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前,翡翠山庄。
“没错,就是Elise策划了一切,可她低估了我的控制力,她猜想我会措手不及,满盘皆输。但她到底给了我时间,在我看来,她仍旧不够狠心。”季晴川扬起嘴角,轻轻叹了口气,“我怕你介入到这个案子里来,我怕有一天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结局。你看,我伤了Elise多深,她那么了解我,知道我最怕到最后面对的人是你,所以才拼了命地把你卷进来,甚至不惜违背老头子的意思,杀了那么多不该杀的人,提前暴露了我们的目标。否则的话,我们不会这么早就面对着面,看着彼此的脸,却没有办法再度亲吻、拥抱,我们变成了敌人。是啊,从她在我面前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一定会做些什么,所以暗中带上了弗兰西斯。在我听完那封信之后,发现一切都超出了掌控,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仅有的四个小时。我必须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让名正言顺的三个继承人全部死亡,只有这样才能忽略遗嘱的存在,进而找到时机销毁它。而你太聪明了,我必须防备,让你相信这只是一场家族恩怨好过变成组织的灭口行动,所以弗兰西斯不能直接出击,那样只会让你对遗嘱产生更大的兴趣。”
“为什么那封信和遗嘱对你来说,那么可怕?”桑荞不解,“只是因为它们将你的母亲彻底公诸于世吗?”
“我的……母亲?”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季晴川的眼神罕见地有些动摇。
而桑荞却轻轻地垂下了眉目。
“还记不记得,两年之前,也是在这里,我们曾经跳过一支舞?”
“我们曾经跳过很多支舞。”他的表情冷静,带着一如往日的微笑,而一颗心,已经缓慢地坠入深渊。
“那一次这里下暴雨,山顶滑坡,整间庄园只剩我们两个客人,就在这个大厅里,我们跳了一支舞,然后,你弹了钢琴给我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离你那么近。”
“当然,你是唯一听我弹过钢琴的人,在我回到美国之后。那时,我曾想要与你分享我的全部人生,也几乎都要做到了。”
说到这里,他再度沉默下来,那是他记忆中几乎无法回顾的一段人生,每次无意触碰,总令人觉得完美到不真实,继而在幻觉与现实之间产生撕裂般的痛苦。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穿着烟粉色的礼服,长发垂肩,那么美好。就在同样的地方,他们借着几分微醺在无声无息的大厅里相拥起舞,那时他曾觉得这个世界那么安详,令他忽然想要卸下一生的背负与全身防备,想要完全拥有和珍惜一个人。于是几乎是有些情不自禁的,附在她耳畔轻声开口:“想不想听我弹琴?”
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抬了起来,有些惊讶地盯住了他:“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他笑了,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拉起她的手坐上琴凳。
手指碰触琴键的瞬间他几乎有些颤抖,那是暌违多年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遇到她之前,他曾坚定不移地相信一生之中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他并不喜欢钢琴,起初,那是唯一能够让卧病在床的母亲展露笑颜的方式,再苦再累他也甘愿;然后,那是收养他的家人给他吃饭让他上学的唯一理由;再然后,当他再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能独立生存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钢琴。
然而此时此刻,他希望可以借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那一刻他仿佛突然明白,那就是母亲如此挚爱钢琴的缘由,可以温柔地包容一切真心,也宽恕了一切怨恨。
一首《G小调夜曲》终了,是母亲最爱的肖邦。她默默地靠在他的肩,执起他的手,良久才说:“我真喜欢你的手。”
内心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他阖上琴盖,低下头去,望进了她的眼眸:“喜欢我的手……做什么?”
