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川国际高等学校转校生和久井雅也的到来引起了全校级别的大地震,当然并不是为了少女漫画中的类似理由,而是十年前的他已是轰动全城的绑架案主角,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居然就这么一脸无所谓地出现了。
班主任把他介绍给全班同学的时候,这个男生的脸上还带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淡漠,墨绿色的瞳孔冷冰冰地环视整个教室,左手拎着书包挂在左肩,右手套着一只黑色的皮质手套,抄在制服裤子的口袋里。
之后,他用流利的英文做了不能更简短的自我介绍,坐在了老师指定的位置上。
如果说他的低气压让全班面面相觑更有人敌意十足的话,那么接下来代课老师的登场则重新将同学们的兴致拉到了空前的高度。
作为地方上有名的纯英文授课高中,聘请英语国家的老师的例子也是屡见不鲜,但是同为东方人却还说得一口流利英文的老师,特别是长得还不错的女老师,这就是建校五十多年以来的第一位了。
依靠着幸村警官的私人关系,总算拜托理事长为桑荞谋到了美国口语这么一份合适的差事,当然教师执照什么的全都是伪造就是了。
与一脸债主表情的和久井同学不同,虽然夏琳?宋小姐的脸上,总戴着一副不合时宜的超大黑框眼镜,头发盘成老式的发髻,衣服也穿得不是黑白就是灰,气场保守得像个老处女,但至少永远笑容可掬,亲切得像是邻家大姐姐。
秦枳靠在窗边托住下巴,一脸不悦地斜睨桑荞的方向,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要给她换一副更难看的眼镜了。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两道灼人的视线,于是猛地回头,就看到不远处一个长发及肩的女生,正愣愣看着自己,就算被发现也没有移开视线,反而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秦枳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皱起了眉,然后主动别开了视线,从书包中翻出早上班主任给的花名册,翻到了那女生的名字,北大路,凛。
这是案件中完全不曾出现过的名字啊,她是谁呢,到底。
第二节课的时候秦枳收到桑荞的短信息:“高中生活还习惯吗,和久井同学?”
“放心,亲爱的夏琳女士,”他很快回复,“你那边怎么样?”
“刚刚从理事长办公室出来,又去学生处转了一圈,我的入职手续和你的转学手续都放在一起,已经把经手人都记下来了,等会儿叫幸村警官去查一下。”
“顺便加上北大路凛。”
“谁?”消息立刻回来,“我可不负责帮你泡妞哦。”
“这就吃醋了?”看到那条短信,他毫无自觉地笑了起来。
“自我感觉过分良好。”她回答。
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秦枳扣好书包刚刚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人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有些不悦地抬头,就看到了北大路凛那张干净而倔强的脸。
“你有事吗?”两人相对沉默许久,秦枳才冷淡开口。
“你真的是雅也?”她的声音,咄咄逼人中偏又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不知道她是谁,秦枳决定选择沉默。
“你忘了我吗?我是凛啊,北大路凛。”
“这个,我知道。”他只能这样回答。
女孩满腹狐疑地盯着他的脸,教室里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气氛莫名尴尬,正在这时,女孩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应该是自制的铃声,内容是从没听过的钢琴独奏曲,似乎演奏者还不够成熟,技术虽然不错,但力度还有所欠缺,秦枳说不上为什么,他只觉得这铃声有些玄妙,两人四目相对,在他面前的凛似乎自始至终没有想要接听的意思,直到对方挂断,铃声戛然而止,而与此同时,女孩的眼泪也一并安静地掉了下来。
“你不是雅也……”她说。
“我有很多事不记得了。”虽然这样说,但秦枳已经开始感觉到这个女孩和雅也,或许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初恋吗?当年雅也出事的时候才八岁,但那也没什么,自己爱上桑荞的那一年也只有六岁而已。正在秦枳的头脑飞速旋转的时候,凛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右手。
“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手?”
秦枳想都没想,立刻出于本能地甩开了她,与此同时,他又忽然意识到,如果眼前的女孩对于雅也的意义真的非同一般,那么真是做了一件要说抱歉的事了。
但是那也没有办法,毕竟扮演他不等于成为他。
果然,凛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受伤的表情,然后她擦掉眼泪,说了一声对不起,便转身跑了出去。秦枳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直觉,这个女孩一定和当年的案子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关联。
下个目的地是和久井家老宅,为了避人耳目,桑荞与他分头离开学校。
路程不远,他决定步行前往,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于是他便越走越快,直到拐弯的路口停住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幽灵吗?不会是真的有这么一号人吧?
