后找到头天打他的人,照着对方的头就砸了过去。

谁先住手谁就先输了,李南国从不。

最近有朋友约他去登山,或者去徒步暴走以锻炼心力,他不去,因为他相信盯梢这种在人堆里混的活动更刺激,何况跟踪的还是美女。

自打第一次被张瑾震慑了以后,李南国决定缩小范围,不再跟踪其他人,而专门盯张瑾了。一种强烈的想探索这个女人,进而获取她的愿望渐渐地升腾起来。他想起大学时候一个同学给他讲的故事。

一个男人某天在街上闲逛,发现了一个美女,就尾随其后,见女人进了家电影院,也买票跟了进去,还专门交待售票员给他张女人后排的位置。电影开始后,女人完全沉浸了进去,甚至把鞋也脱了。这给了后排的追随者一个突然的灵光,他悄悄地把女人的一只鞋子拎了起来,溜出了电影院,看了看女人的鞋码,然后将那只鞋子扔到垃圾桶里,自己跑到邻近的商店,买了双同样码子的鞋,再踱回电影院继续看。电影完后,自然的,那女人找不到鞋子,然后焦急地四处搜寻,因为穿一只鞋,她是无论如何也没脸走到街上去的。这时,男人故意关切地询问美女在找什么,然后不经意地说:“正好,我准备送我妹妹一双鞋,就是不知道你们的鞋码是否相同?”女人稀里糊涂地接过雪中送来的炭,完全合脚,充满了感激。如此机巧地搭上了话,后面的推进就没有什么悬念了。

李南国虽然一直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但对其中的创意还是非常感兴趣。不同的是,他决心先对张瑾进行全面的了解,再伺机采取行动。

知道她叫张瑾是从一次偷听中得来的。女人似乎都喜欢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张瑾也不例外。滨海路口的红绿灯时间特别长,一次等红灯的时候,李南国就站在张瑾的旁边,他貌似在听音乐,实际全用静音,全神贯注地捕捉张瑾的声音。

“曲先生吗?我是林顿公司的张瑾呀,我们要的样品怎么今天都还没有收到呀?”

“我们要得很急的,我告诉过你的呀。”声音有些嗔怪,但绝对没有火气。

“噢哟,你们公司的服务哪能这样的呀,我的头都要被老板骂掉了。你说吧,什么时候能送到?”

“明天是肯定不行的,本来昨天就应该到了。你们这样子,生意还要不要做啦?你那个快递员生病了,难道就没有其他人送啦……这就对了嘛,那说好四点半噢!”

刚结束一通电话,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张瑾打电话时很专注,整个人恨不得都钻进电话里面。她的声音不高,但也不窃窃私语,因此,不用太竖着耳朵,李南国就听到了张瑾的电话:

“哎呀!都怪我记性不好!刘钟一个好朋友过生日,他一定要我去,六点半就要来接我。”

李南国瞟了张瑾一眼,在她听对方说话的时候,嘴巴微微地张开,在电话这头就赔起了笑脸。

“万万,都是我的错好不好,下个月的梁静茹演唱会我一定和你去。”

她似乎爽约了,正向对方道歉,不经意间,也透露了她今晚的动向。

张瑾的住处倒是让李南国稍微吃了一惊,原以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住在这么普通的小区里,不过,漂亮女孩子就一定住漂亮的房子吗?其实,说小区都夸大了,只是临街的老房子,一楼全是商铺,二楼以上才住人。单元门通常关着,没有人守,进出得自己开门,外面是各家的邮箱。张瑾家门口,左手是卖烟的,右手是家干洗店,对面有家奶茶铺。李南国决定在奶茶铺坐会儿,看能不能发现张瑾住哪家。

应该说,大部分跟踪的成果不是一次就能拿到的,李南国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房子,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张瑾可能出现的机会。阳台晾的衣服是个判断的依据,今天天气好,有三家晾起了衣服。李南国很快就排除了一家,因为男人的内裤他还是认得出的,而且,那条胸罩显然不该是张瑾的品位,那只该是布做成的用来装西瓜的袋子,再说,张瑾的胸也不应该澎湃到用那么大的网来罩着。另外两家都有可能,只是其中一家晾出来的衣服很多——张瑾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她用得着一次洗这么多衣服?