桑荞的脸颊顿时一片绯红,而季晴川只是弯起嘴角,吻上了她的唇。
那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来势汹汹的亲吻,让她根本招架不住,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空当,他却伸出手去撑住了她的背,由肩膀亲吻到脖子,再徘徊到耳垂、鼻尖、嘴唇,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按在她的下巴,轻轻向下用力,再一次引诱着她张开嘴来,唇齿交缠。
她的眼神渐渐迷蒙,伸手拥住他,也不知是该抱紧还是推开,他褪下她的礼服肩带,有些发烫的嘴唇印上她的锁骨,一路细细地吻下去,正在那时,她似乎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仅存的理智驱使她睁开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却看到楼上有人正望着他们的方向,于是身体陡然僵住,季晴川感觉到她的变化,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似乎忽然在某种回忆中突然惊醒的Hugo,正执起手中的红酒杯,有些报赧地向他们微笑致歉。
季晴川不以为意,只是笑着向对方眨了眨眼睛,而Hugo会意离开,并善解人意地熄灭了大厅的灯光。
黑暗之中,只剩下布料的摩擦声,以及热恋中的男女甜蜜的呼吸。
“他见过你弹琴的样子,他知道你像谁,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委托侦探调查你的身世。你发觉了他的异常,所以要Elise来处理,可你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直到昨晚,就在这个大厅里,你亲耳听到泰伦斯读了他的信,你确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份遗嘱公诸于世,你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你是石清兰的儿子。”她幽幽的语气斩钉截铁,迫使他从回忆之中抽离,“三十几年前,那个曾红极一时却最终不知所踪的旅美钢琴家,石清兰,就是你的母亲。”
“她是我的骄傲,我不怕任何人念出她的名字。”他微笑着,那么完美。
“当然,你有多爱你的母亲,相对地,就有多恨你的父亲。”桑荞的眼瞳,凛凛发光,“在地下室的时候,我曾拜托Allen帮我找到所有与那颗粉钻Aphrodite有关的消息。那颗钻石年代悠久,数次拍卖都已经是几十甚至上百年前的事,当时的报道和网络都不够普及,想要追溯根本是难于登天。但在他帮我找到的所有资料中,我却发现了一则新闻,上面详细描述了最近的一次交易,就在纽约,由苏富比拍卖行主持。而最终拍得这颗钻石的人,那么巧,正是特拉亨·伯格家的老头子,Jo。报道这一事件的记者是一位马上就要退休的年长者,在他的文字中,用到了这样一个词——‘物归原主’。这说明Jo至少曾经拥有过这颗钻石一段时间,而对于他这样坐拥巨大财富的人,是不可能因为经济原因卖给什么人的,如果因为不喜欢才转让,又不可能重新购入,所以我想,他大概是赠给了谁。在Hugo的信里曾经提到,兰说那是她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之物,那么一切都再明了不过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唯一的一个结果,你的父亲,正是乔治·特拉亨·伯格,也就是我们一直想要扳倒的犯罪集团最终的幕后主使。杰特,你既不属于FBI,也不属于特拉亨·伯格集团,你只是为了你的母亲。”
“夏琳,有时候我会觉得恨,恨你那么像穆庭恩。”他的眼神在她的陈述之中缓慢地冷冻结冰,继而冷酷到完全陌生,他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拾起了秦枳丢下的那把西格P-210,“我只想拿回我应得的,我永远都不会相信FBI。你知道选中我加入调查小组的人是谁吗?前任联邦调查局长,杰弗里·刘易斯。我的身世他了解得很清楚,正因为如此,我本来是没有资格介入调查的,但他如获至宝,因为他唯一的儿子就是死于调查过程之中,出于私心,他将我的背景报告封存,并特意将我安排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他想看着我一步一步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们都是魔鬼。”
“杰特……”
“你能明白吗?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利用你,利用你的才华、你的能力、你的身世,甚至你的爱情……”他突然冷笑起来,“你爱过我吗?或者有人曾真心爱过我吗?”
桑荞上前几步,拥住了他,眼泪就掉了下来。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不知道你是穆庭恩的什么人,后来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就骗自己说,在你身边,是观察他最好的位置。起初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就像不认识他一样,活得那么从容自在,但后来,我却希望你永远不要再想起他。
“是不是很卑微?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爱得那么可怜,就像我母亲那样,等了那个人一辈子,结果对方却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
“你看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我觉得,那本书就好像在写她,我很讨厌那么执著的爱,非常讨厌。
“你知道吗,你很喜欢站在窗前出神,就好像等着什么人回来一样,就连叫你名字,你都没反应,总让我觉得站在你身边,却与你隔着一整个世界。所以你在的时候,无论白天黑夜,我总喜欢拉上窗帘,并不是害怕我们的关系被人发现,而是我不想看到你那种既悲伤又憧憬的表情,那总会让我轻易地失去理智。
“每天,我会想你很多次,想起你,会不自觉的微笑,然后心里某个地方会觉得疼,我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只能不断告诫自己,我不过是得到了你,却以为这样就是永远了……
“杰特,去自首吧!”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不要告诉任何人,跟我一起走吧……”
“太迟了,”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轻轻摇了摇头,“我,怀孕了……”
打算回抱她的手滞在了半空,然后,他仍旧义无返顾地拥住了她:“我都不在乎。”
他们就这样在那个凛冽的清晨静静相拥,长久之后,她抬起头来,像是做出了某种决断一般。
“我曾经答应过琳恩,会为了让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得到自由而战,可是现在,我更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想要幸福。杰特,如果我坚持,你会杀我吗?”
