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迪莉亚这一觉睡得很沉,但时间不长。她不知自己因何醒来,也许是过路车辆耀眼的灯光照在她闭着的眼睛上,又或许是她的潜意识只允许自己休息半个小时,足够她先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才能好好睡上一觉。她慢慢坐起来,绷紧的肌肉传来阵阵刺痛,背上的血凝结后感觉酥酥痒痒的。夜晚的空气很沉闷,积聚着白天的余热和气味。在汽车大灯的照射下,就连前方蜿蜒的道路看上去也不如人意。不过,她还是庆幸自己又冷又疼的身上穿着马克那件保暖的毛衣。自从穿上它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它是墨绿色的。说来也怪,之前她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开车走完剩下的路程时,她就像一个新手,身体坐得笔直,眼睛密切注视前方,手脚的动作无比生硬。终于到了加福斯庄园的大门口,在汽车灯光的照射下,这两扇大门比她记忆中的高大了许多,装饰也华丽得多。大门是关着的。她跑下车,希望门没有锁。铁门的门闩虽然沉重,她还是使劲把它拽开了。两扇大门被悄然打开。
车道上没有停放其他车辆,于是她把车停到离大宅较近的地方。那些窗户里都没有点灯,只有敞开的前门透出柔和诱人的光。科迪莉亚握着手枪,没按门铃就直接走进了门厅。与第一次来到加福斯庄园相比,她感到更加疲惫,但是今天晚上,她带着全新的紧张心情来观察这幢大宅,神经对每一处细节都敏感入微。门厅里空无一人,空气中有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看来,这幢房子早就在等待她的光临了。她又一次闻到玫瑰花和薰衣草的香味,但是今晚她才发现,薰衣草的香味来自边桌上一只巨大中国瓷钵。她想起了那座发出嘀嗒声的座钟,可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它外壳上那精美的雕刻以及钟面上优雅的涡形纹和螺旋纹。她站在门厅中间,身体微微晃动,握枪的右手略微下垂,低头看着地上。那块地毯上是规范的几何图案,由丰富的橄榄绿、浅蓝和深红色图案组成,每个图案都像一个下跪的人,而且仿佛要拉着她一起下跪。也许这是东方人祈祷用的?
她突然意识到,利明小姐正轻手轻脚地下楼朝她走来,长长的红色睡袍轻拂着脚踝。一只有力的手冷不丁夺去了她手里的枪。她突然感到手里没了分量,知道枪已经不在了。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她不可能靠它来自卫,也不可能用它杀人。当伦恩从她眼前仓惶逃脱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利明小姐说:“这里没有你需要防备的人,格雷小姐。”
科迪莉亚说:“我是来向罗纳德勋爵汇报的。他人在哪里?”
“在你上次见他的地方,他的书房。”
像上次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正在录音,录音机就在他右手一侧。看见科迪莉亚后,他关掉机器,走到墙边,从插座上拔下插头,然后回到写字台前。两人隔着写字台面对面地坐下。他双手的手指交叉,放在写字台的台灯灯光下,眼睛看着科迪莉亚。她差点惊叫出声。他的面孔使她想起坐在脏乱的夜班火车上,从车窗玻璃中反射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面孔——面部凹陷,形容枯槁,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就像一张复活了的死人脸。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像是在回忆。
“半小时之前,我听说克里斯·伦恩死了。他是我最好的实验室助手,是我十五年前从孤儿院领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那时的他丑陋,难管教,还是个缓刑少年犯。学校也没能把他教好。但是,伦恩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自然科学家之一。如果他当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就可能像我一样优秀。”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好好教育他呢?”
“因为让他当实验室助手,对我来说更有用。我说过他可能像我一样优秀,这还不够确切。我可以找到一大批同样优秀的科学家,但是很难找到一个像伦恩这样好的实验室助手。他有一双天生适合操作仪器的巧手。”
他抬起头看着科迪莉亚,眼中丝毫没有好奇,显然也没有任何兴趣。
“当然,你是来汇报的。现在已经很晚了,格雷小姐,你也看得出来,我累了。能不能等明天再说?”
科迪莉亚心想这几乎是在祈求,这是他唯一能下的命令了。她说:“不行,我也很累了。但是我想今天晚上就把这个案子结了,就现在。”
他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把黑檀木的裁纸刀,看都不看科迪莉亚,只是把裁纸刀放在食指上玩起平衡来。“那就告诉我,我儿子为什么要自杀?我想你是有消息要告诉我吧?如果没有事情要说,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你儿子没有自杀,他是被人杀害的,被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杀害的。他让那个人进入农舍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而那个人却是有备而来。他是先被掐死或者闷死,然后被自己的皮带吊在了钩子上。最后,杀害他的人在他的嘴唇上抹了口红,给他穿上女人的内衣,还把裸体女郎的照片摊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制造了一个性爱试验中不幸死亡的假象。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
半分钟的寂静之后,他十分镇静地说:“那么凶手是谁呢,格雷小姐?”
“是你。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原因呢?”他俨然以考官似的冷酷语气提问道。
“因为他发现你的妻子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外祖父留给他们母子的钱是欺诈得来的;因为他再也不想占这种便宜,也不想在四年之后接受他的遗产。而你害怕他会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世。就说沃尔温顿信托基金吧,如果真相败露,他们所承诺的投资就会泡汤,而你的实验室前景可就不妙了。你不能冒这个险。”
“是谁把他的衣服脱掉,还打出了那份自杀遗书,然后又把口红擦掉的呢?”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会告诉你。这才是你雇用我进行调查的真实目的,不是吗?你非弄清楚不可,否则难以安心。但是你杀了马克,你甚至安排了不在场证据以备不时之需。你让伦恩从学校给你打电话,还让他自称是你的儿子。他是你唯一可以绝对相信的人。我想你并没有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他只不过是你的实验室助手,不会要你解释什么,你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即使他真的猜到了其中的缘由,对你也没有危险,对不对?你准备了不在场证据,但是又不敢使用,因为你不知道马克的尸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如果有人在你声称接到他的电话之前发现尸体并伪造了自杀现场,那你的不在场证据就不攻自破了,一个不攻自破的证据是很要命的。所以你找了个机会跟本斯金谈话,更正了误会。你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他,打电话给你的是伦恩。你可以信赖伦恩来给你作证。但即使他抖出了真相,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谁也不会相信他的。”
“是的,就像没人会相信你一样。你还真是一心想要挣这份钱呢,格雷小姐。你的解释相当聪明,在一些细节问题上,甚至可以说像真的一样。可是你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警察会把这话当真。你已经没有办法再找伦恩对质了,这对你来说真遗憾。可是正如我所说的,伦恩已经死了。他在一场车祸中被烧死了。”
“我知道,是我亲眼所见。今天晚上他想杀了我,这你知道吗?再早些时候,他想用恐吓的手段让我放弃这个案子。是不是因为他也开始怀疑事情的真相了?”
