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大酒店依然是蒙克记忆中的样子,那是用灰色石料建成的一座庞大的立方体建筑物,面朝广场对面的莫斯科大剧院。
进入酒店大堂后,蒙克走向服务台,做了自我介绍,并递上了自己的美国护照。前台服务员检查了一下电脑屏幕,输入了几个数字和字母,屏幕上出现了确认的信息。他看了看护照,又看看蒙克,然后点点头,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
蒙克的房间正是他要求的那一间。四个星期前,奈杰尔爵士派遣的一位讲俄语的战士,已经到莫斯科来侦察过了,是他提议蒙克住这个房间的。该房间位于八楼的一个转角,能看到克里姆林宫,更重要的是,它有一个沿着建筑物的阳台。
由于莫斯科与伦敦存在时差,他安顿下来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10月份的莫斯科黄昏,对于街上的行人来说已经很冷了,他们大都穿上了大衣。那天晚上,蒙克在酒店里吃过晚饭,早早上床安寝了。
第二天上午,在服务台值班的是一个新的接待员。
“我有个问题,”蒙克对他说,“我要去一趟美国使馆,让他们检查一下我的护照。这应该是小事一桩吧……”
“可是,先生,客人住店期间必须把护照留在我们这里。”服务员说。
蒙克靠上服务台,手里卷着一张一百美元的纸币。
“这个我是理解的,”他认真地说,“可我的问题是,离开莫斯科后,我还要去欧洲各地旅行,护照已经快到期了,我的使馆准备给我换新的。我只离开两三个小时……”
服务员很年轻,才结婚不久,快要有孩子了。他盘算着一百美元能在黑市换来多少卢布。他左右观察了一下。
“对不起,你等一下。”他说完就走到办公室与服务台之间的玻璃隔墙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蒙克的护照。
“通常,只是在办理退房时才归还护照,”他说,“你还要交回来的,在你离店时再给你。”
“哦,我说过了,使馆签证部门办完手续后,我会马上交回来的。你什么时候下班?”
“下午两点钟。”
“嗯,如果到时候我办不完,那就在下午喝茶时间交给你的同事。”
护照拿回来了,一百美元递过去了。现在,这两个人成了同谋。他们互相点点头,微笑着分手了。
回到房间后,蒙克在门把手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锁上了房门。在卫生间里,他从洗漱用具袋里面取出标签上写着洗眼水的染发剂,并放了一杯热水。
菲利普·彼得斯博士那头灰色卷发消失了,代之出现的是杰森·蒙克的金发。胡须用刀片刮去了,学者曾经戴过的那副茶色眼镜被扔进了酒店大堂的垃圾桶。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护照,是他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照片,盖有机场移民局的入境章,是根据欧文的战士早先去执行任务时的入境章复制的,但日期做了相应的调整。在护照的封皮里面,有一份货币申报单的副本,也加盖了海关的假印章。
半晌午时,蒙克下楼到了大堂,他穿过有拱顶的中庭,通过服务台另一边的一扇门出去了。都市大酒店外面停了一长溜出租车,蒙克坐进了一辆,现在他说的是流利的俄语。
“奥林匹克五环。”他说。出租车司机知道那家酒店,他点点头发动了汽车。
整个奥林匹克的体育场馆设施,是为1980年的莫斯科奥运会修建的,位于市中心的北部,在花园环路的外面。主体育场依然高出了周围的其他建筑,在其阴影下,是德国人建造的五环酒店。蒙克在酒店的门廊里下车,付了车费,然后走进了大堂。出租车开走后,他离开了酒店,剩余的路他步行走过去。距离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体育场南边的整个区域,由于缺乏适当的维修保养,已经破败萧瑟。共产党执政时期建造的楼房,包括十几个使馆、办公楼和饭店,都覆盖着一层夏天的尘土,随着天气变冷,尘埃将会结成硬壳。碎纸片和泡沫塑料在街上随风飞舞。
在杜罗娃大街旁边,有一片用栏杆围起来的土地,里面的花园和建筑物风格不同,引人注目。围栏里面有三座主要的建筑物:一家接待外地旅客的招待所、一座在九十年代中期建造的漂亮的学校,还有一个做礼拜的地方。
莫斯科这个主要的清真寺建造于1905年,比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早十二年,显露出早期建筑物的典雅。在共产党执政的七十年里,它变得陈旧了,与基督教堂一样,它也遭到了无神论国家的迫害。共产党统治结束后,沙特阿拉伯慷慨解囊,实施了一个扩建和修复的五年计划。招待所和学校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项目。
清真寺的面积没有发生变化,是一栋小小的建筑物,刷着淡蓝色和白色的漆,还有小巧的窗户,入口处是一对古色古香的雕刻橡木门。蒙克脱下鞋子,放在门厅左边的鞋架上,然后走了进去。
与所有的清真寺一样,这里的内部完全是开放式的,没有椅子或凳子。地上铺的是豪华的地毯,也是沙特阿拉伯捐赠的,柱子支撑着环绕建筑物中层的一圈画廊。
根据信仰,不能有雕刻的形象或图画。墙上挂着一块块《古兰经》的语录。
该清真寺的服务对象是莫斯科穆斯林社区的居民,为他们提供精神需求。但不包括外交官,他们主要是去沙特使馆祈祷。但俄罗斯有几千万穆斯林信徒,在首都有两个公共清真寺。由于今天是星期五,只有几十个人来祈祷。
蒙克在靠近入口处的墙边找了个位置,盘腿坐下来,开始观察。这里大都是老人:阿塞拜疆人、鞑靼人、印古什人、奥塞梯人。他们都穿着西服,旧是旧了点,但很干净。
半小时后,蒙克前面跪着的一位老人站起来,转向了门口。他注意到了蒙克晒黑了的脸庞、满头的金发、没戴祈祷珠,脸上浮现出好奇的表情。他犹豫着,然后靠墙坐了下来。
他肯定有七十多岁了,西装翻领上挂着三枚在二战中获得的奖章。
“和平保佑你。”他低声说。
“和平保佑你。”蒙克回答。
“你是信伊斯兰教的?”老人问道。
“呃,不是的,我是来找朋友的。”
“哦,一个特定的朋友?”