秦枳竖起领子,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背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冷风,或许是今天的天气格外冷的缘故。
和久井家的书房亮着灯,他推开门,桑荞正坐在宽大书桌后的座椅上翻看着什么,听到声音就抬起头来,对他笑了一下,此刻她的头发已经散下来,眼镜却仍旧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有些滑稽,秦枳便也笑了起来:“有什么线索吗?”
“幼稚园毕业典礼,”桑荞将手上的纪念册转过来给他看,“钢琴四手联弹,照片下的标题是,小星星变奏曲,演奏者:雅也和凛。”
“还真被我猜中了啊,”秦枳眉心轻挑,将纪念册接了过来,随意翻看,“怪不得那家伙看着我像看负心汉一样。”
桑荞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拿出一本厚厚的相簿来:“看得出是关系相当和睦的一家四口,从一臣和萨拉结婚开始,每个月都会拍一张全家福,寒来暑往从未间断,直到……”
“雅也出事?”桑荞顿了顿,秦枳便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而桑荞却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很奇怪吧,是雅也出事的三个月前。”
果然,秦枳沉默下来,听着桑荞继续往下说:“除此之外,相簿中的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第一张是一臣和萨拉的结婚照,但从第六张照片开始,画面中已经出现了刚刚出生的雅也,再看萨拉当时的婚纱款式,是高腰的希腊式……”
“也就是说,萨拉嫁给一臣的时候,已经怀上了雅也。”秦枳托住下巴,偏头看着桑荞。
“未婚先孕倒也没什么,可是下面这件事,就有点格外不同寻常了。”桑荞将相簿再往后翻了几页,“这张,是雅也的三岁生日,而下一张,画面中突然出现了已经一岁左右的未华,而之前的二十几个月,却完全没见到萨拉的肚子有什么异常。”
“未华不是和久井家的亲生女儿?”秦枳有些意外,“又或者,是一臣在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是不是很微妙?”桑荞笑得暧昧,“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女人,她想毁掉雅也,也算理所当然吧?”
“那么阻止和久井一家回国的目的呢?”秦枳倒并不完全赞同。
“谁知道?”桑荞耸了耸肩,“我想这些事,最好还是当面向一臣问个清楚。”
“的确应该和当事人见个面比较妥当。”秦枳愈发觉得这件事的脉络简直千头万绪,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另外,那个凛恐怕有点用处。”
“为什么这么肯定?”一提到凛,桑荞的表情就变得不太自然。
“她在怀疑我。”秦枳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反常,“时隔十年忽然见面的儿时朋友,为什么会那么笃定我不是雅也呢?她用了什么方法来辨认我是真是假?”
秦枳越想越不得要领,索性离开书房走上二楼,推开了雅也卧室的房门。
房间的窗户朝西,里面有一张对孩子来说稍显奢侈的单人床,床边有一张写字台,对面的墙上是一排书架,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十余座奖杯,看来他们离开日本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这些对于雅也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当然,他的父母或许希望他能够尽快忘记钢琴,去过另一种属于正常人的生活。
卧室的隔壁有两间琴房,分别是一臣和雅也专用,这一点从琴凳的高度和曲谱的难易度可以分辨。雅也的房间里,巨大的三角钢琴坐落在正中央,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厚厚一摞琴谱和唱片,还有当年雅也的演出录像。秦枳随意翻了翻,从里面抽出一套最老旧的谱子来,正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幼稚园毕业典礼上和凛一起完成的曲目。
这是一组钢琴独奏曲,于1785年发表于维也纳,全曲共有13小节,全长约八到九分钟,第一小节是主旋律,接下来是变奏1到12,其中所需要的技巧越来越难,气势也越来越恢宏,总体来说难度不大,十分适合小孩或是初学者来驾驭。秦枳原本只是随手翻看,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原本空白的封底忽然出现了手写的另一段谱子,看笔迹应该出自一个孩子之手。看到这个,秦枳立刻回想起凛的手机铃声,主旋律就是小星星没错,于是坐了下来,按照曲谱试弹两遍,果然一模一样。
原来那首曲子,正是雅也当年所创作的第13重变奏曲,可是身为“雅也”的自己却没有任何反应,怪不得她会如此确定!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响了起来,秦枳走出房间,与闻声而来的桑荞面面相觑。桑荞摊开手表示不方便出面,秦枳便走下楼梯,打开大门,一个身影飞一般冲了进来紧紧抱住他,下一秒便放声大哭起来。
定睛一看,居然又是那个北大路凛,她将头埋在秦枳的怀里,几乎泣不成声——
“我听见你弹琴了,你想起来了对不对,你真的是雅也……”
秦枳眉头一皱,立刻回头寻找桑荞的身影,而看到此情此景,她只是默默退后两步,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了走廊的阴影之中,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