“如果他真的去杀你,那是他自作主张。我只让他监视你。我签的合同是让你全力以赴地查案,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只是想确信我的钱没有白花。我确实是得到了某种回报,但是出了这个房间之后,你就不应该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无论是警方还是法庭,都不会同情诽谤中伤或者胡说八道的人。你有什么证据呢?没有。我的妻子是被火化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无论死的还是活的,能够证明马克不是她的儿子。”
科迪莉亚说:“你去找过格莱德温医生,发现他年事已高,无法给出不利于你的证据,所以你很是得意。你没有必要为此担惊受怕了,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不是?你之所以选择他作为你妻子的医生,不仅因为他年纪大,还因为他平庸无能。可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证据,伦恩本想给你带过来的。”
“那你就应该把它保管好。除了尸骨,他身上没有一样东西从车祸中保存下来。”
“还有那些女人的衣服,黑色的短裤、胸罩。可能有人还记得这些东西是谁买的,尤其当买这些东西的是个男人。”
“有的男人的确会为自己的女人买内衣。如果我要策划这样一起谋杀,我认为买这些附属用品并不会让我不安。在一个顾客盈门的大商店里,而且是一天当中生意最忙的时候,一个在收银台工作、应接不暇的女店员,面前堆了那么多货物,还能记住一次很普通的交易,一次用现金支付的诸多商品中的一件吗?这个人很有可能还进行了简单的化装,我怀疑她甚至连他的面孔都没有看清楚。你当真相信,过了几个星期之后,她还能够从成千上万的顾客中识别出某一个人,而且有足够把握,能让陪审团的人相信?就算她做到了,除非你手上有那些衣服,否则又能证明什么呢?格雷小姐,有一件事情你要明白,如果我要杀人,我一定会做得干净利落,不让人发现。就算警方真的听说了我儿子被发现时的情况——他们很可能会听说,因为显然,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他们只会更加确信他是自杀。马克必须要死,与其他人的死不同,它是有目的的。人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自我牺牲的冲动。他们会为任何事情去死,或者毫无理由地牺牲,只为追求一些毫无意义的抽象概念,譬如爱国、正义、和平,为了别人的理想、为了别人的权力、为了几英尺土地。毫无疑问,当你为了拯救一个孩子,或者当你相信,你的牺牲会为癌症治疗找到一种办法,你就会不惜献出生命。”
“我可以。我想我会的。但是作这个决定的人应当是我,而不是你。”
“当然。这会使你得到必要的情感上的满足,但是这改变不了你死期将至的事实,也改变不了你必然死亡的结果。不要说我正在做的事不值得让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些虚伪就省省吧。我正在做的事情有什么价值,你不理解,而且也不可能理解。马克的死对你有什么影响吗?你来到加福斯庄园之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科迪莉亚回答说:“但是对加里·韦伯很有影响。”
“就因为加里·韦伯想有个人陪他打壁球聊历史,我就该失去我在这里为之奋斗的一切吗?”
他的目光突然直逼科迪莉亚的脸,毫不客气地说:“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有。我知道自己肯定是对的,我知道我的推论准确无误。但是我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一个人竟会如此丧心病狂。”
“如果你能想象得出来,那我就做得出来。格雷小姐,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人类的这个特点吗?这就是你所说的人类邪恶的关键所在。”
科迪莉亚再也无法容忍这种自私冷酷的论调。她突然激动地大声驳斥道:“如果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没有了爱,那么让这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又有什么用?”
她的话终于激怒了他。
“爱!被滥用至极的一个字。除了你赋予它的那个特定含义之外,它还有什么意义?你所说的爱是什么?是人类相亲相爱、和睦共存?除了法律要保障大多数人的利益这个常识外,其他的关于什么是善的生活的哲学都是形而上的抽象概念。还是你说的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博爱?读读历史吧,格雷小姐。看看宗教之爱把人类引向了什么恐怖、暴力、仇恨与压迫的境地吧!不过女性和个人化的定义可能更合你意——爱是对另一个人的深情承诺。强烈的个人情感最后总是以嫉妒和奴役收场。爱比恨更具有毁灭性。如果你的一生必须致力于某件事,那就献身给某种理想吧。”
“我所说的爱,是指父母对孩子的爱。”
“也许这对双方都更糟。但是如果他不爱,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促使或者迫使他去爱。而没有爱,就不会有任何爱的义务。”
“你完全可以让他活着!那些钱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会理解你,保持沉默的。”
“他会吗?四年后,他拒绝接受一大笔财富,对此他——或者我——该怎么解释呢?如果一个人受良心的约束,那他永远都别想安全。我儿子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卫道士。我怎么可能把我自己和我的工作交到他的手上?”
“你现在在我的手上,罗纳德勋爵。”
“你错了。我不在任何人的手上。很遗憾,那台录音机关掉了。我们没有目击证人。我们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话,你不能到外面去说。如果你要说,我就让你身败名裂。我会让你永远找不到工作,格雷小姐。首先,我要让你那个可怜的事务所破产。根据利明小姐的汇报,这不费吹灰之力。诽谤可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如果你想说出去,就先想想这一点。还要记住一点,你不但会惹火烧身,还会损害马克的名誉,但是你动不了我一根毫毛。”
科迪莉亚完全不知道那个身材高挑、穿着红睡衣的身影躲在门口注视并偷听了他们多久,也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是什么时候悄然离开的。但是现在她意识到,这个红色身影正悄无声息地从地毯上慢慢走过,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人,手里握着的枪紧贴在胸前。科迪莉亚惊恐地看着对方,屏住了呼吸。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从开始到结束顶多只有三秒,可是慢得就像过了几分钟。她当时来得及大喊、警告,或者冲过去夺下她紧握在手中的枪吗?他当时来得及呼喊吗?可他一声都没出,只是微微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枪口。接着,他像哀求似的把头转向科迪莉亚。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最后的眼神,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除了空洞地接受失败,再也看不出别的。
这是一场处决,干净利落、从容不迫、精准无误。子弹从右耳后方射入。他的身体腾空,双肩一耸,在科迪莉亚眼前软塌下来,就像骨架被熔成了蜡,最终倒伏在写字台上,没有了生命。就像伯尼那样,就像她父亲那样。
利明小姐说:“他杀了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没错。马克是我的儿子。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
她手握着枪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地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草坪。窗外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静。利明小姐说:“他说得没错,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因为没有证据。”
科迪莉亚惊骇地大声说:“那你怎么能把他杀了呢?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利明小姐没有放下枪。她一只手伸进睡衣口袋,接着把那只手伸过写字台桌面。一支镀金小圆筒从光亮的桌面上朝科迪莉亚滚过来,停下了。利明小姐说:“这支唇膏是我的。我刚才在他的礼服口袋里发现了它。自从上次在学院餐厅参加晚宴后,他就没再穿过那套衣服。他总喜欢收集小物件,会下意识地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
科迪莉亚从未怀疑过罗纳德勋爵的罪行,但是她的每一个怀疑都要经过验证。
“也许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伦恩就有可能把它放在那里栽赃于他。”
“伦恩没有杀马克。马克死的时候,他在我床上。他只离开过我五分钟,是八点钟过后,他去打了一个电话。”
“你和伦恩是情人!”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我刚才杀掉的这个男人。别说那种你根本不懂的事。我和伦恩只是相互需要,这跟爱情是两码事。”
一阵沉寂。接着科迪莉亚说:“这个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那些佣人都在伦敦。今天晚上实验室也没有人加班。”
而伦恩已经死了。
利明小姐无可奈何地说:“你不是应该电话报警吗?”
“你想让我这样做吗?”
“那还要紧吗?”
“进监狱是要紧的事。失去人身自由也是。你真的要让事实真相在法庭上公开吗?你要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这也是马克本人所希望的吗?”
“不是。马克从来不相信惩罚。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做个周密的计划。我们必须相互信任,放聪明点儿。”
“我们都很聪明。我们该怎么办?”