“是的,很久以前的朋友。我们失去联系了。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他。或许这里有人知道他。”
老人点点头。
“我们是个小社区。有许多小社区。他是属于哪个社区的?”
“他是车臣人。”蒙克说。老人又点点头,然后僵硬地站起身来。
“等一下。”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在外面找来了一个人。他朝蒙克那边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了。新来的人年轻点,但也没年轻多少。
“听说你在寻找我们的一个兄弟,”车臣人说,“要我帮忙吗?”
“有可能,”蒙克说,“我很感激。我和朋友是多年前相遇的。现在,我在你们这里访问,我很想再见见他。”
“他叫什么名字,朋友?”
“乌马尔·古纳耶夫。”
老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哦,那我很失望,”蒙克说,“因为我给他带来了一件礼物。”
“你要在我们这里待多久?”
“我想再坐一会儿,欣赏一下你们这座漂亮的清真寺。”蒙克回答。
车臣人站了起来。
“我去问问有没有人听说过这个人。”他说。
“谢谢你,”蒙克说,“我会耐心等待的。”
“耐心是一种美德。”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了,共有三个人,都很年轻。他们悄悄地走过来,穿着袜子的脚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一个人留在门边,跪在地上,身体靠后,双手放在大腿上面,看上去像是在祷告。但蒙克知道,没人能从他身边经过。
另两个人走过来,分别在蒙克的两边坐了下来。他们的衣服里面也许有什么东西,但隐藏起来了。蒙克凝视着前方。提问开始后,声音都很轻,以免打扰在他们前面祈祷的人。
“你讲俄语?”
“是的。”
“你在打听我们的一个兄弟?”
“是的。”
“你是俄罗斯间谍?”
“我是美国人,我衣服里有护照。”
“用食指和拇指把它拿出来。”那人说。蒙克取出了自己的美国护照,让它落到了地毯上。另一个人探身向前,把它捡起来,扫视着里面的页面。然后他点点头,把护照递了回去。他越过蒙克,用车臣语说话了。美国人担心他也许在说,美国护照是很容易伪造的。但蒙克右边的那个人点了点头,继续提问。
“你为什么要找我们的兄弟?”
“我们见过面,是在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留下了一件东西,我答应只要有机会来莫斯科,我就把它带来还给他。”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在公文包里。”
“打开。”
蒙克弹开公文包上的金属搭扣,翻开了盖子。里面有一个扁平的纸板盒。
“你要我们把这个交给他?”
“是的。非常感谢。”
左边的那个人用车臣语说了几句。
“不,这不是炸弹,”蒙克用俄语说,“假如是炸弹,那么现在打开的话,我也会死的。所以,打开吧。”
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人俯身向前打开了纸盒的盖子。他们凝视着盒子里的东西。
“就这个?”
“就这个。是他留下的。”
他左边的那个人合上盖子,把纸盒从公文包里拿了出来。然后他站了起来。
“等着。”他说。
门边的那个人看着他离开,但没有任何表示。蒙克和两位看守人又等了两个小时。午饭时间到来了,又过去了。蒙克饥肠辘辘,很想吃一个大汉堡。小窗户外面的光线渐渐变弱了,这时候信使回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他的两位同伴点点头,把脑袋往门口一扬。
“来吧。”蹲在蒙克右边的车臣人说。三个人都站起来了。他们在门厅里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了上去。两个侧翼的人还是走在两边,门边站岗的现在殿后。蒙克被护送到了通往杜罗娃街的院子,那里有一辆宝马汽车等在街沿石边。在上车之前,他们熟练地从后面对蒙克搜身。
蒙克坐到了后排的中间位置,两边是侧翼的那两个人。第三个人坐到司机旁边的前座上。宝马汽车离开了,朝着环城公路驶去。
蒙克已经猜到,这些人决不会在清真寺里施展暴力,玷污圣地,但在他们自己的车里就不是一回事了,他太了解他周围的这种人了,他们都是些极其危险的人物。
一英里之后,前面的那个人从杂物箱里拿出了一副大墨镜。他示意蒙克把它戴上。镜片已被完全涂黑,但戴墨镜要比蒙眼睛好受。黑暗中,蒙克结束了旅程。
在莫斯科市中心,有一条最好不要随便进入的小街。街上有一个小咖啡馆叫卡什丹,是俄语“栗子”的意思,在街上已经开设好几年了。
如果有游客漫不经心地走向咖啡馆的店门,他会遇到一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并被告知最好是去其他地方喝咖啡。甚至俄罗斯民警也不想去靠近那个地方。
蒙克被扶下车,引进了门内,他的黑色眼镜摘下来了。在他进去的时候,里面的车臣语嗡嗡交谈声静下来了。几十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然后他被领到了吧台后面的一间密室。如果他没能从那个房间里出来,没人会看到。
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墙上有一面镜子。附近的厨房里飘来了大蒜、香料和咖啡的气味。在三个看守人当中,曾经坐在清真寺门口的那个是领导,现在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坐吧,”他说,“咖啡?”