“会!意识到我们可能最终会分属不同阵营后,我就不再试图让你知道我的心意了,动了感情的我和没动感情的你,较量才公平。可是我错了,如果你不爱任何人,我可以容忍,但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我不能接受那个人不是我……”他放开她,声音变得有些喑哑,“在这个世界上,就算全世界都知道我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哪怕只有一个人例外,我也希望,那是你……你知道吗?我的母亲,多么地才华横溢,却为了她所爱的那个男人彻底隐藏了自己。她曾是生活在镁光灯下的人物,鲜花掌声,万人簇拥。她非常清楚只要自己一天不放弃钢琴,就总有一天会有人发觉我的存在,他们会竭尽所能调查我的身世,然后那个男人就会身败名裂,从此蒙上洗脱不掉的污点。她很善良,善良又愚蠢,从小养在温室,除了钢琴什么也不会。”
他放下枪,眼泪大颗滴落他的眼眶,全身都在颤抖。那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重现很多事,那时已经重病至全身浮肿的母亲,却固执地将半个馒头塞进他的嘴里,他艰难地吞咽,整个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咸味。为了赚钱他派报纸、送牛奶,他在药店门口撕心裂肺地哭喊,他被人丢出店铺,身上到处是被殴打的伤痕,他在离家最近的地方拿出藏好的干净衣服,擦一把脸,然后装作一派欣然地跳上台阶、推开房门,那一刻,只看到了母亲飘荡在半空之中、那仿佛微风一吹就会消失无踪的双腿。
无法照顾孩子的母亲,至少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他走上前去,抱住母亲冰凉的腿,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他非常清楚,是他自己坚持留下来照顾母亲,才最终没有被送入孤儿院。可是后来他想,也许就是他的坚持,逼死了母亲,那个善良的、隐忍的、永远不会为她所爱的人增添一丁点麻烦的女人。
再后来,为了他无与伦比的钢琴天赋,他被国内一位非常杰出的钢琴家收养,在那里他被当做一个只会弹琴的机器,没有任何爱与关怀,只有昏天黑地练习、比赛、奖杯,山呼海啸般的鲜花和掌声。
他只是越发成为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
最终,他瞒着养父母偷换掉自己的志愿书,然后得到MIT的全额奖学金,重新回到了美国的土地上。四年之后,他将多年的养育之恩折合成不小的数目寄了回去,从此与那家人彻底断绝关系。
当他终于在FBI的暗中帮助下成为了特拉亨·伯格集团的御用律师之后,偶然有一天,在Jo翻阅一本旧笔记的时候,一张照片掉了出来,他随手捡起,那一瞬间,脸上一贯从容的表情忽然凝固。那是三岁生日时,母亲拍下他坐在钢琴前快乐弹奏的照片,然而即使是那架破旧的钢琴,也并不属于他们,那个曾经只弹九尺施坦威的母亲,为了那过眼云烟似的爱情,抛弃了一切,只留下了他。
老人仿佛留意到了他的表情,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然后嗤笑一声:“这大概是我的一个儿子,因为他和Nic小时候很像,他的妈妈是个中国人,姓王还是姓吴我忘了,你知道,中国女人长得全都差不多。不过也无所谓了,跟着那样的母亲,也不会成长为能够让我多看一眼的孩子的。”
那时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静静看着老人将照片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从那一天起,他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就是体内流淌着这个人的血脉。他不可以成为这个人的儿子,无论如何。
忽然,他直起身来,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枪,脸上的笑容终于超出他的控制:“夏琳,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一刻都没有。”
她擦掉眼泪,微笑起来:“……那很好啊,我也是。”
他上前一步,拥住她的背,枪口抵在她的心脏。
像是一生之中最漫长的瞬间,她缓缓倒在他的肩头,温热的液体沿着他的胸口缓慢地倾泻而出,却仿佛抽走全身的热量,他的心像是忽然落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是我太胆怯了……害怕自己付出那么多,最终还是会失去,就像琳恩一样……如果那个时候再勇敢一点,也许就不会让你这么寂寞了……”
那是她临终的最后一句话,而季晴川拼命维持的最后一根心弦终于崩断,抱住她渐渐冰冷的身躯,悲恸得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