科迪莉亚拿出自己的手绢,把它盖在枪上,然后把枪从利明小姐手里拿过来,放到写字台上。她抓住这个女人的细手腕,把那只挣扎的手硬拽向罗纳德勋爵的手掌,全然不顾它本能的退缩。然后,又抓住那几根僵硬但有仍有生命的手指,按在死者那只柔软却毫无反抗的手中。
“你的手上可能会有火药残留物。其实我对这个知道的也不多,但是警方到时会检测。现在你去洗洗手,给我拿一副薄手套来。快点。”
她一声不吭地去了。现在只剩下科迪莉亚一个人,她俯视着这位已经死去的科学家。他倒在那里,下巴搁在写字台上,手臂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体两侧。这姿势很别扭,也很难看,好像正心怀不轨地从写字台上朝外看。科迪莉亚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感觉,既没有仇恨和愤怒,也没有怜悯。在她的双眼和这个摊手摊脚的死人之间,还有一个影子在晃动,一个身体被拉长,耷拉着脑袋,脚趾指向地面的可怕又可怜的人影。她走到那扇打开的窗子前面,像一个在陌生房间里久等的客人,随意而又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园子。花园里温暖、静谧,从窗户外不时地飘来阵阵玫瑰花香,忽而香得令人恶心,忽而又像淡漠的记忆般隐隐约约。
这宁静而永恒的奇妙时刻肯定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接着,科迪莉亚开始策划。她想到了克兰顿案件,想起和伯尼一起骑坐在埃平森林里一棵倒伏的大树上野餐的情景。她仿佛又闻到了新鲜面包卷的酵母香味、奶油和咸香奶酪的味道,还有夏季森林中蘑菇散发的浓郁气味。伯尼把手枪放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树皮上,嘴里吃着面包和奶酪,同时含混不清地问她:“你怎么才能把子弹从自己的右耳后面打进去?来,科迪莉亚——做给我看看。”
科迪莉亚用右手握住手枪,食指轻轻地放在扳机上,手臂用力后张,好不容易才把枪口对准颅底。“像这样吗?”“这样可不行,你要知道。如果你会用枪,就不会这样做。这就是克兰顿太太犯的小错误,她差点儿因此被判绞刑。她用她丈夫在部队服役用的左轮手枪,从右耳后面把他打死了,然后试图制造一个自杀的假象。可是她摆错了扣扳机的手指。如果他真的要从右耳后侧开枪自杀,就必须用手掌握住枪把后部,用大拇指扣动扳机。这个案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和高级警司——当时还是高级督察——达格利什处理谋杀案。克兰顿太太最后还是招供了。”“后来怎么处理她的,伯尼?”“终身监禁。如果她没有伪造自杀现场,说不定还会因过失杀人罪而减轻刑罚。陪审团听到克兰顿少校的一些毛病后,对他的印象可不好。”
可是利明小姐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过失杀人,除非她把马克的死亡真相和盘托出。
利明小姐回到房间,把一双薄布手套递给科迪莉亚。科迪莉亚说:“我想你最好在外面等着。对于你没看见过的东西,你不会烦恼如何忘记它们。在门厅里遇见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拿我睡前喝的酒,威士忌。”
“那么你把酒拿上楼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会再次看见我从书房出来。现在就去把酒拿来,把酒杯放在门厅侧面的桌子上。只要是受过训练的警察,都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现在又剩下科迪莉亚一个人了。她拿起那把枪,惊讶地发现,这个毫无生气的金属物件此时竟如此面目可憎。真奇怪,她以前怎会把它看成无害的玩具!她用手绢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枪身,把利明小姐的指纹全部擦干净,接着用手握住枪。这是她的枪,他们会认为,握把上应该同时留有她和这个死者的指纹。她再次把枪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戴上手套。下面这一步是最难的。她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到那只一动不动的右手上,把死者的拇指紧紧压住扳机,又让那只已经冰凉、毫不抗拒的手握住枪把。接着她松开他的手指,让枪从他手中掉落,枪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取下手套,走出书房,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向站在门厅里的利明小姐走去。
“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放回原处。我们不能把它们留在这里让警察看见。”
利明小姐只去了几分钟时间。等她回来的时候,科迪莉亚说:“现在,我们必须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做一遍。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你看见了我。我和罗纳德勋爵在一起待了大概两分钟。你把威士忌放在门厅的桌子上,和我一起走到大门口。你说——你会说什么呢?”
“他付钱给你了吗?”
“没有,他要我上午来取钱。我感到很遗憾,这件事情没有办成。我告诉罗纳德勋爵说,这个案子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这就是你的事了,格雷小姐。这是一桩愚蠢的交易,从一开始就是。”
就在她们跨出前门的时候,利明小姐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科迪莉亚,急切地用平常的语气说:“有件事最好还是让你知道。第一个发现马克并伪造自杀现场的是我。那天早些时候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去一下。由于伦恩在,我九点钟之前无法脱身。我不想让他起疑心。”
“你发现马克之后,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死得有点儿蹊跷?虽然窗帘是拉上的,可是门锁却被打开了。而且那支口红也不见了。”
“直到今晚我躲在暗处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在这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怀疑过。现在,人们的性爱都爱玩花样,所以我相信了那天看到的场面。那实在太可怕了,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我的动作很快,生怕有人过来。我在厨房的水池里用水把手绢打湿,把他的脸擦干净了。他的口红似乎总也擦不掉。我脱掉了他的衣服,把扔在椅背上的裤子给他穿上。我来不及给他穿鞋了,因为那个似乎并不重要。最糟糕的是用打字机打那张纸条。我知道布莱克的诗集就在农舍里的某个地方,我所选择的那一段也许要比一般的自杀遗书更有说服力。四周静悄悄的,打字机键盘发出的声音好像响得不得了。我非常害怕,就怕有人听见。马克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当时来不及看,不过我把他打出来的那些东西丢进客厅的壁炉里烧掉了。最后我把那些衣服捆在一起,还有照片,把它们拿到这里来,准备放进实验室的焚化炉里烧掉。”
“你把其中一张照片丢在了园子里。你也没有把他脸上的口红擦干净。”
“所以你就是这么猜到的?”
科迪莉亚没有立即回答。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能把伊莎贝尔·德拉斯特里的事说出来。
“我当时还不敢肯定你就是那第一个到现场的人,但我猜一定是你。有四个原因:你不希望我调查马克死亡一案;你在剑桥大学读过英文专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布莱克的诗句;你打字很熟练,我觉得那张字条不是业余的人打出来的,尽管你后来想让它看起来像是马克打的;我第一次去加福斯庄园询问自杀遗书的时候,你完整地背出了布莱克的诗句,而字条上的诗句是少了十个词的。我后来去警察看到了那张字条,才发现这一点。这条证据直接指向了你,是我手中最有力的证据。”
她们一起来到汽车旁边,同时收住脚步。科迪莉亚说:“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必须立刻给警方打电话。可能会有人听见那声枪响。”
“不大可能,我们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现在我们听见了吗?”
“是的。我们听见了。”稍稍停顿之后,科迪莉亚继续说,“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就像枪声。”
“不可能。也许是汽车的回火声。”
利明小姐说话时就像个蹩脚的演员,语气僵硬,缺乏自信。但她毕竟还是说出来了。她会记住这些话的。
“可是没有车子经过啊。而且声音是从大宅里传来的。”
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起向回跑,从开着的大门进入门厅。利明小姐稍稍停顿,目不转睛地看着科迪莉亚,然后打开书房的门。科迪莉亚紧随其后进入书房。利明小姐说:“他被人开枪打死了。我最好打电话报警。”
科迪莉亚说:“你不能这么说!连想都不要想!你先走到尸体旁边,然后说,‘他开枪自杀了。我最好打电话报警。’”
利明小姐木然地看着自己情人的尸体,然后四下里望了望。她忘记了自己的角色,突然问道,“你刚才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指纹怎么办?”
“没关系,我已经处理过了。你只要记住,我到加福斯庄园来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我有枪,你也不知道罗纳德勋爵把我的枪拿走了。在此之前,你从没见过这把手枪。今天晚上我来的时候,你把我带进书房,两分钟之后我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你又看见了我。我们俩一起走到汽车前,就像刚才那样聊了几句。我们听见了枪声,做了我们刚才所做的事情。把其他发生过的事都忘掉。他们问你的时候,不要胡编乱造,不要无中生有,不要害怕,就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给剑桥警察局打电话。”
三分钟后,她们一起站在敞开的大门口,等待警察的到来。
利明小姐说:“他们来了之后,我们就不能再交谈了。从此以后,我们不能见面,也不能对彼此表现出任何兴趣。他们知道,如果我们两人没有合谋,这就不可能是谋杀。我们以前只见过一次面,甚至相互之间并没有好感,为什么要合谋呢?”
她说得很对,科迪莉亚心想。她们确实对彼此都没有好感。如果伊丽莎白·利明去坐牢,她不会真的在意。她在意的是马克的母亲进监狱。而且,她在意的也是,马克的死亡真相永远不能为人所知。这份决心之强烈,甚至让她失去了理智。现在这一切对马克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而他从前也不会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是他死后,罗纳德·卡伦德却亵渎了他的尸体,还打算把他推向风口浪尖,最多能够博得别人的一点同情,弄不好则会使他沦为笑柄。她完完全全地对罗纳德·卡伦德翻脸了。她并没有想让他死,也不可能去扣动扳机;既然他死了,她不会感到遗憾,也不会为杀死他的人分担责任。但利明小姐不应当受到惩罚——这只是权宜之计,仅此而已。她看着窗外的夏夜,等待着警笛声传来,这一次,她彻底地接受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和正当性,她计划继续做下去,而且永远不要感到丝毫的后悔。
利明小姐说:“你可能有些事想问我,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等警方调查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们可以在晚祈祷之后,在国王学院的小教堂里见面。我会穿过屏风圣坛,你就在教堂中部等我。如果我们两个人到时候都还有人身自由的话,在那里遇见也很正常。”
科迪莉亚饶有兴趣地发现,利明小姐再次掌握了主动。她说:“我们会见面的。只要我们头脑清醒,就不会出差错。”
一阵暂时的沉寂。利明小姐说:“他们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现在他们也该来了吧?”