“谢谢你。黑咖啡。加糖。”
咖啡端上来了,味道很不错。蒙克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尽量不去看镜子,他深信那是一面单向的镜子,他正被后面的人审视着。在他喝完咖啡放下空杯子时,一扇门打开了,乌马尔·古纳耶夫进来了。
他变了。衬衣的领子不再翻到西装外面了,西装也不是那种便宜货了,而是意大利的名牌。领带是真丝做的,很可能是在伦敦杰明街或纽约第五大街买的。
十二年来,这个车臣人已经变得成熟了,作为四十岁的人,他黝黑英俊,风度十足。他带着一种平静的微笑,向蒙克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坐下来,把那个纸盒放在了桌子上。
“我收到了你的礼物。”他说。他揭开盖子,取出里面的东西,对着亮光拿起那把也门的刀具,用指尖试了一下锋口。
“是这个?”
“他们的其中一人,把它留在了地坪石上面,”蒙克说,“我认为,你可以把它用作开信刀。”
这一次,古纳耶夫真的是开心地微笑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蒙克告诉他,在阿曼的英国人收集了抵达也门的苏联人大头照。
“此后,你又听说过什么?”
“许多事情。”
“好的还是坏的?”
“有趣的。”
“告诉我。”
“我听说,在克格勃第一总局服役了十年之后,古纳耶夫上尉终于对种族间的玩笑厌倦了,而且也没有希望得到提升。我听说,他离开克格勃去从事其他工作了。也是隐蔽的,但是不一样。”
古纳耶夫哈哈大笑。这时候,三个看守人似乎放松了。主人已经为他们定了调子。
“隐蔽的,但是不一样。嗯,没错。然后呢?”
“然后我听说,乌马尔·古纳耶夫在他的新生活中,成了乌拉尔以西车臣人黑社会无可争辩的霸主。”
“很有可能。还有其他吗?”
“我还听说,这位古纳耶夫是一个传统的人,虽然年纪倒是不大。他依然坚守车臣人的传统标准。”
“你听说得还真不少呢,美国朋友。那么,车臣人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我听说,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车臣人依然遵守他们的信誉规矩。他们偿还欠债,好的和坏的。”
蒙克后面的三个人紧张了。这个美国人是否在愚弄他们?他们观察着他们的领导。最后,古纳耶夫点头了。
“你听说的都是实话。要我帮你什么呢?”
“隐蔽。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
“莫斯科有许多旅馆。”
“不是很安全。”
“有人想杀你吗?”
“现在还没有,但很快就会有的。”
“谁?”
“阿纳托利·格里辛上校。”
古纳耶夫轻蔑地耸耸肩。
“你认识他?”蒙克问道。
“我听说过他。”
“你知道他什么?你喜欢他?”
古纳耶夫又耸耸肩。
“他干他的,我干我的。”
“在美国,”蒙克说,“如果你想躲起来,我就可以安排你躲起来。但这里不是我的地盘,不是我的国家。你能安排我在莫斯科躲藏起来吗?”
“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蒙克大笑起来。
“我喜欢暂时的。”
“这个,我当然可以安排。这就是你的要求吗?”