正在出神地分析着,突然,四楼的那家晒衣服的阳台上出现了张瑾的身影。李南国这才注意到阳台的高度还不及张瑾的腰。他不禁感叹:这女人真高!要是那两条长腿搭在自己的肩上,将是怎样的一种洞天?想着想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些反应,不禁猛吸了一口杯中的奶茶,里面的珍珠被吸到喉咙里去了。阳台也确实矮了些,而且没有护窗,张瑾拉长了身子才把挂在晒衣竿远端的衣物——似乎是条内裤——给钩了过去。

在做钩衣服这个动作时,张瑾的小肚子露出了白白的一截,李南国摇了摇杯子,已经没有珍珠豆来转移张瑾的诱惑了。

张瑾收拾好了衣服进了里屋,李南国什么也看不到。他赶紧寻找标记,顺着张瑾家往下是家卖彩票的,一个明显的参照物。

他打定主意先去吃晚饭,奶茶铺不是星巴克,坐太久人家会烦的。他脑子里面记住了“刘钟”这个名字以及六点半他将要出现的事实。他看了看表,才五点四十四,时间还早,不如再到附近走走,熟悉下每一个与张瑾可能发生联系的地方。

李南国扔掉手中的杯子,刚走出奶茶铺,就看见张瑾不紧不慢地从家里走出来朝左边走去,钻进了家理发店。当他六点二十回到原地的时候,一辆白色的“雅阁”车已经停在那里了,李南国悄悄记下了车牌。车窗开着,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正抽着烟,看不清楚全貌和表情,隐约地,从车里传出一些有力度的音乐声。少顷,张瑾走了过来,李南国原以为她要改头换面,结果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她看到了“雅阁”,没有奔跑,表情也没有变化,步履还是那么平和,还是那么对所有事物不屑一顾。男人弹掉了烟头,并没有升上车窗,没等张瑾自己开门,他已经把门推开了。

李南国故意从车旁边走过,他看到张瑾在车里扑向男人,堆满了笑靥,就像暂停键被重新开启,霎时平静的气场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张瑾前后几秒钟的变化让李南国有些吃惊,也让他有些失望——大抵女人给男人如此待遇,要让她转向他人,似乎有些难度。

这时,张瑾家大门口已经坐了个老太太,正跟另一个买菜回来的老太交谈着什么,刚才看到张瑾过来,彼此都没打招呼,仿佛她们不是邻里,而是路人。不过显然,两个老太太的眼睛是挂在张瑾身上的,好一会儿,她们不说话,就看着张瑾进到车里。

旁边,一只哈巴狗正嗅着另一只牧羊犬的屁股,兴奋地在原地直打转,而牧羊犬并不很热烈地配合,它保持着某种矜持,或许在它看来,自己没有跑开就是最好地回应了。

柴卫是典型的酒量小、酒胆大的人。他多次醉酒都跟张瑾有关。大学的时候,他跟万诗锦同班,都是班干部,而万诗锦跟另一个班的张瑾同住,就这样他认识了张瑾。

他老爸在上学前告诉他,遇到合适的女人,要敢于追,即使一时半会儿追不到,也要在其周围撒下一些气味,让其他同类闻而却步。“好多哺乳动物都是这样,雄的在雌的周围撒些尿什么的,其他追逐者一闻就知道这妞儿有主了,即使仍然想来纠缠,也要掂量掂量。”更何况柴卫长得粗粗壮壮,一般人不敢跟他比试力气。