“他们很快就会到的。”
利明小姐突然笑起来,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苦涩:“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要对付的只是男人。”
她们开始耐心地等待。她们听见了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接着看见汽车前大灯照在车道上,把路上的每一块石子、花坛边缘细小的植物都照得清清楚楚,把那片婆娑的紫藤照得蓝汪汪的,照得人眼花缭乱。汽车在大宅前微微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车灯也随之熄灭。几个黑色的人影步履沉稳、不慌不忙地走过来。门厅里突然进来一批身材魁梧、沉着镇静的人,其中一些人穿着便衣。科迪莉亚站在墙边上不显眼的地方,利明小姐迎上前去低声与他们说话,把他们领进书房。
两个穿警服的人留在门厅,他们相互交谈,根本没有注意科迪莉亚。他们的同事在不紧不慢地工作。他们肯定使用了书房里的电话,因为又有一些车辆和人员陆续到达。先是警方的医生,这从他的包就可以看出来。接着听见他们跟他打招呼:“晚上好,医生!请到这边来!”
这句话他肯定经常听到。路过门厅时,他好奇地看了科迪莉亚一眼。他身材矮胖,不修边幅,对于被打扰的睡眠,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似的不耐烦表情。接着进来的是一位手持照相机、三脚架和一箱设备的便衣照相师,一名指纹专家,另外还有两个穿便衣的人。根据伯尼曾经说过的程序来看,她猜测他们是犯罪现场勘察人员。看来,他们认为这是一起可疑的死亡。为什么不呢?的确很可疑。
这座大宅的主人死了,但是房子本身好像恢复了生机。警察正常自信地交谈着,丝毫没有因为死了人而低声耳语。他们都很专业,工作起来轻车熟路,有条不紊。他们先视这件案子为横死的谜案,案件的受害者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们见过的尸体太多了:有的从高速公路上抬下来已经残缺不全,有的缺胳膊少腿就放进了救护车,有的是用滚钩和渔网从河底打捞上来的,还有的从板结的泥土里挖出来时已经腐烂。对于不熟悉情况的人,他们会像医生一样亲切和蔼,但绝不会透露任何信息。这名死者生前是个重要人物,现在虽然已经无足轻重了,但他的尸体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他们会更加谨慎、更有条理地对待。但这终究只是一件案子罢了。
科迪莉亚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等着。她突然感到好累,只想伏在门厅的桌子上好好睡一觉。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利明小姐从面前走过,也没意识到还有个高个子警官,正与她边谈话边从门厅进了客厅。这两个人也都没有注意到靠墙坐着的,套着宽大毛衣的瘦小科迪莉亚。科迪莉亚极力告诉自己不要睡着。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她的心里非常清楚。现在如果有人来询问她然后让她睡一觉就好了。
直到照相师和指纹采集师的工作完成后,才有一位级别较高的警官到外面来找她。事后,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警官的模样,但是却记住了他那谨慎、平淡、毫无感情的声音。他把枪拿到了她面前。那把枪就放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下面垫了一块手绢防止他的手碰到。
“你认识这件武器吗,格雷小姐?”
他竟然使用“武器”这个词,科迪莉亚觉得很怪。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枪”呢?
“我认识。应该就是我那把。”
“你不能肯定?”
“应该是我的,除非罗纳德勋爵有一把相同型号的枪。这是四五天之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他从我这里拿走的。他答应明天早上我来领钱的时候把它还给我。”
“这么说你是第二次到这个大宅子里来了?”
“是的。”
“在这之前你见过罗纳德勋爵或者利明小姐没有?”
“没有。在罗纳德勋爵派人去找我接这个案子之前没有。”
他走开了。科迪莉亚把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另一位警官走过来,身后还跟了一个穿便衣的笔录员。他们又问了她一些问题,科迪莉亚把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他们做完笔录后,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她肯定又打瞌睡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一个高个子、穿便衣的警官站在她面前。那人问道:“利明小姐在厨房泡茶,小姐。也许你可以去帮她一把。也算有点事做嘛,对不对?”
科迪莉亚心想,他们要把尸体运走。她说:“我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她看见他的眼睛眨了眨。
“哦,是吗,小姐?你对这里很陌生,是吗?好吧,这边走。”
厨房在这幢大宅子的后边。厨房里散发出调味品、食用油和番茄酱的气味,使她回想起当年与父亲在意大利用餐的情景。利明小姐正从大橱柜里把茶杯往外拿,电水壶已经开始冒热气。那个警官留了下来,这样她们俩就不能单独在一起了。
科迪莉亚问道:“要我帮忙吗?”
利明小姐没有看她。“那个桶里有饼干,你拿一些出来放在托盘里。牛奶在冰箱里。”
科迪莉亚的动作像个机器人。牛奶瓶在手中就像拿了一个冰冷的圆柱体。她那疲劳的手指好像不听使唤,开饼干筒盖的时候,她还把一个手指甲弄折了。她注意到厨房里的一些细节:墙上有一幅挂历,画的是耶稣的圣德兰,但是那张脸被故意拉长了,而且显得很苍白,就像被圣化了的利明小姐;一只驮着两篮假花的瓷驴子,它那忧郁的头上戴了一只小草帽;此外,还有一只盛着褐色鸡蛋的蓝色大钵。
厨房里有两只托盘。那位警官从利明小姐手中接过较大的一只,在前面领路走进门厅。科迪莉亚跟在后面,就像一个得到许可帮妈妈做事的孩子,把托盘举至胸口。警官们正聚在一起,她自己端起一只杯子,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这时,传来另一辆汽车的声音。一位中年妇女走进来,旁边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司机。科迪莉亚虽然已经累得迷迷糊糊,但仍然能听见她那说教似的大嗓门。
“我亲爱的伊丽莎,这太可怕了!你今天晚上必须回去住。不,我一定要你回去。警察局长在吗?”
“不在,玛乔丽。不过这些警官人都很好。”
“把钥匙交给他们吧,他们办完事之后会锁上门的。今天晚上你可不能一个人单独待在这里。”
在与警探相互介绍和匆匆询问的过程中,这个女人的声音始终占主导地位。利明小姐领着这位来访者上了楼,五分钟之后又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只小手提箱,手臂上搭着自己的外衣。她俩一起走出门,由司机和一名探员护送,坐进了汽车。这几个人谁也没有看科迪莉亚一眼。
五分钟后,那位警督手里拿着钥匙走到科迪莉亚面前。“今天晚上我们要把这幢房子锁起来,格雷小姐。现在你该回家了。你还想待在那个农舍吗?”
“如果马克兰德少校同意的话,我会再待几天。”
“你看上去累坏了,我派个人开你的车把你送过去。明天还需要你出具一份书面声明,你能不能在早饭后尽快到局里来一下?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吧?”
“我知道。”
一辆巡逻警车先开动,她的迷你车就跟在后边。警方的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拐弯时迷你车经常侧滑。科迪莉亚的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时不时地向旁边一栽,靠到司机的手臂上。隔着他棉布衬衣的长袖,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接触温暖皮肤的舒适。汽车的车窗是开着的,她意识到窗外的热风正吹拂着自己的脸,意识到天上不断涌动的流云,还意识到东方天空中第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这条路线对她来说似乎很陌生,时间似乎变得支离破碎。她弄不明白车子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出车道旁边那高高的绿篱,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黑影,还有那个倾颓的大门。她到家了。
司机说:“是这个地方吗,小姐?”