“我的要求是能够活着,是的。我当然愿意活着。”
古纳耶夫站起身来对他的三名同伙说话了。
“这个人救过我的命,现在他是我的客人。谁都不许去碰他:他在这里,就是我们的一分子。”
三个同伙围上来,纷纷与蒙克握手,微笑着报出了他们的名字。阿斯兰、马戈茂德、谢里夫。
“针对你的追猎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古纳耶夫问道。
“没有,我想还没有。”
“那你肯定饿了吧。这里饭菜不好吃。去我办公室。”
与所有的黑手党头目一样,这位车臣宗族的领袖也扮演着两个角色。公开的角色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拥有二十家生意兴隆的公司。这方面,古纳耶夫选择的专业领域是房地产。
早年,在共产党垮台、国有资产可以公开出售的时候,那些官僚把地皮买卖作为他们自己的礼物,喜欢给谁就给谁。古纳耶夫通过收买官员这一简单的权宜之计,买下了莫斯科各处主要的开发地皮。
古纳耶夫把这些地皮开发项目转到自己的名下,然后利用俄罗斯企业界大亨与西方伙伴建立合资企业的高潮,从中谋利。在美国人和西欧人要建造写字楼和摩天大楼时,古纳耶夫就为他们提供建筑用地,还提供了建筑工人并保证不会罢工。由此他获得了这些合资项目的股份,以及利润和办公楼的租金。
这个车臣人用同样的手法,接管了莫斯科的六家高级酒店,其业务拓展到钢铁、水泥、木材、砖瓦和玻璃。如果有人想建造或改建一栋大楼,他就必须去与乌马尔·古纳耶夫拥有或控股的子公司打交道。
这就是车臣黑手党公开的一面。其比较隐蔽的一面,是与莫斯科所有的黑社会组织相同的,即在各地从事黑市交易和倒卖活动。
俄罗斯的国有资产,例如黄金、钻石、天然气和石油,按官方汇率,甚至以最低价格用卢布在当地买进。“卖方”是官僚,都可以用金钱把他们买通。出口国外时,这些资产是以美元、英镑或德国马克按照国际市场价格卖出。
售价的一小部分用于再进口,以非官方的汇率兑换成巨额卢布,用以购买下一批货物,或者支付必要的行贿费用。余款,即国外销售的百分之八十那部分,就是利润。
起初,一些政府官员和银行家不了解套路,因此有些人拒绝合作。他们得到的第一次警告是口头的,第二次就要涉及整形外科手术,而第三次则是永久性的了。在前面的官员摆脱了人世的烦恼之后,后面的接班人通常就能遵守游戏规则了。
到九十年代末期,针对官员和合法企业家的暴力已经没有必要了,但到那个时候,私人武装也发展起来了,这意味着在必要时,黑手党的头领必须具备能够与其对手抗衡的能力。在所有讲究暴力的团体中,车臣人是最可怕的,他们发怒时,没人能与他们的速度和残忍相匹敌。
从1994年冬末开始,一个新的因素加入了这个平衡。那年的圣诞节前夕,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令人难以置信地发动了愚蠢的车臣战争,想把搞分离、闹独立的车臣总统杜达耶夫赶下台。如果战争是一次快速的外科手术式行动,那么它也许能起到作用。结果,貌似强大的俄罗斯军队遭到了游击队的重创。车臣人进入高加索山区,用轻武器展开了顽强的反击战。
在莫斯科,车臣黑手党对俄罗斯政府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遵纪守法的车臣人,本来日子就已经过得很艰难了。当每个人都来反对他们的时候,车臣人成为俄罗斯首都一支紧密团结、衷心耿耿的宗族力量,远比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或本地的俄罗斯黑社会组织更难攻破。在车臣人社团内,黑社会组织头目既是英雄,也是抵抗领袖。在1999年深秋,前克格勃上尉乌马尔·古纳耶夫就是这样的角色。
然而,作为商人的古纳耶夫依然可以到处自由走动,过着亿万富翁的生活。他的办公室,实际上是他的一家酒店的整个顶层楼面,这家酒店是与美国人合作开设的一个连锁店,位于赫尔辛基车站附近。
去酒店的这段路程,坐的是乌马尔·古纳耶夫的豪华奔驰防弹车。他有自己的司机和保镖,从咖啡馆出来的那三个人坐进了后面的宝马汽车。两辆汽车都驶入了酒店的地下车库,从宝马汽车下来的那三个人把地下室搜索了一遍之后,古纳耶夫和蒙克走向一部高速电梯,上到了顶层十楼。然后那部电梯的电源就被切断了。
十楼大堂内有更多的警卫员,但他们两人走进了车臣领导人私密、安静的公寓里面。古纳耶夫一声令下,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员端来了食品和饮料。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蒙克说,“我希望你会发觉它很有趣,甚至具有教育意义。”
他打开公文包,激活两个控制按钮,揭开了里面的夹层。古纳耶夫饶有兴趣地观看着。这个公文包及其潜在的功能使他颇为赞赏。
蒙克先把论证报告的俄语译文递了过去,共有三十三页,装订在灰色的图画纸封面里。古纳耶夫惊奇地扬起了眉毛。
“一定要我看?”
“这是值得看的,请耐心看。”
古纳耶夫叹了一口气,开始阅读。他看得越来越投入,忘了喝咖啡,注意力集中到了文本的字里行间。他又看了二十分钟。最后,他把报告放回到他们之间的桌子上。
“嗯,这个宣言不是闹着玩的,是真家伙。那又怎么样呢?”
“这是你们下一任总统的讲话,”蒙克说,“这是他当选后要做的事情。而且他很快就要当选了。”
他把黑色封皮的宣言递到了桌子对面。
“又是三十页?”