但是,当他向张瑾表白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跟柴卫发展面向婚姻的关系。对于初次的拒绝,柴卫没太当回事儿,他老爸还说过:“女人说‘不’的时候,潜台词往往是‘是’,‘不’仅仅是一种本能的姿态,不代表什么。”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柴卫开始动摇了,他从大一到大四就一直被拒绝,中间他也交往了几个女孩子,张瑾竟然每每送出朋友的祝福,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过,两人的交往没断,关系还不错,什么是井水,什么是河水,张瑾弄得很清楚,她的毕业论文,一大半都是柴卫帮写的。但每当他觉得张瑾跟自己很交心,认为以身相许的时刻已经到来,朝着张瑾猛扑过去时,得到的还是断然回绝。

那天他并没有喝太多酒,他总盘算着自己得在微醺的状态下把张瑾办了,结果她接了个电话又跑了。

“你每次在她那儿受了气,就到我这儿疗伤,我垃圾筒啊我!”万诗锦不无挖苦,但还是给他开了门。

“万万,你是知心姐姐嘛。”柴卫傻笑。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们俩没结果的。对于婚姻的看法,张瑾可比咱俩世故。她说了,男人娶媳妇不能娶家境好过自己的,而女人嫁人一定要嫁比自己家境好的。所以,遇到门当户对的,她立刻否定,她们家门槛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她就要嫁有钱人,否则人家长那么漂亮不白长了?”

“嫁个潜力股,跟他一起变成绩优股不好吗?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近路拿给她抄啊。”

“跟我说干吗?跟她说去!”

“你可以劝她的嘛。”

“我劝她?你还真会低估人,以为山猪吃不来细糠啊?人家什么主意都自己拿!”

“如果耐心是一种美德的话,现在缺德的人可真不少。”柴卫一屁股就坐到万诗锦的床上去了。

“有耐心,结果就好?”她递了听啤酒过去。

柴卫傻看着万诗锦,眉头一抬,露出几条深刻的纹路。

万诗锦给自己也开了一听,猛灌了几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下去没有意义?”

“还要让我说多少次你才信呢?女人的心思,女人最了解,你偏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是不甘心。”

“你甘不甘心,她都不是你的。人丢掉自信心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经常自讨没趣。”

酒为媒,柴卫这才注意到万诗锦穿的是睡衣,领口开得很低,她弯腰的时候,乳沟清晰可见。这时候,他的嗅觉似乎也醒过来了,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

“女人都一样,如果你有了她们中的一个,等于就有了她们全部。”万诗锦想起一句台词,然后走到窗户边,看着天空发呆。

“我可没说要你们全部。”

“那你要什么?把舞会上所有的女生都吻一遍吗?”

柴卫走到她的身后——这香水怎么这么刺激,他的嗅觉打开后,似乎身上的其他器官也开始恢复了功能。他又注意到万诗锦的肩很圆,让人有抚摸的冲动。

“万万,你喜欢谁呢?”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关注过她。

“我喜欢的,人家的心思可不在我身上。”她想,这时候不说,再没机会说了。

柴卫把一只手放在万诗锦的肩上,她抖动了一下,没有避开。柴卫受到了鼓励,把头贴在了万诗锦的后颈并在上面深深地嗅了起来。她呻吟了一下,回过头,双手捧着柴卫的头,往自己的胸口上按。柴卫立刻将她搂住,轻轻一举就抱上了床,柴卫快速地脱着衣服,感觉到她也在快速地解开他的皮带。

就在他要进入的一刹那,他说:“有套子吗?”