“是的,就是这个地方。不过我通常把车子停在车道右侧那个地方。那里有一片矮树丛,从车道可以直接拐进去。”
“好的,小姐。”
他下车和另一个司机商量了一下,随后开着车慢慢向前,走完了这次行程中的最后几码。那辆警车终于开走了,现在绿篱的门边只剩下她一个人。门口杂草丛生,她用了几分力气才推开了门。她拖着步伐像个醉汉似的从农舍旁边绕过,来到后门,花了一些时间才把钥匙插进锁孔,不过这是最后一个难题了。现在她已经没有手枪可藏,也不必再检查封窗户的胶带。伦恩已经死了,她还活着。在农舍度过的每一晚都疲惫不堪,可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筋疲力尽过。上楼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梦游。她再也没力气钻进睡袋拉上拉链,于是直接钻到了睡袋下面,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经过几天——可是在科迪莉亚看来仿佛是几个月——的等待之后,终于又迎来了一场缓慢而正规的庭审,就像伯尼死后那次调查一样,但也有不同之处。在伯尼的调查中,只有寥寥几个人悄悄溜进后排座位,听取了他的死讯,而这次出庭的有神情严肃的同事和朋友,他们低声交谈着,律师和警察也小声地做着准备工作。科迪莉亚心想,利明小姐身边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肯定是她的律师。科迪莉亚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对高级警官态度友好但并不恭敬,不动声色地照顾着自己的委托人,自信地表明现在进行的是乏味但必要的程序,就像星期日的晨祷那样例行公事。
利明小姐面色苍白。她穿的还是科迪莉亚第一次见到她时穿的那身套装,但是戴了一顶黑色小帽、一副黑色手套,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薄围巾。这两个女人都没有看对方。科迪莉亚在一个长条凳的一端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她独自坐在那里,无人理会。有一两个年轻警察礼貌地对她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安慰和同情。
利明小姐首先提供了证词,她的声音低沉,镇定自若。她没有起誓,而是庄严宣布,这个决定使她的律师脸上掠过一丝焦虑,不过此后她没有再度使他担心。她作证说,罗纳德勋爵因为儿子的死感到沮丧,她认为他一直在自责,怪自己没能发现马克烦恼的原因。他对她说想雇用私家侦探,是她去找格雷小姐并把她带回加福斯庄园的。利明小姐说自己反对这个做法,因为她觉得这样没有什么用处,达不到任何目的,认为这种徒劳无益的调查只会使罗纳德勋爵更忘不了这个悲剧。她以前并不知道格雷小姐有把枪,也不知道罗纳德勋爵拿了她的枪。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并不在场。罗纳德勋爵陪同格雷小姐去看他儿子的房间时,她应格雷小姐的要求,去找卡伦德先生的照片了。
死因裁判官语气温和地问了她罗纳德勋爵死去当晚的情况。
利明小姐说,十点半刚过不久,格雷小姐来向他汇报。格雷小姐出现的时候,她正好从前面的门厅经过。她曾经提醒格雷小姐时间很晚了,可是格雷小姐说她想推掉这个案子回城里去。于是她就领着格雷小姐走进罗纳德勋爵正在工作的书房。她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两分钟。接着格雷小姐就从书房里出来了。于是她就陪格雷小姐一起走到她的汽车旁边,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格雷小姐说,罗纳德勋爵让她第二天早上过来领酬金。她并没有提那把枪的事。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罗纳德勋爵刚接到警方一个电话,说他的实验室助理克里斯托弗·伦恩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在格雷小姐进入罗纳德勋爵的书房之前,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格雷小姐,也根本没想起来要说。格雷小姐直接进了罗纳德勋爵的书房。利明小姐还说,她俩正站在汽车前说话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枪声。起初,她还以为那是汽车的回火声,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声音是从大宅里传出来的。她们急忙跑进书房,发现罗纳德勋爵瘫倒在写字台上。那把手枪已经从他的手中掉到地上。
罗纳德勋爵从来没跟她透露过自杀的念头。她认为,他对于伦恩先生的死感到非常悲痛,不过这种事情很难说。罗纳德勋爵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最近,他的工作压力一直很大,自从儿子死后,就与之前判若两人。可是利明小姐从没想到罗纳德勋爵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接着是警方的几个证人发言。他们所说的角度不同,非常专业,但给人们的印象是,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司空见惯,他们以前见过,而且今后还会见到。
接下来举证的是医生,包括病理学家。他详细论述了一颗九十格令重的夹套中空腔子弹射进头颅里时所产生的效果。显然,在法庭看来,这些细节都无足轻重。
死因裁判官问道:“你刚才听见了警方提供的证据,那把手枪的扳机上有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拇指指纹,握柄上有模糊的手掌纹。根据这一点你作何推论?”
对这个提问,病理学家感到有点意外。他说很显然,罗纳德勋爵用枪顶着自己脑袋的时候,是拇指压在扳机上的。他认为从子弹射入的伤口位置来看,这种方法也许是最自然的。
最后,科迪莉亚被叫到证人席并起了誓。她曾经考虑过起誓是否合适,也考虑过要不要效仿利明小姐的做法。有时候,通常是在阳光明媚的复活节早晨,她确实希望自己能够真心实意地说自己是个基督教徒,可其他时候,她知道自己就是自己——一个不可救药的不可知论者,但又容易稀里糊涂地不断重新接受信仰。但此刻,宗教虔诚是她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奢侈品。她即将说出的谎言极其可憎,因为它亵渎了神灵。
她进行陈述的时候,死因裁判官没有插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话使法庭有些不解,但也不无同情。这一次,她那抑扬顿挫的中产阶级口音成为了一种优势。这口音是她在修道院的六年中耳濡目染学会的,别人用这种腔调说话时,她会感到恼火,就像她自己的口音曾经使她父亲恼火一样。她穿着职业套装,还买了一条黑色薄丝巾戴在头上。她记得要称死因裁判官“大人”。
对于她受聘查案的事,她证实了利明小姐的说法。接着死因裁判官说:“现在,格雷小姐,你能否向法庭陈述一下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死亡当晚所发生的事情?”
“大人,我当时已经决定不再继续办这个案子了。我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而且认为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发现。我在马克·卡伦德生命中最后几个星期待过的那个农舍住了下来,但逐渐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我是拿着钱调查他的私生活。于是,我在冲动之下,决定告诉罗纳德勋爵我想结束这个案子。我开车去了加福斯庄园,到那里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半。我知道当时已经很晚了,但是我急于在第二天上午返回伦敦。碰到利明小姐的时候,她正好从门厅经过,于是她把我直接领到了书房。”
“请你把看到罗纳德勋爵时的情况向法庭进行陈述。”
“他看上去非常疲惫,心神不定。我试着解释为什么放弃这个案子,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他让我第二天早晨去拿酬金,我说我只打算收取日常开销,但是想把自己那把手枪要回来。他摆了摆手打断我,然后说,‘明天上午,格雷小姐,明天上午。’”
“之后你就离开了?”
“是的,大人。利明小姐陪我一起走到汽车前,我刚准备把车开走,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枪声。”
“你在书房的时候,没有看见罗纳德勋爵那里有枪?”
“没有,大人。”
“他难道没有跟你提起伦恩先生的死,也没有暗示他想自杀?”
“没有,大人。”
死因裁判官在他前面的便笺薄上草草地写了点什么。他的眼睛没有看着科迪莉亚,但却问道:“现在,格雷小姐,请你向法庭解释罗纳德勋爵是怎么把你的枪拿走的。”
这个部分比较棘手,不过科迪莉亚已经演练过了。剑桥警方的工作做得很细。他们对于同一个问题会反复追问。罗纳德勋爵怎么会有那把枪的,她心知肚明。她记得伯尼跟她说过一条达格利什办案方法。她当时就觉得,这条忠告对罪犯的帮助比对侦探更大。“千万别在没有必要的地方撒谎,真话的威力是最大的。那些聪明绝顶的杀人犯之所以被抓,不是因为他们在关键问题上撒了谎,而是因为在真相不会造成不利的情况下,他们却仍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继续撒谎。”
科迪莉亚说:“这把枪原先是我的合伙人普赖德先生的,他为此感到很自豪。我知道他自杀的时候想把这把枪留给我。所以他采取了割腕的方式,没有用枪,虽然用枪比较快,也比较简单。”
死因裁判官敏锐地抬起头。“他自杀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不在,先生。不过尸体是我发现的。”
法庭上响起一阵表示同情的低声议论,她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关切。
“你知不知道那把枪是没有许可证的?”