“实际上有四十页。但更为有趣。请看一下。”
古纳耶夫很快浏览了前面的十页,看完了实施一党制国家、重启核武器库、重新征服已经独立的共和国,以及建立新的古拉格,即劳改营的计划。然后他的眼睛眯缝起来,放慢了阅读速度。
蒙克知道他已经看到哪里了。他可以想象,当初自己在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面对人心果湾波光粼粼的海水,第一次读到那些救世主般言论时的情景。
“在俄罗斯大地上,最后和彻底清除地球上的每一个车臣人……摧毁那些耗子般的人,使其永世不得翻身……把该部落的家园缩小成一个野山羊的牧地……不留下一砖一石……永远……周围的奥塞梯人、达吉斯坦人和印古什人将目睹这一进程,及时学会对他们的俄罗斯新主人表示适当的敬畏……”
古纳耶夫全部看完了,他放下了宣言。
“这个以前就尝试过了,”他说,“沙皇尝试过了,斯大林尝试过了,叶利钦也尝试过了。”
“他们用的是刀剑、冲锋枪和火箭。那么伽马射线、炭疽病和神经毒气呢?杀戮的武器已经现代化了。”
古纳耶夫站起来,脱下西装挂在了椅背上。他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去观看外面的莫斯科景色。
“你想清除他?把他干掉?”他问道。
“不。”
“为什么不?这是可以办到的。”
“这不起作用。”
“通常是能够起到作用的。”
蒙克作了解释。这个国家已经处于混乱之中了,这样会被推入深渊,很可能导致内战。或者会有另一个科马罗夫冒出来,也许他自己的得力助手格里辛会趁乱夺取权力。
“他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蒙克说,“善于思考和演讲的人,与善于行动的人。杀死一个,另一个会接管。毁灭你们人民的行动会继续下去。”
古纳耶夫从窗口边转过身,走了回来。他站到蒙克面前,表情颇为紧张。
“你想让我做什么,美国人?你一个陌生人来到了这里,但你救过我的命。因此,我欠你人情。然后你让我看这个肮脏的东西。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认为没关系,那就没关系。你拥有许多,乌马尔·古纳耶夫。你有大量的财富、巨大的权力,甚至还掌握了生杀大权。你可以走开,让即将发生的事情去发生。”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因为曾经有过一个小男孩。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他在北高加索的一个穷山村里长大了,他的家庭、朋友和邻居共同出资努力送他上了大学,此后他进入莫斯科成为一位伟大的人物。问题是:男孩是否已经变成了只为财富所驱动的机器人?他是否依然记得他自己的人民?”
“你说吧。”
“不。这要由你来做出选择。”
“那么你的选择呢,美国人?”
“相当简单。我离开这里,坐上出租车去谢列梅捷沃机场,飞回美国的家中。那里温暖、舒服、安全。我可以告诉人们,别去操心了,没什么关系,那里的人都不再关心了,他们都是财迷心窍。让黑夜降临吧。”
车臣人坐了下来,眼前仿佛出现了过去久远的事情。最后他说:“你认为你能够阻止他?”
“有这样的可能。”
“然后呢?”
蒙克解释了奈杰尔·欧文爵士及其赞助人设想的方案。
“你疯了。”古纳耶夫平静地说。
“有可能。但你会有什么命运呢?科马罗夫和他野兽般的指挥官执行的大屠杀,混乱和内战,或者其他。”
“如果我帮你,那你需要什么?”
“需要隐藏,但仍在一般人的视线里。能够活动,但不会被人认出来。能够见到我来这里想见的人。”
“你认为,科马罗夫会知道你在这里吗?”
“很快就会知道的。这个城市里有一百万个通风报信的人。这你是知道的。你自己就有许多。所有的人都是可以收买的。科马罗夫不是傻瓜。”
“他可以收买所有的国家机关。这点我都做不到。”
“在宣言中,科马罗夫已经向其同伙和金融资助人、多尔戈鲁基黑手党和全世界做出了承诺。不久,他们就会控制整个国家。你会怎么样呢?”
“好吧。我可以把你隐藏起来。虽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在我们的社区内,没有我的命令,没人会找到你。但你不能住在这里。这里太显眼了。我有许多安全房子。你可以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
“安全房是好的,”蒙克说,“可以在里面睡觉。但如果想四处走动,我就需要证件,伪造得很完美的证件。”
古纳耶夫摇摇头。
“我们这里不伪造证件。我们购买真正的证件。”
“我忘记了。一切都是可以用钱买到的。”
“你还需要些什么?”
“目前,我就需要这些。”
蒙克写了一张清单,然后递了过去。古纳耶夫去看这份单子。都没有问题。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条上。
“你要那个干什么?”
蒙克作了解释。
“你是知道的,我拥有都市大酒店的一半股权。”古纳耶夫叹了一口气。
“那我就要试一试,就用另外的一半。”
车臣人没有理解这个玩笑的意思。
“格里辛什么时候会发现你在这个城市里?”