“我怎么会有?来吧,没事儿。”她使劲把他的屁股往里一夹,那架势像是说,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做跟踪的营生,个头太高不好,人群中,你比目标还要突出,很可能跟踪不成功,自己成了人家瞩目的重点。太矮也不行,太矮视线不好,人一多,目标走失了,你半天看不到。李南国一米七五的身高刚好适合。

当然,他也不是那种扔人堆里就没了的人,中等的个头、中等的长相——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中等的吗?在穿着上,他始终保持灰色、白色、黑色、咖啡色这些“正确”的颜色,除非连续跟踪一个人,否则他的衣着也很少变化,也不大用什么道具。

不过,自从把目标锁定在张瑾身上后,他倒是增添了几个道具。再粗心大意的人,如果身边反复出现同一个人,也会有所警觉的,更何况,李南国有时候手挨手、脚靠脚地跟张瑾贴近过。

他的第一个道具是一副假发。李南国通常留小平头,削得比较短的那种,头皮都隐约可见,给人干练的感觉。有一天,他对着镜子看,突然觉得板寸头有些打眼,于是就去买了副假发,头型就成了分头。他试了试,效果还不错。另一个行头是墨镜,他考虑过深色的墨镜,效果显著,恐怕又会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最后买了副浅茶色的太阳镜。

一台相机也是必要的,照片能让你在事后注意到当时没有发现的细节。现在满街都是摄影爱好者,自己东拍西拍的,也没人会特别注意。

李南国喜欢在走路的时候思考问题,他的很多想法往往在行走中产生。他发现,从生理结构上讲,人的背部是非常脆弱的。如果遇到来自正面的袭击,人可以用手或脚进行抵御;而从背后来的袭击,眼睛看不到,手和脚的反应也会相对迟缓,当你准备还击的时候,自己可能已经受伤。因此,背部往往成了一个虚弱和不设防的所在。但奇怪的是,即使如此,人也并不经常回头看。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弱点就像看不到自己的背一样,难道进化的过程让人丧失了警惕?眼睛长在前面可以将前面的物体看得更真切,但对于出其不意的偷袭来说,这又是一种退化。如果你行踪不定,这种退化可以得到一些缓解。

张瑾却不是那样的,所以她的行踪规律李南国很快就总结出来了。

她总是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到达公司楼下,然后跟随排电梯的人流涌入写字楼。中午,她通常和几个女同事一起下楼吃饭,手上拎个钱包,时常在午饭后再带些小吃回到楼上。她不大加班,一般六点钟就出来了。有时候,在楼下会有车接她,但更多的时候,她要么一个人走回去,要么打车回家。

李南国估算着,张瑾从公司到家,走路最多也就十五分钟,公司楼下就是地铁,但几乎就没有看到她坐过。有几次,等出租的队排得老长老长,而张瑾也静候着,反正有打不完的电话,发不完的短信。

有那个时间,我走都走回去了,李南国想。

最近她的习惯略有些改变,每周有两天她会跟另一个女人在公司楼下会合,然后去做瑜伽,一待就是两个小时。李南国听到过张瑾招呼那个女人,知道她就是“万万”。

美是比较出来的,两个女人在一起就更容易比较。如果万万一个人走在街上,基本上也可以算个美女,这年头美女是统称,但万万还是勉强可以算一个的,她只是美得有些保留而已。

除了长相,两人在性格上也大不同。有一天,两人有说有笑过马路,过到一半才发现闯了红灯,张瑾果断地加速冲了过去,万诗锦却不知所措,向前冲,顾忌着被车撞,往后退,又像舍不得已经走了一半,于是立在街中进退失据。短暂停顿后,好像下了决心要退回去,刚转身,又发现有车来,便再次向前冲,冲了两步,又有车来。路边的交通协管大吼一声,万诗锦又吓一大跳,再次往后退,整个把自己变成了一出街头喜剧。她红着脸,像是自嘲一样,对着空气傻傻地笑了起来。李南国发现,人在这个时候最常见的就是动作卡通化,似乎想隐藏在卡通人物的后面来躲避周围的嘲讽,这既是自我解释,也是自我保护的一个动作——你们笑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卡通人物。