“不知道,大人,不过我曾经怀疑过它没有许可证。我调查这个案子时候之所以还带着它,是因为我不想把它放在办公室,把它带在身边会让我觉得安心。我本打算一回去就查查它有没有登记。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使用这把枪,而且真的也没有把它当成一件致命的武器。只是因为这是我查办的第一桩案子,而且它是伯尼留给我的,把它带在身边能让我感到一些安慰。”
“我明白了。”死因裁判官说。
科迪莉亚心想他应该是真的明白了,整个法庭也是如此。他们很难怀疑她的话,因为她所说的虽然离奇,却都是事实。现在她准备说谎了,而他们则会继续相信她的话。
“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法庭,罗纳德勋爵是怎么从你那里把枪拿走的。”
“那是我第一次到加福斯庄园去的时候。罗纳德勋爵带我去看他儿子的卧室。他知道律师事务所是我一个人在经营,就问我一个女人干这样的工作会不会很困难,会不会担惊受怕。我说我不害怕,因为我有一把伯尼留给我的手枪。他得知那把枪就在我的手袋里就让我把枪交给他。他说他不希望自己聘请来的人给他人或者她本人带来危险,他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于是他把枪和子弹全都拿走了。”
“他是怎么处理这把枪的?”
科迪莉亚曾经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显然他不会拿着枪到楼下去,那样利明小姐一定会看见。她可以说他把枪放在马克卧室的哪个抽屉里了,可是她记不清那个床头柜是不是有抽屉。于是她说:“他把枪拿出了房间,没有告诉我拿到哪里去了。他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接着我们就一起下了楼。”
“你和利明小姐发现罗纳德勋爵的尸体时,你看见那把枪就在离他的手不远的地板上,难道在这以前,你都没有再见到过这把枪?”
“没有,大人。”
科迪莉亚是最后一位目击证人。法庭很快就作出了判决,显然,法庭认为这样的判决比较符合审慎、准确并具有科学头脑的罗纳德勋爵。判决认为死者系自杀,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说明他当时的精神状况。死因裁判官对于枪的危险性作了冗长、极其负责任的告诫。他向法庭陈述,枪是可以杀人的。他成功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没有许可证的枪支尤其容易产生这样的危险。他没有对科迪莉亚个人进行责难,但是显然在克制自己。他站起身,庭上的众人也都随之起立。
死因裁判官离席后,法庭立即形成一个个低声议论的小群体。利明小姐很快就被人围住了。科迪莉亚看着她与人们握手,接受慰问。听到有人提议举办追悼仪式的时候,她表情严肃,频频点头。科迪莉亚心想,自己先前怎么会担心利明小姐受怀疑呢?她远远地站在一边,像是犯了错一样。她知道警方会指控她非法持有枪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了。确实,如果她真的受罚,那也是轻微的惩罚。但是人们不会忘记,由于她的疏忽和天真,英国失去了一位一流的科学家。
正如雨果所说,在剑桥大学自杀的都是很优秀的人。对于这一位,不会有人怀疑。罗纳德勋爵这一死,也许从此会被人们捧为天才。
科迪莉亚独自一人走出法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她朝马基特希尔走去。雨果肯定一直在等她,现在他的步调跟她一致了。
“情况怎么样?我敢说,死神好像一直跟随着你,是吧?”
“还可以吧。看来是我在跟随着死神。”
“他真是开枪自杀的?”
“是的,开枪自杀。”
“用你那把枪?”
“如果你去了法庭旁听,就会知道了。我没有看见你。”
“我没去,我有辅导课。不过这个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我不该拿这事来烦你,罗纳德·卡伦德其实并没有剑桥有些人想象的那么重要。”
“你对他并不了解。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现在死了。事实总是重要的。”
“不是的,这你知道,科迪莉亚。对于我们来说,死亡恰恰是最无关紧要的。想想约瑟夫·霍尔的话吧,‘死亡与降生相距仅一臂之遥,我们的摇篮原本就在坟墓之中。’他确实选择了自己的武器,也选择了自己的时间。他已经活腻了,很多人对他也受够了。”
他们沿着圣爱德华大道朝国王街走。科迪莉亚不知道他们要走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她只想朝前走,而她并不觉得陪着她走路的这个人很讨厌。
科迪莉亚问道:“伊莎贝尔到哪儿去了?”
“伊莎贝尔在里昂的家里。昨天爸爸突然来了,发现这位大小姐原来没多少长进。爸爸认为,亲爱的伊莎贝尔在剑桥所受的教育并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也许她本来可以多学到一点的。我想你不必为她担心,现在伊莎贝尔很安全,尽管警方认为有必要到法国去找她调查一下——他们究竟去干什么呢?——去也没多大用处。爸爸会给她请一大堆律师。他现在可没心情听英国人胡说八道。”
“那你怎么样?如果有人问你马克是怎么死的,你绝对不会把真相说出来吗?”
“你觉得呢?索菲、戴维和我都很安全。在重要的事情上,我是可以信赖的。”
这时科迪莉亚真希望他在不太重要的问题上也可以信赖。她问道:“伊莎贝尔走了,你觉得遗憾吗?”
“是很遗憾。美貌这东西令人困惑,颠覆常识。我永远无法接受伊莎贝尔竟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慷慨、懒惰,情感过于丰富,头脑又十分简单的年轻女人。我一直认为像她这么美的女人,肯定有一种生活的天分,拥有某种超越小聪明的神秘智慧。每次只要她一张嘴,我都期望她点亮我的生命。我想我可以这一辈子都望着她,等待她给我的神谕。可是她所有的话题除了衣服还是衣服。”
“可怜的雨果。”
“绝对不要说‘可怜的雨果’这样的话。我没有感到不快乐。满足感的最大秘密在于,绝对不要去追求理智告诉你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科迪莉亚心想,雨果年轻、富有、聪明——虽然还不算聪明绝顶——而且英俊,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什么必须放弃的东西。
她听见他在说:“为什么不在剑桥再待几个星期,让我带你在城里到处转转呢?索菲可以把她那个空房间让给你住。”
“不了,谢谢你,雨果。我必须回去。”
其实回到城里她也没什么事,可是跟雨果在一起待在剑桥,她也一样无事可干。待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她要在农舍里一直住到星期天,然后和利明小姐见个面。此后,对她来说,马克·卡伦德的案子就永远结束了。
星期天下午的晚祷上,会众怀着崇敬的心情,静静地聆听着世界上最优秀的唱诗班之一演唱应答短诗、赞美诗和圣歌。祈祷结束后,人们纷纷起立,共同演唱欢乐的赞美诗。科迪莉亚也站起来与大家一起唱。她一直坐在靠近雕刻精美的屏风旁那张长凳的一端,从这里可以看见高坛。唱诗班身上的长袍闪烁着绯红色与白色的光芒,一排排、一圈圈整齐摆放的蜡烛摇曳着金色的烛光,高高的祭坛上方,两支细长的蜡烛立在柔光中流便像的两侧,远远望去,犹如一块红黄蓝三色交叠的光斑。被赐福的会众异口同声地齐颂“阿门”,唱诗班从高坛上鱼贯而下。教堂南面的门被打开了,阳光直接照射进来。参加祈祷的院长和系主任离开后,学院的其他人员也信步走出教堂,缓缓散去。他们按规定穿在身上的长袍都暗淡陈旧,但长袍下面却是鲜艳的灯芯绒和苏格兰呢服装。那只巨大的管风琴发出抽泣似的呜咽声,就像一只喘着粗气的动物。接着,它响亮地演奏出巴赫的赋格曲。科迪莉亚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听一边等待。这时会众正沿着主要过道向教堂后面走——他们穿着色彩亮丽的夏季服装,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有穿着端庄的星期日黑色正装的年轻人,也有手拿图解导游指南和照相机、有些不知所措的观光客,还有几个面容平静喜乐的修女。
利明小姐是走在最后的几个人之一。她个子很高,没有戴帽子,身穿灰色亚麻裙,戴着白色手套,教堂里有些凉,她随意套了一件白色开衫。显然她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受到监视。她见到科迪莉亚时装出的惊讶表情似乎也变得没有必要,两人一起走出了教堂。
教堂大门外的石子路上是熙来攘往的人群。带着照相机和配饰的日本游客高声兴奋地说着什么,打破了星期日下午的平静气氛。从这里看不见剑河的银色水流,只能看见在对岸背景映衬下的平底船,船上的篙手活像舞台上的木偶,不断把手伸向篙的上方,然后转身把篙插进水里,就像跳宗教舞蹈似的撑着船在水上滑行。宽阔的草坪沐浴着阳光,空气中不时飘来阵阵清香,眼前是一片宁静的绿色。一位头戴学位帽、身穿长袍、身材瘦弱的老教授正一瘸一拐地穿越草坪,一阵微风把他那件长袍袖子吹得鼓了起来,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准备振翅高飞的大乌鸦。
“他是学院成员,因此,这片神圣的草坪不会被他的双脚污染。”利明小姐好像是对科迪莉亚进行解释似的说。
她们默默无言地从吉布斯大楼旁边走过。科迪莉亚心想,不知利明小姐什么时候能切入正题。可是当利明小姐真的开了口,第一个问题就使她感到意外。
“你觉得你能行吗?”她感觉出科迪莉亚的惊讶,不耐烦地加了一句,“侦探事务所。你能支撑下去吗?”