“这要看情况。大概两三天。在开始四处走动后,我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人们会谈论的。”
“好吧。我给你四个人。他们会保护你,带你去四处走动。负责人你已经见到过了,就是坐在宝马汽车前排的人,叫马戈茂德。他很能干。需要什么东西,随时可以把清单交给他,他会负责提供的。我依然认为你很疯狂。”
半夜时,蒙克回到了他在都市大酒店的房间里。在走廊尽头靠电梯那边有个宽敞的地方,放了四把皮椅子。其中两把坐着两个人。他们在默默地看报纸,整晚都会那样。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个手提箱送进了蒙克的房间。
大多数莫斯科人和所有的外国人都会认为,俄罗斯东正教的大主教,肯定是居住在豪华的公寓套房里,位于中世纪的丹尼洛夫斯基修道院中心,周围是白色的雉堞状的墙壁,还有复杂的大寺院和大教堂。
这当然是人们的一种印象,而且是一种精心养成的印象。在那座修道院的其中一个大办公楼里,在忠心耿耿的哥萨克士兵的保卫下,确实有大主教的办公场所,那里是莫斯科和全俄的教区中心,但大主教本人其实并不是住在那里。
他住在一套很普通的排屋里,位于基斯蒂佩鲁洛克五号,意思是“清洁巷”,是中心城区旁边一条狭窄的小街。
在这里照顾他的,有一位教士,作为他的私人秘书、贴身仆人兼管家,两名男仆以及负责做饭和清洁卫生的三名修女。还有一名司机和两名哥萨克卫兵。与梵蒂冈的宏伟或希腊东正教大主教的华丽宫殿之间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1999年冬天,俄罗斯东正教的主持人依然是阿列克谢二世,是十年前共产党垮台之前当选的。现年五十出头的他,接手的是一个内部众叛亲离、外部迫害腐败的教会领导职务。
早年,厌恶教会教士的列宁明白,在争取广大俄罗斯农民的民心方面,教会是共产主义唯一的竞争对手,于是他决心摧毁教会。经过系统性的野蛮和腐化打击,他和他的接班人差不多就可以成功了。
即使列宁和斯大林,也都对灭绝教士和教会的做法犹豫不决,唯恐会激起对抗性的反应,甚至连内务人民委员会也无法控制。因此,在焚烧教堂、偷走教堂财产、绞死神父的第一次大屠杀后,政治局转而寻求诋毁名声的方法去摧毁教会。
措施是多种多样的。神学院是由内务人民委员会和后来的克格勃所控制的。有抱负的高智商学者不准进神学院学习,只有来自苏联边远地区,即西部的摩尔达维亚和东部的西伯利亚那些埋头苦干的人才能入学。神学院的教育水平一直很低,教士的质量下降。
大多数教堂干脆关门或任其衰败。少数几个仍在运行,其赞助人主要是穷人和老人,即不会带来任何威胁的人。主持的神父们被要求定期向克格勃汇报,充当自己教区居民的告密者。
如果一个年轻人要求神父为其主持洗礼仪式,神父就会把情况报告给克格勃。这个年轻人将因此而失去上高中和大学的机会,他的双亲很可能会被驱逐出他们居住的公寓。事实上,没有不向克格勃报告的事情。几乎所有的神职人员,即使没有参与什么,也会受到普遍的怀疑。
共产党人使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法,一根可怕的大棒和一个有毒的胡萝卜。
教会的卫士指出,面对遭彻底根除的前景,只要能使教会存活下来,受点羞辱算不了什么。
因此,这位温和、腼腆、即将退休的阿列克谢二世,继承的是一个与无神论的政府相勾结的主教团体,以及一帮已经在人民中失去了信誉的教士。
也有例外的,有些在教区以外巡回传教的神父逃脱了搜捕,未能逃脱的则被送进了劳改营。有些苦行僧留在修道院里,以自我否认和祈祷的形式追求信仰,但这些人很少与人民群众见面。
共产党统治的垮台给教会带来了一次重大的复兴机会,是教会的一次复活,福音回到了传统上深信宗教的俄罗斯人民的生活中间。
然而,在宗教复兴的过程中,那些新的教堂最为卖力,教士们精力旺盛、生气勃勃、四处奔波,去人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传教。五旬节派教会的教徒人数倍增,美国传教士蜂拥而来,带来了他们的洗礼、摩门教和第7日复临教会。俄罗斯东正教领导层的反应,是乞求政府禁止外国传教士进入俄罗斯。
辩护者争论说,对东正教进行全面彻底的改革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低层也是一塌糊涂。神学院培养出来的神父质量很差,他们用古文讲解经文,布道时迂腐气、说教气十足,没有经过通俗大众演讲的训练。他们的布道对象是固有的听众,人数少,年纪大。
东正教错过了大量的机会,因为辩证唯物主义已被证明是一个假神,而且民主和资本主义未能提供肉身,更不用说灵魂了,所以整个国家盛行追求享受的风气。问题基本上没有得到解答。东正教没有派出其最好的年轻神父出去传播信仰、游说民众皈依东正教,而是坐在主教管区、修道院和神学院里等候民众。但来者很少。
如果说共产党垮台后,东正教迫切需要一个充满激情和灵感的领袖人物,那么这位温和的学者阿列克谢二世是满足不了这个要求的。他的当选是各个教区内派系斗争的妥协结果:阿列克谢,诚如那些不够格的高僧所指望的那样,是一个不会兴风作浪的人。
然而他接受了一个包袱,而其本人又缺乏领袖的能力,但阿列克谢二世内心还是有勇气进行改革的。他干了三件大事。