万诗锦的解释动作直到绿灯亮起的时候才结束。在丢丑的同时,也暴露了她的性格及与张瑾的区别。李南国注意到这两个女人的腿,一条美腿可以大幅提升一个女人整体的性感程度,相反,如果对它处置不当,不仅没了性感,甚至连带将其他优点也拖累了。万诗锦的腿就是这样。李南国感叹,同样是腿,差别咋就那么大呢?张瑾的腿那么笔直,那么生动,那么婀娜,万诗锦的却是那么曲折,那么纠结,那么失调,让人忍不住想给她扳直。好的腿是竹子,节与节之间的联系天衣无缝,差的就好像两株嫁接在一起的树,你长你的,我长我的,从关节的接缝处就开始自顾自地长。好在万万腿生得丑,但还算丑得有策略:她丰满的胸部和臀部可以让人在第二眼的时候,给她拨乱反正的机会。她在走路的时候,整个下部的重心在腰椎,然后以此为中心带动屁股向左右摇摆,而且摆幅很大,由于腰椎要维持重心,自然就得挺胸收腹,这使她整个身姿平添了一种动态。李南国模仿万万走了两步,自己都不禁笑了起来,因为这样根本无法顺利行走,但万万走起来却是那么轻灵。

要是她不把自己的腿露出来就好了:不是致命的缺点,一般都可以掩饰的。

一个人独处的拘谨会由于多了个同伴而减少许多,当张瑾跟万万走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会突然大笑起来,甚至可以笑得把身子弓起来。有了帮凶,我们的胆子都会大一些的。其他时候,张瑾就像变了一个人,基本上用耳机把自己直接隔离在世界之外。如果说手机代表一种沟通姿态的话,耳机就代表一种拒绝,因为你无法和一个戴耳机听音乐的人说话,耳机建构了一个个人的世界,在那里,外面的人是无法敲击、无法介入的。

这样,李南国有些焦躁了,因为他找不到跟张瑾搭讪的机会,更让他不安的是,除了那个开“雅阁”、每个星期会来接张瑾一两次的刘钟以外,最近他又发现一个新的男人出现在张瑾的身旁。

李南国见过他两次,一次他步行来接张瑾,一次有人开车送过来,车牌号是小号,那是政府官员的专利。穿着上他跟刘钟也不同,刘钟一身休闲打扮,很少西装革履的,而这个家伙却是西服、衬衫和领带的传统男人三件套,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宽大的额头一直延伸到头顶,头发稀疏,但他的眼角和嘴角并不显老态。当李南国发现这个新目标后,就暗中多端详了他两眼,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对方也很快发现了自己正被盯着,然后就把目光射向了李南国。李南国不敢直视对方太久,先收回了自己的眼光,拿起手机装着发短信,借着余光,他又瞟了对方两眼,那人却不轻易撤回,后来又扫过李南国一次,这让他感到有些压力。那人和张瑾汇合后,李南国磨蹭了一下才尾随上去,幸好那位仁兄也不大回头。但自从遭遇过那男人的眼光后,李南国不敢靠二人太近。

男女之间的关系深浅可以从走路时他们的距离看出来。李南国想起张瑾在车里扑到刘钟怀里的情景:如果一个女人可以扑向一个男人,那么很大可能是,早在此之前,男人就扑向过她了,并扑到肉里去过。半生不熟的时候,他们走路时的距离至少可以塞条腿进去,而且,他们的步伐不一致,一个人迈出左脚的时候,另一个人的右脚还没收回来,他们自己的脚都还没搞清楚到底应该快还是慢,双方没有共同的节奏。当他们的关系更熟悉的时候,两人的脚就开始同举同收,身体也会自然地靠拢。

据李南国判断,张瑾和这个新出现的男人的关系还远没到默契的程度,因为他看到张瑾有些吃力地加快速度以跟上这个男人,这让穿了高跟鞋的她有些局促地在调整步幅,跟通常她闲庭信步的姿态有很大的不同。而那个男的也往往在忘我地走了些路以后,发现张瑾稍稍落在了后面,才放慢步伐。