“我必须试一试。我也只会做这个工作。”
她不想向利明小姐解释自己对伯尼的热爱和忠诚。即使是对她自己解释,她也觉得有点困难。
“你的经营费用太高。”
这简直就是在宣读一份极具权威性的判决书。
“你说的是事务所和那辆迷你车吗?”科迪莉亚问道。
“是的。干你这一行的,我看不出单靠一个人跑外勤,怎么能挣到足够的钱来对付开支。你总不能既坐在办公室接待客户,打印各种信件文书,同时又外出办案吧。另外,我想你也请不起助手。”
“现在是不行。我一直在想租用一个电话应答服务。这样就可以接单,当然,委托人还是比较喜欢到事务所来讨论案子。如果日常开支花费够我生活,那么业务费就足以应付事务所的经营开销了。”
“那也要有费可收啊。”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她们又默默地向前走了几分钟。利明小姐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你还是应该收取一些费用的,这至少能帮你解决非法持有枪支的罚款。这件事我已经交给我的律师去办了,你很快就会收到一张支票。”
“这个案子我不想收任何费用。”
“这我可以理解。就像你对罗纳德勋爵所说的,它不符合你的公平交易原则。严格来说,你没有资格获得任何报酬。可是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收下日常开销的费用,就不会显得太可疑。你觉得三十英镑行吗?”
“这就很好了,谢谢你。”
她们走到草坪的拐角处,转身朝国王大桥走去。利明小姐说:“我的后半生都要对你心怀感激。这对我来说是奇耻大辱,我想我可不会引以为荣。”
“那就不用感谢我。我是为马克考虑,不是你。”
“我原来以为,你是为了伸张正义之类的理想才这么做的。”
“我考虑的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而是一个人。”
此刻她们已经来到桥边,并排倚靠在桥栏上,看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河面。通向这座桥的几条小路上,几分钟内一个人也没有。利明小姐说:“假装怀孕并不困难,这你知道。只要一件宽大的胸衣,再往底下塞点东西就行了。当然,这对于女人来说是种耻辱,如果那个女人还不能生育,那简直是卑鄙下流。但是这做起来并不困难,特别是在没人关注的情况下。伊芙琳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平素少言寡语,性格腼腆,人们以为她只是不愿意张扬自己怀孕的事。加福斯庄园中少有亲朋好友来往,所以也不会有人乱传产前检查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去拍她的肚子。当然,我们必须赶走那个讨厌的傻瓜保姆皮尔比姆。罗纳德认为解聘她是假怀孕带来的附带好处。他不喜欢别人跟他那样说话,还把他当成那个哈罗盖特文法学校的优等生罗尼·卡伦德。”
科迪莉亚说:“戈达德太太告诉我,马克长得很像他母亲。”
“她是会这么说。她不但蠢,而且多愁善感。”
科迪莉亚没有吱声。一阵沉默之后,利明小姐接着说:“我发现我怀了罗纳德的孩子,而几乎就在同时,一位伦敦来的专家说伊芙琳不太可能怀孕了,这个结论也是我们三个人都猜到了的。我想留住这个孩子,罗纳德急于想要一个儿子,伊芙琳的父亲整天想要一个外孙,而且愿意拿出五十万英镑给他。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我辞去了教书的工作,去了伦敦一个不为人知的安全地方,伊芙琳则告诉她父亲,说她终于怀孕了。罗纳德和我欺骗乔治·博特利时都毫不愧疚。他是一个傲气十足、冷酷无情、自以为是的蠢货,总觉得没有他管着,这个世界就无法运转了。他甚至资助了他自己的骗局。伊芙琳开始不断收到支票,每张支票都附言要她保重身体,要她找伦敦最好的医生,要她好好休息,要她到阳光充沛的地方去度假。她对意大利一直情有独钟,于是意大利就列入了计划。每隔两个月,我们三个人就到伦敦聚齐,然后一起飞往比萨。罗纳德在佛罗伦萨郊外租了一幢别墅。到了那儿之后,我就成了卡伦德夫人,而伊芙琳就扮演我的角色。我们请的是白天来干活的佣人,所以不需要给他们看护照,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旅游度假。我们从当地请来为我做健康指导的医生跟我们也很熟了。一个英国女士竟然对意大利如此钟情,一个月接一个月地来,直到快要临产,当地人感到受宠若惊。”
科迪莉亚问道:“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和你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看着你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明知道你要生的是他的孩子,她怎么能够忍受呢?”
“因为她爱罗纳德,如果失去他,她会受不了的。作为一个女人,她实在是不太成功。如果她失去丈夫,那还有什么呢?她不可能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再说了,我们给了她一份厚礼——那个孩子将属于她。如果她拒绝,罗纳德就会抛弃她,跟她离婚,然后跟我结婚。”
“我宁可离开他,哪怕去给人擦台阶。”
“不是每个人都有擦台阶的本事,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么强的道德感。伊芙琳是个虔诚的教徒,因此惯于自欺欺人。她让自己相信,我们这样做对孩子是最好的。”
“那她父亲呢?他难道就没有怀疑过?”
“他对她的虔诚嗤之以鼻,而且一直如此。从心理上来说,他不可能一边厌恶她的虔诚,一边认为她有能力欺骗别人。更何况,他急着想要个外孙,根本不会想到那个孩子也许不是她的。他拿到了一份医生的报告,我们第三次去意大利的时候,告诉沙托里医生,卡伦德太太的父亲很关心她的健康状况。他应我们的要求写了一份医学报告,确认了怀孕的进展。在孩子出生前,我们提前两个星期去了佛罗伦萨,在那儿一直待到马克出生。所幸的是,他比预产提前了一两天。我们有先见之明,把预产期报晚了一些,这样就好像伊芙琳真的早产了。沙托里医生以精湛的医术作了必要的处理,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带着一个孩子和一份准确无误的出生证明回来了。”
科迪莉亚说:“九个月之后,卡伦德太太就去世了。”
“他没有杀她。我想你在暗示这个。他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魔鬼,至少在当时还不是。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我们两个人毁了她。我们当时应该给她请个专科医生,那样肯定要比那个庸医格莱德温好得多。可是我们三个都很害怕,因为一位优秀的医生一定会发现她其实没有生过孩子。她本人也跟我们一样担心,并且坚持不要找其他医生。她逐渐开始喜欢上那个孩子了。于是她就这样死了,遗体被火化,我们以为从此就永远安全了。”
“她临死前给马克留了遗言,就是她在祈祷书上胡乱涂写的那几个符号。她把自己的血型告诉了他。”
“我们知道血型是个威胁,罗纳德给我们三个人都采血样检验过。不过自从她死了之后,我们连这个顾虑也没有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科迪莉亚可以看见有一批旅客沿着小路朝桥这边走来。利明小姐说:“讽刺的是,实际上罗纳德从来没爱过这个孩子。马克的外祖父特别宠爱他,这点倒不是什么问题。他把自己的财产分了一半给伊芙琳,这些钱自动转到了她丈夫的名下。他的另一半财产归马克,但要等到马克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可是罗纳德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子。他发现自己没办法爱他,而他又不准我去爱。我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上学。但我不能去爱他。我曾经不停地给他织毛衣,简直成了一种强迫症。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我给他织的毛衣花色图案也越来越复杂,毛线也越来越粗。可怜的马克,他肯定以为我疯了,认为我是一个奇怪的、不满的女人,是他的父亲离不开但又不愿意娶进家门的女人。”
“在农舍里就有一两件这样的毛衣。你想让我怎么处理他的东西?”