他的第一项改革,是把俄罗斯划分成一百个主教管区,每个管区要比原先的小很多。这使他能够从最优秀最积极的神父中,创建一支新的年轻的主教队伍,与现在已经消亡了的克格勃没什么干系。然后,他走访每一个教区,在民众中露面的次数,超过了历史上任何大主教。
第二是平息了圣彼得堡主教区约安大主教的反闪米特人暴力行动,并表明态度说,任何主教如果对善男信女宣讲要把人类的仇恨置于上帝的仁爱之上,那么他是应该离职的。约安于1995年去世,私下里依然记恨犹太人和阿列克谢二世。
最后,阿列克谢不顾许多人的反对,表达了自己对格雷戈尔·卢萨科夫神父的支持。这位有着超凡能力的年轻神父,一贯拒不接受他自己的教区,也拒绝遵守他在巡回宣讲的各教区的纪律。
许多大主教的意见是谴责这个自行其是的教士,禁止他去布道宣讲,但阿列克谢二世拒绝这么做,而是顶住风头肯定了他的做法。于是格雷戈尔·卢萨科夫神父四处游走,充满热情地演讲布道,取得了许多年轻人和不可知论者的支持,这是主教们没能做到的事情。
1999年11月初的一个夜晚,临近午夜时,这位具有绅士风度的大主教在祈祷时被打扰了。他获悉来自伦敦的一位使者正在街门口要求召见。
大主教穿着普通的灰色袈裟。他站起来,穿过他那间私人小教堂,从秘书的手里接过了介绍信。
写公文的信纸上,印有总部设在肯辛顿的伦敦教区抬头,他认出了他朋友安东尼大主教的签名。但他皱起了眉头,对他的同事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与他联系感到纳闷。
信函是俄语写的,这种语言是安东尼大主教能说会写的。他请他的宗教兄弟紧急接见一名使者,因为那人带来了有关教会的消息,是非常机密和令人不安的消息。
阿列克谢大主教把信件折叠起来,他的目光转向了秘书。
“他在哪里?”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圣座。他是坐出租车来的。”
“他是教士吗?”
“是的,圣座。”
大主教叹了一口气。
“让他进来吧。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我在书房里见他,十分钟以后。”
值夜班的哥萨克卫兵接到秘书轻声发出的命令,重新打开了街门。他看了一眼城市中心出租汽车公司的灰色出租车,以及汽车旁一位穿黑色衣服的教士。
“圣座现在见你,神父。”他说。教士付了车费。
到了室内,他被带进了一个小房间里等候。过了一会儿,一位胖胖的神父进来低声说:“请跟我来。”
客人被带进了一间显然是学者的书房里。除了白色石膏墙的角落里有一尊鲁布寥夫的圣像外,房间里全是一排排放满了古籍的书架,在书桌上一盏台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书桌的后面坐着阿列克谢大主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客人坐到椅子上。
“马克西姆神父,请给我们拿些点心和饮料。咖啡?好的,两份咖啡和一些饼干。早上你去领圣餐吗,神父?是的?那么午夜前就吃些饼干吧。”
胖胖的仆人兼管家退下去了。
“孩子,我在伦敦的朋友安东尼好吗?”
客人的黑色袈裟看不出是假的,他头上戴着的高筒大礼帽也一样,现在他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了金黄色的头发。唯一奇怪的事情是他没留胡子。东正教大多数教士都留有胡子,但英国的就不一定了。
“恐怕我说不上来,圣座,因为我没有见到他。”
阿列克谢不解地看着蒙克。他朝面前的介绍信做了个手势。
“这个呢?我不明白。”
蒙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圣座,首先我要坦白,我不是东正教教士。这封信也不是来自安东尼大主教,但信纸是真实的,签名是巧妙仿冒的。这个小花招的目的,是因为我必须见您,私下里见您本人,而且是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
大主教的眼睛闪动了几下,他警觉了。这个人是疯子?是刺客?下面有一名带枪的哥萨克卫兵,但能把他及时召唤过来吗?他依然不动声色。他的男管家马上就会回来的。也许那个时候可以逃离。
“请你解释一下。”他说。
“阁下,首先我是美国人,不是俄罗斯人。第二,我来自西方一个隐蔽而强大的团体,他们愿意帮助俄罗斯和教会,对两者都不会去加害。第三,我只是带来了我的资助人深信对你们很重要、但又会使你们烦恼的消息。最后,我是来寻求您的帮助,不是来杀您的。您旁边就有电话。您可以把人召来。我不会阻止您。但在您责怪我之前,我恳求您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
阿列克谢皱起了眉头。看来这个人显然不是疯子,不然他早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他杀了。傻瓜马克西姆怎么还没把咖啡端过来?
“很好。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蒙克把手伸进袈裟里面,取出两个薄薄的文件夹,放到了书桌上。大主教去看封面,一个是灰色的,另一个是黑色的。
“里面是什么?”
“先看灰色的。那是一份论证报告,证明黑色文件不是伪造、不是玩笑、不是欺骗、不是诡计。”
“那黑色文件呢?”