李南国目送过他们进电影院、酒吧、商场。

他挨得不近不远,张瑾对那个男人的每一次微笑都让李南国失落——她笑得多了些,而且也太甜了。女人对男人的笑应该有保留。女人不笑的时候,男人的心里是没底的,一笑,就等于把底牌露出来了,等于是对进攻的邀请、对捕获的招徕。李南国太希望她节制一下,或者敷衍一下也好,因为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但是张瑾对刘钟的一扑、对这个新出现的陌生男人的笑,都让李南国感觉到一种委身的味道。

与他无关。

在路边那间装修考究的服装店里,张瑾试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开衫,领口很低,前胸露出很大一块三角地。她的胸部并不丰满,但由于显露得很开阔,起伏被遮掩和透露得很鲜明。

谁说波大沟深才有性感的丘壑?a组的女生照样性感万种。再跟下去吧,李南国对自己说。

“何局长。”好半天,何东楼才意识到有人在叫他。才三十五岁的他刚刚被提升为副局长,成为税务局最年轻的局级领导。“何处长”听惯了,一下子还没适应过来,心头倒是喜滋滋的。

何东楼侧过头,看见打招呼的是办公室的小刘,他点了点头。何东楼迷信一种说法:小便的时候不要说话,否则上面下面的气都跑了,伤阳。一直到最后一滴尿抖落干净了,他才应了小刘一声:“最近长胖了嘛。”

小刘长没长胖何东楼并不关心,自己最近倒是有些双喜临门的气象。单位的张大姐给他介绍了一个在外企工作的女孩子,他本来很勉强地答应见面,见了之后倒后怕起来:幸亏没有回绝,否则一个美女就错过了。约会了三周后,何东楼的收获是手可以放在张瑾的腰间了。

就在他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生活时,他发现放在张瑾腰际的不止自己的手。先是张瑾接到一个电话匆匆地说了一句“你回头再打给我吧,我现在有事”,过了一会儿,又一个电话进来的时候,她压低了声音说“你等等”,然后歉意地对着何东楼做了个手势,就到一边说话去了。

做过税务稽查队长的何东楼喜欢探寻一切他认为有疑点的地方。通常让对方过会儿再打回电话意味着手边很忙,或是不方便说话。显然,吃饭的时候张瑾并不忙,接个电话无伤大雅。那么,一定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内容了,而且,离席去打电话就更证明了这点。张瑾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不方便的内容不能当着我的面接电话呢?

何东楼的直觉告诉他,对方要么是个男人,要么是张瑾的闺蜜,如果是她父母打来的,她的口气不会那么随便。

远远地,他看到张瑾的情绪有些激动,电话一会儿拿到左边耳朵,一会儿拿到右边,手也大幅比划着,跟平常的稳重大不同。

电话打得有点久,等张瑾返回来的时候,何东楼两支烟都抽完了。

“没事儿吧?”何东楼见张瑾也没解释什么,就先问了。

“没事儿。”张瑾没有解释这个花了十来分钟的电话,不过显然,她的情绪受到了某种影响,好几秒钟过去了,她的眼睛还盯在餐桌上,伸出去的筷子不知道该夹哪一道菜,先伸向了鱼,下手的时候又挪到虾的位置上,最后干脆缩了回来。

空气就这么凝重着。还是张瑾打破了僵局。

“实在是抱歉,我得先走一步,有点事情要去处理一下,改天我请你,向你赔罪。”她勉强地笑了笑,边说就边站起来,而不是等到何东楼首肯后才离开。

何东楼有些不快,不过很快就掩饰住了:这里不是局里,张瑾不是他的下属。他必须大度些,趁着时机为自己捞分。

“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真的不好意思。”

走出门外,张瑾飞快地招了辆出租,然后抱歉地对着何东楼苦笑了一下,就钻进了车,连何东楼的挥手都没有看见。

望着张瑾的车离开,何东楼知道这个晚上被破坏了,转念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他也招了辆出租,一上车就对着驾驶员说:“跟着前面那辆车走。”