“把它们拿走,送给用得着的人。难道你觉得我应当把毛线拆下来,重新编成别的东西?就像枉费的心血、情感和徒劳,那样做合适吗?”
“我来为它们找点出路吧。他的那些书呢?”
“也处理掉。那个农舍我不会再去了。如果你愿意,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
那几个游客离她们很近了,不过似乎正专注在自己的谈话中。利明小姐从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把它递给科迪莉亚。
“我写了一封简短的自白书。里面没有提任何关于马克的事情,没有提他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提你发现了什么。这只是一份简短的自白,承认在你离开加福斯庄园后,我立即开枪打死了罗纳德·卡伦德,然后强迫你为我的谎言作证。你最好把它放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以便将来有一天可能用得着。”
科迪莉亚看见信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她没有把它打开,只是说:“如果你是在为我们做的事后悔,现在已经太晚了。你应当早一点儿说。现在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我不后悔。我很高兴我们这样做了。可是这桩案子也许还没有完结。”
“现在不是结了吗?调查已经给出了最后结论。”
“罗纳德有几个很有权势的朋友。他们很有影响力,他们不时会运用这种力量,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们依然有这样的势力。”
“但是他们也不可能让法庭重审这个案子吧!要改变死因裁判官的结论,是需要议会法案的。”
“我并不是说他们会那样做。可是他们可能会提出质疑,会‘向合适的人的耳朵里吹点风’。合适的人往往并不难找。他们就是这样做事。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科迪莉亚突然问道:“你有火吗?”
利明小姐二话不说就打开了手袋,把一只漂亮的银色管状物递给她。科迪莉亚不抽烟,不太会用打火机。她按了三下才把打火机的芯子打着。她把身体倚在桥的护栏上,点燃了那只信封的一个角。
在强烈的阳光下,白炽的火焰几乎是看不见。火焰慢慢地吞噬着纸张,科迪莉亚只能看到一条窄窄的、跳动的紫色火苗以及不断变宽的炭化边缘。燃烧发出的刺鼻气味被微风轻轻地吹散。等火焰快烧到手指的时候,她丢下依然在燃烧的信封残片,看着它像一片小小的、弱不禁风的雪花那样翻滚飘动,最后掉进剑河之中。她说:“你的情人是自己开的枪。无论现在或将来,我们两个只需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她们没有再谈罗纳德·卡伦德的死,两人沿着榆树夹道的小路默默地朝后园走去。其间利明小姐看了科迪莉亚一眼,有些气恼地对她说:“你看上去还挺精神!”
科迪莉亚心想,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年轻女人的嫉妒,嫉妒对方这么快就能从身体所遭受的伤害中恢复过来。仅仅一个晚上的熟睡,就使她恢复到精力充沛的状态。伯尼曾经恼羞成怒地形容这种状态为“像松鼠般活跃警觉”。虽然没能好好泡个热水澡,她肩膀和后背上磨破的皮肤还是全长好了。过去两个星期中所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在肉体上给她留下任何伤痛。她不知道利明小姐感觉怎么样。那有光泽的淡黄色头发依然梳理得整整齐齐,紧贴着头皮。她的衣着也依然保持着冷静的特色,好像作为大人物的助手,就必须以精明强干、有条不紊的面目示人。不过她那白皙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灰色斑痕,眼睛四周也有了深深的黑影,嘴巴两侧和前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她的脸上第一次显出衰老和焦虑的痕迹。
她们穿过国王门后向右拐。科迪莉亚过来的时候,在离大门几步远处找了个地方停迷你车,利明小姐的路虎停在前面的王后路上。她紧紧地抓住科迪莉亚的手握了握,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声再见,看上去就像剑桥的两个熟人在晚祷上不期而遇,又过分正式地告了别。利明小姐脸上没有微笑。科迪莉亚看着这个高个子女人沿树荫遮蔽的小路大踏步地向约翰门走去。她没有回头。科迪莉亚心想,她们下次见面,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呢?很难相信她俩仅仅见过四次面。除了都是女人之外,她们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不过在罗纳德·卡伦德被杀之后的这几天,科迪莉亚意识到这个女人有多么忠诚。正如利明小姐本人所说的,她们相互之间并没有好感,可是都把对方的安全紧紧地握在了自己手里。有几次,科迪莉亚想到她们之间这个惊天秘密的时候,几乎不寒而栗。但毕竟这种时候很少,而且今后会越来越少。时间终将洗刷掉这件事的阴影,生活仍会继续。只要她们的大脑细胞还没有死亡,她们就永远不会把它彻底遗忘,但是她相信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她们会在剧场或者餐厅相互看对方一眼,或者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地铁的自动扶梯上,在认出对方后的震惊之余,是否会回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在那次调查审讯的四天之后,罗纳德·卡伦德被杀一事就逐渐进入了历史。
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继续留在农舍了。她花了一个小时精心打扫并整理几个房间,也许几个星期之内,不会有人再进入这些房间。她给客厅桌上那个大杯子里插的野樱草浇了些水。再过三天,这些草就会枯死,不会有人注意到,可是她不忍心把这些还没有死的花就这么扔掉。她走到外面的工具棚,仔细看了看那瓶酸牛奶和那锅炖牛肉。她的第一冲动是把它们倒进厕所,但它们曾经是证据的一部分。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这些证据了,应当把它们彻底毁掉吗?她想起了伯尼反复再三的忠告:“永远不要毁掉任何证据。”伯尼有许多具有警示意味的实例,用以强调这句格言的重要性。最后,她决定把它们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用拍照的方式进行记录,而且特别注意曝光和用光。这似乎是一件徒劳、荒唐的做法。拍照完成后,她感到一阵欣慰,因为瓶子里和锅里那些人令人恶心的东西现在可以处理掉了。她把它们仔细清洗了一遍,留在了厨房里。
最后她开始收拾东西,把自己的包和工具箱以及马克的毛衣和书都放进迷你车里。她在叠毛衣的时候,想到了格莱德温医生坐在后花园的情景,他那萎缩的血管对阳光已经没有反应了。这些毛衣对他会有用,但是她不能把它们拿去给他。如果是马克这样做,那个老人还会接受,换成她就另当别论了。
她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一块石头下面。她无法再次面对马克兰德小姐,也不想把钥匙交给这个家里的任何其他人。等她回伦敦之后,会再给马克兰德小姐写一封短信,感谢她的关照,然后告诉她钥匙放在哪里。她围绕园子走了最后一圈,也不知道是受什么冲动驱使,竟然走向了那口井,可是当她来到井边,却吓了一跳。井边的土被清理并挖开,种上了一圈三色紫罗兰、雏菊、小丛的十字花科和山梗菜科植物。每一棵植物都是精心栽种的,四周的土壤因浇过水而有些下陷。在不断蔓延的杂草中,这俨然是一片色彩斑斓的绿洲。这景象很美,但又显得极不协调,特别古怪。经过这番奇妙的装点,这口井看上去甚至有些猥琐,就像一只木头乳房,上面还有一个大乳头。她怎么还能把这个井盖看成一件无害又别致的装饰呢?
科迪莉亚不禁心生怜悯,又抑制不住厌恶。这肯定是马克兰德小姐的杰作。多年来,这口井对她而言无疑是恐怖与悔恨的化身,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而现在,它又成了她心目中的神龛。这样做荒唐可笑,也着实可怜,科迪莉亚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她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怕碰上马克兰德小姐,怕看见那双眼睛中萌动的疯狂。她几乎是连奔带跑地逃出园子,使劲拉动园门,在杂草中将它推上,最后头也不回地驱车驶离农舍。马克·卡伦德的案子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