“它是伊戈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科马罗夫的秘密宣言,他似乎不久就要成为俄罗斯总统了。”
响起了一声敲门。马克西姆神父端着一只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咖啡、杯子和饼干。这时候,壁炉架上的时钟正好敲响起了十二点的钟声。
“太晚了,”大主教叹了一口气,“马克西姆,你让我吃不成饼干了。”
“我非常抱歉,圣座。这咖啡……我得现磨……我……”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马克西姆。”他看了眼蒙克。这人长得既结实又强壮。如果他想行凶,很可能会把他们两人都杀掉。“去睡觉吧,马克西姆。愿上帝让你睡个好觉。”
男管家拖着脚步走向门口。
“那么,”大主教说,“科马罗夫先生的宣言都说了些什么?”
马克西姆神父把身后的门关上了,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在听到科马罗夫的名字时他表现出来的吃惊的样子。他朝走廊两头观察了一下。秘书已经回去睡觉了,几小时之内,修女们是不会来的,哥萨克卫兵在楼下值班。他跪在门口,把耳朵贴在了钥匙孔上。
阿列克谢二世按要求先看了论证报告。蒙克喝着咖啡。最后,大主教看完了。
“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位老人?”
“是的。”
“我们将永远无从知道。您看了报告,他已经死了。无疑是被谋杀的。库兹明教授的报告坚持谋杀的说法。”
“可怜的家伙。我为他祈祷。”
“我们能猜测的是,他在这里面看到了一些使他感到不舒服的内容,所以他甘愿冒险,要把伊戈尔·科马罗夫的内心意图揭露出来,以致最后丢了性命。圣座,现在请您看看这份《黑色宣言》好吗?”
一个小时后,莫斯科和全俄大主教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睛凝视着蒙克的头顶上方。
“他不会是这个意思,”最后他说,“他不会去做这些事情。那是邪恶的。这里是俄罗斯,即将开始基督的第三个新千年。我们不会有这些事情。”
“作为上帝的人,您应该相信邪恶的力量,圣座。”
“当然。”
“有时候,这些邪恶的力量会以人的面目出现吧?希特勒、斯大林……”
“你是基督徒吗,你是……”
“我叫蒙克。我是基督徒,一个不太虔诚的基督徒。”
“我们不都是一样的吗?都还有差距。那么你知道基督教对邪恶的看法。你就不需要问了。”
“圣座,除了涉及犹太人、车臣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内容之外,这些计划将把您的神圣教会打回到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要么充当一个听话的工具和帮凶,要么成为这个法西斯国家的又一个牺牲品,就像共产党的无神论时代那样。”
“如果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人们不会为一份伪造的文件去追猎和杀人。获悉秘书阿科波夫书桌上的文件丢失后,格里辛上校的反应太快了。如果是伪造的,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在几个小时内,他们意识到丢了一件无价之宝。”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蒙克先生?”
“我要答案。全俄的东正教会是否反对这个人?”
“我要祈祷。我要寻求神灵的指导……”
“假如您不是大主教,而是一个基督徒,一个普通人,一个俄罗斯人,假如答案是别无选择,那您怎么办?”
“那我就别无选择。但怎么去反对他呢?1月份总统选举的结果,似乎是没有悬念了。”
蒙克站起身来,把两份文件收起来放进了袈裟里面。他伸手去拿帽子。
“圣座,不久还会有一个人过来,也是西方来的。这是他的名字。请接见他。他会提议怎么去做。”
他把一张小小的硬纸卡片递了过去。
“你要车吗?”阿列克谢问道。
“谢谢,不要了。我步行回去。”
“愿上帝与你同行。”
蒙克离去了,留下大主教僵硬地站在鲁布寥夫的圣像旁边,心烦意乱。走到门口时,蒙克似乎听到外面的地毯上有沙沙的脚步声,但他打开门后,走廊里空荡荡的。他在楼下遇到了哥萨克警卫,把他带了出去。街上寒风刺骨。他紧紧地戴上教士的桶帽,迎着寒风朝都市大酒店走回去了。
黎明前,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溜出大主教的住宅,匆匆穿过几条街道,进入了罗西亚酒店的大堂。虽然他的深色大衣里面有一部手机,但他知道使用公共电话亭的线路要安全得多。
在基赛尔尼大街的别墅里,接听电话的是一名值夜班的卫兵,他答应带个口信。
“告诉格里辛上校,我是马克西姆·克利莫夫斯基神父。明白了吗?是的,克利莫夫斯基。告诉他,我是大主教私宅的工作人员。事情很急,我必须向上校报告。上午十点钟,我再打这个电话。”
在约定的时间,他拨通了电话。线路另一头的声音显得安静,但很威严。
“是的,神父,我是格里辛上校。”
在电话亭里,神父用汗津津的手握着话筒,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
“听着,上校,你是不认识我的。可我热情支持科马罗夫先生。昨天夜晚,有个人来见大主教。他带来了文件。他把其中一份称为《黑色宣言》……喂,喂,你在听吗?”
“亲爱的克利莫夫斯基神父,我认为我们应该见个面。”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