司机看了何东楼一眼,油门一踩,跟了上去。

二十多分钟后,张瑾的车停在了一条幽僻的小路上。何东楼没有马上下车,他看着张瑾朝一辆“雅阁”径直走过去。一个男人从车里面走了出来,两人没说话,并肩走进了路边的一所房子。何东楼认得这是家叫做108的会所,以前有老板请自己去过,通常是些有钱人和政府官员才去得起的。那外面一排柳树罩着,看上去不打眼,里面的乾坤却大得很。

等两人进去了,何东楼才下车,然后给自己的驾驶员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过来,何局长可不愿意一个人在路边干等。但强烈的好奇心让他决定把张瑾的私生活查个水落石出。本来这些调查他打算在两人更加熟悉后进行的,今晚的事情正好让他有了提前动手的借口。

他记下了“雅阁”的车牌,然后从包里掏出手机。他有三部手机,苹果手机用来联系“上九流”,比如官场中人,htc用来联系“中九流”,比如商界、文化、宗教人士,三星用来联系“下九流”,比如道上专门为人解决麻烦的人。他拿起“苹果”,拨通了交警支队长的电话:“王队你好……谢谢关心,是进步了一级,向你老兄看齐嘛,请客是当然的……能不能帮我查个车牌号?……下周五一起吃个饭?我来做东。”

张瑾和那个男人并没有在里面待太久,大约一个小时就出来了。与刚进去时两人分开走着不同,出来时,张瑾整个人就像吊在男人的胳膊上,看得出来喝了酒。何东楼看不太清楚那个男人的脸,仅从个头上判断,他比张瑾高不了太多,而且似乎很单薄,在张瑾的斜倚之下,他显得有些吃力。何东楼关着车门,看到张瑾对着男人的耳朵在说什么,又像哭又像笑。

男人的手就在何东楼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放的地方,紧紧地搂着张瑾。

他一阵火起,放到嘴边准备点燃的烟被他捏得粉碎。三次见面后,他已经把张瑾归到了自己名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所有权并不完整,他气的是张瑾骗了他。

欺骗有两种,无中生有是一种,知情不报是第二种。如果萍水相逢,互不知底也就罢了;通过熟人介绍,就好比买了份保险,你明明有其他男人,却只字不提,这不是欺骗是什么?你既然让我把手放在你的腰上,就是默认了我的权力,权力是不可以分享的!

何东楼最讨厌别人骗他,他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就是查找骗子,然后罚他们的款,甚至把他们丢进监狱里去。

他气冲冲地开着车跟在他们后面。这时,手机响了,是王队长打过来的:“东楼,那个牌照查过了,车主叫刘钟,时钟的钟,车是挂在一个叫瑞基公司的名下的。”

谢过了王队长,何东楼拨通了张瑾的电话。

里面传来的是蔡依林的歌声:“是谁开始先出招,没什么大不了,见招拆招才重要……”

张瑾没接,何东楼继续等着,直到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他不死心,又拨了一次,这次仅响了几秒钟就挂断了。又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过来了:“我有些不舒服,先睡了,明天再联系。”

何东楼怔怔地看着短信,然后狠狠地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手机的面板立刻裂出几条缝来。

前一次约会的时候,何东楼送过张瑾回家,现在他前面的车显然不是往那个方向开。

其实,大部分谎言都很容易戳穿,但人为什么还顺口把谎言说得那么当真?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只要稍加留意,谎言就会现原形?如果那个男人问张瑾今晚跟谁在一起,她会不会说是跟我在一起呢?如果不这么说,她又会编出谁的名字来呢?何东楼这时才有些明白,像张瑾这样的女人,不会,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男人在周围晃悠,自己一开始就以为在独占花魁,实在有些天真。

人有没有魅力,其实在于有没有人争,饭还是抢着吃好吃,抢来了,吃不吃在我。何东楼很快就下了去争抢的决心,他喜欢经过搏斗得来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